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1 / 2)

巨人的陨落 肯·福莱特 11249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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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5>1916年6月</h5>

比利的父亲说:“儿子,我们能谈谈吗?”

比利很吃惊。近两年来,自从比利不再去毕士大礼拜堂以后,父子两人很少说话。威灵顿街的这间小房子里总有一种紧张气氛。比利差不多已经忘了听到厨房中用轻柔的声音亲切交谈是种什么感觉,忘了从前他们动不动就抬高嗓门激烈争论的样子。比利决定参军,一半就是因为家里的糟糕气氛。

爸爸现在的口气几乎有点儿低声下气。比利仔细看着他的脸。他的表情透露出同样的讯息——没有咄咄逼人,没有挑衅,只有恳求。

尽管如此,比利也不打算对他唯命是从:“谈什么?”

爸爸想开口呵斥,但他明显克制住了自己。“我以前太自以为是了,”他说,“这是一种罪过。你或许也自以为是,但那是你跟主之间的事情,并不能当成我的借口。”

“你想了两年才想明白。”

“要不是你要去参军,可能我要花的时间更长。”

比利和汤米去年自愿参军,谎报了自己的年龄。他们加入了威尔士步团的第八营,被称为“阿伯罗温同乡队”。同乡队是个新生事物。来自同一个镇子的士兵归结在一起,让这些自小在一起长大的人一起训练,一起作战,对鼓舞士气大有好处。

比利的部队已经训练了一年,大部分是在加地夫城外的一座新设立的营地里。他很喜欢这种新生活,比采煤轻松多了,也不那么危险。很多时候都在无聊地消磨时间——训练常常意味着等待,还有各种运动和娱乐,这些年轻人在学习新东西的同时体验到相互间的友情。很长一段时间他无事可做,便开始挑些书来读,偶然间读到了《麦克白》。他惊讶地发现里面的故事惊心动魄,诗句是那样引人入胜。莎士比亚的语言对一个曾花过很长时间钻研新教《圣经》那种十七世纪英语的人来说并不困难。这时他开始读莎士比亚的全部作品,有些剧作还读了好几遍。

训练现在结束了,同乡队在去法国之前有两天的假期。爸爸觉得这有可能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活蹦乱跳的比利了。正因如此,他才低声下气地跟他说话。

比利看了看表。他回家只是为了跟母亲说声再见。他打算在伦敦度过自己的假期,去看姐姐艾瑟尔和她那位性感的房客。自从米尔德里德跟他说了那句让他震惊的“他妈的,你是比利?”,她漂亮的脸蛋,鲜红的嘴唇和小兔子般的门牙就活生生印在了他脑子里。他的旅行包早已收拾好,就放在门边的地板上。包里放着一套莎士比亚全集。汤米正在车站等他。“我得去赶火车了。”他说。

“有很多趟火车,”爸爸说,“坐下,比利……请坐。”

父亲的这种语气让比利很不舒服。爸爸可能一本正经,可能傲慢自大,残酷无情,但至少他很强势。比利不愿意看见他变得软弱无力。

外公坐在他惯常坐的椅子里,旁听着。“听话,像个好孩子,比利,”他劝说道,“给你爸爸一个机会,可以吗?”

“好吧。”比利在厨房的桌子边坐下。

他母亲从橱柜间走过来。

大家都沉默着。比利知道,他可能永远不会再回这个家了。从军营回来,他头一次感觉家是这么小,屋里很暗,空气中带着一股浓重的煤灰和烹饪的味道。最重要的是,经过一段自由轻松的军营生活,他明白这个家让他成了一个《圣经》一样单调的人,没有了人性和自然的需求。不过,一想到要离家远走,他还是感到伤心。离开的不单单是一所房子,而是他过去的生活。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简单。他曾相信上帝,服从他的父亲,信任井下干活的工友。矿主们歹毒刻薄,工会保护工人权益,而社会主义昭示出一种光明的前景。但生活并不如此简单。他也许还会回到威灵顿街,但他再也不会是那个曾经在这儿生活的男孩了。

爸爸双手交叠,闭上眼睛,说道:“啊,上帝,让你的仆人如耶稣般谦卑恭顺吧。”然后,他睁开眼睛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比利?你为什么要参军?”

