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一位几小时前才认识的比自己年轻近十岁的女人发短信,该写点什么呢?对方不但是自己的忠实读者,还是极力为自己宣传销售的书店员。耕平想着,望了望身边的小驰,刚才还在兴致高昂地欣赏车窗外夜景的他,现在已枕着车窗甜甜地睡着了。两个小时的签名会,三个小时的庆功宴,陪着几个大人折腾了这么久,大概是累坏了吧。耕平定了定神,手指飞快地在手机键盘上敲打起来。
>今天谢谢你,
>给了我一个终生难忘的签名会。
>哪个周末你来神乐坂,我请你吃饭吧。
>小驰也非常期待你来。
>再见。
一条平凡得不会让人联想到出自作家之手的短信。耕平知道,打着儿子的幌子会让人觉得自己胆小怯懦,但是他更知道,过于直白只会让自己无法释怀。妻子去世四年,他反而对女人变得慎重了起来。很多人都说他是在享受单身的自由,可他心里清楚,自己已快四十,还带着一个拖油瓶,已经不是可以随心所欲的时候了。其实男人单身并不自由,结婚反倒自由得多。
耕平有时会问自己,就这样和儿子一起生活下去么?能就这样和儿子一起生活下去么?虽不至于忐忑不安,但偶尔亦会有恍惚之感。总有一天,小驰会长大成人,离开自己开始新的生活。那时年过五十的自己却仍形单影只。耕平不敢多想,眼前既当爸又当妈的双重角色和步步紧逼的交稿日期也让他无暇多想十多年后未知的未来。
“小驰好像睡着了吧。”
冈本在昏暗的车内光线中轻声问道。
“青田老师,您从没考虑过再婚么?”
行驶平稳的车内,光影模糊的微妙氛围,似乎很适合八卦这样微妙的问题。
“呃,这个……倒也不是完全没想过,只是还没遇到合缘的,小驰也会有想法吧,再说我现在这样的经济条件……总之各种问题交织啊。”
作家看似名利双收,其实年收入跟同龄工薪族并无二样。没有优厚的福利,没有企业年金,还带着一个上小学五年级的儿子,除了身体健康、没长啤酒肚、是个职业作家外,耕平再也想不出自己还有什么优点。
“我可不觉得都是问题。”冈本口中嘀咕,“你不知道,我们公司好多女同事都是您的粉丝呢,公司决定让我负责您这边的时候,还有人悄悄跟我说好羡慕我之类的,而且不是一个,是接连三个。”
今天到底是怎么了,莫非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或者明天就是世界末日?初次相见的书店员要求给她发短信,现在编辑又说出版社里有自己的粉丝,这辆雷克萨斯该不会也凑热闹似的来场车祸吧。
“这种事你该早点告诉我嘛,冈本小姐。”
“编辑与作家之间的关系难处理啊,差异太明显了。”
耕平双手抱在胸前,无数对作家配编辑的成功案例在他脑海中浮现。一半以上同龄的大出版社编辑,年收入都比自己高,耕平从不认为作家与编辑之间存在什么上下关系。
“哪有什么差异。以前尊称作家为老师,是一种让人抬头仰望的职业,但是如今,大多读者都以一种与自身平等的态度视之,而对于最近的年轻作家,读者甚至抱以一种出于同情而支持的轻视态度。”
在博客、网络上公开自己作品的作家日趋增多,伴随着这种趋势,创作过程也日益民间化、大众化,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巨著也越来越难产。耕平完全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妥。诞生伟大作品的年代,往往也是充满苦难的年代。若果真这样,还不如就生活在一个诞生不了伟大作品却可以创作自己喜爱的作品的平凡时代。已为人父的耕平在这个逐年紧缩的出版界摸爬滚打了近十年,什么理想、什么追求,早已在他的心里渐渐淡化。
到达神乐坂,已临近晚上十一点。这个时间,冈本说还得先回公司一趟,有一个重要的邮件必须在今天之内查收。她简单地同耕平父子俩道了别,然后顺着车直奔公司去了。文艺编辑们简直就是一群可怕的工作狂。
耕平抱着熟睡的小驰,踏进了去往十二层的电梯,可儿子太沉了,沉得耕平只得蹲在这个狭小的盒子里。他估摸着,这小家伙足有三十公斤了吧,原来不知不觉间,他一点一点、一天一天地长这么重了啊。
好容易打开大门,耕平轻轻地把小驰放在玄关的地板上,正准备给他脱下小皮鞋时,突然,口袋里的手机响了。打开屏幕一看,原来是香织发来的短信。
>应该说谢谢的其实是我。
>当我在签名会上看到那位双目失明的读者,
>我不禁感动得泪流满面。
>等到下个月,我们一起吃个饭吧,
>我有好多话想说,也非常想再见到您和小驰。
应该马上回复她吗?据说如今的小情侣都以回信的速度来衡量对方对自己的在乎程度。耕平迷惘了,久久地站在玄关处,似乎凝思着什么。突然,小驰的声音响起:“老爸,貌似是条不错的短信哈……”
“呃,是么。”
“当然。不然你老站在那里傻笑什么呢,笑得我心里直发毛。我困了,你抱我去床上吧。”
耕平笑着挠乱他的头发。不知是不是难为情,小驰猛地自己站起身来。
“你什么时候醒的呀?”
