卷五 影响或争议最大之作(2 / 2)

旧辙 石钟山 8396 字 2024-02-18

那部长篇早就写好了,已交给了出版社,出版社对他的小说很满意,可眼下这种纯文学的东西销路不好,征订数上不来,出版社便不敢发稿。前几天编辑来信,问他能不能推销三千册。

小刘看完那信说:老高,用我帮忙吗?

高一帆笑一笑说:我不想出书了。

小刘说:不就三千册吗?包在我身上。

高一帆有些吃惊地望着小刘。

第二天他一起床,就看见门缝里塞进一张纸条。纸条是小刘塞进来的,小刘说:

老高,知道你没起床就不打扰了。三千册书款已汇往出版社。能为作家做些事很高兴。

高一帆望着那张纸条,说不上高兴,也说不上不高兴。他洗脸时,就把那张纸条顺着下水道冲走了。他朝下水道看了看,里面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清。

妻子突然回来了。

妻子站在他面前时,正是晚上,他坐在黑暗中正空洞地想着什么。他望着突然出现的妻,愕然地大张着嘴巴。他嗅到了一股陌生的气味,伸手打开台灯,妻在灯光下很媚地冲他笑一笑说:我回来了。那神情就像刚上街买菜回来。他坐在那里,一时不知是梦里还是雾里。妻不再理他,走进里间,点亮所有的灯,又打开窗子,然后开始乱七八糟地收拾东西。不一会儿,厕所里又传出妻冲澡的声音。他知道,这个夜晚将不会再安宁了。

洗过的妻,换上一件很华贵的丝绸睡衣躺在床上,正欣赏自己手上那排宝石戒指。他一直倚在门旁望着她。妻也看见了他,伸手从挎包里摸出一盒烟,他不知是什么牌子,他没见过,妻递给他一支,他没动。妻很熟练地用打火机点燃烟,很舒服地深吸一口。他闻到了一股浓浓的混合型外烟气味,他差点咳出来。他终于想好了一句话:你怎么又回来了?妻很惊诧地看着他说,为什么不能,这是我的家呀。他一时语塞。他有些后悔,后悔没有到法院去和她离婚。他很惘然,复又踱回到写字桌前,周围漆黑一团。

不一会儿,他听到里间的电灯开关一响,妻熄灯了。

妻出走的时候,已经辞了工作,于是妻再也不用准时上班下班了。妻早晨起床梳洗的时候,正是他要睡觉的时候。妻空出卧室的床,他一头扎在空床上,刚一躺下就又嗅到了那股陌生的气味。他极力想排除掉那股异味,可努力几次最后还是失败了。后来,他重新起来,把妻刚换上的那套铺盖又重新换掉,这才躺下去,很快便进入梦乡。他做这一切的时候,妻一直站在过道上微笑着望着他。几日下来,倒也相安无事。

可没几日,平静的日子便被打破了。妻腰里不知什么时候插上了BP机,那BP机说不准什么时候,冷不丁就会响起来。妻一听到BP机响,就慌慌地出去,到楼下对面那个电话亭去打电话。妻每次进出,都会把他惊醒,让他烦躁不安。

一次妻打完电话回来,看见他正在床上睁着眼睛,妻就说:我要装个电话。

没几日,他正睡着,突然来了几个人,在外间吵吵嚷嚷不知在干什么。不一会儿,那几个人就走了。他睡不着,爬起来,就看见妻正坐在沙发上,跷着腿在拨电话。那是一架乳白色的电话,那上面一个个黑色的按键,就像趴在那的一个个蜘蛛。这时电话通了,妻就用一种非常柔媚的声音说:是老王么,我现在有电话了,号码是6351029。

他在报箱里拿出晚报,大侠好久没有出现了。他把每个字都读完了,也没有发现有关大侠的任何消息。他竟有几分失落,不由得叹口长气。

妻说:号码是6351029。

妻还说:6351029。

……

妻不知什么时候才放下那电话。妻以后果然不再进进出出往电话亭跑了。她有时竟一整日不出去,只是不停地往外打电话,或者有电话打进来。他不明白,她怎么会有那么多电话好打。妻似乎很体谅他,电话每次响起来,她总是在很短的时间内拿起话筒,讲话时声音也很轻。他躺在床上,心里竟有了几分感动。

