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 / 2)

孤独小说家 石田衣良 17760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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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久不见的青友会作家们在评审会之夜后的第二周又聚在了一起。时近八月,酷暑季节即将来临。冷气大开的索芭蕾,如同大海深处一般清凉,沙发和地毯的深蓝色调更是让人觉得凉爽怡人。女招待椿给耕平端来一杯兑水的苏格兰威士忌。耕平喝下一口,说道:“矶贝,最近还好吧。”

忙得不可开交!新直本奖作家的生活,至少获奖后半年内的生活,都可以用这个只言片语总结得淋漓尽致。

“啊,他给我打过一次电话,说起评审会后的三天内居然有二十二家采访,采访五十分钟,休息十分钟。全国所有报纸、半数电视台、普通周刊、女性杂志、男性杂志,外加约稿的小说杂志,甚至还有名不见经传的行业报、广告宣传报。他惊诧地跟我说,日本居然有这么多做传媒的啊。”

山崎玛莉亚从旁插话道:“我那时嫌采访麻烦,就拜托出版社给我拦杀了一批,矶贝应该全都接受了吧。”

鹰派小说家花房健嗣似有不爽地说道:“这才是他的风格呀,小久规规矩矩、认认真真的,对什么都知道感恩图报。”

“啊……对呀,对呀,那才是他。”

错不了,这尖细的动漫音就是科幻小说家长谷川爱。穿着一件Kitty猫T恤在夜银座闪亮登场的,恐怕只有她这个年龄不详的作家吧。

“他说过,自出道以来得到过许多人的支持和帮助,这就当作一点回报吧。矶贝真是太帅啦,我也好想有机会说出那样奢侈的台词喔,但是我们科幻小说没几个人爱看……”

小说界每隔数年便会掀起一股热潮。虽说书籍的流行不如时尚一般随季节变换,但每隔三四年,人气小说的类别便会风水轮转。科幻热潮散去似乎已有二十多年,其后,冒险小说、鹰派小说、正统推理小说、纯爱小说轮番汹涌来袭,而现在正是历史小说的天下。不论多么出色的作家,都不可能引领每股浪潮。作家写的,只是他们能写的东西。除了那几年的风靡,在等到下一次浪潮来临前他们能做的,只是埋头写下去。而有时候,或许永远没有下一次。

“得到许多人的支持和帮助啊……”

发出的声音比预想中更为深刻,耕平不禁大吃一惊。椿担心地看着他。为了不冷了气氛,耕平自嘲地逗乐道:“我好歹也熬了十年,可出版界对我就不那么仁慈啦,初版印数嘎吱嘎吱地砍,有往来的出版社、编辑也一个一个地减少。”

片平新之助举起空酒杯:“来一杯冰威士忌!”

新之助算得上青友会里最劳苦却不功高的人。

“我写文库新历史小说之前,也是名不见经传呢,这个圈里翻脸比翻书还快的我见多啦。”

椿递上一杯加冰威士忌给他,说道:“等下喝点解酒茶吧,新之助老师,喝多了对身体可不好喔。”

“没关系啦,你这么担心我的话,那今晚陪我睡好啦。”

又是那句不知是玩笑还是真心话的老梗。花房健嗣说道:“我觉得,能坐在这里,我们就已经很幸运了。还记得城之内臣么?”

山崎玛莉亚点点头:“嗯。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誓爱》很不错啊。”

十年前同期出道的城之内,其处女作《誓爱》冲破百万销量大关后被改编为电影,名躁一时,以至于“誓爱”入选为当年的流行语之一。

“那他现在怎么样呢?”长谷川爱的动漫嗓音蒙上悲伤的色彩。

“听说在一个地区省府的文化学校当小说学习班老师,大概是因为写不出第二部作品了吧。”

小说销量过量和销量不足一样,都非常危险。一部印刷百万余本的小说,举国上下家喻户晓,因此下一部作品必须更完美,更夺人眼球。可正因为有这种执念,一行都写不下去。

“船山多摩子也是呀……”花房健嗣一副不管不顾的语气。

船山以处女作一举夺得被誉为纯文学登龙门的芥山奖,曾华丽地雄踞数本杂志的封面。这个二十二岁年轻又漂亮的女大学生,却早早弃笔与一个贸易公司职员结了婚,据说现在定居在中东。至于原因,编辑之间流传说是因为写不出第二部作品。城之内和船山曾是通俗和纯文学世界同期闪现的两颗耀眼的新星,现在却已归于陨灭。谁能幸存?谁有发展?在这个世界挣扎了十年的耕平也无法预知答案。

他重新环视身边一起度过了十年光阴的青友会的朋友们,忽然觉得大家都很了不起。但是,酒醉得满脸通红的作家的脸,看不出丝毫的了不起,仅是一张张理所当然的极为普通的脸。诞生了不起的作家的时代一定在战后某个时刻宣告结束了吧,可我们这些人即使没什么了不起,也不伟大,但也只能继续写下去了。

08

穿过所泽市,沿路跳入眼帘的绿色渐渐地多了起来。盛夏时节的树木,墨绿得很可爱。

“嘿,老爸,这可是最新型的7000系列车喔,可我更喜欢以前的模型……”