小驰向走廊深处走去:“到神乐坂的时候我就醒啦。我是想看看你会不会一直抱着我,所以才装睡了这么久。”
原来男孩长到十岁,嘴巴也越来越贫啦。真不知是应该说他可爱,还是说他可恨。
“现在已经很晚了,赶紧刷完牙睡觉去吧。”
小驰从盥洗室门缝里探出个脑袋,说道:“横濑小姐真是个大美女。老爸,你挺喜欢她的吧。”
居然连个小孩子都能洞察世事了,耕平不禁目瞪口呆:“你怎么知道啊?”
“因为,她笑起来有点像老妈……”
“是么……晚安。”
无力的自言自语中,耕平走进书房,浅坐在书桌上,呆呆看着那个摆满自己著书的书架一角出神。那里摆着亡妻久荣的相架,相架边放着一个小小的乳白色香炉,那是她的骨灰。四年来一直在那里,从没动过。
“怎么感觉小驰突然长大了呢。久荣,你说我到底该怎么办呢?”
耕平远远看着亡妻的相片,却并不双手合十,因为他觉得,此刻久荣就在他身边。
09
夜晚的神乐坂,流光溢彩。
陡坡两侧,餐厅、茶座五颜六色的霓虹灯竞相闪烁,街旁绿树上挂着的红白灯笼在风中悠然摇曳。横濑香织坐在二楼的榻榻米包厢里,远远地望着人行横道上来来往往的人群。小驰说得没错,她尖尖的鼻子和嘴角,的确和久荣有几分相像。
“还是日式房间最舒服啊。”身穿一袭明灰色夏裙的香织开口说道。她今天的打扮和上次见面时的围裙制服简直有天壤之别,俨然一副成熟女人模样。
“我在多摩广场附近都没看见有这种地方,这儿真不错。”
这是以前和编辑一起来过的鸡肉火锅店。
“你喜欢就好。其实这条街上还有更高级的日本料理店,但那种可以叫艺妓作陪的地方,我一次也没去过,所以……”
耕平笑着挠挠头,却见小驰在一旁冷冷地看着他。
“呃,这个火锅可好吃了,你们两个多吃点。”
小驰夹起刚刚煮好的嫩腿肉,就着水芹大口大口地吃起来。香织笑了:“你看,小驰吃得多津津有味啊,看得我都觉得胃口大开,但一想到是和自己崇拜的青田老师一起吃饭,我就满心激动,以至于什么都吃不下了。”
小驰满脸疑惑地瞥了一眼面前的这两个大人,然后继续专心打捞他的火锅。其实,这时耕平内心矛盾又复杂,和一个是自己粉丝的年轻女人共进晚餐,他当然高兴,但带上小驰的三人组让他不由得想起已离他而去的久荣,这份想念涌上心头,让他欲罢不能。虽然他清楚地知道,久荣再也回不来了,但他仿佛看见,隔着一层蕾丝轻纱,他们一家三口团坐一桌的光景和现在交织重叠在一起。他警告自己不要多想,多想只会徒添悲伤,不但没有意义,对香织更是失礼至极,可他无法抑制自己内心的蠢动。他对作品中的人物可以左右自如,为什么对自己的心反而无力驾驭了呢?其实作家和众多的普通人一样,心灵格外敏感脆弱。
“不知为什么,感觉您现在好奇怪啊。”
香织的话,把耕平拉回了鸡肉火锅店的包厢。
“呃,什么?”
“我说您的表情。下半部分在笑,上半部分却像是在哭。在女人面前摆出这副悲伤的表情,可是会被袭击的喔。”
“我被袭击么……”
耕平蒙了,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刚刚到底是一副什么表情。小驰夹起的葛粉刚吃到一半,似乎忘记了继续吃,惊悚地望着香织。
“是啊,如今男人比较消极保守,所以女人渐渐掌握了恋爱的主导权。您就属于那种极易成为女人盘中餐的类型。”
小驰夹起一颗鸡肉丸,说道:“哈哈,老爸就像这颗丸子一样。女人啊,真是可怕。”
香织笑着伸出手,轻轻捏了一下小驰的脸颊:“是呀,女人真的很可怕噢。你这个嫩嫩软软的脸蛋,我也想要喔。”
刚满三十岁的香织感叹道。比起马上就要四十的耕平,她年轻得多了。
“如今这个时代,大家都不怎么介意年龄问题了啦,一半三十多岁的人都还单身呢。”
香织低头看着自己的小碗,拨弄着碗里煮蔫的茼蒿:“但对女人来说,三十就是一道坎,和年轻时候完全不一样啦。”
香织寂寞悲凉的语调,让耕平陷入了沉默。他拿起筷子,把小驰没捞完的水芹从锅里夹了上来。
三人一起走下楼时,刚过九点半。入梅前的热气尚未散尽,整个神乐坂似乎都在这入夏的空气中微微发热。耕平看看手表,马上就到小驰的就寝时间了,他又抬头看看香织的背影,真想再跟她聊会儿天。于是他说道:“香织小姐,小驰差不多得回家睡觉了,但我还想去喝会儿酒,你赶时间吗?”