“因为这是战争时期,”比利说,“不管你喜不喜欢,我们必须战斗。”

“可你难道不明白……”爸爸说了一半,抬起两手做了个妥协的手势,“这样说吧,你在报上读的那些,什么邪恶的德国人强奸修女等等,你不会真的相信,对吧?”

“不,”比利说,“报上说的所有关于煤矿的事都是谎言,所以我不认为他们说德国人的话都是事实。”

“在我看来,这是一场资本主义的战争,跟工人阶级没有任何关系,”爸爸说,“不过你可能不会同意。”

父亲试图调和两人的关系所作的努力让比利感到吃惊。以前他从未听父亲嘴里说出过“你可能不会同意”这样的字眼。他回答说:“我不太了解资本主义,不过我认为你说得对。就算这样,也必须阻止德国人。他们以为自己有权统治世界!”

爸爸说:“我们是英国人。我们的帝国主宰着四亿多人。几乎任何人都没有资格投票。他们对自己的国家都无法控制。去问问普通的英国人这是为什么,他会说,是我们注定要统治下等的民众。”爸爸两手一摊,意思是这不是很明显吗?“孩子,不是德国人认为他们应该统治世界,而是我们!”

比利叹了口气。这些他都同意。“但是,我们正遭受攻击。战争的原因可能是错的,可不管怎样我们都得战斗。”

“近两年来死了多少人了?”爸爸说,“好几百万!”他声调上扬,这是因为他很伤心,而不是气愤。“这场战争会一直持续下去,只要年轻人愿意互相残杀,不管孰是孰非,就像你说的那样。”

“会一直持续到有人获胜,我想。”

母亲说话了:“我觉得你是怕别人认为你胆小。”

“不。”他说,但心里知道她说得不错。他对参军所作的理性上的解释并非全部。妈像往常一样,能一眼看到他的心里。两年来他一直耳闻目睹的那些,告诉他像他这样身强力壮的年轻人如果不上战场便是懦夫草包。报纸上连篇累牍,商店和酒吧里的人也这样议论,在加地夫市中心,漂亮女孩向任何没穿军服的男孩送上白羽毛,征兵的士官在街上讥笑那些年轻平民。比利知道这是种宣传,但这些照样影响了他。他觉得自己很难承受被人看成一个懦夫。

他幻想着自己会怎样跟那些拿白羽毛的女孩们解释,采煤比当兵更加危险。除了一线的部队,大部分士兵都不太可能像矿工那样容易丧命或受伤。英国需要煤炭。煤炭为半数海军提供燃料。政府实际上已经表示不希望矿工参军。这种种理由都不起作用。等他穿上让人发痒的卡其布上衣和长裤,配上新靴子和尖顶帽,感觉就好多了。

爸爸说:“大家都说月底会来一次更激进的行动。”

比利点点头:“军官们不置一词,但其他人都在议论。我觉得这就是突然大量向那边派兵的原因。”

“报上说这可能扭转战局,成为战争结束的开始。”

“总之,我们希望如此。”

“因为劳埃德・乔治,你们现在应该有足够的弹药了。”

“哎。”去年曾一度出现炮弹短缺。报上披露的炮弹丑闻差点让首相阿斯奎斯下台。随后他成立了一个联合政府,设了一个军需部长的职位,让内阁里最受欢迎的大卫・劳埃德・乔治担任。此后生产量立刻升了上去。

“尽量照顾好自己。”爸爸说。

妈妈说:“别去当什么英雄。让发动战争的那些人去当吧,那些上层阶级、保守党,还有那些军官。按你爸爸说的去做,别出风头。”

