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2 / 2)

巨人的陨落 肯·福莱特 6175 字 11个月前
🎁美女直播

起先艾瑟尔看到一小群女人围着普里查德太太,她正哭得昏天黑地,大家都在安慰她。出事的还不止她一个。那个当矿工时在洞顶垮塌事故中丢了一条腿的斯托米・皮尤瘫坐在路中间,就好像被人揍了似的,左右两边各站了一个邻居。街对面,小店约翰・琼斯太太站在门口抽泣着,手里拿着一张纸。

艾瑟尔看到邮递员杰兰特一脸惨白,好像他自己也快哭了。他走到街对面,去敲另一家人的门。

格里菲斯太太说:“是陆军部的电报——噢,上帝啊,快帮帮我们吧。”

“是索姆河战役,”艾瑟尔说,“阿伯罗温同乡队一定也参加了。”

“阿伦・普里查德肯定是死了,还有克莱夫・皮尤,先知・琼斯是个中士,他爸妈当初多骄傲啊……”

“可怜的小店・琼斯太太,她另一个儿子已经在矿井爆炸中死了。”

“保佑我的汤米平平安安吧,上帝,”格里菲斯太太祈祷着,尽管她丈夫是众所周知的无神论者,“求求你放过汤米。”

“还有比利。”艾瑟尔说。然后,她又对着劳埃德的小耳朵低声说:“还有你的爸爸。”

杰兰特肩上扛着一只大大的帆布袋子。艾瑟尔恐惧地想,这男孩在街上穿来穿去,简直就是个戴着邮差帽的死亡天使。

等他经过厕所,爬上斜坡,走到这条街的上半段时,所有人都从屋里出来了。女人们停下手中的活计,等待着。艾瑟尔的父母也出来了,爸爸还没去上班。他们跟外公一起站在那儿,忧心忡忡,沉默不语。

杰兰特走近卢埃林太太。她的儿子亚瑟肯定死了。艾瑟尔记得大家都叫他“斑点”。这个可怜的孩子再也不用为脸上的雀斑发愁了。

卢埃林太太举起两手,像要抵挡住杰兰特似的。“不要,”她哭喊道,“天啊,千万别!”

他拿出她的那封电报。“我真的没办法,卢埃林太太,”他大概刚满十七岁,“这上面有你的地址,看到了吗?”

她还是不肯接那个信封。“不!”她说着,背过身去,用双手捂住脸。

男孩嘴唇颤抖着。“请接下吧,”他说,“我还得给别人送呢。邮局里的更多,还有好几百封!现在是十点钟,我不知道今晚能不能送完。拜托。”

隔壁的帕里・普莱斯太太说:“我替她收下。我没儿子。”

“非常感谢,普莱斯太太。”杰兰特说完,继续往前走。

他从袋子里拿出一封电报,看了看地址,从格里菲斯太太家门前走过。“哦,感谢上帝,”格里菲斯太太说,“我的汤米好好的,感谢上帝。”她高兴得哭了起来。艾瑟尔把怀里的劳埃德换到另一边,伸出一只胳膊抱住了格里菲斯太太。

男孩走近米妮・庞蒂。她没有尖声哭叫,但泪水早已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哪一个?”她嘶哑地问,“是乔伊还是乔尼?”

“我不知道,庞蒂太太,”杰兰特说,“你看看这里面是怎么写的。”

她撕开信封。“我看不见!”忍不住哭出了声。然后揉了揉眼睛,努力擦掉模糊了视线的泪水,又看了一遍。“朱塞佩!”她说,“我的乔伊死了。天啊,我那可怜的孩子!”

庞蒂太太的家差不多在这条街的尽头。艾瑟尔等待着,心在狂跳,看杰兰特会不会往威廉姆斯家的房子走。比利到底活着还是死了?

男孩转身离开了痛哭的庞蒂太太。他望着街对面,看见艾瑟尔的爸妈和外公正用一种迫切的可怕眼神盯着他,便往袋子里看了看,然后抬起头,说:“没有惠灵顿街的电报了。”

艾瑟尔几乎瘫在地上。比利还活着。

她看着自己的父母。妈妈哭了。外公想去点着他的烟斗,但手抖得不行。

爸爸正注视着她。艾瑟尔无法理解他脸上的表情。他似乎有些激动,但她看不出那意味着什么。

他朝艾瑟尔这边迈了一步。

尽管这一步不大,但已经足够了。艾瑟尔抱着劳埃德朝她父亲跑去。

他张开双臂搂住他们两个。“比利还活着,”他说,“还有你们。”

“是啊,爸爸,”她说,“对不起,我让你失望了。”

“不要紧的,”他说,“现在,什么都不要紧。”他拍拍她的后背,就像小时候她跌倒时挣扎着爬起来那样,“好了,好了,”他说,“都过去了。”