小驰坐在耕平旁边,贴着车窗看外面的风景。每年暑假,他们都会回到亡妻久荣的老家给她上坟。琦玉县饭能市曾以林业建市,现在已成为入间川溪谷和连绵山峦环绕的东京城郊住宅区。

耕平和久荣当时决定在神乐坂买房,就是因为从最近的饭田桥站到西武池袋线直通的有乐町,不到一个小时就能回老家。小驰还小的时候,两夫妇都有工作在身,因此常把他交给外公外婆照看。

铁轨发出轧轧的声响,引得耕平一阵困意袭来。本来还想用车上这段时间好好想想秋季要在《小说北斗》上连载的长篇小说,连构思本都摊开在膝盖上了。他看看小驰,只见他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风景。果然还是个小男孩啊,对交通工具竟如此着迷。生活在无车一族的青田家,年仅十岁的他却已经是个十足的铁路迷。

“回去的时候坐副都心线吧,在新宿换乘一下,很快就到饭田桥啦。”

“听你的,听你的。”

列车驶过入间市,一片悠然的田园风光在眼前铺开。很快就到目的地饭能了。其实,耕平一直期待着这次上坟,因为入围直本奖的事,还有久违十年的再版的事,他有太多太多话想跟久荣说。

耕平放弃了构思他所谓决胜作品的长篇恋爱小说的念头,把手中的B6笔记本收进提包。

“你们可算来啦,小驰、耕平。”

车站检票口,岳母郁美招手道。旁边站着个晒得黝黑、穿着无袖连衣裙的女孩,白眼球和白牙齿灼灼闪光。耕平微微低头道:“前阵子麻烦您了。小芽,晒黑不少了呢。”

菅野芽久实是耕平一个远房亲戚的女儿。以前他听岳母说,她是久荣的叔叔的老婆的孩子。对于这种农村特有的错综复杂头绪纷繁的血缘关系,耕平完全不解其意。他唯一了解的,就是小芽和小驰都在上小学五年级,暑假常在一起玩得很开心。

“小驰,你也要打声招呼嘛……”

站在一年不见的小芽面前,小驰似乎有些害羞,连正视都不敢正视地生硬地说道:“你好,外婆。好久不见了,小芽。”

女孩突然伸出手,放在带着棒球帽的小驰头上。原来,她是在比谁高谁矮。

“我比你高呀!去年的时候还差不多呢。”

小驰满面通红,一把打开小芽的手:“讨厌鬼……”

小驰不服气地上下打量着小芽。她的确长高了不少,向日葵印花的连衣裙下,胸部也微微凸起。虽然脸晒得微黑,但眉目清秀齐整。小驰局促地说道:“讨厌死了,大块女。”

同龄的男孩女孩,女孩较显成熟。小芽不理会他,向耕平低头行礼道:“好久不见,青田叔叔。大奖,真可惜呢。郁美外婆,差不多该走了吧,外公还在等我们呢。”

站前的小转盘处,停着一辆RV,岳父重行正坐在驾驶位上。耕平一边走出站门,一边打招呼道:“爸爸,好久不见。”

嗯。重行的应答像是口中含着什么东西嗡鸣一般。他这个人极为寡言少语,直到现在,耕平有时仍完全不清楚他在想什么。

“往里面挤挤啦。”小芽对小驰抱怨道。

“讨厌鬼,大块女。”

郁美看着他们,苦笑不已。等大家都坐好,重行依然沉默着,发动了汽车。

久荣的老家离车站仅有五分钟的车程,就在古老的街道旁,可以俯瞰到饭能河滩的高台上。重行把车开进车库,把耕平他们的行李放在门口,又把车停在了街道上。

“要去见老妈吗?好久没见她啦。”

即使时隔四年,小驰仍决口不说上坟,而说去见老妈。这种感觉耕平也深有体会。久荣并不是出车祸死了,她只是去了另一个世界,还跟从前一样地生活着。那个世界和这个世界差不多,只是稍有错位地和这个世界重合着,感觉似乎伸手可及,但绝不可能接触。对耕平来说,死,有一种常伴身边的亲切感。

四轮驱动车嗖嗖地爬上夏日的山峦,蝉鸣如莲蓬头的水线般从四方灌注而来。按小驰的意愿关掉冷气敞开车篷,凉爽的夏风顿时涌进车内,格外舒畅。

狭窄的山路前头,可以看见一个小小的山门,那就是久荣的菩提寺。RV发出一阵碎石摩擦音,停在了就近的车位上。从这里开始,就要徒步走上去了。

小驰跳下车,喊道:“快点走啦,老妈在等我们呢。”

小芽在他身后追赶不及:“你等等我啦,我也去。”

山门间往上是一段青苔微生的石阶,山门被茂密的树木枝丫掩映着。每次来到这里,耕平心里总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宁静。两个孩子闹着跑上石阶,把蝉鸣和静静的山门抛在了身后。

“我们也上去吧。”

郁美说完,重行沉闷地应了声“嗯”。耕平跟着岳父岳母一起,穿过了这扇油漆褪尽的古门。

被无数人来往踩踏的石阶中央已经微微凹陷,有如一个个浅浅的小碟。数百年来,人们都是这样心怀着对亡人的思念挣扎着活下来的。听着如此蝉鸣,他恍惚觉得在都市里每分每秒被时间追赶的生活,反而不真实。

“老爸,你走得太慢啦!外婆、外公你们也快点!”