外公说:“战争就是战争。打仗没什么安全保证。”

他们说着告别的话。比利产生了一种想哭的冲动,他使劲压抑着。“好了。”说完,他站了起来。

外公握着他的手。妈妈吻了他。爸爸跟他握了握手,接着忍不住抱住了他。比利已经记不得上次父亲对他这样做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上帝保佑你,护着你,比利。”泪水在爸爸眼眶里打转。

比利的理智险些崩溃。“那么,再见了。”他拿起旅行包时,听到母亲的抽泣声。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关上门。

比利深吸一口气,镇定下来。然后顺着陡坡朝车站走去。

索姆河自东向西蜿蜒横穿法国,流向大海。战争前线由北向南延伸,在亚眠的不远处越过河去。在南面,法国部队控制着盟军战线,一直延续到瑞士。在其北部,大部分军队来自英国和英联邦国家。

从这个角度观察,山脉一直向北延伸,绵延三十多公里。在这个地区,德国的战壕一直挖到了山坡上。沃尔特・冯・乌尔里希就在这样一条壕沟中用高倍数的双筒蔡司望远镜向下瞭望英军阵地。

这是初夏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他的耳边传来阵阵鸟鸣。附近有个尚未遭到炮击的果园,苹果花开满枝头。人类数以百万地地屠杀自己的同类,使大地上的美景变成布满弹坑和铁丝网的废墟,这种动物世间绝无仅有。沃尔特觉得灾难必然降临,也许人类终将彻底毁灭自己,然后把整个世界留给这些鸟和树。也许这才是最好的结果。

他的思绪又回到眼前的现实,咂摸着居高临下的种种优势。英国人必须向山上进攻,难度颇大。更大的好处是可以将英国人的行动一览无余。沃尔特很肯定他们正在准备一次重大的进攻。

这种行动很难掩盖。不幸的是,几个月来英国人已经大大改善了一度荒僻沉寂的法国乡村地区的公路和铁路设施。现在,他们使用这条供给线运送数百挺重型枪炮,几千匹马和几万名士兵。前线后方,卡车和火车在源源不断地卸下弹药箱、满满的水桶和一捆捆干草。沃尔特把望远镜对准通信支队,那里正在挖一条窄沟,巨大的线盘正在埋设,那无疑是一条电话线。

英军大概抱定必胜信念,势在必得,他冷静而忧心忡忡地想。调动兵力必定花费了巨大财力物力。这种阵势只能证明英国人认定这是一场决定战争胜负的进攻。沃尔特希望如此——不管最终谁输谁赢。

每次瞭望敌方阵地,沃尔特都会想起茉黛。他在钱包里放着一张从《尚流》杂志上剪下来的照片——她在萨沃伊酒店里,穿着一件异常简单的舞会礼服,上面的标题是“茉黛・菲茨赫伯特女勋爵永远引领时尚”。他估计现在她不会经常去跳舞了。她是否在为战争做点事情,像他在柏林的妹妹葛丽塔那样,给军医院的伤员送些奢侈的小礼物?也许她回乡下了,就像沃尔特的母亲那样,在花园里种土豆以贴补食物短缺?

不知道英国缺不缺吃的。德国海军因为英国封锁被困在港口,差不多两年都没有从海上进口货物了。但英国仍源源不断从美国获得供应。德国潜艇不时袭击大西洋上往来的货船,但统帅部并未全力实施所谓的“无限制潜艇战”——他们担心这样会让美国加入战争。因此,沃尔特猜测茉黛不会像他这样忍饥挨饿。他的状况比德国老百姓要好。不少城市已经发生了反对粮食短缺的罢工和游行。

他没有写信给她,她也没有给他写。德国和英国之间已经互不通邮了。唯一的机会是他们其中一人去某个中立国家,比如美国或瑞士,然后从那里把信寄给对方。但现在他根本没有这个机会,估计她那边也不太可能。

