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又?是一年除夕,辞旧迎新。
依着?往年的惯例,崔栾携家眷自京口而来,各房齐聚,家宴团圆。
崔翁见着?常年在外的儿子,自是高兴。
再看崔栾带回来的一双儿女,彬彬有礼,落落大方,心中更是欣慰。
只是和蔼问过他们近况,目光自宴厅扫过,瞥见独坐的崔循后?,捋着?长?须的手不由一顿,脸上的笑意也淡了些?。
按理说,萧窈此时应陪在崔循身侧的。
她虽为皇室出身的公主,但?既已嫁过来,便为崔家妇,哪有除夕这等时节却回宫去的道理?
但?她还是回去了。
崔循没拦,甚至还平静地替她分辩一番。
只是无论用再怎么委婉的言辞修饰,都改变不了本质。
崔翁很是怒其不争,险些?折了自己那根用惯了的钓竿。
还是老仆反复劝慰,一说是重光帝而今身体不佳,今回宫宴又?有江夏王世子,想必公主放心不下?;又?说年节动气?实在伤和气?,才令老爷子勉强按捺下?来。
只是如?今见宴上旁人?妻子俱在,崔循形单影只,又?忍不住皱眉。
崔栾打眼一看,便知自家老父亲为何不平。斟了杯酒,劝道:“琢玉既应允,便是他们夫妻之间已经商定的事情,您又?何必为此介怀,累得?自己心情不佳。”
“岂有此理?”崔翁冷脸道,“除夕本应团聚,倒叫琢玉独自在此。”
崔栾笑眯眯道:“父亲若是心疼琢玉孤身在此,不若叫他陪公主去……”
话音未落,便被崔翁瞪了一眼:“什么混账话!”
眼下?已是夫纲不振,若是如?此,岂非长?孙成了赘婿?
崔栾挨了训也没放在心上,叫小儿子过去陪祖父说话,自己则端了杯酒,在崔循身旁落座。
崔循未曾饮酒,见着?他来,才举杯略沾了沾唇。
崔栾道:“年节家宴,便是多喝些?酒也无妨,随意自在些?。”
崔循摇头:“叔父知道的,我酒量不佳。”
“便是醉了,叫人?扶你回去歇息就是。”崔栾压低声音,意有所指道,“还是说,晚些?时候你另有安排?”
说着?,有意无意瞟了眼崔翁。
崔循被戳破心思,难得?窘迫地轻咳了声。
“无妨,无妨。叔父当年为见心上人?,还去翻过墙,险些?被当作偷窃的贼人?送官。”崔栾品着?陈酒,毫不介意提及自己当年的糗事,感慨道,“年轻人?合该如?此。似你从前那般老气?横秋,才不好。”
崔循眼中浮现笑意:“多谢叔父提点。”
崔翁到底是上了年纪的人?,用过饭,渐渐有了倦意,由老奴扶着?回去歇息。各房便也陆续结伴散去。
崔循出了门,接过仆役递来的大氅。
“马匹已经备下?。”松风恭谨道。
往常崔循出门大都乘马车,能隔绝旁人?视线,器物一应俱全,便宜办公、休憩,但?却慢。
昨日萧窈道明除夕要在宫中,又?问他家宴后?能否来陪自己时,崔循犹豫片刻后?还是应了下?来,吩咐松风备马。
养尊处优,循规蹈矩的世家公子,是不该这般行事的。
但?他还是做了。
暗流涌动的宫宴已然散去,萧窈不曾回朝晖殿,而是来了城楼观灯。
除夕虽比不得?上元节那般,有各式各样的花灯、灯楼,映得?秦淮一带如?天?河。但?城中各处也已经装点布置上,渺茫夜色之中,有灯火万家。
崔循登楼,见着?凭栏独坐的萧窈。
萧窈身着?织金妆花红裙,披狐裘。发上金钗珠玉,衬着?雪肤红唇,艳丽得?不可方物。回头看他时,眼波流转,眸中映着?檐下?烛火的光,笑得?狡黠灵动。
有那么一瞬,崔循只觉心跳仿佛都快了些?。
“你我这般,像不像幽会?”萧窈戏谑。
崔循已习惯她信口胡诌,无奈一笑。近前,将她被风乱的鬓发拂至耳后?,低声强调:“你我是夫妻。”
又?问:“宫宴可还顺遂?”
萧窈点头,鬓上的凤凰衔珠步摇随之晃动:“你真该看看萧巍的脸色。”
崔循了然道:“可以?想见。”
“他如?今在建邺,与?江夏往来通信多有不便,桓维又?无意鼎力相助,便是再怎么不甘,眼下?也只能忍气?吞声。”萧窈稍稍正了神色,“但?我观他态度言辞,江夏那边恐怕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但萧窈原本也没指望,仅凭立储便一劳永逸。
说是“幽会”,实则却聊起这些来。
崔循并未打断,只拢了她的手,安静听着?。
待萧窈大略讲过自己的打算,微微颔首,道了声“不错”。指尖摩挲着?她纤细的手腕,低声问:“想这些?,不会厌烦吗?”
“有时会,”萧窈顿了顿,坦然而认真道,“但?我总要做些?什么。”
从前争吵时,崔循曾咄咄相逼,告诉她不独士族藏污纳垢,皇室亦如?此。
萧窈无法反驳。
因就连她给了颇多照拂的寒门学子,也并非个个都如?管越溪、杨鸿光这般上进。甚至有人?被纨绔带着?胡来,出入秦楼楚馆,为他们代写功课,逢迎奉承,低声下?气?讨好。
明明当初皆是尧祭酒亲眼看过,精挑细选的人?,却也会如?白沙在涅,与?之俱黑。
萧窈自学宫属官递来的奏疏得?知此事,初时愤怒,渐渐却觉出些?难过。
她独自枯坐许久,最后?叫人?传了谢昭来。
虽说今时不同往日,谢昭早已不再是从前那个闲散无事的协律郎,但?他身上到底还担着?学宫司业一职。
学宫递来这封奏疏,是因此事牵涉几?位世家子弟,属官们不敢贸然处置,故而特?地请示上意。
萧窈将这封奏疏给了谢昭,叫他查明原委,再着?人?按规矩责罚。该罚戒尺的罚戒尺,该抄书的抄书,不得?有任何偏颇容情之处。
谢昭没什么避讳,立时应了。
却没告退,倒是看着?她欲言又?止。
萧窈问他缘由,谢昭玩笑一般开?口道:“臣原以?为,公主会叫人?将他们都撵了,免得?留着?碍眼。”
萧窈没好气?瞥他一眼。想了想,又?的确像自己早几?年能做出来的事情,便无奈叹道:“我倒是想。”
谢昭又?道:“公主若心中难过……”
萧窈没叫他将话说完,面无表情道:“召你来时,已经难过完了。”
难过归难过,事情也总是要做的。
谢昭像是头回认识她一样,怔了片刻,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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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窈懒得?计较,抬手打发他办事去。
她其实能猜到谢昭的心思,也明白崔循的用意。
在他们眼中,她就像是枝合该养在温房中的花,天?真到受不得?日晒雨淋,狂风一吹便要折了。
但?不是这样的。
“我已知世上事并不非黑即白,也难一概而论。士族风气?糜烂,萧氏谈不上干净,就连寒门子弟也泥沙俱下?……”
萧窈声音很轻,几?乎融入夜色之中。
“这样的世道不好。”她轻轻勾着?崔循的小指,“……所以?我想试试,能不能让它稍微好那么一点。”
这话说得?
