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个男人吗?”
“是的。”
“你认识他吗?”
格里沙摇了摇头。
警长戴上帽子。“找到就好了。”他说。
“等等,”德米卡说,“我儿子说有人用小狗当诱饵,把他骗到了储藏室。”
“是的,先生,他也告诉我了。可是,没人触犯法律。”
“有人想诱拐儿童!”
“很难说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么小的孩子说的话更不可信。”
“事实很清楚。有人把我儿子骗到地下室,又把他丢下了。”
“他这样做有什么目的呢?”
“听着,我很感谢你能帮我找到我儿子,但你不觉得对这件事的处理稍显轻率了吗?”
“每天都有孩子迷路。”
德米卡有点起疑了。“你怎么知道到哪儿去找他?”
“侥幸猜中而已。一来我就说了,我非常熟悉这幢楼。”
德米卡决定不在如此激动的状态下说出自己的疑惑。他转过身,朝着格里沙又一次发问:“那个人告诉你名字了吗?”
“说了,”格里沙回答,“他说自己叫尼克。”
第二天早上,德米卡要来了尼克·斯莫特罗夫的克格勃文件。
他非常生气,真想拿把枪干掉尼克。但他告诉自己必须保持镇静。
对尼克来说,前一天骗过门卫不会是什么难事。他可以假装成一个帮忙搬东西的跟在楼里的某个住户后面,或是仅仅出示一下党员证就走进大楼。但是,尼克知道格里沙常从尼娜住的地方去他妈妈家,对于这一点,德米卡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不过他很快就想到,尼克也许几天前就踩好点了。他可以和一些邻居闲聊,找到格里沙的活动规律,选择最佳时机进行诱拐。他甚至可能贿赂了这里的片警。他就是想把德米卡吓个半死。
他成功了。
但德米卡发誓要让他后悔。
从理论上来讲,阿列克谢·柯西金作为总理可以查看他想看到的任何文件。然而在实际的操作中,柯西金能看什么文件却需要尤里·安德罗波夫来决定。德米卡认确信,尼克的犯罪行为牵扯不到政治,克格勃没有理由扣住他的个人档案。果然不出所料,尼克的档案这天下午就出现在了他的办公桌上。
尼克的档案非常厚。
如同德米卡所料,尼克是个黑市商人,和大多数黑市商人一样是个机会主义者。只要在苏联难买的商品,尼克都会进行非法交易——花衬衫、昂贵的香水、电吉他、女士的贴身内衣、苏格兰威士忌。德米卡仔细地浏览着这份文件,希望从中找到能够足以摧毁尼克的关键点。
克格勃靠流言就能随意抓人,对付尼克,德米卡却需要确凿的证据。他可以带着这份克格勃文件找到警察,要他们进行调查。但尼克显然贿赂过警察——不然也不可能长时间地逍遥法外。尼克的保护伞自然希望这种贿赂能够持续下去。所以即便警方有调查,这种调查也会很快就不了了之。
文件里写了许多尼克私生活方面的事情。他有个情妇,还有好几个女朋友。他和其中的一个女朋友甚至在一起吸大麻。德米卡觉得,娜塔亚对他的这些女朋友肯定知道得不多。每天下午,尼克几乎都会在中央市场附近的马德里酒吧和人谈生意。他有个在克里姆林宫工作的漂亮——
德米卡吃惊地在文件中看到,尼克的妻子长期和柯西金总理的助理德米特里·伊里奇·德沃尔金保持着长期的情人关系。
尼克档案里出现了自己的名字,这让德米卡非常害怕,看来没有任何事能在苏联保密。
幸好没有照片和录音。
文件里有张尼克的照片,德米卡从没见过他。尼克是个有着迷人笑容的英俊男子。照片上,尼克穿着一件饰有肩章的高档大衣。档案里的记录说,尼克身高一米八,是个体格健硕的男子。
德米卡真想把他打个皮开肉绽。
他把复仇的想法放到一边,继续往下读档案。
很快,他就找到了想要找的东西。
尼克从军队里购买了电视机。
军队里有笔很大的经费,因为怕被定性为不爱国,没人敢质疑这笔经费的用途。其中一部分被用来从西方购买高科技设备。苏联红军每年都要用这笔资金从西方购买几百台昂贵的电视机。他们最喜欢买画面精致、声音清晰的西柏林弗兰克牌电视。根据记录,军队根本用不了这么多电视机。它们是几个中级军官订购的,这几人的名字都被记录在了档案里。买来这些电视机后,他们会说款式已经过时了,然后把它们便宜卖给尼克。尼克再把这些电视机拿到黑市上高价卖出,从中赚取丰厚的利润。
尼克的大多数生意都赚不了什么钱,但和军队的电视机交易能让他每年都赚上大钱。
没有证据能表明确有其事,但德米卡知道肯定有这回事。克格勃把这件事报告给了军方,但军队的内部调查却以证据不足而草草了事。德米卡心想,调查员多半也牵涉了这桩交易。
他打电话给娜塔亚的办公室。“立马回答我一个问题,”他说,“你家的电视是什么牌子的?”