香织嫣然回首。在她身后,沿路的灯笼点点盏盏绵延数里,直到被黑暗吞没。耕平看着这常被忽略的夜景,似乎迷醉了。
“没关系,我找个咖啡店等你吧,今天正好带了矶贝先生的新书。”
一定是那本凌厉得把自己逼退到自信丧失边缘的书吧。
“是《蓝天深处》对吧,那本书挺有趣的,写得也不错。小驰,我们走吧。”
“真无聊。过一会儿再睡也没关系啦。吃了火锅,我想再吃个冰激凌嘛。”
耕平不理会,径自牵着他的手走到香织面前:“跟香织小姐说再见,不然她再也不会陪你玩了喔。”
“好啦好啦,晚安,香织小姐。今晚老爸就交给你啦,你可不能把他当宵夜喔。”
学校的考试只混得个马马虎虎,这种时候脑子倒是转得挺快。香织笑着摆摆手:“嗯,你放心,我会忍住把他放到火锅里涮的冲动的。晚安,小驰。”
耕平以创纪录的速度让小驰刷完牙、洗完澡,然后用吹风机给他吹干了头发。头发不吹干就睡觉容易变乱,第二天早晨反而要浪费宝贵的时间来整理。
等小驰爬上床后,耕平便迫不及待地出了门。单身一人晚上外出,耕平感觉脚踝两侧似乎长出了小小的翅膀,脚步前所未有地轻快。
面朝神乐坂大街的咖啡店里,香织搭着腿,一边翻着书,一边等着耕平。纤细圆润的小腿下,一双清爽的白色夏季单鞋,蓬松的卷发如瀑布般倾泻在她的双肩上。踏进店门之前,耕平远远地观察了香织好一会儿。女人看书的样子真是迷人。他正了正夹克衣领,走近香织,柔声说道:“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半晌,香织没有抬起头来,难道出了什么事么。终于,她抬起头,眼睛却红红的,像是哭过。
“对不起。这本书写的似乎就是青田老师和小驰的故事,越往后读,越让我觉得难过。”
耕平坐在香织身边,向应声而来的服务生点了一杯生啤。
“矶贝是我一个朋友,来参加过我妻子的葬礼。虽然我没有跟他本人确认过,但我想应该是以我们家为原型的吧。我看的时候也忍不住哭了。”
香织用手帕一角揩了揩眼泪,强装着笑道:“今年上半年我读到的书里,只有您的《空椅子》和矶贝的《蓝天深处》最为出众。”
甚为欣慰的评价。但人气作家矶贝的新书已卖出二十万册之多,而自己呢,仅是他的三分之一。
“谢谢。你能这么说,我真的很高兴,虽然完全卖不出去……”
耕平端起服务生放在他面前的生啤,香织则端起那杯冰镇白葡萄酒,一同举杯。
耕平抬头望望窗外,市中心漆黑漆黑的夜空,没有一颗星星。初夏的晚风像小生命的舌头一般舔尝着全身每寸肌肤。
“喝完这杯,要不我们去酒吧吧。”
香织伸起双手,长长地伸了个懒腰:“这儿就挺舒服的,今晚就在这里喝吧,这里自制的葡萄酒还挺不错。”
耕平默默地点了点头。香织喝下一口酒,睁大着眼睛问道:“我可以冒昧地问个问题吗?”
莫非她要问自己有没有以结婚为前提交往的女朋友?耕平严阵以待,不料香织问道:“男人都对过世的妻子终日思念、难以忘怀么?呃,我不是单指您,只是看了这本书,我突然有这种奇怪的感觉。”
奇怪。大家都说久荣死了,但耕平心里她仍极平常地活着,在和他相依为命的小驰心里,她也活着。原来人死后,还是可以跟生前一样理所当然地活着的。耕平望着夜色中的神乐坂,点了点头:“不是我难以忘怀,只是她不让我忘怀而已。”
10
“我想,您的夫人听到这句话,一定觉得非常幸福。”
晚风轻拂着香织黑亮的秀发。一群牛高马大的外国人说笑着,打闹着,走上了神乐坂。无法让生者忘怀的死者和无法忘怀死者的生者,到底谁更幸福呢?酒过三巡,青田耕平醉意微醺,恍惚地思考着。
“是么。大家把丧妻的男人想得太浪漫了吧,我并不认为有什么特别。”
耕平不想让香织把自己当作一个丧妻的人夫来看,他希望在香织眼里,自己就是一个纯粹的男人。
“但是,我可以感觉得到,不论是在您的文章里,还是在您的身体里,总无时无刻笼罩着一种忧郁的悲伤。”
耕平突觉一阵寒意刺刺地穿过脊背:“呃,是那种多愁善感、感情脆弱的感觉吗?”
香织慌忙摆手:“不,完全不是那种黏黏糊糊的感觉,而是爽朗干脆,非常迷人。”
一个作家,不论经历过多少辛酸艰苦,若将这些情感直接写入作品,他便不能称之为作家。作家在创作中只能利用现实世界中的某些元素,创造另一个风格迥异的世界,这与纪实文学完全不同。
“都在说我,也说说你吧,你男朋友是个怎样的人呢?”
说出这话时,耕平突然发现,原来自己仅是单纯地对香织抱有好感,而对她的恋爱经历一无所知。从她所说的来看,耕平估计她应该是单身,但这个魅力十足的三十岁单身女人,一定有男朋友了吧。香织举起酒杯,抿嘴笑道:“秘密。”
耕平内心的怯懦让他无法再厚着脸皮追问什么。其实,这种怯懦在他的小说中也时有体现。正因为他觉得自己的性格缺陷已成为创作的阻碍,他才越加困惑。比起实际创作,他进行自我反省的时间反倒更为漫长。
“您妻子去世后的这四年,您就和小驰相依为命地生活着吗?没想过要同谁交往试试,或者找个人结婚吗?”
