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1 / 2)

巨人的陨落 肯·福莱特 8035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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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5>1914年8月4日</h5>

黎明时分茉黛便起床了,坐在梳妆台前写信。她的抽屉里有一叠菲茨的蓝色信纸,银墨水瓶每天都是满的。她写下“亲爱的”几个字后便停了下来,考虑下面该怎么写。

她在椭圆形的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身影:头发蓬乱,睡衣也是皱巴巴的。一丝愁苦沿着前额的皱纹,一直延伸到两边的嘴角。她还从牙缝间挑出一小片绿色的菜叶。她想:要是他看到我现在的样子,有可能就不愿意和我结婚了。随后她意识到,如果按他的计划行事,他明天一早看到的她恰恰就是这个样子。这种想法简直太奇怪,也太吓人了。

她接着写道:

我愿意,我真心实意想嫁给你。但你到底有何打算?我们去哪儿生活呢?

她一直思考了大半个晚上。各种阻碍非常大。

如果你留在英国,他们就会把你投入战俘集中营。如果我们去德国,我又会永远见不到你,因为你要远离家乡,参军打仗。

他们的亲属要比国家还能制造出更多的麻烦。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告诉家人结婚的消息?请不要预先通告,否则,菲茨会想方设法阻止我们。就算是先斩后奏,也会有扯不清的麻烦,无论跟他还是跟你父亲。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

深爱着你。

她封好信封,写上他住处的地址,离这里还不到半英里。她按了按铃,几分钟后女仆来敲门了。桑德森是个丰满的女孩,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茉黛说:“如果乌尔里希先生出去了,就送到卡尔顿府阶地的德国大使馆。无管在哪儿找到他,都要等他的回信。清楚了?”

“是的,我的小姐。”

“这件事不要告诉其他任何人。”

桑德森年轻的脸上露出一丝难色。许多女仆都参与女主人的暗中勾当,不过茉黛从未有过秘密的恋情,桑德森也不习惯说谎。“如果格洛特问我去哪儿,我该怎么跟他说呢?”

茉黛想了一会儿。“就跟他说你去给我买女性用品了。”尴尬话题会遏制格洛特的好奇心。

“是的,小姐。”

桑德森离开了,茉黛把衣服穿好。

她不知该如何在家人面前维持惯有的常态。菲茨大概不会留意她的情绪变化——男人很少如此细心——但赫姆姑妈就不会毫无察觉。

吃早饭的时候她照常下楼,尽管神经紧张得感觉不到饿。赫姆姑妈正在吃腌熏鲱鱼,那味道让茉黛实在受不了。她啜了一口咖啡。

一分钟后菲茨出现了。他从餐具柜那边拿了一块腌鱼,翻开《泰晤士报》。平常我是怎么做来着?茉黛问自己。我会谈论政治,那么现在我也该这么做。“昨晚发生了什么事吗?”她问道。

“内阁会后我见到了温斯顿,”菲茨回答,“我们要求德国政府撤销对比利时的最后通牒。”他轻蔑地把语气放在“要求”这个字眼上。

茉黛不敢再抱什么希望。“这是不是意味着我们还没有完全放弃谋求和平的努力?”

“我们倒不如放弃了好,”他轻蔑地说,“无论德国人在想什么,他们都不可能因为一个礼貌的请求而改变想法。”

“一个溺水的人会抓住任何一根稻草。”

“我们不会去抓稻草。我们正依照惯例,准备正式宣战。”

这话一点不假,茉黛心情郁闷地想。所有国家的政府都会说他们不想打仗,而是出于被迫才卷入战争。菲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危险处境,他不懂这种外交防御是致命的。她渴望保护他,但同时又恨不得掐死他,因为他的固执是如此愚蠢。

为让自己分心,她翻了翻《曼彻斯特卫报》。报纸用一整版刊登了中立联盟的广告,上面的口号是:“英国人,履行你的职责,让你的国家远离邪恶而愚蠢的战争。”仍有人跟自己的想法一致,这让茉黛感到高兴。但他们没有任何机会主导潮流。

桑德森走了进来,手里端着的银托盘上有个信封。茉黛认出上面沃尔特的笔迹,一下子惊呆了。这女仆到底在想什么?难道她不知道如果发出的信件是个秘密,收到的答复也一样必须保密吗?

