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4>一</h4>
“逸势啊,我觉得有点伤脑筋——”
空海说得莫名其妙,却一脸认真。
逸势则一脸莫名其妙,却认真地回望空海。
一灯正燃,映照在空海脸上火红摇晃。
“怎么了?空海。”
“事情不像我估计地那般顺利。”
“什么事?”
“种种事。”空海叹了口气。
“那是当然的。”
“没错,诸事不顺是理所当然,顺利的本来就很少。”
“大抵说来,你能力比别人强太多了,所以会认为事情应该顺利进行。对别人来说,进展不顺才是理所当然——”
“或许吧。”
“空海,你这么正经八百地点头,会让我觉得很困惑。太正经了,根本不像你。”
“唔。”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回换逸势神情严肃。
“逸势,看样子,过去的我,好像自以为深谙人心。”
“是吗?”
“无论人家想做什么,我总认为,反正脱离不了这天地间的事——”
“——”
“却没想到,人竟然这么有趣。”
“有趣?”
“唔。”
“你在说什么?”
“我是说,人很有趣。”
“我倒觉得你是在说,人很难以理解。”
“也没错。人啊,因为难以理解,所以有趣。”
“什么?!”逸势不解空海话中含意。
“逸势,我啊,过去动用种种小聪明。现在想起来,那是因为我一直误以为自己深谙人心。”
“你耍了什么小聪明?”
“比如说,藤原葛野麻吕的事。”
“你对那男人做了什么吗?”
“那男人回日本时,我向他说了一句话。”
“说了什么?”
“我说,既然大唐天子驾崩之时,日本使节正好在大唐,你们应该不会就此了事吧——”
“你是说,德宗皇帝驾崩这件事吗?”
“正是。我的意思是,藤原葛野麻吕回日本后,朝廷再派遣使节,换上庄重的衣冠,以得体的礼仪吊唁,这样做比较好。”
不消说,日本遣唐使这回并非为吊唁而来。
简单地说,遣唐使带着日本当地名产,前来大唐朝廷致意,留学生则是为学习大唐文化而来。就在此时,大唐皇帝驾崩了。
遣唐使团团长藤原葛野麻吕虽出席大唐天子葬礼,表达了吊唁之意,此举却非日本国正式吊唁。
如空海所说,日本朝廷应该再度派出代表天皇的使者,前来表达哀悼之意,才合乎这时代的义理。
然而——
“这事有什么问题吗?”
“顺利的话,一或两年后,日本就会派遣吊唁使者前来大唐。”
“?!”
“到时候,我打算随那艘船回日本去。”
“回去?”
“嗯。”
“你是认真的?”
逸势大声追问,也是理所当然的。
空海和逸势,预定留唐二十年,各自学习密教和儒教。
因此,两人各自募集了足够二十年生活的盘缠,来到了大唐。要是他们只待一、两年,不仅违反约定,回到日本还可能被判刑流放。
“我本来就打算如此。”
空海满怀愧疚地搔头说。
“密教的学业怎么办?只在这儿两年,你有办法完成吗?”
“我会设法完成。”
“怎么做呢?”
“或许如同我所提过的,我打算先打响名声,让大家都知道,来自倭国的僧人空海是个能力不错的家伙,然后再去求见青龙寺惠果和尚大师——”
“这样做,二十年就能缩短为两、三年吗?”
“大概吧——”
“大概?”
“逸势,我带来可以在此生活二十年的费用。要是我在两年内把钱花光,你认为事情会变得怎样?”
“两年内花光?”
“我本来想,如果惠果大师愿意卖给我密教,那也行。”
“把密教卖给你?”
“嗯。我打算用那二十年的盘缠,向惠果和尚买下密教。”
“——”逸势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逸势,你听好。不管用钱买或凭一己之力学成密教,起初我真的认为,只要惠果大师同意,我也同意的话,怎么做都无所谓。”
“当真?!”
“归根究底,密教本来就是这样。只要师父有心传承给弟子,不管用钱买或用偷的,我认为都无所谓。正因为接受的这方存有自信,所以无论师生之间涉入金钱或其他,弟子也能完全学得密教。”
“唔——”
“你想想看。如果我在这儿待了二十年,二十年后,谁能保证我可以重返故国?”
“唔。”
“安倍仲麻吕大人,最后不就是客死异乡,没能回到日本吗?”
“嗯。”
事实上,翌年春天,遣唐船以吊唁名义再度前来大唐,之后,遣唐使就被废止了。
空海可说具有先见之明。
“如果二十年后还可重返日本,那时我已五十岁了。我的余生若还有十年,我又能在国内做多少事?大概做不到我想做的一半吧——”
“你想做什么事?”
“这——”空海伸出指尖,搔了一下自己鼻头,说:
“我想把日本变成佛国净土。”
“佛国净土?”