面对香织犀利的问题,耕平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手中的玻璃杯:“呃,到底是怎么过来的呢……开始的半年,我一直都沉浸在丧妻的痛苦中,竭尽全力去适应这种新的生活状态,所以其他什么都没想。每天早晨,叫醒小驰,给他准备早餐,拖地抹窗洗衣刷鞋样样都来,有时还得去学校旁听孩子上课,哎,我现在才知道上小学原来这么麻烦。”
这是一个独自抚养孩子的男人的真实感受。耕平得分文不差地准备好伙食费、教材费,得一丝不苟地在运动装、泳装上绣上儿子的名字,学校的通知隔三岔五,要上交的报告、感想更是不胜枚举。但是,向香织诉说抚养孩子的辛苦又算什么呢,虽然这确实让人白发虚增,但绝非不幸。耕平勉强挤出一丝微笑:“不过我已经习惯啦,而且写完《空椅子》之后,我感觉半个自己似乎从她那里解脱出来了,现在也有余裕去想想别人了。”
作家克服问题的方式,实际上只能通过动笔创作,借助故事中虚构人物的生存方式进行思考。这已俨然成为一种习惯,即使是众人皆知的再简单不过的问题,作家往往要绕一个大大的圈,经过数月甚至数年,一边创作,一边思考。创作并非为找寻答案,而是以他们特有的方式毫无遗漏地思考到底的手段。
“可以把那么苦痛的经历写进作品,真是太了不起了。”
香织闪烁着酒醉微红的双眼说道。耕平内心十分复杂。自己以小青虫的速度一点点地爬格子寻求答案,换个头脑聪明的人,一定早就从中找到答案了吧。
“是么。我觉得小说不但麻烦,还转弯抹角的。”
“没有啦。您不但书写得好,而且还是个好父亲呢。”
耕平无颜点头,端起已微温的生啤,喝了个精光。
这晚,在露天咖啡店,耕平和香织一直聊到将近末班地铁的时间。初夏夜晚的空气在他心底留下淡淡的甜蜜,对一个充满魅力但还了解不深的女人一点点熟悉起来,那是任何天价红酒都无法企及的心醉。
“我差不多该回去了。”
香织低头看手表时,一丝失望从耕平心底掠过。但她明天要上班,自己明早也要准备小驰的早餐。耕平拿起账单,招呼服务生过来。看到耕平拿出钱包准备付账,香织说道:“这家店我们还是AA吧。”
一个比自己年轻十岁的女人。耕平是个传统型男人,让女人付账从来不是他的风格。莫非她跟同年代的男友约会就是这样AA么?耕平内心不免猜测起来。
“没关系啦,我来吧。你要介意的话,下次给小驰买个手信什么的就好了。”
这种时候,孩子这个幌子真好用。
“嗯。”
耕平拿出一张既不是金卡也不是铂金卡的普通信用卡付了账,接过发票放进了钱包。作家是名副其实的个体经营户,交际费并无上限。对于每年交际费不多的耕平,新宿区税务所从未介入过调查。一定是他们太忙,所以才对没有几分所得税收入的耕平的申告表置之不理的吧。
两人慢悠悠地走下缓坡,朝饭田桥地铁站走去。末班车时间,神乐坂行人稀少。香织走在耕平身边,轻哼着他从没听过的曲子。坡路两侧,微亮的灯管线联结着一个又一个灯笼,一直延伸到护城河边。耕平忽然有种想呼啸着跑下坡去的冲动。虽已年近四十,但偶尔也会有这样的心情,他不禁想起了在小说中度过的青春年代,那时甚至还想过复仇的事呢。
“青田老师……呃,不,耕平,你可以牵着我的手吗?”
“呃……好。”
耕平轻轻牵起香织伸过来的手。这个女人的纤纤细手如此冰凉,就如掬起一捧井水一般。和她牵手如理所当然般自然,或许会有所发展吧。耕平这样想着,满心幸福荡漾。
走了不一会儿,坡下的地铁口映入眼帘,喝得东倒西歪的男男女女三三两两地走进地铁口,就如片片枯枝落叶被排水口尽收其中一般。两人转入昏暗的神乐小巷的拐弯处,香织突然说道:“我好像有点醉了。耕平,你讨厌喝醉的女人吗?”