她不能当着菲茨的面拆看沃尔特的回信。她的心狂跳不已,勉强装出一副不经意的样子拿过信封,放在她的餐盘边上,然后吩咐格洛特再为自己倒些咖啡。

她眼睛盯着报纸,以掩饰内心的惊慌。菲茨没去翻看她的信件,但是,作为一家之主,住在屋子里的女性亲属的任何来信他都有权阅读。任何有教养的女性都不会加以拒绝。

她必须尽快吃完早餐,不等人拆开便拿走这封信。她勉强吃了一块面包,使劲把它吞进发干的咽喉。

菲茨从《泰晤士报》上抬起头:“你不看看你的信吗?”接着又吓人地补充了一句,“我看好像是冯・乌尔里希的笔迹。”

她走投无路了。于是用一把干净的黄油刀拆开信封,尽量做出一种无动于衷的表情。

上午九点

我亲爱的:

大使馆的全体人员均被告知收拾行李,付清账单,准备在几小时后离开英国。

你我都不要把我们的计划告诉任何人。过了今晚,我就会回德国,你留在这儿跟你的哥哥一道生活。人们都认为这场战争不会超过几周时间,至多持续几个月。一旦战争结束,如果我们都还活着,就把这一幸福的喜讯通告世人,一起开始新的生活。

万一我们活不过这场战争,哦,老天,就请让我们像夫妻那样共度一晚吧。

我爱你。

W.

又及:德国在一小时前入侵了比利时。

茉黛的脑子里一片混乱。私下秘密结婚!不让任何人知道。沃尔特的上司仍然会信任他,因为不知道他跟敌人结亲,他也可以带着荣誉和尊严作战,甚至能在秘密情报部门工作。男人会继续追求茉黛,以为她仍待字闺中,她对此完全应付裕如,因为这些年来她拒绝了一个个求婚者。他们要分居两地,直到战争结束,最多也就几个月的时间。

菲茨打断了她的思绪:“他说了什么?”

茉黛的脑子瞬间空白一片。她不能向菲茨透露任何情况。那她该怎么回答他的问话?她低头看着深米色的信纸和上面端正的字迹,目光落在那句“又及”上。“他说,德国今天上午八点钟入侵了比利时。”

菲茨放下手里的叉子。“这么说,终于还是发生了。”这一次,连他都显得震惊不已。

赫姆姑妈说:“小比利时!那些德国人恃强凌弱,我觉得他们是最可怕的恶棍。”接着她又一脸疑惑地补充,“当然,冯・乌尔里希先生不能算。他很可爱。”

菲茨说:“英国政府礼貌的要求就到此为止。”

“简直是愚不可及,”茉黛悲哀地说,“成千上万的人会在这场无人想打的战争中遭到屠杀。”

“我还以为你会支持战争,”菲茨争辩道,“毕竟,我们会保护法国,它是英国以外唯一一个真正民主的欧洲国家。而我们的敌人将是德国和奥地利,他们选出的议会事实上毫无作为。”

“但我们的盟友将会是俄国,”茉黛恨恨地说,“因此,我们就是为了维护欧洲最野蛮、最落后的君主政体而战。”

“我明白你的意思。”

“大使馆的全体人员都被告知收拾行李,”她说,“我们可能再也见不到沃尔特了。”她把信随手放在一边。

可这并不奏效。菲茨说:“我可以看看吗?”

茉黛僵住了。她不可能把信给他。他不仅会把她锁在房里——如果让他读到“共度一晚”,还会拿上杆枪射杀沃尔特。

“可以吗?”菲茨又问了一句,伸出手来。

“当然。”她又犹豫了一秒钟,才去拿信纸。但在最后一刻她灵光一现,打翻了自己的杯子,咖啡都泼在了信纸上。“天啊,该死。”她看着咖啡模糊了蓝色墨迹,心里顿时轻松许多。

格洛特走上前来收拾残局。茉黛假装帮忙,拿起信纸折叠起来,确保没溅到咖啡的那些字也沾上水湿掉。“真对不起,菲茨,”她说,“不过上面也没有更多的消息了。”