小驰提着木桶,小芽则拿着淡淡升烟的线香。他们大概已经和寺院的人打了照面了吧。郁美把一大束鲜花递给耕平,说道:“你拿着这个先去吧,我和老头子去跟住持打声招呼。”

一束洁白的山百合和含羞草。扑鼻的清香中,耕平加快脚步向上走去。

“老爸,我们三个人比赛吧!看看谁先见到老妈!”小驰抡起木桶,大喊道。

“好呀!”

不等耕平爬完最后一级石阶,小驰和小芽已经开始跑了起来,传来一串串运动鞋弹奏出的夏日音符。耕平把花束紧抱在胸前,一边快步追赶,一边开玩笑似的冲他们大喊:“等等我——!老爸可是最棒的哟!”

小驰和小芽“啊”“啊”地呼啸着,在一片片墓地间穿梭前进。果真已是盂兰盆时节了,各个墓碑前都摆放着鲜花,周围流淌的,尽是线香的独特味道。

“老妈,我回来啦!你一个人有没有很无聊啊?口渴了吧。”

在这个仅一坪大小的新墓前,小驰双手合了十,便马上拿起长柄木勺给青色花岗岩铸成的墓碑浇水。

“青田阿姨,你好。”

小芽说着,也拿起刷帚咯哧咯哧地刷起墓碑来。这时,耕平才终于追到这里。他把手中的花束放在墓碑前,却并不合十,只是把手搭在了冰凉湿润的墓石上。其实久荣没死,她只是去了一个近在咫尺却无法看见的世界,所以根本没有理由合十。

“我回来了,久儿。”

然后,他便呆呆地望着两个孩子热火朝天地刷刷洗洗。

09

“久荣这孩子,真是太性急了。”

郁美把花束分成两半插在墓边的花坛里。水洗后的青色花岗岩如一面灰色的镜子一般澄透。墓地对面的天空中,几朵洁白的积雨云向更远处舒卷。此时小驰双手合十,对着久荣的墓碑不知叽叽咕咕地碎念着些什么。

“你许了什么愿呀?”耕平问道。

小驰回过头来:“希望长得比小芽高,还有老爸的书节节大卖!”

耕平苦笑不已。原来久荣去了另一个世界也不好过啊。小驰的身高倒还不是问题,任其自由生长便是,可书籍大卖这种事情并不简单,看看自己至今的销量便知。人本以为死后可图得一方清净,却不想被活人硬塞来许多愿望,真是麻烦透顶。

“老爸你不许么?”

“嗯,差不多就行了。”

四年来,耕平从没向亡妻许过任何关于他自己的愿。毕竟,写作是一项唯有他自己能够完成的工作,别人帮不上任何忙。不过他也不是没许过,只是他许的都是关于小驰的,比如希望久荣在那边也要保佑他,让他长成一个健康活泼的孩子,成绩不好一点也没关系之类的。虽然身为作家,但对孩子永远不变的爱,他和天下父母都是一样的。

“老爸,那我们快点上去吧!”

一直喊着叫着要来上坟的小驰,似乎现在已经开始有些厌倦。耕平看看手表,扫墓到现在才过了十五分钟。

“好吧,你先去上面看看,我马上就来。”

小驰的表情霎时间阳光灿烂。“喂——小芽,我们又要赛跑啦!”

话音未落,便飞也似的跑开了。爬上墓地里最高的那段台阶,便到了那个能将饭能的崇山峻岭一览眼底的展望台。当孩子们奔跑呼啸的声音终于消失在陡斜的台阶上时,只剩下久荣的墓地、耕平和久荣的父母静立在蝉鸣声和夏日阳光中。

“哎,真是精力充沛呀。”郁美擦着汗说道。

“嗯。”沉默寡言的岳父重行沉闷地应声道。他是在表示赞同吧,总觉得和他之间有种奇妙的距离,不知如何是好,却还难以开口。

“你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的事吗,耕平?”

“呃……”

耕平不知所指,应答也变得和岳父一般沉闷。

“说你再婚的事呀!”

这不是在久荣墓前该谈论的话题吧。耕平不由得把视线转向盛夏里郁郁葱葱的树木,说道:“这件事,要不下次再说吧。”

郁美毫不退步。无风的墓地前,线香的细烟笔直地向上升腾。

“不行,得趁现在说好,正好让久荣也听听。”

重行拿着长柄木勺一勺一勺地给女儿的墓碑上浇水。此时,他该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呢?面对同一个人的死,父亲和丈夫的心情一定大不相同吧。耕平站直身子,等待岳母发话。

郁美以一种清朗的语调,静静地说道:“你还年轻,跟我们不同,人生之路还有三十年、四十年要走呢,现在就放弃怎么行呢。等你上了年纪,却还是一个人孤苦伶仃地生活,该是多么寂寞啊。对小驰来说也好,对你来说也好,都应该再找一个呀,你不也正要迎来工作上真正的高峰么。”

耕平呆立在墓地前狭窄的过道上,不知如何回答是好。虽说人各有不同,但对很多作家而言,五六十岁才是真正的事业高峰。

“一直让你一个人承担所有家务,还要抚养小驰,如果你清清闲闲倒还没什么,其实是你硬撑下来的吧。”

在彻夜赶稿的清晨给儿子做早餐,在喝酒晚归的半夜把脏衣服丢进洗衣机,即使睡眠不足也坚持参加课程旁听……对于父亲一职,耕平也一样鞠躬尽瘁。

“这跟硬撑不一样。虽说是为了孩子,但如果父母自己不乐意,那也坚持不了多久的。抚养孩子,不就是这样吗?”