“呃,不会。”
香织拉着耕平的手,走进小食店鳞次栉比的小巷,抬头看,“道草小巷”的挂牌在风中轻轻摇晃。这附近有许多家月底囊中羞涩时可前来小酌几杯的酒馆。掩映在微微霓虹下的小巷里,没有半个人影。
走着走着,香织突然停下脚步,转身回眸,微微抬起脸,闭上了双眼。她轻轻嘟起的红唇,是在暗示什么呢?恋爱第六感迟钝的耕平像被雷劈醒了般马上明白过来。
(原来,她是在等待接吻。)
耕平微微侧下头,蜻蜓点水似的轻吻了一口。香织双手紧紧搂住他,然后才依依不舍地松开,莞然笑道:“这是朋友之吻。耕平先生,您太可爱了,我真不舍得就这样让您回去。”
怎么男人女人的角色在这里完全颠倒了呢?耕平上大学那会儿,香织这样的话简直就是在抢男生的台词。
“呃,我也非常尽兴。”
耕平跟在香织身后,似有羞涩地抿着嘴,向地铁口走去。
11
时至六月中旬,青田耕平和香织已约会数次。在书店工作的香织,身为自由作家却得兼带儿子的耕平,自由时间都少得可怜,因此各自的工作地——多摩广场、神乐坂及两地的中点——二子玉川成了他们约会的好去处。两人努力寻觅日程表上的重合间隙,一起喝喝茶,吃吃饭。耕平作风严谨,香织也并不提供可乘之机,因此两人关系并无进展。
聊聊每日工作的烦恼,谈谈最近读到的新书,不知不觉间分别时分已悄然来临。有时牵手漫步,偶尔轻吻送别,虽年近四十却有如高中生般的约会,其中别有一番夏风吹背般的爽朗。
感觉没有变淡,若有缘,定会自然地步入下一个阶段吧。耕平在与香织分别后回家的电车里,对自己如此说道。
那个电话是在耕平去吃午餐的路上突然打来的。土墙延绵的神乐坂小巷,人迹罕至,是耕平最爱的散步路线。耳边,三味线悠扬的弦音在荡漾,石阶上,即干的洒水还隐约可见。耕平定睛看了看手机的液晶屏,原来是《all秋冬》的编辑米山辉。
“咦?米山,貌似还没到截稿日吧。”
《父与子》的最终章早已交付完毕,下一刊是随笔还是书评似乎也已说定。
“不是跟您说稿子的事啦,现在给我一点点时间就行,只要一点点。”
耕平看了看手表上的日期,六月中旬小说杂志的末校工作估计都完成了吧。
“嗯,可以呀,我现在只是去吃个饭。”
因为小驰不爱吃鱼,所以当耕平享受单人午餐时,常常选择日式料理。今天吃鲣鱼刺身还是盐烤青花鱼呢,其实油炸竹荚鱼也不错嘛。正当耕平为此犹豫不决的时候,米山说道:“我迫不及待地想告诉您这个消息,所以给您打了电话。青田老师,您的《空椅子》入围第一百四十九届直本奖啦!”
当耕平终于决定还是吃鲣鱼蘸橙醋的时候,“直本奖”三个字如同三颗重磅炸弹同时在他耳边炸裂,震得他脑子嗡嗡作响,以至于他无法振动声带发出任何声音。此时,米山接着说道:“恭喜您首次入围。”
入围直本奖的作品,都是从半年来日本国内出版的小说中逐月选出的公认佳作,因此仅是入围也代表着某种荣誉。这是耕平在出道十年、第十五本单行本发行之时,初次荣登入围作品之列。
“稍后我会把正式文件寄给您,您看行吗?”
米山与平日判若两人,语气格外郑重而严肃。耕平口中干渴如久旱的田地,甚至连舌头都无法正常活动。
“好的,那就拜托了。”
“不客气,这全都仰赖于您,《空椅子》写得实在太出色了。不过入围作品尚未公开,请您一定保密。”
挂断因沾满汗水而滑溜溜的手机,三味线的弦音还在耳边荡漾,被狐狸迷住的感觉大概也不过如此吧。耕平对这突如其来的喜讯仍然将信将疑。
这份喜悦该跟谁分享呢?直本奖尚未正式收入囊中,仅作为六佳作之一入围直本奖,这对于出版界圈外人来说意义不大,因此他并不准备告诉自己的父母。最后,他决定给香织打电话。耕平虽然多次给香织发过短信,但很少打电话。
“你好,我是横濑。”
今天她上晚班,这时应该还在家吧。
“我是耕平。现在说话方便吗?”
电话那头似乎有些犹豫,一副商务接待口吻:“嗯。稍微说几句还是可以的。”
应该正在会客吧。虽然心存疑问,耕平仍兴奋激昂地说道:“我的《空椅子》入围直本奖啦!也就是说,成了这半年的六强之一呢。”
香织强压住语气中的兴奋:“那真是太好了,稍后我再给您电话,祝贺您。”
香织随即挂断了电话,可能她正在工作中吧,莫非一个普通的书店店员也要陪出版社的发行人员共进午餐么。耕平向小巷深处门帘已褪色的小料理店走去。
橙醋的酸爽,茗荷的清凉,鲣鱼的油滑,听闻喜讯后,鲣鱼刺身显得分外美味。耕平想把这个喜讯广而告之,“请一定保密”这五个字的分量,让他一直没拿起放在餐桌上的手机。正当他吃完午餐走出神乐坂小巷时,平时在安静中度过一天又一天的手机再次响起,发出悲鸣般的音乐声。耕平下意识地把手机拉离耳朵几尺:“恭喜……”
“呃,谢谢。”
“天使终于降临了。我一直在想您也差不多该踏进直本奖的圈内了,现在您写出了这么优秀的作品,我太感谢,太感激了。”
是《空椅子》的负责人——英俊馆的冈本编辑。身为作家,能让编辑如此感同身受,世上再也没有比这更值得高兴的事了。但为什么刚确定的入围名单,冈本就已经知道了呢?
“呃,为什么你会知道呢?我还是刚听说的。”
“噢,忘了您是第一次入围。这从确定入围名单的那一瞬间开始,就已经是个公开的秘密啦。虽然要等到评审会开始前一周才能在报纸等媒体刊登出来,但实际上一个月之前就已经确定了。”
虽身为专业作家已十载有余,但这个变幻难测的出版界,他不知道的还有很多,很多。
“所以,接下来还长着呢。据说入围的作家们都称这段时间非常难熬。”
新晋入围的耕平根本不敢想象等待大奖评审的痛苦。还记得新人奖那晚,他懵懵懂懂地跑去跟朋友一起喝酒,结果从手机留言信箱里才得知大奖得主竟是自己。
“啊,是吗?”