“没关系。”他说,又继续去读报纸。

茉黛双手发抖,只得放在膝盖上掩饰过去。

这不过是个开始。

茉黛想单独出门十分困难。像所有上流名媛一样,没有陪伴她不能去任何地方。男人用这种习俗假装他们是在保护女性,但实际上不过是一种控制手段。在妇女拥有选举权之前,这种陋习无疑会一直持续下去。

茉黛成长中的半数时间都在想方设法挑战这一规则。她不得不偷偷溜出去,不让任何人发现。这是相当困难的。尽管只有四位家庭成员住在菲茨的梅费尔宅邸,但房子里随时都有至少十一二个仆人。

而且,她还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外面过一夜,那就更难了。

她开始小心翼翼实施她的计划。

“我头疼,”午餐结束时她说,“碧,请原谅,我晚上不下来吃晚餐了,好吧?”

“当然了,”碧说,“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要不我把拉斯伯恩教授叫来?”

“不用,谢谢你,没那么严重。”不太严重的头疼通常是来月经的委婉托辞,听了这话,人家也就不再往下问了。

至此,一切还算顺利。

她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按铃叫来她的女仆。“我要上床睡觉了,桑德森,”她按照早已想好的那一套说道,“我可能整个下午都呆在屋里。请告诉其他仆人,任何情况都不要来打扰我。我会按铃让人送晚餐盘,不过这也说不准,因为我觉得好像要睡上一整天。”

这样就能确保她不在的时候不会有人注意。

“你生病了吗,我的小姐?”桑德森关切地问。有些女人经常喜欢卧床,但茉黛很少这样。

“不过是女人的麻烦事,只是比平常更难受些。”

桑德森不相信这话,这一点茉黛能看出来。今天已经让这女仆送了一封密信,这种事情以前从未发生过。桑德森明白某种不寻常的事情正在发生。不过,佣人不得对自己的女主人刨根问底,桑德森也只能在心里琢磨。

“还有,早上也不用来叫我起床。”茉黛补充说。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会回来,怎样偷偷潜入房中。

桑德森离开了。现在是三点一刻。茉黛迅速脱下衣服,然后打开了衣柜。

她不习惯自己动手拿衣服出来,这些事情通常是桑德森来干。她的黑色外出服配有带面纱的帽子,但她不能在自己的婚礼上穿黑戴素。

她看了一眼壁炉上方的时钟,现在是三点二十分。没时间犹豫了。

她选了一套时髦的法式装束。紧身的白色蕾丝上衣,领子很高,凸显她颀长的脖子。外罩一件天蓝色礼服,淡得发白。这是最为新奇大胆的款式,裙摆垂到脚踝上方一两寸的地方。她又加了顶深蓝色的宽边草帽,上面有同色的面纱,然后挑了一把鲜亮的蓝色阳伞,内衬是纯白的。她拿了个与装束搭配的蓝色天鹅绒拉绳袋,里面放了一把梳子、一小瓶香水和一条干净的内裤。

时钟在三点半钟敲响。沃尔特应该就在外面,等着她。她的心怦怦狂跳起来。

她拉下面纱,站在穿衣镜前查看了一下自己。这身衣服不是什么婚纱,但看上去很合适。她想象着站在登记处的情形。她从来没有参加过民事婚礼,所以也拿不准到底怎么样。

她从锁孔里拔出钥匙,站在关紧的门边仔细听着。她不想碰到任何会盘问她的人。要是被某个男仆或者跑腿的男童看见倒也无关紧要,他们不会去关心她在干什么,只是眼下所有的女仆大概已经知道她身体欠佳,若是撞见哪个家庭成员,那她的诡计立刻就露馅儿了。她倒不在乎一时下不来台,怕就怕他们会阻拦她。

她正要开门,耳边只听得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同时闻到一股烟味儿。肯定是菲茨在抽饭后烟,正要动身去上议院或者怀特俱乐部。她焦急地等待着。

静待片刻之后,她往外看了看。宽敞的走廊里空无一人。她走出来,把门关上,上了锁,把钥匙放进绒布袋里。现在,任何前来探门的人都会以为她正在屋里睡觉。

她轻手轻脚沿着铺了地毯的走廊来到楼梯口,往下张望。大厅里一个人也没有。她快步跑下楼梯。当她下到楼梯中央的休息平台时,突然听见一阵响动,一下子站住了。地下室的门“咣当”一声开了,格洛特从里面走了出来。茉黛屏住呼吸,朝下看着格洛特光秃秃的头顶——他手里拿着两瓶波尔多红酒穿过大厅,背对着楼梯,头也没抬一下便进了餐厅。