有些?大言不惭,萧窈自己也没有十足的底气?。但?她想了很久,自己还是当不成闭目塞听,在谁的庇护之下?醉生梦死的人?。
萧窈仰起?头,想看看崔循对这番自不量力说辞的反应,却觉眼前一暗。
崔循遮了她的视线。
萧窈眨了眨眼,长?睫划过掌心,令他从来稳健的手轻颤了下?。
早些?时候,崔翁得?知萧窈今夜不出席家宴时,生气?之下?曾不解地质问,“你这般鬼迷心窍,究竟爱她什么?”
崔循未答。而眼下?,他清楚地触及了那个答案。
他是个知世故而世故的人?,规行矩步,游刃有余地利用那些?俗世所认同的规则,从中攫取利益。
与?此同时,心底却又?鄙夷。
有对士族的,也有对此自己的。
萧窈昔日说他表里不一,并没说错,他也常觉自己虚伪。
而萧窈是生机勃勃,常开?不败的花。
又?或者……只是一粒草籽。
不知何时被风吹进他心上那片荒芜,生根发芽,又?不知何时已蔓生一片,再难连根拔除。
萧窈轻唤了他一声,细白的手分开?狐裘,掌心稳稳托着?一物。
崔循垂眼,认出那是宿卫军兵符。
“我知你放心不下?阿霁,恐倾力扶持,最后?换来鸟尽弓藏的下?场。从前并非没有这等事,你有此顾虑,是情理之中。”萧窈轻声道,“崔循,你信我吧。”
“宿卫军归于我手。”萧窈道,“我不用谁压倒谁,只想要一个平衡。”
“若将来阿霁先被权势冲昏头脑,悖逆初心,我不会站在他那边胁迫于你。”萧窈咬了咬唇,又?道,“你也应知我的底线。”
“我留一分私心给你。”
“可若有一日,你如?王氏之流,我便……”
她想说,“我便弃你”。
可尚未说出口,便觉唇上一热。
“若有那么一日,”崔循含着?她的唇,低低地笑了声,“萧窈,你便杀了我。”
唇齿相依,呼吸交错。
他将这样一句决绝的话说得?犹如?天?长?地久白首不离的誓言。
萧窈微怔后?,仰头回应这个突如?其来又?极尽缠绵的吻,轻笑道:“好。”
第102章
元日祭礼。
重光帝昭告天下?,过继东阳王第四子萧霁,立为储君。
于心照不宣的士族而言,这倒不算什么出乎意料的事。
毕竟萧巍刚来?建邺,重光帝就从东阳将萧霁接了过来?,居于宫中,还令他旁听参与朝臣议事。
再后来?,更?是陆续召见老臣。
只要不是蠢的无药可救,都能看出端倪。
真正出乎意料的是,重光帝将宿卫军交到了公主手?中。
且不说为着此事,几方?已经拉扯僵持许久,公主她不过是个?年纪轻轻的女郎,如此安排岂非玩笑?
震惊错愕后,不少人又渐渐回过味——
圣上此举只是想借此卖崔氏一个?好罢了。那兵符说是交由公主,实则说不准已然在崔循书案上。
朝臣大多对此无可无不可,倒是谢氏这边有人意难平。
谢昭才出朝会正殿,便被自家叔父拦下?。
“此事就这么便宜了崔琢玉?”谢尚眉头微皱,压低了声音,“先前种种,岂不白费功夫!”
谢昭道:“叔父何出此言?”
谢尚疑惑:“你如何不明白。圣上此举,与将宿卫军交于崔氏何异?”
“公主是公主,崔氏是崔氏。”谢昭不慌不忙道,“叔父将来?自会明白。”
谢尚愈发疑虑,只是还未来?得?及再说什么,余光瞥见出门来?的崔循,老神在在地闭了嘴。
谢昭却无避讳之意,迎着崔循,从容道:“我?家十一郎近来?读兵书,对排兵布阵等军中事务颇感?兴趣,央了我?两回,说想去长见识。”
“我?欲令他去宿卫军学上一段时日,琢玉可否通融?”
崔循瞥他一眼:“宿卫军中之事,自有公主决断。”
谢昭含笑道:“既如此,那我?便……”
“不过既提了,”崔循少有径自打?断旁人说话的时候,有些失礼,却又从容一笑,“我?正要去寻她,代你问过就是。”
“想来?她自会应允。”
“也替你省了再问的功夫。”
谢昭:“……”
他少有不知?该说什么的时候,同崔循对视了眼,缓缓道:“那便有劳了。”
崔循颔首。
他到议事厅时,萧窈正在暖阁中接见宿卫军的沈墉。
这是先前晏游在时一力提拔上来?的副官,能力不凡,性情?忠直。晏游离开时,萧窈不少事情?都是交由他来?办,从未出过差池。
“……我?还不大通军中事务,是个?门外汉,就不在你这等行家面前班门弄斧了。”萧窈坦然承认自己的不足之处,声音温和,“练兵之事,仍依着晏游在时拟定的章程就是。”
“寻常事务,由你来?决断。”
“若有什么麻烦,又或是紧要之事,无需避讳,务必知?会我?。”
沈墉垂首道:“遵命。”
待萧窈吩咐妥当,沈墉退下?后,崔循方?才露面。
萧窈正翻看着近来?军中送来?的公文,听了谢十一郎之事,便叫人知?会沈墉,叮嘱道:“少年心性,若只是想去学一段时日倒无妨,但若胡来?添乱,不必留什么情?面,只管撵他回家去。”
内侍听命,自去传话。
萧窈看向在自己身侧落座的崔循,又有些疑惑:“既是谢家事,如何是你来?讲?”