阿伯罗温的基督徒们很少举办跨宗派的仪式,这一点艾瑟尔心里很清楚。对威尔士人来说,任何教义上的分歧都不是小事。一部分人拒绝庆祝圣诞节,理由是《圣经》上找不到任何基督诞生日的证据。另一部分人诅咒投票选举的办法,因为使徒保罗曾经写过:“我们是天上的国民。”双方都不愿意跟与其见解相左的人站在一起做礼拜。

然而,自从周三的电报噩耗之后,这种分歧便一下子显得微不足道了。

阿伯罗温的教区长托马斯・埃利斯-托马斯建议举办一次联合纪念仪式。电报全部送完,共有两百十一人阵亡,而战斗仍在继续,每天仍然会收到一两份令人悲痛的消息。小镇的每条街上都有人战死,排列拥挤的矿工棚舍每隔几米就有一户人家经历丧亲之痛。

卫理公会派、浸信会和天主教徒都同意圣公会教区长的建议。较小的群体则倾向于回避,其中包括全福音浸信会、耶和华见证人会、第二次降临福音派和毕士大教会派。艾瑟尔看出她父亲内心的挣扎。但是,谁都不愿意被据信是小镇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宗教仪式排除在外,到最后所有人都加入了。阿伯罗温没有犹太教堂,但年轻的乔纳森・高曼是牺牲者之一,镇上的少数犹太人也决定参加,即便仪式没有顾及他们的信仰。

星期天下午两点半,纪念仪式在瑞克市民公园举行。镇议会为神职人员搭建了一个临时讲台。天气很好,阳光灿烂,有三千人到场。

艾瑟尔扫视着人群。珀西瓦尔・琼斯戴着大礼帽站在那儿。他除了是一镇之长,现在还是议会成员。他也是阿伯罗温同乡队的一名荣誉指挥官,组织领导了招兵工作。凯尔特矿业的其他几位董事跟他站在一起——就好像死者的英勇精神跟他们有什么关系似的,艾瑟尔越想越不是滋味。马尔德温・摩根也露面了,带着妻子——他们有权参加,她想,摩根夫妇失去了儿子罗兰。

就在这时,艾瑟尔看见了菲茨。

起初她没认出他来。她先看见碧公主,一身黑衣黑帽,后边跟着一个护士,抱着年轻的阿伯罗温子爵,一个跟劳埃德差不多大的男孩。碧旁边有个拄拐杖的男人,左腿打着石膏,半边脸绑着绷带,遮住了他的左眼。过了好一会儿艾瑟尔才认出那是菲茨,她忍不住惊叫了一声。

“怎么了?”母亲问。

“你看伯爵!”

“那是他?哎呀,可怜的人。”

艾瑟尔盯着他。现在她已经不再爱他——他太残酷了。但她又不能无动于衷。她曾吻过绷带下的那张脸,爱抚过那一度强壮、现在却已不幸残损的身体。菲茨是个自负的人——这是他最情有可原的缺点,她可以想象,他照镜子时受到的羞辱和伤害会远远超过创伤本身。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待在家里,”妈妈说,“大家会理解的。”

艾瑟尔摇摇头。“他太骄傲了,”她说,“是他带那些人去送死的。他必须来。”

“你很了解他。”妈妈说话时的神色让艾瑟尔怀疑她是不是早已猜出了真相,“但我觉得他也想让人们看见上层阶级同样在经受痛苦。”

艾瑟尔点点头。妈妈说得不错。菲茨这人既傲慢又霸道,但矛盾的是,他也渴望得到普通人的尊重。

屠夫的儿子戴・肖普走过来跟艾瑟尔打招呼:“很高兴看见你回阿伯罗温。”他个子瘦小,穿着笔挺的西装。

“你怎么样,戴?”艾瑟尔说。

“很好,谢谢。明天开始放一部卓别林的新片。你喜欢卓别林吗?”

“我没时间去看电影。”

“要不,你把小孩留给你妈照看,明晚跟我去看一场?”

有一次在加地夫电影院,戴曾经把手放在艾瑟尔的裙子上。那是五年前的事了,但她能看出他还没有忘记这件事。“不,谢谢你,戴。”她毫不犹豫地说。

他还不罢休:“我现在井下干活,不过等我爸爸不干了,就由我来接管店铺。”

“你会干得很棒,我相信。”

“这里有些男的看不上带孩子的女人,”他说,“不过我不会的。”

这话很有一点屈尊降贵的意味,但艾瑟尔不打算跟他计较。“再见,戴。谢谢你的邀请。”

他苦笑了一下:“你仍然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孩。”他碰了碰自己的帽子,走开了。

妈妈生气地说:“他哪里不好呢?你要找个丈夫,这不是正好嘛!”

他有什么问题?他确实个头矮小,但他的男性魅力弥补了这一不足。他前途无量,也愿意负担别人的孩子。艾瑟尔也不知自己为何不假思索地拒绝跟他一起去看电影。难道,在她的内心深处,还认为自己太出色,阿伯罗温容不下她?