“弗兰克牌,”娜塔亚立刻作出了回答,“弗兰克牌电视机非常棒,如果你想要的话,我可以给你弄一台。”
“不用了,谢谢你。”
“为什么问这个?”
“我之后再跟你解释。”德米卡挂了电话。
他看了看表,现在是下午五点。他离开克里姆林宫,把车开到一条名为萨多瓦娅-萨摩特察纳卡娅的马路上。
他必须吓吓尼克。这事不会简单,但他必须行动。他必须让尼克明白无论将来还是过去,他都不该威胁德米卡的家人。
德米卡把莫斯科人轿车停在路边,但没有立刻下车。他回忆起古巴导弹危机时,自己从始至终不惜一切代价保守秘密的往事。当时为了完成任务,他毫不犹豫地毁了许多人的工作,甚至牺牲了他们的生命。现在他同样要毁了尼克。
他锁上车,走向马德里酒吧。
德米卡推开门,走进酒吧。他站定,四处张望了一会儿。这是个阴郁却极具现代感的地方,桌椅都是塑料的。电暖炉冒出的热气和墙上弗拉门戈舞者的照片,不合时宜地给酒吧增添了几许暖色。不多的几位客人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德米卡,看上去都是些无足轻重的小流氓。很难想象这种地方竟然和档案中的尼克有所联系。
酒吧尽头有个带转角的小吧台,边门上标着“内部场所”几个字。
德米卡像这里的老板一样大步流星地穿过酒吧,还没站稳就劈头盖脸地问吧台后的男人:“尼克在里面吗?”
男人似乎想让德米卡停下步子,但看了眼德米卡的表情后,他马上改变了主意。“在里面。”他说。
德米卡推开门。
四个男人正在狭小的密室里打牌。桌上放了许多钱。两个浓妆艳抹、穿着短裙的女孩看上去有些无聊地坐在一边的沙发上,抽着长条美式烟。
德米卡很快就认出了尼克。他和照片上一样英俊,但相机镜头没抓住尼克的冷酷表情。尼克对德米卡说:“这是私人场所,滚出去!”
德米卡说:“我有个消息要告诉你。”
尼克把牌扣在桌子上,往椅背上一靠。“你他妈的是谁?”
“可能有不太好的事会发生。”
两个玩牌的人站起身,转过来看着德米卡。一个人把手伸进外套,德米卡心想他也许要拿出武器。但看到尼克懒洋洋地举起手以后,这个人犹豫着没把家伙掏出来。
尼克盯着德米卡问:“你在说什么啊?”
“发生不太好的事情后,人们一般总会问是谁惹出来的。”
“你会告诉我吗?”
“我现在告诉你,将要给你找上麻烦的是德米特里·伊里奇·德沃尔金。”
“狗娘养的,我不会有任何麻烦。”
“之前确实没麻烦——但在犯了昨天那个错误以后,你的麻烦就大了。”
尼克周围的人紧张起来,他却依然保持着平静。“昨天吗?”他把眼睛眯成一条缝,“你就是和她乱搞的小子?”
“当你陷入棘手的大麻烦时,请一定记住我的名字。”
“你就是德米卡!”