格洛特身后的门刚一关上,茉黛便飞快跑下最后一截楼梯,也顾不得谨慎小心了。她打开大门,冲了出去,“砰”的一声把门摔上。太晚了,她本想轻轻把门关上的。

梅费尔的街道静悄悄沐浴在八月的阳光下。她前后张望了一下,看见一辆鱼贩子的马车,一个推着婴儿车的保姆,还有一个正在给机动出租车更换轮子的司机。街道对面一百米开外停着一辆白色汽车,上面带着蓝色帆布篷。茉黛喜欢汽车,认出那是奔驰10/30,正是沃尔特的堂兄罗伯特的那辆。

她穿过马路时沃尔特从车里走了出来,让她心里立刻充满了喜悦。他身穿浅灰色外套,戴着一朵白色的康乃馨。他与她四目相接,她从那张脸上的表情看出,直到前一刻他还一直没有把握,不知她会不会来。一想到这儿,泪水便涌上了眼眶。

但转瞬间,他满脸都是喜悦。她想,能让一个人如此幸福,这感觉简直太奇妙,太美好了。

她不安地朝宅子那边看了一眼。格洛特站在门口,迷惑不解地左右张望着。她觉得一定是他听见了关门的声音。她果断地抬头向前,这一刻脑子里只想着——我终于自由了!

沃尔特吻了吻她的手。她也想好好吻他一下,但有面纱挡着。再说,婚礼前也不该这么做。总不能把所有的礼数统统丢到一边。

她看见罗伯特正坐在驾驶位上,朝她碰了碰头上的灰色礼帽。沃尔特信任他,选他担任证婚人之一。

沃尔特打开车门,让茉黛坐在后座。已经有人在那了,茉黛认出是泰-格温的女管家。“威廉姆斯!”她惊喜地叫了一声。

威廉姆斯笑了。“现在你最好叫我艾瑟尔,”她说,“我来做你的证婚人。”

“当然了——哦,对不起。”茉黛冲动地抱住了她,“谢谢你能来。”

车子开动了。

茉黛探身向前去跟沃尔特说话:“你怎么找到艾瑟尔的?”

“你跟我说她去过你们诊所。我从格林沃德医生那儿问到了她的地址。我知道你信任她,因为在泰-格温我们约会时,你选她当女伴。”

艾瑟尔递给茉黛一小束鲜花:“这是你的捧花。”

是玫瑰花,珊瑚红的花朵象征浓烈的情感。难道沃尔特了解花语?“谁挑的花啊?”

“是我建议的,”艾瑟尔说,“我解释了它的含义,沃尔特也很喜欢。”艾瑟尔脸红了。

茉黛心想,艾瑟尔知道他们两个多么充满激情——她看见过他们亲吻。“这花太完美了。”她说。

艾瑟尔穿了一件淡粉色的连衣裙,像是新的,她还戴了一顶装饰着更多粉红玫瑰的帽子。这肯定是沃尔特买的。他真是细致周到。汽车经过帕克兰驶向切尔西。我要结婚了,茉黛想。以前,每当她设想自己的婚礼,便以为会像她所有朋友的婚礼那样,一整天都是单调乏味的仪式。现在这样岂不更好。不用提前计划,也没有客人名单,更不必请人承办酒宴。没有赞美诗,没有演讲,也没有喝醉了想要亲吻她的亲戚。只有新郎新娘,以及两位他们所喜欢、所信任的人。

她把所有关乎未来的想法统统抛在脑后。欧洲处在战争之中,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而她,则要好好享受这一天和这一夜。

他们沿着国王路行驶。突然她心里一阵紧张。她拉起艾瑟尔的手,给自己打气。眼前似乎出现了幻象,菲茨驾驶着他的凯迪拉克,在后面紧追不舍,大声喊着:“拦住那个女人!”她回头张望了一下。后面自然没有菲茨,也没有追他们的汽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