崔循牵过她的手?,如上好的玉石一般把玩着,似笑非笑道:“这就得?问谢潮生了。”
他与谢昭之间?,原也算说得?上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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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不上深仇大恨。
但并不妨碍谢昭时不时给他添堵。
崔循三言两句讲了原委,恶意揣度道:“兴许他以为,你我?之间?会因宿卫军的归属生出嫌隙。”
萧窈顿觉一言难尽,沉默片刻后,没?好气地笑了声。
崔循道:“卿卿以为,谢潮生不是那样的人?”
“我?只是在想,”萧窈轻轻勾着他的小指,扯了扯唇角,“是不是给你们?的事情?太少了。”
不然何至于还有这种闲情?逸致?
崔循失笑,抬手?拥她入怀,低声道:“我?只在你这里歇一刻钟。”
平心而论,近来?朝中得?用之人没?谁是清闲的。
尤其年节前后,士族之间?总难免会有推脱不掉的往来?应酬,再加上朝中积压着的政务,为数不多能干活的人自是忙得?不可开交。
萧窈与崔循朝夕相处,知?他有多劳累。听此便有些心软,抬头亲了亲他的唇角。
崔循似是愣了下?,随即抚上她的脖颈,顺势加深了这个吻。
萧窈自己先挑起来,再要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到最后唇脂花了大半,虽不知?究竟消磨了多久,但总是要比一刻钟长上许多。
她取了帕子,慢慢擦拭着晕开的唇脂,看了会儿崔循,最后将目光放在书案摊开的公文上,聊起正事。
“萧巍应当不日就要离京,返还江夏。”萧窈轻叩着书案,“我?虽能拦桓维,却拦不了他,不然恐适得?其反。”
崔循饮了口茶水,声音恢复些,平静道:“扣下?他也没?多大用处。”
桓大将军重视桓维这个?悉心培养的长子,投鼠忌器,因而有效用。
可江夏王子孙众多,虽立了萧巍为世子,却并不非他不可。若真有谋逆之心,绝不吝于舍弃这么一个?儿子。
萧窈清楚这个?道理,微微颔首。
“按下?桓氏,江夏王孤掌难鸣。”崔循道,“纵他当真发狂,兴兵谋反,湘州兵
马也足以抵挡,威胁不到京都。”
萧窈随即道:“我?已去信告知?晏游,令他多加防备。”
“既如此,那便将心放宽些吧。”崔循觉察到萧窈紧绷的情?绪,修长的手?指拂过她眉眼,提议道,“阳羡长公主难得?来?建邺,你陪着她一道出去,散散心也无妨。”
萧窈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皱了眉头,长舒了口气,向他玩笑道:“怎的还撺掇我?出去玩?你应是那等再严苛不过,十天半月也不给一日休假的先生才对。”
“长公主看我?的目光已不大对,若是如此,恐怕真要认为我?苛待了你。”崔循道,“安心去就是,万事皆有我?在。”
萧窈道了句“好”。
见崔循便要起身离开,又似是想起什么,连忙叫住他。
崔循触及她游移不定的目光,有些不解:“还有何事?”
“你这里,沾了我?的唇脂。”萧窈扯了扯他的衣袖,示意崔循矮身,拿了帕子为他擦拭。
崔循眸色稍黯,探究的目光落在她脸上。
萧窈被他看得?心虚起来?,辩解道:“我?只是觉着,你这般模样好看……”
所以方?才一直没?提醒。
时下?风气以阴柔为美?,郎君们?平日里的衣着打?扮皆精致极了,甚至还有如女郎一般敷粉涂朱的。
萧窈向来?欣赏不来?这种,尤其不喜欢那种身上香气重得?几乎叫人晕过去的郎君。但方?才见着崔循沾了胭脂,唇红齿白的模样,只觉风流绮丽,实在好看极了。
只是若这么说,倒像是将崔循这样一个?矜贵的世家公子比作那等“以色侍人”的优伶。
饶是信口开河惯了,萧窈也没?好说出口。
崔循听出萧窈话中未尽之意,眉眼间?尽是无奈,抬手?捏她的脸颊:“卿卿倒是见识广泛。”
萧窈抿了抿唇。
崔循又问:“从前是在何处见的?”
萧窈笑而不语,替他擦拭干净,先一步起身道:“我?找姑母去……”
崔循却压着她的衣摆不肯松开,似笑非笑问道:“你喜欢那样的?”
萧窈瞥了眼,情?知?今日不给个?交代怕是难离开,稍一犹豫,低头在他耳边甜言蜜语:“我?只喜欢少卿这样的。”
柔软的唇触及耳骨。
崔循怔了怔,反应过来?时,她抽了裙摆溜之大吉。
第103章
自学?宫重建开始,阳羡长公主每回年?节到?建邺来,总要特地到?此处来。
并没什么事?,只为四下看看。
萧窈听了崔循的提议,忙里偷闲,挪出半日?陪姑母出门散心。
冬日?里,山间难免草木萧条。虽说学?宫附近皆费心修整过,清溪两侧遍植梅花,终究不似春夏那般生?机盎然,郁郁葱葱。
马车碾过山间路途,缓缓而行。
萧斐倚在?窗边看着一路过来的景致,透过路旁萧疏的树木望见?远处的湖泊,忽而问道?:“那湖中的莲花,夏日?开得可还好?”