她那边音讯皆无的状态折磨着他。他害怕她万一生病住院,他却对此一无所知。他渴望战争快些结束,好让他跟她在一起。他急于让德国赢得战争,但他时常觉得只要茉黛平平安安,就算战败他也毫不在乎。最让他害怕的噩梦就是一切结束后他去伦敦找她的时候,被告知茉黛已经死了。

他把这些可怕的念头统统从脑海里驱赶出去。现在,他放低目标,将焦距调整到近处的景物,仔细观察着德国一侧无人区的铁丝网防线。防线一共有两道,每道近五米宽。铁丝网用铁桩牢牢固定在地上,很难移动,因而十分坚固可靠。

他爬下战壕的护墙,沿着长长的木梯子下到壕沟底部。处在山腰位置的缺陷是战壕十分明显,容易成为敌人炮火的目标,因此,这段战壕挖得很深,已经挖到了白垩土,因而防护效果很好,除非大型炮弹直接命中。沟壕内有单人防护掩体用于炮击时藏身。有些沟壕互相连通,在轰炸堵塞通道时充当备用出口。

沃尔特在木凳上坐下,拿出他的笔记本。他花了几分钟时间把刚才看到的情况简单记了下来。他的报告要与其他情报来源互相比对。秘密特工已经对英国所称的“大推进”作了预警。

他沿着迷宫般的战壕朝后方走去。德国人挖出了三条战壕,相距两到三公里,因此,如果他们被赶出前沿一线,还可以退入第二道,失手后还有第三道。无论发生什么,英国人都不可能很快得胜。想到这里,他不由产生了一丝得意。

沃尔特骑上马,返回第二军司令部,在午饭前顺利抵达。在军官食堂里,他意外地遇到了自己的父亲。这位老人曾是总参谋部的高级军官,现在穿梭于各个战场,就像和平时期他不停往来于欧洲各大首府一样。

奥托显得更苍老了,体重也下降了——所有德国人的体重都下降了。他那僧侣般的头发帘剪得很短,就像个秃子。不过他看上去生气勃勃,十分愉快。战争很适合他。他喜欢其中的刺激、匆忙、快速决断和持续的紧张感。

他一直都没提起过茉黛。

“你都看到了什么?”他问。

“未来几周这片区域会有一次强大的进攻。”沃尔特说。

他父亲怀疑地摇了摇头:“索姆河地区是我们整个战线防守最严密的部分。我们据守高地,还有三条战壕。打仗总是要打敌人最脆弱的地方,而不是最强的。就连英国人也懂这个。”

沃尔特把他刚刚看到的情况陈述了一遍:卡车、火车,以及通信支队正在铺设的电话线。

“我认为这是个计策,”奥托说,“如果这里是他们攻击的真正目标,他们就会尽力隐瞒自己的意图,这里是虚晃一枪,紧跟着他们要在更靠北的地方,在佛兰德斯发动进攻。”

沃尔特问:“冯・法金汉是怎么看的?”

埃里希・冯・法金汉已经担任了两年的总参谋长。

他父亲笑了笑:“我怎么说他就怎么看。”

午餐结束后,咖啡端了上来。这时,茉黛女勋爵向荷米亚女勋爵问道:“姑妈,如果遇到急事,你知道该怎么跟菲茨的律师取得联系吗?”

赫姆姑妈有些吃惊:“亲爱的,我要联系律师做什么?”

“以防万一。”茉黛转向管家,他正把咖啡壶放在银托架上,“格洛特,劳驾请给我拿一张纸和一支笔来。”格洛特出去了一会儿,回来时带着书写用具。茉黛写下了家庭律师的姓名和地址。

“我要这个有什么用?”赫姆姑妈问。

“今天下午我可能会遭到逮捕,”茉黛乐呵呵地说,“如果是这样的话,请你叫他来把我弄出监狱。”

“啊!”赫姆姑妈吃惊地说,“这怎么会呢!”