这是耕平心灵最深处的真言。看着小驰一天天长大,是他最美好最幸福的经历。骑自行车、背九九乘法口诀、煎蛋……昨天都还不会的事情,今天居然勉强会了。见证孩子的成长从来都是父母最开心的事情。他最想给久荣看的,不是自己的新书,也不是文学奖,而是小驰的成长。

“你能这样说,我真的很欣慰,久荣找对了人啊。”

重行面朝着墓碑,闷闷地应道:“嗯。”

在这个不合时宜也不合气氛的场合,耕平几近笑出声来。他抬头望向头顶碧蓝的夏空来掩饰萌生的笑意。此时郁美瞥了丈夫一眼,微笑着说道:“但是,这样下去总归不是办法,你还是要找个新妻子的,小驰要是能有个兄弟姐妹的也好啊,再组一个新家庭,不论是对你还是对小驰,都是最好的。那样,我和你爸也不会觉得无聊寂寞啊,而且呢……”

在亡妻的墓前,耕平渐渐觉得无地自容。极力劝说女婿再婚的岳母郁美,字字掷地有声:“而且,我也希望你工作能更出色。无关乎什么奖啊,大卖不大卖,只是希望二十年后、三十年后,你还能继续写出只有你才能写出来的小说,我想,久荣在那边一定也这样祈祷的吧。”

耕平觉得自己的身体似乎已完全麻痹,既无法点头,也无法出声应答,只听见无绵无尽的蝉鸣充溢在整个天地间。

“现在你才三十九,还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嘛。但不久的将来,如果你一个人面对这一切,不是难以吃得消么。家里有个女人总之还是有好处的,比如搬什么笨重的东西,你一个人搬不动,她可以帮忙啊,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嘛。”

“嗯。”

重行闷闷的应答声,这次却变得异常坚定有力。曾有人说,耕平是写恋爱小说的好手。这类评价大多只可信其一半,事情一旦临到自己头上突然就变得很没出息,连他自己都觉得可悲可叹。或许岳母说得对,以为自己无所不能的想法的确有勉强硬撑的意味。最明显的,就是以为自己既能出色地搞定工作,又能完美地扮演当了爸又当妈的双重角色,是自己一开始就太自信了。

郁美似乎想起了什么,笑着看了看重行,说道:“我嫁给老头子就是再婚呀。其实我俩住得近,而且很早之前就认识,只是他离婚后整个人都变得颓废不堪,生活也一塌糊涂,我很想帮他点什么,结果一脑热就结婚了。”

意外之至!十五年了,还是头一次听说岳父岳母风花雪月的开篇。

“要是你还没找到合意的人,我给你介绍。其实我早就跟好几个朋友打过招呼啦,只要你有这个想法,我一定给你介绍到底。”

真是皇帝不急急太监,听这语气,似乎她对再婚一事是举双手双脚赞同的。原来女人一到某个年龄,便变得喜欢胡乱给人牵红线搭鹊桥。即使她的真心天地可鉴,此时此景,何以开口说出托媒之事?

“嗯,我知道了。再婚的事,我会认真想想的。”

郁美在女儿墓前双手合十:“久荣,你也要保佑他找到个好姑娘啊。要是莫名其妙地吃醋,妈可不许喔。”

耕平对着岳母的背影深深低下了头。这时,重行突然大声说道:“嗯。不管再不再婚,你都是我们的儿子,这一点是永远都不会变的。”

作家竟被别人的台词感动而流泪,情何以堪?耕平自嘲着情感脆弱的自己,向着岳父岳母的背影,再次深深低下了头。

10

在饭能的河滩上,在悠然自在的玩耍嬉戏中,他们度过了这天的黄昏。孩子们欢闹着往河中丢着石子,顺着河水漂下一只只小树叶船。耕平把牛仔裤挽到膝盖,一步一步地踏进夏日的浅滩,却不想河水竟清凉得让他浑身为之一震。离开东京,似乎连水也变得新鲜了不少。还记得久荣曾说,用饭能的水泡澡,肌肤的感受简直天差地别。这里的水一定特别好吧。

晚饭时和岳父母一起喝了点小酒,耕平便早早地上了楼。客房是八张榻榻米大小的日式房间,即使夜半已过,蝉声依旧嘈杂。小驰白天玩累了,现在早已睡熟。耕平把从东京带来的书放在枕边,茫然地望着拧得只有黄豆大小的油灯发呆,完全没有心情拜读别人的作品。

他想的,正是再婚的事。在和儿子生活得好好的二人世界里新添另一个人,这简直无法想象。据说男孩只有在十五岁之前才能和父亲好好对话,若果真如此,说不定再过五年,小驰和自己之间便仅是同住一个屋檐下的关系。虽说他是个坦率的好孩子,但要他自省,恐怕相当困难。