萧窈在?栖霞山住过许久,对学?宫附近种种再了解不过,还曾带着青禾去摘莲蓬,见?过夏日?里半湖莲花的景象。
闻言,当即道?了声“很好”。
听出她话中若有似无的怀念,又笑道?:“姑母有此一问,想是从前来此游玩过。”
“不独游玩。”萧斐轻笑道?,“那些莲花,原就是我昔年?令人移栽来的,想着夏日?荷风,正宜泛舟其中。”
萧窈托着腮:“姑母对学?宫仿佛颇有感?情。”
她起初以为,这只是因为追念宣帝的缘故,但眼下看着仿佛不只如此。
萧斐被她这一句勾起回忆来,沉默片刻,长长地叹了口气:“修建学?宫,重振太?学?,是我年?少时向父皇进言提议之事?……”
彼时宣帝采纳了她的建议,也允准她参与其中。
此后几年?,萧斐大半精力都耗费在?此事?上。
奈何那时的局势比现在?还要难上许多,动辄掣肘,先被世家那些老狐狸们为难,后又遭逢战乱,到?底还是荒废下来。
耗费无数心血的事?没能成,山雨欲来,时局动荡。
萧斐心灰意冷之下,避居阳羡。
宣帝驾崩后皇位几经更易,本该高高在?上的天子倒像是朝生?暮死的蜉蝣,总不长久。或是备受辖制,有心无力;或是得过且过,醉生?梦死。
谁也没想起过这桩旧事?。
直至重光帝登基,才又有了重建学?宫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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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窈不知当年?内情,惊讶过,挽了萧斐的手?道?:“虽说没能成,但若非您当年?安排的种种打了底子,如今再做,恐怕也没那么容易。”
萧斐心中涌现的几分怅然被这话冲淡许多,葱白的手?指在?她嫣红的唇上轻点了下,调侃道?:“嘴怎么这样甜?难怪能将人哄得晕头转向,唯命是从。”
萧窈听出她意有所指,轻咳了声,笑而不语。
说话间,马车已在?学?宫外停下。
因年?节的缘故,大半学?子皆已回自家团聚过节,唯有三五个?家离得太?远,不便归去的寒门学?子仍留在?此处钻研学?问。
萧窈还曾叫人送了些衣物给他们。
偌大一个?学?宫显得格外空旷而宁静,伫立山林间,昔年?为战乱所毁坏之处早已修缮妥当,再难看出曾历过的风霜。虽无学?子,但一路走过也能看出他们在?此求学?所留下的痕迹。
穿行其中,萧斐时不时会讲些筹建学?宫的趣事?,也会讲自己当年?如何同那群老狐狸斡旋。
其中还有崔翁的事?迹。
萧窈含笑听着,待从小童口中得知尧祭酒在?澄心堂整理书稿,立时前去问候。
“我先前问过谢昭,他说您年?节前后是要出门访友的……”萧窈顿了顿,端详着尧祭酒的气色,担忧道?,“师父可是身体不适?”
尧祭酒披着大氅,神采不似往日?。
身前的小炉上煮着沸水,温着酒,姿态倒是闲散惬意。从容道?:“我是上了年?纪的人,冬日?天寒地冻,有些不舒坦也在?所难免。”
尧庄须发皆白,平日?里看起来俨然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精神炯烁。总叫人不自觉忽略,他实则是个?年?纪比重光帝还要大上不少的人。
他自己说得轻描淡写,萧窈却不以为然:“晚些时候,我令医师过来为您好好诊治,纵不说服药,至少也该好好调养着。”
说罢,又将书案上的酒盏收起来。
“酒还是少喝为好。”萧窈迎着尧祭酒无奈的目光,认真道?,“再有就是学?宫中的事?务,您也不必想着事?必躬亲,该放手?交由属官们去做……”
尧祭酒摇头:“我放心不下。”
若只是些无关?读书的庶务,交由学?宫属官倒也无妨,但涉及学?问之事?,他总难以撂开不管。
萧窈知他在?这方?面分外执着,却还是坚持道?:“那也该叫人多分担些。”
从前谢昭在?时,倒是替尧祭酒分担不少。
他本就是尧祭酒的得意门生,做起来得心应手?。
但自接手?谢氏事?务,谢昭便与崔循差不多,每旬都未必能抽空来学?宫一趟,自然顾不上那些“做学问”的事。
萧窈沉吟片刻,心中一动,倒是另想起一人。指尖轻捻着衣袖,提议道?:“何不请师姐来呢?”
她口中的“师姐”,自然是指班漪。
尧祭酒为人开明?,不囿于士庶门第之见?,也并不是那等奉行“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老古板。昔年?曾欣赏班漪的资质,在?她年?少之时教?授过几年?,有师徒之谊。
萧窈则受过班漪的教?导,知她才学?过人。
还曾遗憾过,这样一个?胜过世间大多儿郎的人,只能困于后宅,为女郎们讲些规训贤良淑德的书册。
眼下这一想法生?出来,便再难抑制,向仍在?犹豫的尧祭酒道?:“倒不是要师姐立时来此开课,亲自为学?生?讲授什么,只是帮您分担些批阅学?生?文章这样的事?务,想来也没什么妨碍。”
尧祭酒看出她的热切,蔼声道?:“此事?总该问过你师姐自己的意思。”
“我回城后便去问她,”萧窈胜券在?握,笃定道?,“师姐必然应允。”
与班漪打了这么久的交道?,若是再不明?白她的心性,那才是当真错付了。
回城与长公主作别后,天色已晚,再要特地过去造访,于班家而言未免叨扰。萧窈稍一犹豫,还是铺纸研墨,写了封请帖。
因关?系亲近的缘故,辞藻并不如何讲究,也没什么客套的说辞。只道?是数日?未见?,邀她喝茶。
三言两语写完,晾干字迹,下车时交予六安:“你亲去班家一趟,将这请帖交给师姐。”
六安立时应了。
“小人有事?回禀。”驾车的侍卫收了脚踏,言简意赅道?,“今日?出门,应是有人跟踪。只是那人行迹隐蔽,想来是个?练家子,小人不敢贸然试探,未曾看清形容相貌。”
萧窈出门从不讲究排场,驾车的大都是六安,又或府中仆役,近来才从宿卫军中调了这叫做雷明?的侍卫过来。
她问沈墉要人时,说的便是要“耳聪目明?”、“伶俐些”的。
青禾彼时在?侧,还不大理解她为何一反常态,而今听了这话,才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稍显不安地看向自家公主。
萧窈安抚似的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神情未见?惊讶,只平静地答了句,“知道?了。”
说话间早有仆役提了灯笼相侯,上前引路,恭谨道?:“公子已归家,才叫人问过夫人的可曾回来。”
萧窈昨夜已知会过崔循,自己要陪姑母往栖霞山去,未必回来用饭,叫他不必等候。
而今一听仆役这话,便知他八成还是在?等候自己回来。
抿了抿唇,一时有些无奈,又答了句,“知道?了。”
与先前那句相比,语气截然不同,青禾偏过头看了眼,只见?自家公主的唇角早已不自觉翘起来。
两人自成亲后,便总是同起同卧,朝夕相处,任谁看了都要说一句夫妻恩爱。眼下看起来与从前仿佛一般无二,可青禾还是直觉着,仿佛是有些不同的。
虽说不清道?不明?,但总是更好的。
才踏进山房,等候着的柏月便立时传了话,叫人将灶上煨着的饭食送上来。而房中,崔循正提笔写着书信。
他披着锦袍。
素白,无修饰,乍一看如清水芙蓉;可迎着烛火细看,却会发现衣料有着精致暗纹,如鲛绡般光华流转。
盈着清冷的梅香,浓淡恰到?好处。
听着她归来的脚步声,抬眼一笑:“今日?可有什么趣事??”