仔细想想,数千位作家中,有资格等待这次评审会的仅有六人。不论最终是擦肩而过还是抱得大奖归,至少这种心路历程对于作家来说都是难能可贵的。这时,耕平突然注意到另一个重要事实:“呃,你说知道我入围,那你应该也知道其他五本入围作品吧。”
耕平故作镇定地说道。冈本似乎完全没在意他在想什么,轻松地说道:“嗯,知道啊。要不我等下传短信给您,其实现在口头告诉您也可以。”
耕平暗暗地深呼一口气:“你现在告诉我吧。”
“嗯,等一下。”
电话那头响起沙沙的纸张摩擦声。
“首先是神山静菜的《百花竞放:名捕持棍追凶帖》,这次是她第六次入围。”
神山静菜是一位资历深厚的历史小说家,此次入围作是一本广受欢迎的江户历史小说。
“另一本历史小说是晴海喜一郎的《若冲眼中》,第三次入围。”
这是一本关于江户时代画家伊藤若冲的评传性小说,作者晴海虽年纪轻轻,但饱读诗书,在作家界小有名气。
“现代小说有剧场原田的《梦中之梦》,和您一样,初次入围。”
今年上半年热销五十万册的年轻喜剧演员剧场原田的处女作。
“呃,还有野野见仁美的《张口呼吸》,第二次入围。”
这位以丑闻性爱小说著称的年轻作家,处女作虽是轻小说,但数本之后成功冲破瓶颈,闯入成人小说世界。耕平觉得腹背都是强敌,适才的兴奋渐渐暗淡下去。
“最后一位是您的朋友,矶贝久的《蓝天深处》,第四次入围。”
耕平震惊了。初次入围直本奖竟要和青友会的朋友矶贝久狭路相逢。那本书到底有多出色,没有谁比他更清楚。
12
整个下午,耕平始终无法静下心来工作。许多资料等着他翻阅,四页原稿纸的散文也即将截稿,可耕平依然心神不定,首次入围直本奖对他的冲击并不亚于彗星撞击地球。
各出版社编辑的祝贺电话不时响起,好不容易决定静心投身工作时,电话铃就不失时宜地响起。电话那头祝贺的话语,让耕平找不出话题长聊却又无法马上说再见。毕竟他们都是衷心地为自己高兴,也是这惨淡经营的十年间一直支持自己、鼓励自己的战友,就算神经再大条,也不能大条到突然挂断人家电话的程度。
(这要持续整整一个月直到评审会结束么?)
耕平真想长长叹口气,文学奖提名的喜悦,竟渐渐变味成忧郁。获奖固然高兴,只是获奖作品只字未改,它作为小说的价值其实并无变化。强迫本身不会自发争夺的小说相互争夺,简直就是造孽。
耕平无心下厨准备晚餐,于是决定带小驰去神乐坂那家他们常去的小餐馆吃饭。那是一家拖家带口、穿着T恤牛仔裤都可安然踏入的无须拘小节的小店。他点了一杯香槟,给小驰点了一杯看似红酒的葡萄汁。
“嘿,老爸,你嘴里一直说的好消息,到底是什么呀?”
耕平故作神秘地一笑:“你猜猜。”
“我知道了,跟香织小姐进展顺利,对吧。哎,老爸还是老爸,你爱怎样就怎样,不过我有话在先,老妈只有一个。”
小孩似乎总能轻易说中大人下怀。
“不是啦。是老爸前不久出版的新书,入围第一百四十九届直本奖啦。”
小驰听到如此有名的文学奖项却似乎没有多大反应。他一脸迷惑地说道:“也就是说还没拿到那个奖对吧,那什么时候确定获奖结果?”
“呃,那要一个月后开一个评审会,才能从六本入围作品中选出一本作为获奖作品。有时会有两本同时获奖,而有时一本都没有。”
小驰不愧是作家的儿子,他抬起眼皮望着耕平,问道:“拿了那个奖,书就能大卖了么?”
“嗯,虽然我不是很清楚,但说不定能马上加印十万本吧。”
话虽说得轻松,但要实现并不轻松。《空椅子》初版才七千册,若果真能一口气加印十四倍之多的话……耕平正为这种渺茫的可能性心荡神驰,忽然像意识到什么似的慌忙打住:“拿不拿得到还不知道呢,老爸初次入围估计很难吧。不过能入围对一个作家来说也是一种荣誉嘛,来,小驰,干杯!”
“嗯,干杯。祝你一举夺得大奖!这样我们的房贷就还得清了,对吧,老爸。”
耕平苦笑着碰了杯,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他警告自己,再也不要在孩子面前抱怨房贷没还清,再也不要提及书不畅销之类的话题。
深夜零点左右,一贯是香织发来晚安短信的时间。耕平坐在书房,静静地望着那本早已破旧不堪的刊载有自己处女作的小说杂志时,手机奏响了美妙的和弦,是香织打来的。
“白天非常抱歉,我那时正和别人在一起,所以语气才那么见外。”
突如其来的道歉让耕平不知所措,白天的事他早已不记得了。
“其实听到你入围,我高兴得都要跳起来了。这样的话,我们书店就会大量订购你和矶贝先生的书啦。”
香织是文艺书专柜的负责人,每届直本奖公布前夕都会预先订购最可能获奖的作品。
“呃,谢谢。但我还是初次入围,能够入围就已经很满足了。”
这话虽有几分客气,但却道出了耕平大半心声。不想他忽然话锋一转,问出了一个他本无意知道的问题:“你白天见的那个人,是工作上的朋友么,感觉你那时候的语气挺客套的。”
电话那头的香织似乎屏住了呼吸,微妙地沉默几秒后,她说道:“是啊,我当时都没意识到,不好意思让你担心了。不过得知你入围直本奖,是我近来最高兴的事情了呢。”
这种奇妙的欢快语调,一点也不像香织。耕平也曾试图迎合,但似乎终难合拍,几分钟暗淡无趣的通话后,香织说起明天得上早班,于是挂断了电话。耕平心牵着几缕不平静,出神地望着夜色中的书架。
不出一分钟,手机又响了。它今天也累坏了吧。
“嘿,是我。还没睡吧,赶紧来索芭蕾!”