只有夜晚的黑暗才属于他自己。他坐在写字台前,但妻的气味无时不在,他总是要把门窗打开。

他坐在桌前的时候,就看见了桌上那叠退稿。那些退稿在一天天长高。这都是他一年前辛劳的成果,最近又无声无息地重新摆在了他的案头。每封退稿里面都写着一封编辑真诚的信,信上都是同样的内容——刊物改刊了,稿子无法采用,另谋高就之类的话。

果然,那些编辑部再赠他刊物时,昔日熟悉的刊物便不复存在了,换了愈发响亮的刊名,还有更加醒目的标题:

人妖之间话长短

中国童妓在海外

拂晓前的枪声

性病大流行

女扮男装十五个春秋

国际刑警在中国

……

他看着那一本本散发着油墨香的刊物,不知是喜是悲。他就那么坐着,一支接一支地吸着烟,让浓浓的烟雾把自己沉沉地遮住。他望着桌上那一摞整齐的退稿,心里很平静。以前,他每写完一部稿子,都有一种不可言说的兴奋和满足,每一份稿子都是自己到邮局挂号寄出,然后就是幸福地等待。一部手稿,变成铅字展现在他的眼前,那是多么幸福、多么令人陶醉的往事啊。此时,往事恍似一个远古的梦。

窗外漆黑一片,夜极静,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汽车驶过的声音。妻在卧室里传出均匀的鼾声,灯光均匀又温柔地洒在宽大的写字桌上。一切都那么柔和静谧。他望着写了一半的稿子,想起了里面的蚕蚕,何老六……心里一时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这时,他开始思念大侠。他想,大侠在这样的夜晚在干些什么呢?他一时间好似早已和那个神出鬼没的大侠很熟悉了。

黑暗又一次包围他的时候,他的心猛然又狂跳不止,他莫名其妙地亢奋。他点燃烟,一遍遍踱步,红色的烟头在他的嘴角一明一灭。他听着妻熟睡的鼾声,就像在欣赏一曲无比美妙的音乐。他觉得浑身的血液突突地在他周身奔腾。窗外无月,只有几颗星艰难地在楼群中有气无力地闪现。在这样的夜晚里,他预感到大侠一定要出现了。他不知自己从何而来的预感,以前每次大侠出现,他差不多都会有这种预感。这么想着的时候,他就坐了下来,两眼烁烁地望着窗外。他没有开灯,桌面上摆着那部尚未完稿的《坚贞的蚕丝》。他觉得时间过得太慢,他恨不能天马上亮起来,再晚下去,那时他就会在晚报上看到一条有关大侠的新闻。

那天,他就这么焦灼地坐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妻从屋里走出来,很响地洗涮自己。他仍然没有一点睡意。妻有些诧异地看他,他没看妻却在盯着那部电话,那部电话白得耀眼,此时,他觉得它非常的可爱。他想打一个电话。他甚至有些等不及去看晚上的报纸。他想尽早知道大侠昨晚又做了些什么壮举。他在电话周围徘徊,不时抬头瞥一眼妻,妻对他的目光视若无睹。妻慢条斯理地在化妆,他不明白妻整日里连门都不出为什么还要浓妆艳抹。他再也等不下去了,冲妻的背说:我要打一个电话。妻不解地转过身,惊诧地望着他。片刻过后,妻冲他笑了一下,很爽气地说:你打就是了。他没等妻说完,就迫不及待地抓起电话,晚报上每期都登着编辑部值班电话。他对那一串数字早就烂熟于心。他很快便拨通了,接电话的是个女的,那女人嗓门挺尖,喂了一声便没有动静了。他竟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于是他就语无伦次地说了。他说到了大侠,问昨晚大侠有什么行动。电话那端的女人尖利地说:什么大侠,我们这没有大侠,你是个神经病,说完便把电话挂断了。他举着乳白色听筒,一时茫然不知所措。他打电话时,妻一直那么惊异地望着他,他讲完了,妻仍是那个表情,刚涂满口红的嘴唇张得圆圆的,眼睛也睁得圆圆的。我操你妈!他在心里狠狠地咒了一声。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一头扎在床上,呼呼地睡去。