其实岳母说的似乎也不无道理,或许他是对久荣念念不忘,才难以下定再婚的决心吧。耕平自己也说不好。许多人以为,发妻早逝的男人都过得风流潇洒,那是因为生于现代社会的他们根本无法想象,一个男人竟会因为忘不了亡妻的音容笑貌而独身持家。

耕平转而想了想自己平日的生活,猛然察觉,最近几乎很少想起亡妻,一不留神竟已过了好几个星期。如果不再翻翻老照片,甚至连她的脸都要忘记干净了。

可即便如此,他也不敢想像和另一个女人在一起的生活。这种心理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原来,男人的心也不可知啊。作家能知道的,也只是作品人物的心罢了。

天快亮时,耕平做了个梦。

梦里他彻夜赶完稿,头脑昏沉地走出书房,身上穿着厚厚的法兰绒睡衣,那一定还是冬天吧。黎明的走廊昏暗迷离,客厅的门敞开着,荧光灯的光线微微地从那里透了出来。久荣似是凭门而立,仅露出半个身子,熟悉的藏蓝色睡衣不显半分春色。

(久荣……)

接下来的梦境让耕平极为难受。他想喊叫,却发不出一丝声音。从书房到客厅那仅有几米长的走廊,不论他如何向前迈步,仍丝毫拉近不了两人之间的距离。想要呼唤她的名字,想要奔去她身边,撕心裂肺歇斯底里却仍然无法靠近。

久荣一定也很难受吧。她用那只从门边露出来的眼睛无言地凝望着,只是耕平读不出任何情感。这样的短短几秒,却仿佛像好几年那么漫长。

睁开眼,清晨的阳光已经明晃晃地照进房来。耕平浑身是汗。好久没做过如此难受的梦了。他这样想着,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这是四年来,久荣第一次走进他的梦境里。

(你来看我了啊……)

汗水浸透了他的睡衣T恤。耕平对亡妻充满了感激,一种虽悲伤但亦欣喜的连他自己都无法解释的心情,留给他深入心底的疼痛。他看了看身旁熟睡的小驰,头发没擦干就倒头大睡,结果睡得凌乱不堪。

“……老妈。”

小驰在梦中迷迷糊糊地呼唤着,一颗晶莹的泪滴从他眼角滑落。耕平的内心如刀绞般难受。这孩子虽然还小,却一直拼命地忍受着丧母之痛。除了这样默默地看着熟睡中的他,耕平不知自己还能做什么。突然,小驰睁开那双酷似久荣的细长的双眼,小小的瞳孔深处突然收缩起来。

“做梦了?”

小驰擦擦眼泪,点了点头:“嗯,老妈走进我梦里来了。”

父子如出一辙的表达方式。死去的人不是化为鬼魂出现,而是前来相见。这种感觉,想必失去过至亲的人都有所体会吧。住在久荣老家的这段日子里,两父子总是不约而同地梦见她,以至于并不迷信神灵鬼魂的耕平,都觉得这一切并非偶然。

“老爸也梦见了,和你一样。老妈在梦里跟你说什么了吗?”

小驰迷糊地眨着眼睛,咯哧咯哧地揉着:“嗯。她说会有好事发生,现在保持这样的状态就好了。还说老爸很脆弱,要我好好保护你!”

好事?会有什么好事呢?耕平想猜却没有半点头绪。遗憾地与直本奖擦肩而过,虽说再版,但也才区区两千册,滞销作家泥泞不堪的生活还不知何时是个尽头呢,她怎么能说出让一个十岁孩子保护父亲的话呢?真不明白久荣到底怎么想的。

“小驰!耕平!吃早餐啦!”

楼下响起郁美洪亮的嗓音。小驰“呼啦”一声如猛兽下山一般从床上跃起,低头看着耕平:“你的梦里,老妈说什么啦?”

心里虽然有那么一丝醋意,耕平仍然坦白地答道:“什么都没说。在我梦里,久儿一直都沉默着。”

“是么,哈……”

耕平对儿子的反应又气又恼,只是只字未说。久荣也真是,可以跟儿子说,为什么连一句话也不肯跟老公说呢?在这个阳光灿烂的夏日早晨,耕平满心不悦。

和孩子们一起度过的这个周末,悠然地从指缝间流淌着。开车去入间的商场闲逛,去秩父的温泉舒展身心,去饭能站附近的乌冬面馆和图书馆散步,顺便露露脸。这里清新自然的空气、纯净清透的水质,是耕平从神乐坂一来到就感触深刻的引人流连的地方。

从那以后,岳父岳母再也没有纠结不休地提起再婚的话题,小驰和小芽也整天在河边玩得不亦乐乎。眼前没有步步紧逼的截稿日,很多编辑也正在享受盂兰盆节的假期,名副其实地算得上作家一年中屈指可数的最为自在放松的日子。

其实这样的日子里,耕平也在脑中构思着新作。把一个个小小的黏土块反复揉捏搋和,一点点堆砌成长篇小说的基石形状,这样的角度妙趣横生,这样的人物刻画入木三分,这样的奇闻异事更是别有天地。作家都是怀着对作品的浓厚兴趣才孜孜不倦地从事创作的。当然,刚开始着笔时也常会有磕磕绊绊、迷惘彷徨,但这些对处于构思阶段的作家来说,完全不值得一提。他们只是一点点地堆砌着只有他们才能乐在其中的秘密花园,因而更有种无法言喻的奇妙。