萧窈晃了晃神,待崔循又问了一遍,才终于将注意力从美?色身上拉扯回来,边解大氅边道?:“倒还真有。”
说着,将雷明?所回之事?讲了。
崔循正色道?:“再要出门时,带上慕怆。”
“也好,”萧窈并没回绝,由衷感?慨道?,“如今恨我的人还是太?多了些。”
并无畏惧之色,也不忧心,甚至还有闲情逸致同他开玩笑。
崔循眼中才褪去的笑意复又浮现,才触及她的指尖,却被躲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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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窈解释:“我才从外边回来,身上沾着寒气,过会儿……”
话音未落,便被崔循抓着手?腕带了下,跌坐在?他膝上,被抱了个?满怀。
两人身形相差许多,萧窈只觉整个?人都要被那股梅香覆盖,严丝合缝,逐渐沁如肌骨。她在?崔循怀中寻了个?舒服的姿势,看向书案上写了一半的书信。
大略扫过,瞥见?“京口”二字后,又下意识移开目光。
若只是无关?痛痒的寒暄书信,萧窈倒也想看看,崔循是如何同人交际的。但京口那边实则掌握在?崔氏手?中,这种书信,少不得会有些格外敏感?的事?情,不好轻易示人。
崔循看出她的意思,但没为这份“贴心”领情。
修长的手?指落在?下颌,引着她又看向书案。
“没必要回避,”崔循轻描淡写道?,“我的事?情,并没什么是不能给你看的。”
“好,好,”萧窈蹭了蹭他的手?,含笑道?,“我信你。”
第104章
许久之前?萧窈就?知道,虽说明?面上驻守京口?的人是崔栾,递上来的奏疏也都是经他手?,落他的名?款,但决定?权实则掌握在崔循手?中。
年节前?,崔栾一家子回建邺。
萧窈与他们打过交道,接触之后发觉,这位三叔与那些沉溺声色犬马、不务正业的士族子弟相较,称得上一个“好”字。
可平心而?论,他又?算不得能担得起重?任的人。
眼下看过崔循所写的书信,见诸事安排得明?明?白白,才知为何这些年下来,京口?始终稳固如山,未曾出过什么?纰漏。
并?不需要崔栾有多么?过人的能力,独当一面。只?需要他有自知之明?,且听话,能当好崔循的话事人,又?或是提线皮影就?足够了。
若换了从前?,这封充斥着大?量军务安排的信于萧窈而?言可能与天书无异,看不了两行就?要撂开,昏昏欲睡了。
好在近来常看常问?宿卫军事务,虽觉晦涩,但也能看得进去。
她姿态闲散地倚着崔循,琢磨了会儿,又?不由得生出感慨:“你对这些竟也驾轻就?熟。”
无论做什么?事,崔循仿佛都能做得很好,叫人望尘莫及,只?有寒酸艳羡。
崔循指尖绕着缕她的长发,笑道:“我当年也曾焦头烂额……”
他初接触军务时,还是个未及加冠的少年。
纵年少早慧,看再多的书,明?白再多的道理,也都是纸上谈兵。真到上手?时,才知道是另一番景象。
彼时崔氏并?不似如今这般势大?,想做成什么?事,总得费尽心思筹划,才能在暗流涌动、面和心不和的士族博弈中获取利益。
当年只?为了拉扯起京口?军这一桩事,崔循便不知见了多少人,又?费了多少口?舌。
吃过闭门羹,也遭过自恃年纪阅历的人轻蔑讥讽。
待到后来随军督战,与天师道叛军对峙之时,更是几乎将身家性命悉数压上。
破釜沉舟。
置之死地而?后生。
自那以后,他脱颖而?出,合族水涨船高。
数不清的不眠夜,堆积如山的公文奏报,还有遍染山河的血色如锋利的锉刀,雕琢出如今的崔循。
崔循不是个喜欢追忆旧事的人,更不会向谁诉苦。
被萧窈摇着手?再三追问?,这才挑挑拣拣,勉强寻出些还算有趣的旧事讲与她听。
“……桓大?将军从来心高气傲,目下无尘,除却桓翁的吩咐,不大?听得进去旁人的话。那时见我年纪轻,阅历浅,自是不肯听从建议。”崔循一直认可这位大?将军的本事,但对他的性情颇为无奈。
“适逢紧要关头,我与他就?迎敌之事生了分歧,百般劝说皆是无用功,最后只?好寻到桓翁那里。”
萧窈“咦”了声,只?觉桓翁怎么?看都不似那等懂军务的人,好奇道:“然后呢?你如何劝说桓翁?”
崔循神?色一言难尽起来。
“我去时携了舆图、战报,还有兵马粮草的分析……”崔循回忆起当年的情形,摇头笑道,“桓翁看都没看,问?了几句,便说自己对这些没什么?成算,叫我陪他喝酒。”
萧窈一口?茶水差点喷出来,既觉荒谬,又?有些想笑,呛得咳嗽起来。
崔循轻拍着背,又?取帕子为她拭去唇角的茶水。
“总不成,你靠着喝酒赢了桓翁?”萧窈渐渐顺了气,催他继续讲下去。
崔循摇头:“桓翁酒量极好,非常人能及……”
他自小养在祖父身边。崔翁讲究修身养性,平日只?
饮茶,若非逢年过节的宴饮,称得上滴酒不沾。
故而?他也不常饮酒。
只?是那时别无选择,崔循实在不能就?此放弃这唯一的法子,毫不犹豫应下,陪着桓翁喝了一盏又?一盏。
他饮酒不上脸,神?智都已经不大?清醒,面上却看不出什么?。
掩在袖下的手?死命掐着,几乎要掐出血来,险伶伶维系着最后一份清明?,以防桓翁借着“酒后吐真言”问?他什么?话,答得不妥。
可到最后,桓翁也没说什么?。
在他快要撑不下去时叫停,那双因饮酒过多而?浑浊的眼此时竟显出些锐利,片刻后,深深叹了口?气:“只?当结个善缘……你若当真能力挽狂澜,也好。”
崔循摇摇晃晃起身,长揖道谢。
待到由侍从搀扶着离了桓家后,吐得一塌糊涂,吓得家仆连夜请了医师过来诊治,生怕真有个三长两短。
而他只歇了一夜,此后照旧忙碌。
时过境迁,那些曾经的不易与狼狈都已经能当做笑谈,轻描淡写提起。
“桓翁是个不着调的有趣之人,却也实在难为你了。”萧窈哭笑不得地叹了口?气。缓了缓,又?恍然道,“难怪你不喜饮酒,每每见我饮酒,也一副不悦模样,变着法的挑剔我。”
崔循并?不承认,淡淡笑道:“有吗?”