就在晚报送来的时间里,他准时地醒来了,他趿着拖鞋慌慌张张地往外跑。正在打电话的妻木怔怔地望着他。他打开门,迫不及待地从报箱里拿出那张晚报,然后转身走回卧室,把门关死,他这才开始看报,终于在四版的右下角看到了那条标题:

出租车载非法之客葬身火海

本报讯:昨夜零点三十分,一辆黑色皇冠出租车行驶到大明路12号时,遭到石块的袭击,车撞在树上,当场起火,烧死一男一女两乘客,司机幸免于难。

事后司机承认,两名乘客包了一夜车,在车上做性交易。司机看清拦车者穿一身病号服,蒙面,从人行路上直接向出租车袭击。

警方分析,本市接连几起的案件,均出自同一人之手,警方已有线索,此案正在侦破中。

他把报纸扔到地上,在心里冷笑着说:他们抓不住大侠,大侠就是大侠。

妻已不再打电话了,正望着卧室的门,被他从屋里弄出的响动吓了一跳。他走出门来,哼着调子,洗脸,刷牙。

妻一直用恐惧的目光望着他。

秋天的时候,他终于走出了那幢楼。他走出那幢楼之后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已有几个月没有走出那幢楼了。

秋天的太阳很好,不冷不热地照在头顶,马路两旁的树木金黄一片。他不知道今天出来要干什么,只是觉得自己应该走一走。走了一程,他才发现已经走上了通往文联大楼那条路了。他就想,文联还有他半年的工资呢,便索性一直往文联走去。在上文联大楼的楼梯时,他看见下来的马作家。马作家比半年前胖了。马作家一见他就大呼小叫地说:老高半年没见你去哪发财了?他仰着头看着马作家,不明白马作家为什么要这么说话。马作家就拍着他的肩说:小子,你发了吧。他冲马作家咧咧嘴。马作家又说:真人不露相。马作家还想再说什么,腰里的BP机响了。马作家就说:老高我去打个电话,希望我们以后能合作,说完就走了。

他从文联出来,心情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顺着原路疲疲沓沓地往回走。突然一辆出租车停在了身边,他吓了一跳。这时他就看见叶叶推开车门很华贵地站在他的面前。她怀里还抱着一只挺迷人的小狗,小狗正用一双蓝眼睛在打量他。叶叶就说:好久不见了。他没说话,一直盯着那只小狗。叶叶说:你最近还好吗?他心里热了一下,眼睛有些潮,他仍不说话。望着远方的树梢,他终于说:这天多好啊。叶叶在小包里掏出一张名片塞给他,说了句:有事给我打电话,说完钻进车走了。那只小狗从车窗里探出头,仍那么迷人地望他。

他站了一会儿,一直看不见出租车的踪影了,他才往前走。这时他的心情平静了下来。他踩着树下的落叶,脚下有了一种轻飘飘的感觉,恍似走在梦里。

正是中午时分,躲在秋叶后面的蝉清冷地叫着。街上的人行色匆匆,一时间,自己竟觉得成了一个局外人。

他望着眼前的车流人流开始深切地思念大侠了。大侠现在干什么呢?也是走在眼前的大街上吗?没有人能抓住大侠,大侠就是大侠。他在心里说。

突然身后驶来一辆呼啸的警车,人流车流纷纷让路。他看见警车里坐着几名全副武装的警察,一个很瘦的男人被押在中间。他没有看清那男人的脸,但他相信那男人绝不会是大侠。他们是抓不住大侠的。他这么想过之后,非常坚定地向前走去。两片落叶落在了他的肩头上,他没有察觉。快进家门时,他想到了郊外,秋天的郊外该是个什么样子呢?他知道郊外长满了青纱帐,青纱帐中间有一条弯弯曲曲的黄土路。此时的青纱帐该是一片深黄了吧。他这么想。

那一晚,他开始写《坚贞的蚕丝》最后一节。

从此,草原上出现了一个穿黑衣骑白马的独臂大侠。大侠举着一把寒光凛凛的弯刀,在残月的夜晚里出现在草原周围的每个镇子里。独臂大侠有一手好刀法。大侠专找穿绸衣的女人。大侠一刀下去就剥了穿绸衣女人的裤子,再一刀女人短裤的连结处也绽开一道口子,每次女人的丝绸短裤总有那么三两根尚未割断的蚕丝连在一起,在残月下闪耀夺目的光芒。