“我们还会见面的。”说完,德米卡缓缓转身,走出密室。
穿过酒吧时,里面每个人都盯着他。德米卡直视前方,觉得任何一刻都有可能被子弹击中。
他走到门口,从容不迫地走出了门。
德米卡笑了笑。侥幸成功了,他琢磨着。
现在他必须兑现自己的承诺。
他从市中心驱车六英里前往霍登卡机场,把车停在红军情报中心的停车场。情报中心大楼是幢斯大林时代的诡异建筑,九层高楼的周边搭建了两层裙楼。中心准备在附近再建一幢十五层的大楼:情报组织从来不担心规模会缩小。
德米卡拿着尼克的克格勃文件走进情报中心老楼,要求面见沃洛佳·别斯科夫将军。
一个卫兵问:“你有预约吗?”
德米卡提高嗓门说:“小子,别闹,快打电话给将军的秘书,告诉他我已经在这儿了。”
一阵忙乱以后——很少有人不请自来——德米卡被引导着穿过一个金属探测器,坐电梯前往顶楼办公室。
情报中心大楼是附近最高的建筑,可以把莫斯科一览无余。沃洛佳跟德米卡打了招呼,给他端了杯茶。德米卡一直很喜欢这位舅舅。五十多岁的沃洛佳已经有了些白发。尽管眼神颇为严厉,但他是真正的改革者——在保守的军队高层可并不多见。他曾经还去过一次美国呢!
“怎么了?”沃洛佳问,“你看上去好像准备要杀人。”
“我碰到个问题,”德米卡告诉他,“我树敌了。”
“在你的圈子里并不少见。”
“和政治无关。尼克·斯莫特罗夫是个恶棍。”
“你怎么惹上这样一个人了?”
“我和他老婆睡了。”
沃洛佳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他威胁你了是吗?”
沃洛佳舅舅也许从没对聪明美丽的卓娅舅妈不忠过,这意味着他并不同情德米卡。可如果他蠢得去娶尼娜这种女人的话,或许对德米卡的看法会有所改变吧。
德米卡说:“尼克诱拐了格里沙。”
沃洛佳坐直了:“什么时候的事情?”
“昨天。最后我们找到了格里沙。尼克仅仅把他关在政府公寓的地下室里,但这不过是个警告。”
“你必须放弃这个女人!”
德米卡继续自己的话题。“舅舅,我是因为一个特别的理由来找您的。您可以在帮我忙的同时为军队做件好事。”
“说下去。”
“尼克是一场骗局的主谋,这个骗局每年榨取军队数百万卢布。”德米卡把尼克将红军用特别经费购买的电视机转手倒卖的事告诉他。说完以后,他把尼克的档案放在沃洛佳的桌子上。“详细情况都写在这里——还包括了策划这整件事的几个军官的名字。”
沃洛佳没去拿文件。“我不是警察,我无法逮捕那个尼克。如果他贿赂了警察的话,我就没什么可以帮你的了。”
“但你可以逮捕涉事的军官啊!”
“这倒是。他们会在二十四小时之内被捕入狱。”
“你可以终止他们的买卖!”
“很快就不会有这种买卖了。”
没有了倒卖军队电视机的买卖,尼克就完蛋了,德米卡心想。“舅舅,谢谢你,”他说,“你帮我大忙了。”
尼克来见他的时候,德米卡正在打点行装,他要去捷克斯洛伐克出差。
政治局同意了柯西金的方案。德米卡将随柯西金乘飞机前往布拉格,协商应对这次危机的和平解决之道。他们想找到一个既能让强硬分子不用担心会对苏联体系构成威胁,又能让匈牙利的改革试验顺利进行下去的折中方案。可是,德米卡希望不久的将来整个苏联体系都能有所改变。
布拉格的五月气温适宜,不过会有点潮湿。门铃响的时候,德米卡正在叠雨衣,准备往包里放。
他所住的大楼没有门卫,没有内部通话系统。大楼沿街的那扇门永远不上锁,任何访客都能不请自来。这里远没有德米卡前妻所住的政府公寓那样奢华。德米卡有时会觉得有点不公,但很高兴格里沙和奶奶住得近。
德米卡打开门,吃惊地看到情人的丈夫站在门口。
尼克比德米卡高大,但德米卡早就做好了面对他的准备。他退后一步,拿起近身很重的一个玻璃烟灰缸,准备用来当武器。
“不需要用那个。”尼克一边说,一边走进玄关,关上门。
“走开,”德米卡说,“在惹上麻烦前快离开这里。”他试着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更有自信。
尼克满怀恨意瞪着他。“你表明了立场,”他说,“你不怕我。你完全有能力摧毁我的生活。我应该怕你。很好,我明白了。我确实怕了。”
这话似乎有点言不由衷。
德米卡问:“你来这儿干什么?”