“我想用密教对日本下咒。”
“十年功夫不够你做吗?”
“不够。”
“你是认真的?”
“当然认真。只要梵语学完,我就算准备齐全了。接着就看惠果大师那边的准备,到底齐全到什么程度了。”
“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让惠果大师那边做好种种准备,用来判定我是不是一个适合传承密教的人。”
“你这家伙真是异想天开。”逸势似乎连目瞪口呆的心理准备也没有,
“空海啊,你刚刚这番话,千万别对他人说。就只能对我——”
“所以我只说给你听,从没透露给别人知道。往后也不打算再提了。”
“唔——”逸势凝视空海,语带叹息地说道:
“你真是令人无法捉摸。”
“总之,先前的我,总认为凡事船到桥头自然直。”
“嗯。”
“可是,逸势,人就是这么有趣。”
“结果你到底是想说什么呢?”
“我改变看法了。现在认为,过去我所施弄的种种小聪明,对人或说对人心这种有趣的存在来说,可能是一种多余的浪费。换句话说,我太傲慢了。”
“你以前好像也说过类似的话——”
“简单说,我正在考虑,也不必勉强硬赶着回日本。”
“是吗?”
“我正在想,如果早回去,也行。相反地,回不去就回不去,那也无所谓。”
“——”
“这个长安城,是个人种大熔炉啊。”空海用力地说:
“在长安这个有趣的人种大熔炉中,结束这一生也是挺有趣的吧。”
完全是一副无关紧要的模样。
说到此,“噗通”一声不知何物自天花板掉落地板上。
逸势朝该处望去。
“是种子?”空海低语。
某物掉落的地方,有一株绿色小东西伸展开来。
是植物的芽。
新芽很快地伸展开来。
一片、两片、三片,叶子愈长愈多,也愈长愈大。
叶子沙沙作响逐渐茂密,仔细一看,叶影下有个花苞。眨眼之间,花苞渐次膨胀起来。
“喂,空海你看——”逸势叫道。
此刻,花瓣已幽幽绽放,几次呼吸之间,饱含湿气的花瓣,已恬静地开放出又大又艳的红花来。
原来是一朵沉甸甸的大红牡丹。
“空海,有人!”逸声高声尖叫。
定睛一看,某个拇指般大小的老人,正襟危坐在方才绽放的花瓣中,正仰望着空海和逸势。
毕恭毕敬地向那老人行了个礼,空海镇静地说:
“丹翁大师,久候大驾光临——”
“丹翁?”逸势重新探看花瓣,只见那丹翁仰望两人,正吟吟地微笑着。
“我们已中了那家伙的法术了吗?”逸势惴惴不安地问道。
“逸势,我们就好好接纳丹翁大师的盛情吧——”
空海也浮出微笑,转向丹翁问道:
“是我去找您,还是您移驾过来?”
“空海,你想来吗?”
“在下乐意得很——”空海慢条斯理地起身。
“喂、喂……”逸势略微躬腰,呼唤空海。
“逸势,你也来吧。这可是千载难逢的经验——”
“你说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去啊?”
“你先起身,站到我身旁,闭上双眼。”
空海说毕,逸势提心吊胆地起身,站到空海身旁。
空海握住逸势的手。
“闭上双眼。”
“喔。”逸势闭上了双眼。
“听好,我说走时,你什么都不要想,跟我一起向前跨两步就行了。”
“嗯。”
“听好,走……”逸势被空海挽着手,向前跨出一步、两步。
“现在,睁开眼睛。”
听从空海吩咐,逸势睁开双眼,人竟已在那牡丹花瓣之中了。
如同屋舍般巨大的牡丹花中央,空海和逸势并肩伫立。
两人前方,丹翁坐在花蕊粉末散落的花瓣上面,静望着空海和逸势。
轻漫的红光,环绕着两人。
对面隐约可见方才空海房间的模样。
空海在丹翁面前缓缓落座。
逸势也学空海,坐到他身旁。
“我正猜测,大师今晚可能会出现。”空海向丹翁说。
“喔,为什么?”
“李香兰宅邸遗失了晁衡大人的信件,此事莫非是丹翁大师所为?”
“哈哈——”丹翁开心地笑道:
“你都知道了?”
“得知信匣里的东西不见时,周明德惊讶万分,那时我就猜测,应该是丹翁大师了——”
“的确,那封信已落入我手中。”丹翁左手伸进怀中,取出一轴信卷。
“就是这个。”
丹翁将信卷递给空海。
“依照约定,我想请你为我读信。”
逸势一听此言,惊讶地望向空海。
“喂,喂,空海,所谓约定,到底怎么回事?”
“我们约定,只要丹翁大师能拿到晁衡大人的信,我就要为他读信。”
“什么?!”