萧窈正欲掰着指头同他算一算,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声,这才意识到不知不觉在崔循这里消磨许久。
红了红脸,颐指气使道:“陪我用饭。”
崔循扶她起身,道了声,“遵命。”-
因约定?了与班漪相见,萧窈便没如往常那般,与崔循一同入宫。
崔循一早离开时,天才蒙蒙亮。
萧窈犹有困意,并?没睁眼,半梦半醒间听着他出门时似是吩咐了些什么?。但兴许恐惊扰了她,声音压低,故而?听得并?不真切。
待到晨起梳妆时,又?想起此事,随口?问?道:“他出门前?吩咐什么??”
“倒不是什么?紧要的。”青禾递了温水浸过的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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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循往日是从不过问?这种细枝末节的。青禾那时只?觉稀奇,还当是有什么?疏漏之处,答得小心翼翼。
如今向萧窈转述,则尽是笑意。
“少卿看过,说是有枚凤鸟海棠的昆山玉佩,于青绿衣裙相称,吩咐柏月去书房取了送来。”
此间正说着,翠微将新?衣与玉佩一并?送入内室。
衣裙颜色明?艳,如雀羽青金。其上压着的那块玉佩质地细腻润泽,雕工精致,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少卿的眼光是好,”翠微为她装扮妥当,赞叹道,“于公主十分相称。”
萧窈在镜前?施施然转了圈。
有心想打趣崔循两句,奈何人不在自己身边,只?好暂且寄下。
她近来白日不常在家中,管事们总是寻不着人。晚间又?有崔循在,若非迫在眉睫,谁也不敢这时辰来山房打扰两人。
今日得知夫人在家,倒像是久旱逢甘霖,不约而?同地过来回话。
萧窈听了半晌,饶是对后宅庶务已经上手?,到最后听着各家七大?姑八大?姨的事情,也觉头昏。
直至班漪登门造访,脸上才又?有笑意。
班漪进门时与管事们打了照面,再看萧窈那蔫吧模样,含笑道:“我前?几日原打算邀你喝茶,只?是想着年节前?后,你想必分身乏术,便暂且搁置了。”
萧窈心有戚戚然:“师姐料得不错。”
“可怜见的,”班漪笑问?,“既如此,怎么?又?想起递请帖给我?”
萧窈喝了口?浓茶,勉强提起几分精神?,将先前?往学宫去时与尧祭酒商定?的事情讲了。
“师父到底是上了年纪的人,太过劳心劳力,总是不好。”萧窈叹了口?气,“谢昭如今何其繁忙,师姐应当也是知道的,思来想去,只?好请师姐你来……”
班漪收到请帖时,便知萧窈必定?有事要同自己商量,来时也想过许多,但无论如何也没料到会是此事。
从来温柔和婉的面容满是错愕。
她抬手?按了按胸口?,几乎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缓了片刻,才开口?道:“这如何能成?”
“如何不能?”萧窈反问?,“要我看,师姐的文才学识绝不比学宫助教差,教他们绰绰有余。”
谁都无法否认班漪的能力。她也并?非那等妄自菲薄的人,自认有底气做好此事,只?是……
班漪眼睫轻颤,叹道:“我为女子。”
“当年师姐受父皇延请教授我礼仪规矩。讲‘德容言功’时曾说,世上女子大?都一生囿于后宅之中,别无选择……”
萧窈彼时正是因这句才没撂开书册,忍着不耐烦听下去,故而?记忆尤深。为人选犹豫时,想到了班漪身上。
认真道:“如今我能做的事情多了些,能令你有所选择,多条路。”
“师姐若无此意,只?当我今日未曾提过;若有此意,那便不必忌讳,只?管应下就?是。他日有人看不过眼,自有我来同他们吵。”
萧窈开了句玩笑,又?轻声道:“纵是最坏的境况,当真不成,那也是试过之后的结果,再没什么?后悔的。”
清越的声音如溪水流淌,声量不高,却掷地有声。
班漪心绪波澜起伏。
与初见时相比,萧窈变了许多。
以至于班漪从旁人口?中听到她的行事时,欣慰之余,偶尔也会觉着难以置信,物是人非。
而?如今,班漪后知后觉意识到,萧窈其实并?没变,还是初见时那个眼眸澄澈,骨子里却又?倔得要命的女郎。
她同萧窈对视片刻,将诸多顾虑抛之脑后,颔首笑道:“好。”
班漪离开时,已是暮色四合。
青禾陪在萧窈身边,常见这位,知她是出了名?的端庄沉稳,堪为士族女郎表率。还是头回见着她这般神?采飞扬,仿佛脚步都轻盈许多。
没忍住多看了两眼,这才进屋回话。
“李管事又?来了,在院外候着。”青禾道。
萧窈扶了扶额,懒散道:“叫翠微去问?问?,若不是十分紧要的,自行决断。”
青禾应了,关切道:“公主可要进内室歇息?”