青友会的老友、历史小说家片平新之助浑厚的嗓音在耳边响起。
“让我给你敬杯酒嘛,大家很快就到齐啦。等你和矶贝来了,我们就开一瓶十万的香槟。哇,今晚真是可喜可贺啊,我们青友会居然入围了两个。听好了啊,赶紧来!”
耕平还没来得及说上半句,电话马上就被他挂断了。不过,要给这个特殊的日子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银座的俱乐部的确是不二之选。耕平拿起钥匙和钱包,蹑手蹑脚地朝玄关走去。
午夜十二点半,耕平打车来到银座,此时索芭蕾已临近关店时间,客人寥寥可数。
“欢迎光临,青田老师,有没有偶尔想起我们这个小店呢?”
椿笑容满面地出门迎接。耕平这才想起,这个月来除了偶尔发发短信,还真是好久不见了。
“哟,来啦,来啦!”
新之助拍了拍身旁的沙发,示意耕平坐下。恋爱小说家山崎玛莉亚、商业小说家大贯正明、传统悲剧小说家江良利俊彦、科幻小说家长谷川爱、鹰派小说家花房健嗣悉数都在,只有矶贝久尚未露面。突然,耕平身后响起一个厚重的开门声。花房拍手道:“噢,另一位主角出场啦。椿小姐,开香槟!记在新之助的账上就行啦,要深粉色的哦。”
椿笑着向吧台后的服务生点了一瓶香槟。
“青田老师,恭喜您。”
矶贝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旧的简单T恤,向耕平伸出右手。耕平和他握手道:“也恭喜你第四次入围。《蓝天深处》写得真不错。”
耕平已记不清,他到底花了多少个昼夜,只为把那个因之深陷泥潭的自己拯救上来。作家之间的互评,往往只有简单的只字片语。虽然其中蕴含着心照不宣的沉重分量,但那简单清淡的言语确实让人心情愉快。
“你们就别在那里互喊助威啦,过来坐,来干杯啦!”
青友会唯一一个直本奖获得者——山崎玛莉亚说道。漫着气泡的粉色香槟传到每个人手中。香槟真有那么甘甜吗?
“椿,再开一瓶粉的!耕平,那本书要加印了吧,不管怎么说,现在可是直本奖入围作品的天下啊。”
新之助劈头第一句,问的不是小说的内容,竟是新书的销路。他大概已经醉晕头了吧。
“呃,跟以往一样,八字还没一撇呢。”
于是,新之助转向矶贝:“小久你的呢?”
年纪尚轻的矶贝久瞥了耕平一眼,说道:“大概……二十版左右吧。”
鹰派小说家和历史小说家齐声叹息道:“什么啊,这是。”
新之助举起空酒杯,对椿说道:“再来一杯!再版了二十次,还入围了直本奖。椿,第二瓶给我算在小久头上,我是绝对不会再请这小子的客了。”
矶贝久笑着挠挠头,喝起手里的粉色香槟来。
13
“二十版啊……”
不知不觉中,青田耕平叹了口气。初版后再无加印的《空椅子》和人气作品《蓝天深处》竟同时入围同一个文学奖。这就是文学奖的不可思议之处。人气畅销和其他评价体系并行不悖,在这个商业和数字就是王道的世界,这还是挺让人振奋的。
“喂,别一张苦瓜脸啦。等拿到直本奖,给这个家伙点颜色瞧瞧,我绝对挺你到底!”
和耕平一样朴素无华也不叫座的鹰派小说家花房健嗣拍了拍他的肩膀。
“但这次最有希望的应该是第六次入围的神山静菜和第四次入围的矶贝,直本奖的话,累计入围次数还是有很大影响的。”
其实看看此前的结果就不难知道,摘得大奖的作家几乎都不是初次入围,且平均入围次数都达到三至四次。恋爱小说家山崎玛莉亚穿着一袭风骚得丝毫不亚于银座女招待的深V连衣裙,坦然显露傲人乳沟的癖好似乎已超越年龄,所向披靡。
“以往的话,我们还可以赌一赌,但这次小久和耕平双双入围,赌不了喽!”
不愧是一年两度的出版界盛事。每一次,青友会的作家们总是兴致高昂地猜测它到底花落谁家。虽是打赌,赌上的顶多也就是索芭蕾的酒钱,但这群职业作家却玩得津津有味。
“怎么等呀?”
或许是醉了吧,历史小说家片平新之助突然大声说道。耕平完全摸不着头脑:“等?等什么?”
醉意醺醺、眼神迷离的山崎玛莉亚湿润着眼说道:“啊?你原来不知道啊。就是等待直本奖评审会结果的仪式,一般会叫上责编,在某个店里喝点小酒,等待结果公布。入围者多的话,甚至有三四十位大出版社的编辑们到场呢,只是不但花时间,气氛还奇奇怪怪的,特别是落选的一瞬间……哎,其实也有作家一个人在家等结果的,不过大概是少数吧。”
耕平眼前浮现出编辑们一张张恳切期待的脸庞。十年的初版生涯中,责编们一个个离他而去,只剩下现在的三个,就算全都叫上也极为冷清吧。他决定问问矶贝。
“矶贝,那你是怎样等的呢?”