“是的,我也觉得不会。”茉黛说,“但是,你知道,保险起见……”她吻了吻姑妈,然后离开了房间。

赫姆姑妈的态度让茉黛很恼火,不过大多数妇女都这样。知道律师的名字,那就算不上是贵妇人,更别说弄清自己的合法权利了。难怪妇女一直受着无情的剥削。

茉黛戴上帽子和手套,穿上一件夏天的轻便外衣,出门搭车去阿尔德盖特。

她现在一个人单独外出。自从战争爆发后,对少女的监护就松懈了,白天单身女子上街不再是件丢脸的事情。赫姆姑妈不赞成这种改变,但她不能把茉黛锁在家里,也无法跟菲茨告状,因为他现在人在法国,因此她不得不接受现实,尽管常常摆出一副苦脸。

茉黛是一份发行量不大的报纸《军人之妻》的编辑。报纸正在为提高军人家属待遇展开一场声援活动。一位保守党议员形容该报是“滋扰政府的瘟疫”。这句话随后成了每期报头上的装饰语。茉黛对镇压女性的势力恨之入骨,同时她又对毫无意义的战争屠杀充满恐惧,这两者为她的奔走活动增添了动力。茉黛用自己继承的那点钱补贴报纸。反正她并不需要用钱,她需要的一切都由菲茨支付。

艾瑟尔・威廉姆斯是报纸主管。当时她急于离开血汗工厂,寻找一份工资更高,同时能参与运动的工作。艾瑟尔跟茉黛一样对妇女境况充满义愤,但她拥有的才能全然不同。茉黛了解高层政治的运作——她善于交际,经常与内阁部长们见面,跟他们谈论时下的重大议题。艾瑟尔了解的是世界政治的另一面:全国服装工人总工会、独立工党、罢工、停工和街头游行。

按照约定,茉黛和艾瑟尔在“士兵和水手家属协会”阿尔德盖特分部的街对面碰头。

战前,这个慈善机构已经吸引了不少富裕女性为生活窘迫的军人妻子提供捐助和建议。现在它担任了新的角色。政府向那些带着两个孩子、因战争与丈夫分居的妻子支付一镑一先令。钱并不多,大约相当于一个矿工工资的一半,但足以让数百万妇女儿童摆脱贫困。“士兵和水手家属协会”负责管理这类分居补贴。

但这类津贴只给那些“行为良好”的妇女,在慈善团体工作的女士们有时会扣下某些士兵妻子的政府补贴,因为后者拒绝听取抚养孩子和持家方面的建议,也拒不接受杂耍戏院和杜松子酒对她们有害的劝告。

茉黛认为那种处境下的女人最好戒酒,但任何人都无权将她们推向贫困。那些整天过舒服日子的中产阶级如此蛮横专断,把士兵妻子那点养孩子的钱也剥夺干净,这让茉黛大为愤怒。她认为如果妇女有了选举权,议会就绝不会容许这种滥用职权的事情发生。

艾瑟尔身边跟着十几个工人阶级的妇女,外加一个男人,伯尼・莱克维兹,那位独立工党阿尔德盖特分部书记。独立工党赞成茉黛这份报纸的活动并为其提供经费。

茉黛向他们走去,发现艾瑟尔正跟一个拿着笔记本的年轻人说话。“分居补贴不是慈善礼物,”她说,“士兵妻子领取这些钱是一种权力。你拿记者工资时需要经过良好行为测试吗?阿斯奎斯先生作为一名国会成员,领工资的时候有人问他喝了多少马德拉白葡萄酒吗?这些妇女有权拿到这笔钱,跟领工资一样。”