“我根本不在乎那个贱人。我是为了让已经死了的老娘高兴才娶了她。但被别的男人戴绿帽子任谁都会受伤。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别废话,快说重点。”
“我的生意全被你毁了。军队里所有人都不跟我说话了,更别提卖给我电视机了。靠我赚到钱买了四居室别墅的人,在街上看到我一句话都不说——我是指那几个侥幸没入狱的人。”
“你不该威胁到我儿子。”
“我现在知道了。我以为我妻子为哪个小人物张开了双腿,没想到你是这么个难缠的主儿,我低估了你。”
“那就快离开我家,自己疗伤去吧。”
“我必须得挣钱活命。”
“试着找个活儿干。”
“别开玩笑了。我找到了另一条买卖西方电视机的渠道——和军队没有干系。”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可以重新打造起被你毁灭的生意。”
“那又怎么样?”
“能让我进屋坐下谈吗?”
“别他妈的犯傻。”
尼克的目光中又一次充满了怒气。德米卡担心自己有点太过了,但这股怒火很快就消失了。尼克谦卑地说:“你看这样行吗?我让你抽成百分之十。”
“你想让我参与你的不合法生意吗?你一定是疯了。”
“那就百分之二十。只要别来惹我,你就能拿百分之二十的利润。”
“傻瓜,我不要你的钱。这是苏联,不像美国那样有钱什么都能买。我的关系网远比你给我的钱更有用。”
“你一定有想要的东西。”
在说到这个话题之前,德米卡之所以和尼克争吵完全是为了自己的脸面。但现在他发现机会来了。“哦,是的,”他说,“我的确有想要的东西。”
“你想要什么?”
“和你老婆离婚。”
“你说什么?”
“我想要你和你妻子离婚。”
“和娜塔亚离婚吗?”
“和你妻子离婚,”德米卡又说了一遍,“你难道对这六个字理解有困难吗?”
“天杀的,这样就行了吗?”
“是的。”
“你可以和她结婚,我不会再去碰她了。”
“如果你和她离婚,我立马就放过你。我不是警察,我也不想针对苏联的腐败展开讨伐。我有更重要的活儿要干。”
“成交,”尼克打开门,“我立马送她上来。”
德米卡吃了一惊。“她在这儿吗?”
“正等在车里呢。我会让她把东西打好包,明天送过来。我不想在家里再见到她了!”
德米卡提高嗓音说:“别想伤害她。即便磨破一点皮,整个交易也会取消。”
尼克在门口转过身,竖起一根手指威胁德米卡。“你也别想违约。如果再想搞我,我就用厨房里的餐刀割掉她的乳头。”
德米卡知道逼急了的话尼克会说到做到。他努力克制住颤抖。“快走吧你。”
尼克没关门便下了楼。
德米卡像是长跑过后一样呼吸艰难。他定定地站在狭小的玄关里,聆听着尼克拖着步子下楼的声音。他手心全是汗,把烟灰缸放回玄关的小桌上时差点把烟灰缸失手摔在地上。
刚才他像是做了一场梦。尼克真的站在门口,同意离婚了吗?德米卡真的把他吓退了吗?
一分钟以后,他听到楼道上传来比先前更轻更快的脚步声。德米卡没有出门迎接:他觉得自己像是被钉在了玄关里。
娜塔亚站在门口,她的爽朗笑容让整个玄关都亮了起来。娜塔亚一下扑进他怀里。德米卡把脸埋进她的发卷。“你终于来了。”他说。
“既然来了,”她说,“我就不会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