靠前的地方放了一排椅子,菲茨和碧坐在珀西瓦尔・琼斯和马尔德温・摩根旁边,仪式随后便开始了。

艾瑟尔对基督教的信仰不是很虔诚。她认为上帝的确存在,但她猜想上帝比她父亲想象的更为通情达理。爸爸对约定俗成的宗教仪式全然无法接受,而艾瑟尔只是对圣像、熏香祭拜和拉丁文有点反感。在伦敦,她礼拜日早上偶尔也去卡尔瓦利福音馆,主要是因为那儿的牧师是位十分热情的社会主义者,他允许茉黛在他的教堂设立诊所,召开工党会议。

当然,公园里没有风琴,清教徒也就不必压抑对乐器的抵触。艾瑟尔从爸爸那里得知,领唱的挑选颇费了一番踌躇——在这个镇子上,领唱的角色比讲经布道更加重要。最后选定的是阿伯罗温男声合唱团,其指挥不属于任何教派。

他们以一曲亨德尔的《他将如牧羊人饲养羊群》开场,这首人尽皆知的弥赛亚唱段精美,便于教众合唱。好几百人的男高音让那句“将羔羊置于他的怀抱”响彻整个公园上空。艾瑟尔发觉自从去了伦敦以后,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听过这样惊心动魄的乐声了。

天主教神父用拉丁文背诵《圣诗》第129篇,《自深深处》。他使出全力大声喊着,但站在边上的人还是听不到。接着,国圣公会牧师朗读了国教祈祷书中的《为死者安葬》一节。一个年轻的卫理公会教徒迪莉斯・琼斯演唱了查尔斯・韦斯利写的赞美诗《神圣纯爱》。浸礼会牧师朗读了《哥林多前书》第15章第20节后的全部内容。

要有一个布道者代表无派别团体,这件事自然落在了爸爸的头上。

他开始朗读《罗马书》第8章的一段诗句:“叫耶稣从死里复活者的灵,若住在你们心里,那叫基督耶稣从死里复活的,也必借着住在你们心里的圣灵,使你们必死的身体又活过来。”爸爸那洪亮的声音遍及公园的每个角落。

艾瑟尔为他感到骄傲。这一荣誉等于承认他是镇上的一位重要人物,一位精神和政治领袖。他今天的打扮也很得体,妈妈特地从梅瑟的格温・埃文斯百货店给他买了一条新的黑丝绸领带。

接着他讲到复活,讲到来世,这些艾瑟尔以前都听过,她的注意力飘忽起来。她觉得人死后大概还会有灵魂存在,但她又无法肯定,不过她反正很快就会弄明白的。

人群中有了一阵骚动,让她猛然意识到爸爸一定是转移了一贯的话题。只听他在说:“当这个国家决定去打仗,我希望议会的每位成员都能真诚地扪心自问,像上帝指引的那样。但是,到底是谁让这些人进了议会的呢?”

艾瑟尔发觉他把话题引到了政治上。爸爸,你太棒了。这下,教区长就不得不收起那副洋洋得意的嘴脸了。

“原则上,这个国家的每个人都有责任参军服役。但是,并非每个人都有权利决定是否加入战争。”

人群里发出赞同的喊声。

“选举权的规定将这个国家一半以上的人排除在外!”

艾瑟尔大声说:“包括所有的女人!”

妈妈说:“嘘,别嚷,是你爸爸在讲道,不是你。”

“七月的第一天,阿伯罗温就有两百多人战死在索姆河边。有人告诉我,英国伤亡总数超过五万!”

人群里发出一片惊恐的叹息声。没有多少人知道这个数字。爸爸是从艾瑟尔那儿得到的。茉黛在陆军部工作的朋友把这消息透露出来。

“五万人伤亡,其中死亡两万人,”爸爸继续说,“战斗还在继续。日复一日,更多的年轻人将遭到屠杀。”人群中有人发出异议,但他们被赞同的多数声浪压了下去。爸爸举起一只手示意安静:“我不想说这是谁的错,只是要强调这一点。当人们被排除在参战与否的决定之外,如此残忍的屠杀就不可能是正确的。”

教区长上前一步,企图打断爸爸的话,珀西瓦尔・琼斯想爬到台上,却没有成功。

爸爸的话差不多也说完了:“如果我们再要决定打仗,就必须通过全体人民的表决才行。”

“妇女应该跟男人同样待遇!”艾瑟尔喊道,但她的声音淹没在矿工们支持的欢呼声中。

几个人现在站到了爸爸的面前,想要阻拦他,但他的声音依然在骚动的人群中回响:“我们绝不能再容许只由少数人决定是否发动战争!”他大喊着,“绝不能!绝不能!绝不能!”

说完他就坐下了,台下响起了雷鸣般的欢呼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