萧窈点点头,余光瞥见衣上系着的玉佩,又?改了主意。
“叫六安备车,我……”她轻咳了声,在青禾不解的目光中起身,“去接人。”
第105章
在?立萧霁为储君的同时,重光帝也精挑细选,为他安排了东宫班底,其?中着崔循领太?子?少师一职。
太?子?少师,地位不言自?明。
纵是?于士族子?弟来说,也已经算得上前程一片光明,是?个极好的选择。
但崔循并不需要官衔为自?己增光添彩。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重光帝此举并非有意提拔崔循,而是?要让他为这位根基尚浅的太?子?殿下保驾护航。
有崔氏站在?储君身后?,便是?真有因江夏王拉拢而意动的,少不得要多掂量几分,在?萧霁面前也不敢随意造次。
早前那位小皇帝在?位时,朝臣们常有阳奉阴违、敷衍糊弄之举。政令推行?不畅,民意难达天听,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如今朝会?由萧霁代重光帝出席。
他不过是?个十余岁的少年,初来乍到,在?公?文奏报上做些文章令他难以察觉,也不是?什么难事。
可偏偏有崔循在?。
便是?那等自?恃聪明,惯会?投机取巧的人,也没把握能欺瞒得了他。只得收敛惯用手段,先老老实实观望一段时日,再做打算。
如此一来,最立竿见影的是?各个官署都比先前要忙上许多。
毕竟谁若敢如从前那般递上错漏百出,又或是?废话连篇的奏报,是?要被东宫传去责问的。
崔循并不会?拍案大发雷霆,只平静盘问,究竟是?何处、何人出的错。
头回只叫人递陈情请罪的奏疏,次回便要罚板子?,若还敢再犯,便直接收了官印回家思过。
此举留了余地。
只要不是?荒唐太?过,又或是?铁了心要同他较劲的,场面上总要装装样?子?,不至于如从前那般一塌糊涂。
这日傍晚,又一封请罪的奏疏送来东宫。
萧霁只略看了眼文辞,便知八
成是?叫人代笔,无?奈地摇了摇头,随手放置一旁,起身往官廨去。
此时已到放班时辰。
除却当值的,其?他属官大都收拾整理了公?文,三三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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议事厅中犹有人在?。
萧霁只当是?有什么未了的紧要事务,便没叫内侍通传惊扰。可才踏上台阶,听着里面传来的议论时,却不由得一愣。
正说话那人姓程,任东宫舍人。
程舍人不过弱冠,年前腊月里成的亲,年后?又受提拔来东宫任职,称得上是?“双喜临门”。
萧霁一早就将属官们的底细摸得清清楚楚,这些时日相处更是?格外留心,对?这位程舍人的印象极佳,前两日还曾向重光帝提过他“才思机敏”、“虽年轻,却稳重”。
而眼下,程璞正讲述着自?己为夫人订生辰礼一事。
说是?东大街上有家叫做“朝颜”的首饰铺子?,是?各家女眷们极喜欢的去处,其?中钗环耳饰等饰物精巧别致,甚至还能依着客人所提供的图纸花样?订制,只是?价钱昂贵了些。
萧霁秉着学?政务的心来,猝不及防听了一耳朵这些,难免错愕。
但转念一想,程舍人新婚燕尔,惦记这些倒也不算什么出格之事。更何况此时已经放班,同僚朋友间?聊几句闲话又有什么妨碍?
萧霁便没入内打扰,笑了笑,准备离开?。
偏此时有人应了声“知道了”,又令他硬生生停住脚步。
虽说那人并未多言,只言简意赅的三个字,但萧霁还是?立时听出,这是?崔循的声音。
错愕之余,脸色精彩纷呈。
这谁能想到呢?
要知道崔循每日在?官署,除却政务不问其?他。自?打同他打交道开?始,萧霁就没听他与谁聊过这等闲话。
以至于没留意到渐近的脚步,直至冬帘自?里间?掀开?,同正要离开?的程璞打了个照面,这才反应过来。
萧霁抬手,握拳抵在?唇边,不尴不尬地轻咳了声:“程卿……”
“臣见过殿下……”程璞也没了往日的从容气?度,嘴角抽了抽,猜出太?子?殿下八成听着方才的对?话,却又不知该怎么解释这件事。
他近来一直惦记着自?家夫人的生辰,想着应当送些什么别出心裁的,来讨夫人欢心。便在?用饭时与同僚们聊了几句,听听这些早就成亲的过来人如何说,能否借鉴一二。
问过也就罢了,并没耽搁本职。
哪知傍晚回完正事,正打算家去,素来惜字如金的少师大人竟叫住他,问他们午间?可议出什么结果。
程璞的反应并没比现下好到哪,还当是?自?己听岔,小心翼翼确认自?己并没会?错意,才斟酌着如实讲了。
君臣面面相觑。
还是?崔循打破这微妙的气?氛,起身道:“殿下亲自?前来,可是?有何要务?”
“只是?批过奏折,闲来无?事,便想着来官廨看看。”萧霁垂下手,神色恢复如常,“天阴欲雨,少师还是不要太过操劳,早些归家吧。”
说着,又带着些亲近道:“阿姐想必也在家中等候。”
他与崔循是?君臣,又如师生,但最为贴近的还是借由萧窈维系着的关系。
崔循平静的眼底浮现些许笑意,颔首道:“有劳殿下关怀。”
天际乌云翻墨,隐隐有雷声传来,本就昏暗的天色愈发阴沉。才出官廨没多久,便有零星雨滴落下。
立时有随行?的内侍上前为其?撑伞。
只是?寒风拂面,纵撑了伞也遮不了多少,依旧携着细密的雨丝卷入伞下。
崔循格外喜洁,冷雨落于肌肤上,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马车应如往常一般在?宫门外等候。
他眼睫低垂,漫不经心走过幽长的宫道,思忖白?日里悬而未定的事务。听到内侍轻声提醒,抬眼时已隐隐有些不耐。
但看到不远处等候着的人时,心中所有的不悦又都烟消云散。
萧窈提着盏琉璃宫灯,亭亭玉立。
身上穿的正是?晨起时他看过的青绿衣裙,衣襟系着温润白?玉,烛火折射出斑斓的光,映出她?清新秀丽的面容。
崔循脚步一顿。
萧窈则三步并作两步,衣摆飞扬,转眼就到了他身前,仰头调侃道:“发什么愣?”
撑伞的侍女未能赶得上,冬雨落在?她?身上,打湿鬓发、肌肤,就连眼睫上仿佛也沾了细碎的雨。
有些狼狈。
可萧窈却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眉眼弯弯,依旧笑盈盈的。
她?的笑并不是?时下女郎所推崇的那种笑不露齿,与温顺和婉更不沾边,是?那种张扬恣意的,极富有感染力。
崔循低笑了声。
他自?内侍手中接过伞,将萧窈纳于伞下,这才问道:“这时辰入宫,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
说话间?,他已经将近来诸多事务在?心中过了一遭。
萧窈却摇了摇头。
崔循不解:“那是?为何?”
崔循并没想过她?是?为自?己而来。
萧窈这回过来原是?心血来潮,见他如此,心中反倒涌出些说不出的滋味。脚尖碾过青砖缝隙,错开?目光,轻声道:“来接你回家啊。”
崔循没说话。
长巷之中唯有风雨声。
萧窈盯着昏暗夜色中的墙上瓦看了片刻,忍不住回头,想要看看崔循的反应。只是?还没来得及看清,就被他攥了手腕,上车。
萧窈步履匆匆跟上,怔过,轻笑道:“为何不敢叫我看?你是?不是?脸红……”
内侍还没来得及放脚踏,崔循已将她?抱起。
萧窈笑到一半,戛然而止。
她?虽并非那等脸皮薄的女郎,私底下也常与崔循胡闹,却并不是?在?这种内侍、婢女们都在?的场合。
攥着崔循的衣袖,自?己先红了脸。
马车中烛火幽微,影影绰绰。
萧窈后?背抵在?车厢上,看着近在?咫尺的崔循,主动凑近了些吻他。含糊不清道:“你方才就想这样?,是?不是??”