耕平坐在宽大的河滩树荫下,听着潺潺的流水声,把笔记本摊在膝盖上。纵横驰骋的钢笔记录着他泉涌的构思。这便是他即将在《小说北斗》上连载的长篇恋爱小说,书名还没想好。他突然发现,这十年来自己作品的主人公,竟大多都是比自己年轻的男女。

这次,他决定正面描写一对与自己一样将要迈入中年的男女的爱情故事。男主人公是印刷公司的业务员,和耕平一样三十九岁,五年前丧妻。在图书馆当管理员的女主人公与他同岁,三年前丧夫。这对已称不上年轻、对恋爱日益胆怯甚至没有勇气改变自己生活状态的男女,慢慢地一点点相互靠近。季节就设定在由秋入春的那段时间吧,这样,许多重要场面就能以灰沉的冬天为背景了。

如果为他们各自配偶的死设定若干神秘的疑团,这便不再是单纯的恋爱小说,而是描上了一抹悬疑惊险的色彩。在这个灵感泉涌的悠然的盛夏午后,耕平远远地望着孩子们嬉戏玩耍的身影,深深觉得自己已是幸福之至。

11

暑假之旅的最后一个黄昏,饭能河滩烧烤如期举行。河滩上,两顶只有开运动会时才会拿出来用的帐篷迎风支起。不只是岳父岳母与小芽,附近邻居也都齐聚一堂。

耕平拿着纸杯心不在焉地喝着啤酒。烧烤这种场合,他常以参观学习者自居,并不带头准备食物。郁美领着一个素未谋面的女人朝他走来。

“耕平,我来介绍一下好吗?”

岳母满脸明媚地笑着,细长的眼眸深处一本正经。

“呃,好的。”

穿着西装短裤坐在休闲椅上的耕平稍稍正了正坐姿。郁美身后,站着一个身穿藏青底牵牛花图案浴衣的女子,两手恭谦地叠搭在腹前,一头齐颌的短发。

“这是在附近的中学教国语的坪内奈绪小姐,听说是你的小说迷喔。今天她的朋友没有来,你陪陪她吧。”

郁美郑重地向耕平点了点头,便向烧烤架走去。第一天便挑起再婚话题的背后,原来藏着这般大作战呢。她一定早就盘算着要在暑假撮合我和这个女人了吧。这个所谓国语老师的女人表情十分严肃,或许是在学校受男学生欺负了吧。

“那个……我该怎么办才好呢?”

她不知所措地低头看着耕平。耕平在五彩的休闲椅上挪了挪,给她腾出位置。

“呃,坐这里吧。”

奈绪在他身旁坐下,耕平夹紧双膝正襟危坐。虽说写恋爱小说是手到擒来,但面对这从天而降的相亲对象,耕平实在无力驾轻就熟地和她聊天。啤酒一杯接一杯地入肚,耕平已经微露醉意。

“好像有点奇怪呢。”

严肃认真的国语老师说道,眼睛却并不看耕平。这种时候,把视线转向四面被群山环绕的河滩的确是不二之选。小驰和小芽穿着泳装在河里玩得正欢呢。

“那个……可以给我一杯啤酒吗?”

“呃,不好意思,没注意到。”

耕平递给她一个纸杯,倒出剩下的罐装啤酒。

“别的先不说,干杯!”

耕平举杯祝酒,但两只纸杯的碰撞似乎没有多少反应。一口酒喝下去足过了有半分钟,奈绪说道:“我想起来了,我妈好像拜托了郁美阿姨些什么,原来就是这件事啊。真不好意思,坏了你的兴致了。”

干脆爽朗的语调。她望了耕平一眼,笑了:“我本来还觉得奇怪,为什么我妈总唠叨我穿这件浴衣来。转眼我就三十了,或许她担心了吧。”

她一口喝下杯中的啤酒。她喝酒的样子真是赏心悦目。耕平又打开一罐啤酒。

“来。”

耕平给她满上啤酒,递上一些小菜。有芝士鱼糕、墨鱼丝、辣柿种,都是些小老头派的东西。奈绪拿了条墨鱼丝,衔在饱满的双唇边:“你不用因为我而顾虑那么多啦。”

一种莫名的温馨浮动着。此时的奈绪,似乎已经不再是一个普通的国语老师。耕平也拿起一根墨鱼丝衔在唇边:“对了,这样才好吃。”他拿起小凳上那只百元小店买的打火机,慢慢地烤着墨鱼丝的前端,然后递给奈绪。

“真的呢,好香啊,要是有日本酒就好啦!”

原来她这般严肃而又一本正经的气场里,也有如此随和亲近之处。感觉很不错。

“嘿!耕平和奈绪,牛排煎好了喔!”

郁美端着纸碟和刀叉走了过来。一股接受现场督察员视察的感觉涌上耕平心头,自己做得够周到够风度了么?岳母看了看二人的神情,马上走开了。一不小心当了电灯泡可就不好了。

奈绪目送着郁美,说道:“郁美阿姨说话真有意思呢。”

耕平醉晕晕地点点头:“是啊。怎么说我都四十了,不年轻啦,已经是个大叔了。”

“四十岁才不是大叔呢!”

