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知死亡(2 / 2)
它甚至从没有坐在我的腿上过。
<h4>5</h4>
戴斯的失而复返引起了大家的讨论,他们都认为临终关怀医院在那半个月没有一个人去世,是因为戴斯离开了医院。他们对戴斯的态度也由厌恶逐渐变为敬畏,仿佛它真的能决定人们的生死。
不知是从谁开始,休息室里越来越多的病人家属开始给戴斯送东西,有时候是一些猫粮,有时候是一些猫罐头和薄荷草,他们大多祈求戴斯不要光临自己的床位。也有一些家属不忍病人痛苦,祈求戴斯早一点儿到来。
而戴斯还像往常一样。值得庆幸的是没有人敢再伤害它了。
我大多数时候觉得这些事很滑稽,可心理又有些隐约的担忧。
娟子。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戴斯看她的眼神和往日不同,它变得非常愿意与她待在一起。
几个同事仍旧好意提醒,不要和戴斯走得太近。
追随死亡的动物能带来什么好兆头呢?
我没有思考过这些。
而娟子很快就病倒了。
当时我正在医院值班,娟子的同事给我打来电话,说娟子发高烧,没法开车回去,让我来接她。我起初没太当一回事,谁还没有个头疼脑热的?我接了她回家,给她盖好被子,又下楼买了些补液与退烧药。可这对她似乎没有什么帮助,高烧一直没能退下来,烧到半夜,娟子开始说胡话。
我慌了神,将她送到医院。
医生开了寻常的盐水抗生素,挂进去之后高烧又转成持续的低烧,低烧一个星期,期间做了各项检查,最后医生在娟子的胃里发现了一个恶性肿瘤。
她有时候会胃疼,可我似乎从没有注意过。
我望着检查结果几乎是叫出声来。
我自己就是个医生,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如果不做手术,肿瘤会拖垮她的身体,如果做手术,胃部的恶性肿瘤最容易扩散。
戴斯悄无声息地走到娟子身边,就那样轻轻地,轻轻地望着她,像望着任何其他病人一样。
我忽然感到恼怒。
我看着戴斯:“我对你这样好,娟子对你这样好,你为什么企图带走她?”
我不知道戴斯是否听懂了我的话,它抖了抖尾巴。娟子睁开眼睛问我检查结果。
我胡乱编了一个无关紧要的病症。
“没事的,一切都好!”
“嗯!”娟子握着我的手。
<h4>6</h4>
我开始有意识地不让戴斯靠近娟子,我变得像那些病人家属一样,总觉得这一切和戴斯有关,我知道这看起来很不理性,可人类从来不是靠理性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
我对戴斯的态度也有了一些改变,我尽量让自己不要表现出来,可是我不再愿意逗弄它了,不再愿意它黏在我的身旁。我不是怕它,我是怕死亡会离我太近。我这才明白,宗教为什么会存在,因为它给了人们希望。而戴斯也一样,我总觉得把它从娟子身边隔离开来,娟子就能活下去。从这个角度说,它也给了我希望。
娟子如计划那样做了手术,术后化疗让她的头发都掉光了。她大概知道自己得的是什么病,有时候会坐在床边看着外面发呆。
“林辉,其实我知道我的身体……”
“别瞎说!”
我总是打断她。
我没有勇气和她探讨生死,因为我无法接受她会死!
她勇敢、理智,可我不是。
她甚至好几次跟我提起了戴斯。
“我一个人住在医院多无聊,怎么不把戴斯带来看看我!”
我找各种各样的理由来搪塞,比如戴斯寄养在了宠物医院,比如戴斯今天淘气没有回来,比如医生说猫对她的健康不利!