“……是?。”崔循声音低哑。
在?萧窈说出那句话时,又或者,在?她?提着灯静静站在?那里等候时,他就想这样?做了。
并不只关于情欲,而是?想要同她?亲近。
细细吻过,彼此身上的气?息交织、相融,不知过了多久才分开?。
崔循取下琉璃灯罩,挑了灯花,车厢之中明亮许多。
萧窈指尖绕着玉佩上的穗子?,心跳渐渐平复,这才想起先前打算要同崔循提起的正事,稍稍正色道:“过些时日,我想要班师姐去学?宫帮忙……”
“帮忙”这个词,就很模棱两可。
是?试探态度才会?用的说辞。
崔循道:“你担忧我不允此事?”
“倒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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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着定就是?。”崔循笑了声,“只是?别操之过急,此事需得慢慢来,总有提携之意,仍需她?自?己攒了足够的声势名望,才能顺理成章。”
萧窈点头:“我亦是?这样?打算的。”
说罢,又问道:“你那里呢?宫中今日事务可繁忙?”
“还好,没什么紧要的。”
崔循就着萧窈用过的杯盏饮了口茶,想了想,又道:“今日偶然听属官议论,为家中女眷买钗环首饰之事。你仿佛已经许久未曾添置过?”
萧窈茫然。
这话若是?从翠微口中说出来,她?眼皮都不见得会?抬一下,可从崔循这里听到,实在?令人意外。
就……很不相称。
不符合他超凡脱俗,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
萧窈眨了眨眼,回忆道:“年前那会?儿,翠微仿佛也提过这么一
句,只是?我没什么闲情逸致,又觉得犯不着,便没去看过。”
崔循道:“他们说,东大街有一处唤作朝颜的首饰铺子?,你何时得空,去看看可有喜欢的。”
萧窈立时摇头:“我知道那处,贵得吓人……”
她?早在?筵席上听各家女眷们议论过这铺子?,也看过他家卖出的首饰,确实精巧美丽,不输宫中匠人,但一听价格就叫人望而却步。
“不值什么。”崔循抚过她?鬓发,“只管去就是?,不拘看中多少,我送你。”
第106章
萧窈并不缺银钱。
重光帝如今只她这?么一个女?儿,视若掌上明珠,自然不会?亏待。又思虑着是嫁入崔氏,唯恐嫁妆少了受人轻视,几乎是将这?些年积攒下来的家底都给她当了陪嫁。
而当初定亲,崔氏送来的聘礼也极为丰厚,礼单长得能生?生?将人看花眼。
重光帝看都没看,原封不动令她带走,充作嫁妆。
如此一来,纵然世家大族的女?郎出嫁时的排场相比,也不遑多让。
萧窈自知不是什么经营生?意的能手?,也没工夫为这?些费心,便?悉数交由翠微、六安她们?打理。
只每季问上一回,心中有数就够了。
那些嫁妆足够她随心所欲挥霍,喜欢什么便?买什么,眼都不用眨一下。
只是萧窈少时起,吃穿用度皆有限。
她那时犹在武陵,重光帝不似江夏王那般不折手?段,恨不得对百姓敲骨吸髓,是个素有宽厚名声?的闲王。
故而虽衣食无忧,却算不上大富大贵。
以?致到如今,哪怕嫁妆多不胜数,一听朝颜坊的首饰价钱,萧窈依旧隐隐肉疼,只觉实在不划算。
崔循却并没这?些顾忌。
萧窈倚在书案旁,托腮打量着他:“此话当真?若我去看了,哪样都喜欢,什么都想要可怎么办?”
“那便?都要。”崔循道。
萧窈摇头,轻笑道:“等哪天我将家财败光了,长公子要如何是好?”
且不说崔家底蕴摆在那里,崔循知她性情,并非那等挥霍无度之人,也知萧窈这?话不过是同自己玩笑。想了想,亦笑道:“若有那么一日,我便?只好收些润笔费,卖些字画,赚钱养家了。”
时下附庸风雅者不在少数,有人甘愿重金求购字画,却苦于没有门路。
“我听师姐提过,”萧窈眼前一亮,“谢昭从前名声?在外?,偶尔便?接这?活,一副字画赚百金,还得旁人好声?好气地?央求几回才肯动笔。”
这?是从前班漪讲给她听的趣事?。
萧窈那时大为震惊,感慨谢昭单靠这?一项便?可发家致富,得知他一年只肯接一两回,还曾惋惜。
后来才回过味,这?是“物以?稀为贵”。
她兴致勃勃,崔循却似是不经意道:“谢潮生?的字画,不如他的琴。”
萧窈其实并没品鉴过谢昭的字画,听他这?么说,下意识点了点头:“单靠他的家世、名声?,便?足够有分量了。”
又好奇道:“你可曾替人写过?”
“不曾。”
一来他并不缺银钱。纵有什么想要的东西,也不过一句话的事?,犯不着费这?些功夫。再者,也没人有这?样的情面?,能在他这?里代为说项。
崔循并没解释,只言简意赅答了。
但萧窈并非从前那等不同人情世故的小丫头,略一想,便?明白其中缘由。饶有兴趣道:“若有人托我来求,你会?应吗?”
崔循素来清贵的面?容流露出些许无奈,看她一眼,微微颔首。
萧窈又问:“那应开什么价钱?”
见她当真煞有介事?地?盘算起来,仿佛将他当做棵摇钱树,崔循便?又抬手?将人捞入怀中,反问道:“卿卿以?为呢?”
崔循的声?望摆在这?里,从前又不曾为人动过笔……
萧窈稍加思索:“总没有比百金低的道理。”
崔循勾着她衣带上的玉佩,若即若离,因她这?句回答笑了声?:“怎么就这?点志气。”
“没有千金,还想叫我动笔?”
萧窈:“……”
他说这?话时,眉尖微微挑起,似笑非笑,与平日岿然沉静的模样截然相反,依稀带着几分少年才有的意气。
理智上,萧窈觉着这?样不好,有些太过倨傲。
但情感上,崔循这?模样有些太过好看,令她不由自主?地?,目不转睛地?盯着看了好一会?儿。
愣是将自己看得脸热。
还是马车停下,侍从回禀的声?音隔着车厢传来,才将她惊醒。
萧窈挪开视线,拎着衣摆从崔循膝上起身?,几乎是着急忙慌地?下了车。
崔循慢她一步。
理好衣裳,拿起萧窈落下的大氅,下车时瞥了驾车的慕怆一眼。
慕怆虽也跟在崔循身?边数年,但并不是柏月那等惯会?揣度上意的人,向来直来直去。饶是如此,他还是看出自家公子仿佛有些不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