奈绪语气坚决地说道。耕平稍稍定睛看了看奈绪。西山上的夕阳鲜红如血,虽然天空正中已经染上了夜色,但西天仍有暑气残留。

“我看还是算了吧。”奈绪像要放弃似的地说道。是什么地方出问题了吗?耕平惶惑而不得其解,莫非是自己的应对不行?他不禁打了个寒战。

没有一个人走来他们的座位,或许是郁美打了招呼吧。两个孩子这时正和岳父岳母一起,欢乐地吃着烧烤。

“我们还是结束这样的相亲游戏吧。我是个坏女人。”

国语老师放下纸碟,环视了一下四周:“你急着走吗?青田老师。我有个秘密跟你说。”

奈绪从休闲椅上站起身,背向帐篷走去。耕平随后也追了上去。两人在水边的大石块上坐下。脚下清透的水流击撞在岩石上,溅起白色的水花。

“这件事我一直瞒着父母,所以我才跟他们撒谎说,要是碰到合适的人给我介绍介绍。”

奈绪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痛苦:“我配不上你这样带着儿子还努力写作的好男人。”

一直为两人的单独相处而紧张不已的耕平不由得叹了口气。他觉得自己真是愚蠢至极,竟抱着某种期待来到暗处。接下来大概就是继续刚才的自暴自弃之词吧。

“哪里配不上?你不也在学校教书教得很好吗?”

国语老师似乎毫不在意耕平说了什么,她脱下淡紫色带子的木屐,把脚尖浸入夜晚的河水中。

“从二十四岁开始教到现在,已经五年了。这件事有点难以启齿,其实我一直跟着一个男人。很多次我下定决心跟他分手,但始终做不到。他比你大一岁,满四十了。”

奈绪的话如同寂静的河滩上突然投下的炸弹,耕平半晌不知该如何回应。回过神,他说道:“为什么初次见面,你就跟我说这么私密的事情呢?”

奈绪望着远处帐篷的灯火,突然笑了:“因为你是小说家。就像郁美阿姨说的,我真的非常喜欢读你的作品。就算我告诉你这个秘密,你也一定能理解。我就是这样想的。”

“呃……原来是这样。”

耕平也向热闹欢腾的帐篷望去。熊熊的篝火直喷到大人的腰那么高。

“这里的人都很好,可是,如果大家知道同一个中学的两个老师乱搞男女关系,非闹翻了天不可。”

耕平凭借着至今为止的作家身份听说了许多人的秘密。只是听了百家之言,对他的写作也没有过什么用处。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素材中,耕平只用得上那些极少的与他投缘的素材。

“郁美阿姨这么费心安排,短短几个小时就要结束了呢。”

奈绪凄美地笑了。就在这个瞬间,耕平脱口而出了一番连他自己都不曾预想的话:“乱搞男女关系又有什么呢?你很喜欢那个人对吧,只是他有太太了。这样的话,你也可以找一个可以偶尔跟你喝一杯的男朋友呀。这里人多嘴杂,如果你愿意,下次来东京喝几杯吧。”

奈绪圆睁着双眼惊诧地望着耕平。她的眼睛里,摇曳着远处熊熊的篝火。人与人的相遇,真是捉摸不定。

12

两人在夜晚的小河边到底说了多少话,耕平已经记不清了,似乎只有半小时那么短,又似乎有好几小时那么长。他只记得中途回烧烤帐篷去取了好几次啤酒。面对这个初识的女人,自己竟可以如此无拘无束,他觉得实在是不可思议。四周完全昏暗了起来,河滩上的灯火分外耀眼。

果然还是一开始就没有交往念想的女人好啊。五年来,奈绪一直与一个有妇之夫难分难舍,这幕戏里,自己绝对不能登场。这份无拘无束,让耕平的舌头变得轻快了起来。

虽说刚知道的时候非常震惊,但天马行空地谈了一会儿之后,便发现她其实是个非常纯洁聪明的女人。不但读过自己半数以上的作品,还像个国语老师一样,丝毫不掩饰对作品的批评不满之处。耕平搭起二郎腿,说道:“日本真是不论到了哪里都有蚊子呢。”

既没有驱虫水,也没有蚊香。和奈绪说话之间,穿短西装裤露出的腿上已经被叮出好几个小包。马上就满三十的国语老师笑了:“我刚才也被叮了五个包呢。你看,这里也是。”

奈绪卷起牵牛花图案的浴衣的袖子,露出上胳膊的内侧。只见雪白的肌肤上凸起一个小小的红肿痕迹。

“但是,我很高兴。”

被蚊子叮了还高兴?莫非这女人有什么特殊爱好么?醉晕晕的耕平不禁联想起某些轻浮之事。

“说不定我们是被同一只蚊子叮的呀,有点小高兴。”

“呃,这个……”

耕平只觉得全身的血液一齐涌上脸颊。万幸的是,在夜晚的河滩上,即使面红耳赤也不会引人注意。这是一条救命稻草。耕平向远处的烧烤会场望去:“我们差不多回去了吧,引起什么流言就不好了。”

“嗯。但是,刚刚说的话,不能只是随口说说的喔。”

刚说过什么话?耕平不知所措地望着奈绪。奈绪轻瞪了他一眼:“就忘记了?那句话还让我深受感动了呢。”