大侠割男人的裤子时要利索得多,只一刀便让男人的下体暴露无疑。大侠很快地在白马上回望一眼,便闪电一样地消失了。

一时间,有关大侠的神秘举动在草原上风一样地传开了。

每逢残月的夜晚,草原上所有男人闭门不出,大街上却莫名其妙地有很多身穿丝绸衣服的女人在残月的晚上徘徊。

马蹄声时常在草原上响起,又神秘地消失。一听见马蹄声所有的男人都不寒而栗,女人们快乐地在街上呻吟。

几年过去之后,神秘的独臂大侠在草原上消失了。

大侠的故事仍在草原上流传。男人们讲起大侠,仍心有余悸,女人们说起大侠意味无穷。

很多年,草原上的女人们仍以穿丝绸为荣。在有女人的庭院前,时常可以看到洗过的丝绸衣服,在太阳下散发出夺目的光芒。

高一帆写完《坚贞的蚕丝》的最后一个字时热泪横流。他放下笔,望着漆黑的窗外,深秋的夜色,一片萧条。他不知道这部小说的命运将会如何,他的心已经很满足了。

那一个白天他很轻松地昏睡,外间的电话就响了。电话响了好长时间,他翻个身又睡去了,电话仍响个不停,他很烦躁,推开门走了出去,他刚拿起电话,里面就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那个男人说:晚上我过去。不等男人说完他就把电话挂断了。他放下电话后,却再也睡不着了,脑子里不时地浮现出火光中的何老六,血流如注的蚕蚕。不一会儿,妻回来了,妻一进门就拨电话。他又躺了一会儿,便起来了。他走出门时,冲妻说了句:晚上有人来找你。妻噢了一声,马上又加了一句:谢谢。他迈动的双脚停了一下。

一个下午,妻都是用目光追随着他,他弄不懂妻为什么要这么望他。他非常专注地看着晚报,一遍遍读着有关大侠的本报讯。

晚上的时候,有人敲门。妻一阵风似的去开门,进来一个男人。他望了那男人一眼,心里就动了一下,他觉得那男人很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那男人在妻的面前很随便,两个人就走进了里间。这时他脑子里“嗡”的响了一下,想起了那个爆玉米花的男人,他终于想起来了。

妻在关门的时候,探出头看了他一眼,似乎还冲他笑了一笑。

他无声地站起身,无声地走出去。他走在漆黑的街道上,望着头顶三两颗不明不暗的星儿在闪烁。他往前走去,耳边是风声,脑子里满是那个只穿乳罩短裤的女人,那对在出租车上偷情的男女、赌徒张三麻子、何老六、蚕蚕……他觉得自己是在飞,身子很轻。他似乎又来到了郊外,那一望无际的青纱帐此时已是金黄一片,像万顷麦田,在秋风中鸣唱着一首雄壮的合唱。他不知走在了哪里,终于他看见前面一个女人的影子正行色匆匆地往前走,这时他又想起了大侠,自己要是大侠该多好哇——

高一帆记得自己走进家门时,妻正在梳头,妻用很怪的目光看了他一眼,他在心里哼了一声,便一头钻进里间的卧室,把身体狠狠地砸在床上,不一会儿便睡去了。

他准时地在下午送晚报的时间里醒来了。他很快在晚报上找到了有关大侠的那一条消息。

本报讯:昨夜凌晨时分,老街区桦林路又有一女士被人剥光衣服,歹徒企图把女士捆绑在树林里,正巧被夜巡队员发现。歹徒慌忙逃窜……歹徒已留下了重要线索,现警方正在全力追捕。

高一帆看到这,心里笑了一下。他放下报纸,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这时他看见楼下有两个警察一前一后向楼群走来。他打了一个哈欠,这才发觉自己饿了。他走进厨房,打开煤气,火红红地燃着,他看见那火,心里又想起大侠。

这时有人敲门,他心想,谁会来呢?

原载《人民文学》199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