长着大学生般幼稚脸孔的小说家腼腆地说道:“我不爱热闹,所以多半只叫上入围作的责编,找一个包厢,安安静静地等。”
矶贝久忽地笑起来:“结果呢,三次接连落选,还被评审们说来说去。哎,入围直本奖不容易啊。”
入个围就激动得小鹿乱撞的耕平这才渐渐明白此事的严重性。就像庙会里,比起一旁冷嘲热讽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人来,坐在左摇右晃的轿子里的人何止辛苦十倍。
除耕平和矶贝久之外的所有青友会成员一致决定,就在索芭蕾等待大奖揭晓。不论他们两人谁得奖,都要过来参加庆功会,如果两人都落选,就直接华丽丽地举行安慰会。不管得奖还是落选,在直本奖揭晓之夜喝到东方出现鱼肚白似乎在众多入围者心里已成为定例。
接下来的三周是如何度过的,耕平现在已印象模糊,他只记得的确如往常一样赶在截稿之前写好了稿子,因为小说杂志的连载页上已印满了密密麻麻的铅字。每天给小驰准备好早餐,隔天把衣物篮里的脏衣服丢进自动洗衣机。但这一切仿佛夏天黎明时的梦境一般浅淡,不真实。更无奈的是,虽然极力想集中精神投入眼前的工作,但心却早已飞到九霄云外。因此,他很少去想文学奖的事。只是突然想起时,心便会不自觉地开始彷徨。评审会那天,自己将会如何度过呢,结果会如何呢,和矶贝久双双获奖的可能性也不是绝对没有吧,记者招待会、电视台采访的时候该说点什么呢,把获奖怀表拿给小驰看的话,他会是什么表情呢,一个不叫座的作家如黑马般腾空出世,至少能赢得几分尊重吧。
作家的想象力此时大展拳脚,支配着想当然的痴望满脑子无止无尽地空转。虽然卧室里开着透凉的冷气,可耕平的脑里、身体里弥漫的热气让他无法静心入睡。不单只文学奖,其实所有奖项都是一场悲喜剧,只有当自己站上舞台那一刻,才知道嘲笑他人的浅薄和孩子气是多么可笑。
一夜无眠。
睁开眼,已是天明。青田耕平叹了口气,就如自著中所写,自己并无大器之才。的确,获得直本奖的作品拥有入选小学语文课本的特权,社会知名度也不同凡响,但十年前,自己仅是出于对小说的热爱才走进这个世界的,并无半点野心。而现在呢,初次入围就如此得意忘形,这还是那个自己么?
耕平从凌乱不堪的床上坐起,对自己的庸俗厌恶不已。步入文坛前,他曾认为只有德才兼备、人格高尚的人才配当作家,看来并非如此。小说家就是一群普通人。他自嘲着掀开被窝,拖着一双因睡眠不足而摇晃不稳的腿向厨房走去。
等待大奖揭晓的日子里,耕平仍努力维持着与香织的关系。但也正是从这时开始,两人约会的气氛却如夏日的天空般开始渐渐微妙起来。
耕平越来越难以揣测香织赴约的心情。微醉的回家路上,想牵起她的手她却婉转逃开,想吻吻她的脸她却低头回避,被她突然拒于千里之外的态度冷淡疏远的次数也与日俱增。
可有时她又莫名其妙地热情,在神乐坂大街上突然当众索吻,在吧台边小鸟依人般温柔依偎。这些举动让耕平很高兴,但有时也手足无措,无所适从。
和年轻女人恋爱,难道真的这么不稳定么?耕平一边拿出钥匙开门,一边自言自语道。身为作家,年收入和同龄的上班族并无两样,不仅未来的生活没保障,还带着一个刚上小学五年级却神气十足的孩子。或许正是因为这些严峻的事实,她犹豫了、迟疑了吧。一个中年丧妻的男人或许并非理想的交往对象。但是,被一个年轻聪慧充满魅力的女人折腾得疲于应对的耕平,不知为何,竟从心里感到一种难以言传的愉悦。
小说的世界里,作者就是上帝,可现实生活中那个万能的上帝并不存在,恋爱中更是如此。那个经历过无数次恋爱甜蜜,也经历过无数次分手痛苦的山崎玛莉亚,耕平记得她曾说过:“没有哪个女作家可以无条件获得幸福。”
耕平曾怀疑过这话的真实性,但现在他发现,这句话用在一般女人身上同样成立。
“没有哪个年轻女人可以无条件获得幸福。”
把玛莉亚的话如此置换一番,或许可以写进某个短篇,毕竟短篇只需一个主题或是一句提纲挈领的话便足够。耕平终究只能做个彻头彻尾的老好人,如此缺乏魄力和自信,不单在创作中,连恋爱时也暴露无遗。
他现在回想起来,要是当初早些弄清香织的真实想法就好了。那样的话,就不至于在初次入围直本奖的评审会前一晚,让自己的心情跌落深谷了。
青田耕平在浮躁喧腾的心情中一边勉强应付着手中的工作,一边纠结着与年轻女书店店员恋爱,就在他不知不觉间,夏天已悄然而至。距离七月十五日的直本奖评审会,仅剩短短一周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