“不好意思。”

亡妻也曾说过,耕平虽然不善于一锤定音,但那些毫不费劲的轻描淡写的话语中,却总有一种动人心旌的力量。只是他自己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因此已经忘得一干二净。

“你刚刚不是说过嘛,如果他有太太,我找个男朋友也没关系,还说下次来东京喝几杯。”

耕平挠挠头,说道:“呃,我是真心这么说的。”

奈绪从浴衣的胸口里拿出什么。原来是如珍珠贝一般光亮的白色手机。

“那,你告诉我短信邮箱。”

脚下的水流声清脆凉爽。夜晚小河边,红外线通讯。耕平忽然觉得,在没有手机的学生时代读过的恋爱小说似乎更为沉静感动。但时代在变,人与人的相遇和恋爱方式也在变。耕平还年轻,比起古时鸿雁传情,还是随时代而动更为理想吧。耕平把奈绪的电话号码和短信邮箱存进手机,似乎顷刻间手机变得丰富而重要起来。

“稍微隔开一点时间,我们跟大家会合去吧。坪内小姐,你先请!”

“嗯。到时候我给你发短信。”

奈绪向宽阔的河滩走去。藏青色的夜空下,藏青底的浴衣,多么风姿绰约的背影啊。耕平远望了好一阵夜幕下欢腾的水渊,才慢慢向会场走去。

帐篷下,数盏灯笼通明,宴会仍在火热地进行着,岳父岳母和邻居们谈笑甚欢。耕平在人群中寻找着小驰的身影。不见人影,那还是问问郁美吧。

“小驰这家伙,不在这里么?”

岳母醉得不轻。

“啊,刚才还在这里吃炸鸡块和饭团呀,说起来小芽也不在了呢,大概到哪里玩去了吧。”

耕平心里忐忑不已。刚刚没空管他,老天保佑他没出事才好。每逢周末,日本全国总有很多人因为水上事故而丧生。

“我去找找。”

“嗯,烧烤大会也差不多快结束了,麻烦你了。”

耕平骨碌骨碌地快步走在满是滚圆石块的宽阔河滩上,绕了一圈,仍然不见孩子们的踪影。于是,他向河流的宽处走去,还是没有。只剩下从河滩拾级而上的公园和上流的小河洲没找了。笔直的石阶看上去陡不可攀,他决定先沿河而上去找找。饭能川上架着一座朱红漆的铁桥,耕平穿过桥下,沿着向左流去的河流,在绿色拐角处转弯,便看见了夜色中约有篮球场那么大的白色河洲。

那里站着两个孩子。耕平正想叫他们,却不由得猛地停下了脚步。穿着泳裤和T恤的少年,分明地把手搭在穿着泳衣和灰色带帽风衣的少女肩上。耕平下意识地向岩石后面躲去。

少年就是小驰,而少女就是小芽。被小驰搭着肩头的小芽,看不出丝毫不快或是抵触。两人似乎在说着什么,可水流声太大,耕平听不清楚。小芽也伸出手,用指尖抓住小驰的T恤下摆。这是在干什么呢?昏暗的灯火中,两个孩子的脸越靠越近,越靠越近,比小芽稍矮的小驰踮起脚尖……

虽然耕平所在的位置看不到他们唇与唇的吻合,他也不由得屏住了呼吸,似乎这是发生在自己身上一样。小驰才上小学五年级,今年秋天才满十一岁。如今的孩子都这样么?还是只有小驰早熟呢?耕平没有答案。但是作为父亲,他没有丝毫反感或是不快,也没有愤怒或是担心。回想起来,自己的初吻比这晚了五年还多,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耕平内心忽然涌起一种年代感。

他仍然清楚地记得喜欢上一个人的感觉,还有和喜欢的人接吻时内心的震撼。那种心情像是自豪,又像是受到甜蜜伤害的伤心,还有种向大人阶段又迈出一步的感觉,都是不可再得的美好经历。

这样的话,作为父亲,即使夸他几句也无伤大雅吧,因为他拥有了喜欢上一个人的美好经历。那不正是生命的大树么?有时人们将恋爱怀抱于心便可以度过一生。恋爱的力量就是这么伟大。

浅吻之后,这对年少的恋人便离开了。耕平这才终于松了口气。原来,小驰和小芽接吻时,耕平竟也不自觉地忘记了呼吸。

(现在不是写恋爱小说的时候。)

耕平在岩石后自我反省起来。这样岂不是要被小驰赶在前头了么。河洲上,小驰把手从小芽的肩上拿开,并着肩向夜色中的河流走去。小芽的指尖仍然紧紧地抓着小驰的T恤。

明天他就回东京了,下次再来这里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年少的恋人分别在即,今晚这点有限的时间又能如何呢?耕平想,如果可以,让他们两个人单独相处久一点,再久一点吧。但是,热闹的烧烤大会马上接近尾声了。

耕平故意在岩石后踏响脚步,石块与石块碰撞的声音如枪声般回响。小芽像是丢开着火的布片似的松开了小驰的T恤。耕平大声叫唤道:“小驰,小芽,你们在哪里呀?该回去啦!”

年少的恋人互相点了点头。在被他们发觉之前,耕平悄悄地离开藏身的岩石,向远处的篝火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