茉黛想:艾瑟尔终于有了发出自己声音的机会。她言简意赅,表达见解鲜明生动。

那个记者钦佩地看着艾瑟尔,似乎有点爱上她了。他有些抱歉地说:“你们的对手说,对当兵的丈夫不忠的女人不该得到资助。”

“那你们调查丈夫了吗?”艾瑟尔愤怒地说,“我相信在法国、美索不达米亚或者其他有我们的战士服役的地方,都有那种下流场所。已婚军人出入那些地方,部队登记他们的名字了?取消他们的薪水了?通奸是种罪过,但不是让人陷入贫困、让孩子挨饿的理由。”

艾瑟尔背上背着她的儿子劳埃德。他已经十六个月大了,刚学会走路。他长着浓密的深色头发,一双碧绿的眼睛,跟他母亲一样漂亮。茉黛伸手去抱他,孩子便一下子扑到她怀里。她心里“咯噔”一下,一时间激起了那种渴望——她真希望自己在跟沃尔特共度的那一夜怀上身孕,管它会惹出什么麻烦呢。

去年圣诞节过后,直到现在她都没有沃尔特的任何音讯。她不知他到底是死是活。她也许早就成了寡妇。她不敢多想,但这种可怕的念头总在不知不觉中冒出来,她不得不强忍下眼泪。

艾瑟尔不再向那位记者施展魅力魔法,而是走过来为茉黛介绍一位年轻女子,两个孩子紧紧抓着后者的裙子。“这位就是我跟你提起过的杰妮・麦卡利。”杰妮长着一张漂亮的脸,眼神坚定沉着。

茉黛跟她握了握手:“希望我们今天能为你讨回公道,麦卡利太太。”

“谢谢你的好意,我很有信心,女士。”谦卑的习惯甚至在争取平等的政治运动中也很难克服。

“我们都准备好了吧?”艾瑟尔问道。

茉黛把劳埃德还给艾瑟尔,大家一起走进街对面慈善分部的前门。这里有一个接待区,有个中年妇女在一张桌子后面坐着。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让她有些慌张。

茉黛对她说:“没什么可担心的。威廉姆斯太太和我来这儿是要见你们的经理哈格里夫斯太太。”

接待员站了起来。“我去看看她在不在。”她紧张地说。

艾瑟尔说:“我知道她在,半小时前我看见她进了门。”

接待员匆匆跑了出去。

她跟着另一个女人回到接待区,这人显得并不那么好对付。哈格里夫斯太太四十多岁,身材又粗又矮,穿着法式外套和裙子,时髦的帽子上装饰着一个大蝴蝶结。整套装扮配上她那五短身材,高雅时尚荡然无存,茉黛刻毒地想,但这女人带着有钱人的自信。她还长着一个大鼻子。“找我有什么事?”她粗声大气地说。

茉黛知道,在为妇女争取平等的战斗中,你不但要跟男人拼斗,有时还得跟女人厮杀。“我来这儿找你,是因为你对麦卡利夫人的态度让我十分关切。”

哈格里夫斯太太十分吃惊,显然是被茉黛上流社会的口音吓住了。她上上下下打量着茉黛,大概注意到了茉黛的服饰与她自己的一样昂贵。等她再次开口时,语气已经不那么傲慢了:“恐怕我无法讨论个别情况。”

“但麦卡利太太让我来找你,她本人也在这儿作证。”

杰妮・麦卡利说:“你不记得我了吗,哈格里夫斯太太?”

“事实上我记得你,你当时对我很不礼貌。”

杰妮转向茉黛:“我让她用鼻子去管别人的闲事。”

女人们听到这话提到了鼻子,都咯咯笑了起来。哈格里夫斯太太脸红了。

茉黛说:“但你不能以别人对你无礼为由,拒绝她的分居补助申请。”茉黛抑制着心里的火,尽量用一种冷静而不以为然的口气说,“这一点你是清楚的吧?”