她笑一笑,不勉强我,只是把话题转移开来。
她开始记日记,处理一些一个健康的人不会处理的事情。
她的状况没有变好,我买了戒指,决定向她求婚。我知道,好心情对病情康复有很大的帮助,我希望她快乐。
医院的其他病人得知了我的计划,都很感动,决定配合着我给她惊喜。
病友拉着她出去聊天,她返回房间伸手开灯的时候,就发现所有医生、护士,还有同科室的病人都站成了一圈,我在中间。
“嫁给我好吗?”我单膝跪地,掏出戒指。
虽然有些老套,毕竟,我并不是一个擅长营造浪漫气氛的人,不过她还是很高兴。
她哭了,说:“我愿意!”
我一把抱着她转起圈来。
那一刻我想,如果她没有生病该多好!如果我这辈子都能拥着她该多好!
我猜她也是这样想的,因为她抱我抱得那样紧,好像使出了浑身的力气,好像害怕一松手,我就会消失。
“能跟我拍一套婚纱照吗?”她靠在我的肩头说。
当然!我点点头。
我找来了影楼的化妆师和摄影师。她化了妆,穿了礼服,与我牵着手站在草地上,一直拍到累了为止。
五百三十二张。我们一共拍了五百三十二张。
她看起来精神特别好。我们回到医院,她甚至对我说她想吃一碗馄饨。
我在她的额头上吻了一下,骑着自行车出去给她买馄饨。
我觉得我们就像一对普通的夫妇,我觉得她一定能活下来。我甚至开始想,我们以后如果有孩子的话,孩子应该叫什么名字。
可我没想到,买完馄饨回来,我会看见戴斯站在娟子的窗前,静静地注视着娟子。
我手里的馄饨啪地一下落在了地上。我想把戴斯赶走,可娟子冲我摆摆手。她说,别赶走戴斯,让它陪陪我。
那天下午,娟子又发起了高烧,晚上的时候就不行了,多脏器衰竭,陷入昏迷,医生抢救了三次,最终还是没能留住她。
我浑浑噩噩地走到车旁,开门,上车。戴斯一直跟着我爬上了车子。
我不看它,踩着油门。
那天,我没有回家,车子从天黑一直开到天亮,我不知道我到了什么地方。我打开车门,把戴斯赶了下去。
“我不想再看见你!”我对它说。
它呜呜地叫了两声,撒娇一般,我没有理会,关上车门离开了。它在后面追了一段路,直到身影越来越小,很快就完全看不见了。
<h4>7</h4>
那之后我再也没有在临终关怀医院看见过戴斯,当然,这并没有影响临终关怀医院的死亡率,病人们还是一个接一个地死去,人们渐渐忘了戴斯的故事。毕竟,这是临终关怀医院,几乎没有人能够从这里康复。
我后来又结婚,有了两个孩子,婚姻生活平淡安逸。孩子们长大成人。再后来,我退休,日益衰老,终于也住进了临终关怀医院。
意识清醒的时候,我常常一遍一遍回忆过往。我忍不住想象,如果没遇见戴斯的话,娟子是不是就不会死,如果没有托娟子照顾过戴斯,戴斯选择的会不会是别人?又或者,戴斯究竟是因为我离死亡那样没有距离才同我作伴,还是因为它真的想留在我的身边?我从来没有思索出过答案,但这些问题无疑是帮我摆脱晚年孤寂最好的方式。
随着疾病的加重,我能回忆的时候也越来越少。在一个温暖的夜里,我躺在床上,缓缓呼吸,一只浑身黑色的猫,轻轻地爬到了我的床前。
“戴斯?”我好像认出了它。
它伸出它软绵绵的肉垫,放在我的手心。
恍惚间,我听见了它的声音:“对不起……”
我轻轻握了握它的手。
我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我的身体轻飘飘的,好像要飞起来。戴斯静静地注视着我,就像是要为我送行。它的目光有一种奇妙的力量,那种苍凉的孤寂感一下子就消失了。我忽然意识到它从未带来过死亡,它不过是个指引往生的使者。
我在最后的思绪里想着的全是它。
一只猫的寿命有多长: 十五年?二十年?可戴斯已经活了整整四十年。
它一定是一只很特别的猫。
“再见。”它对我说。
“再见。”
就这样,我与死亡、命运以及戴斯和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