哈格里夫斯太太下巴一歪,辩解道:“有人看见麦卡利太太去‘小狗小鸭’酒吧,还去过斯蒂芬戏院,两次都有一个年轻男人陪着。分居补助是给那些表现良好的妻子的。政府不希望资助那些不贞行为。”

茉黛真想一把掐死她。“看来你没认清自己的角色,”她说,“你无权因为某种怀疑拒绝发放补贴。”

哈格里夫斯太太显得有些心虚。

艾瑟尔插了进来:“我想哈格里夫斯先生安安全全待在家里,对吗?”

“不,他不在,”女人连忙回答,“他的部队正在埃及。”

“哦!这么说,你也领分居补贴喽。”艾瑟尔说。

“这跟眼下的事情无关。”

“难道有人去你家检查你是否行为不端吗,哈格里夫斯太太?有没有人去查看你的餐具柜,看看雪利酒少了没有?盘问你跟杂货店的送货员的友谊?”

“这简直太放肆了!”

茉黛说:“你这么生气完全可以理解——现在你大概明白你的质问为什么惹得麦卡利太太反感了。”

哈格里夫斯太太抬高了嗓门:“真是太荒谬了,这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无法相提并论?”茉黛生气地说,“她丈夫跟你丈夫一样,在为国家冒生命危险。你跟她一样有权获得分居补贴。可你却要来判断她的行为,拒绝把钱给她,同时却没有人来评判你。为什么不去查一查你?军官的妻子的确常常酗酒。”

艾瑟尔说:“她们也会跟人瞎搞。”

“够了!”哈格里夫斯太太叫道,“不许你们侮辱我。”

“侮辱杰妮・麦卡利也不行。”艾瑟尔说。

茉黛说:“你见到的那个跟麦卡利太太在一起的年轻人是她弟弟。他从法国回家休假。假期只有两天,她想让他返回战壕前好好玩玩,这才带他去了酒吧和戏院。”

哈格里夫斯太太显得有些窘迫,但仍旧摆出一副目中无人的架势:“那我问她的时候,她就该解释清楚。现在我必须请你们离开这里。”

“现在你了解了真相,相信会批准麦卡利太太的申请。”

“我们还得商量商量。”

“我希望你马上就办。”

“这不可能。”

“你不办,我们就不走。”

“那我就要叫警察了。”

“好极了。”

哈格里夫斯太太扭头就走。

艾瑟尔转身问那个仰慕她的记者:“你们的摄影师在哪儿?”

“在外面等着呢。”

几分钟后,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警察走了进来,说:“听好了,女士们,请不要扰乱秩序,安静离开。”

茉黛上前一步:“是我拒绝离开,”她说,“跟其他人都没关系。”

“请问你是哪位,女士?”

“我是茉黛・菲茨赫伯特女勋爵,想要我离开,除非把我抬出去。”

“既然你一定要这样。”警察说着,便把她抱了起来。

他们从大楼里出来时,摄影师拍下了照片。

“你真的不害怕?”米尔德里德问。

“唉,有点。”比利承认。

他跟米尔德里德说话非常随意。反正她大概什么都知道。她跟他姐姐在一起住了好几年,女人在一起总是无话不谈。但是,米尔德里德身上还有其他让他感到舒服的东西。阿伯罗温的女孩总想取悦男孩,说点儿新奇的事情,在镜子前面照来照去,可米尔德里德不这样,她就是她自己。有时候她出言不逊,逗得比利直笑。他觉得什么都能跟她说。

她的魅力让他大为倾倒,情难自抑。她那头漂亮卷发和那对蓝眼睛,还有她对任何事情都满不在乎的样子,都让他心醉神迷。此外,就是年龄上的差距。她二十三岁,而他还不到十八岁。她显得十分世故,直截了当表示出对他的兴趣,这让他喜不自胜。他渴望地看着此刻坐在对面的她,心里盼着有机会能单独跟她说话,掂量着自己有没有胆量去摸她的手,伸出胳膊搂着她,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