“待会儿我再跟你详细说明。”
空海视线自逸势转至丹翁身上。
“拿去吧,空海——”
空海伸手接过丹翁递来的信卷。
信卷贴着题署的纸签,上面用大和语写着一行字:
奉玄宗皇帝之命,倭国遣唐使安倍仲麻吕携太真殿下共赴倭国。
纸签文字是以汉字为发音记号的万叶假名。
从旁探看的逸势当然也可以看到那些字。
信卷外面以麻绳捆绑。空海仔细解开麻绳,慢慢打开信卷。
信卷上写的是,发生在玄宗皇帝和杨贵妃之间的怪异故事,空海以清晰的思路,开始念出那封信。
<h4>二</h4>
安倍仲麻吕的信。
太白大兄足下:
尽管在下才疏学浅,基于下列理由,我仍决意写下这件事。
下面所要叙述的,虽是我个人亲身经历,却也是值得纪录的、不可思议的奇幻之事。另者,我且认为,若不写下来,这件事将随相关人士之死,全部埋葬于历史的阴暗中。
此事诚为大唐帝国巨大花影,乃一朝之秘事,即使如我,也难以窥知其全貌。
我只知道,诚如上述所言,如果我不写下来,这令人惊叹之事,将自世间消失不见。至于事情全貌,以后只能凭人想象了。但我认为,即使是故事的一部分,只要能撰写成文,仍有其一定的存在意义。
更直率地说,无论如何我都得写下这事。因为此事与大唐最高权力者的秘密相关,而我正是涉入其中之一员,对我而言,无法透露给任何人知道而撒手人寰,那将是一件难以忍受的事。
此种心情,大兄应该可以理解吧。
你读到这封信的机会有多大?我完全不知道。就算有机会吧。也不明白你能否读懂日本国的文字?或许你没办法读。但我仍然想用以你为收信人的形式,写下这封信。
请原谅我,必需以即将遗忘了的故国文字,书写这封信。以此种文字形式来揭露大唐帝国的秘密,实感歉疚。原因是我记录此一秘密的目的,纯粹因为我无法将之埋藏内心之中,而不是为了让谁阅读而写的。
大唐国内能读通这封信的人,或许很少吧。我想,在你如今所在的当涂县应当也没有这样的人。但即使如此,这封信,我还是要以你为收信人。
以日本语言书写这封信,牵强附会地说,是因为吾国与此事未必完全无关。
以大兄为收信人,则因你与这件事多少也有些牵连。
玄宗皇帝、肃宗皇帝均已驾崩,高力士也不在人间了。不仅此事件的当事人,就连你、我及稍有瓜葛的许多熟识,也都依次将告别人世。
算一算,我也已六十二岁。
来日毕竟无多矣。
唉——
如此动笔写信,我才发现,竟然有这么多话自我内心絮叨吐出。
我曾一度返回日本未果,而又再踏上这块土地,这或许是天意安排,要我写下这封信的吧。回到长安后,我即拜读了大兄所写的《哭晁卿衡》诗。
你我相遇,究竟是何时呢?
记忆所及,当系天宝元年的事。
你因与高力士不和而离开长安,是在天宝三年(译注:公元七四四年)。仔细数算,我们已有十八年未曾谋面了。
与你在长安共度的时光,不过两年光阴耳。现在却还能持续如此书信往还,对我而说,诚属侥幸。
你在长安之时,彼时的长安,恰如一朵盛开的大红牡丹,尽情灿烂绽放,散发芳香气息。
天宝二年晚春,你被皇上召唤至兴庆池沉香亭,一挥而就写下《清平调词》,当时,玄宗皇帝五十九岁,我四十三岁,你也同样是四十三岁。
芳龄二十五岁的杨贵妃,在我们眼里看来,美得近乎妖艳。诚如你诗中所言,我也认为将贵妃比喻为花,实不如以看到花时便想起贵妃的比喻,更恰如其分。
都是二十年前的往事了,许多人事都已消散,印象也模糊不清。惟独配合《清平调词》妖娆起舞的贵妃舞姿,至今回想起来,犹然历历在目。
以下我要说的,即是有关贵妃之死的事。
再次请你原谅我执意以你所不熟谙的日本国语言,书写这封信。
远离故国已四十五载,我在大唐的日子,比故国所经历的岁月,长达三倍之多。我的父母早已双亡,应该也没人会想起我了。然而,年老迟暮的我,日夜萦绕心头的,却都是故国之事。
我想,在此有生之年,大概不可能重新踏上故土了吧。
或许,这封信上所写的事,正是我回归故国的最后一次机会。
所以我用即将遗忘的日本国语言写这封信,也正因为我可以藉此书写,再次细细追怀故国之事。
读过这封信后,你若想通知谁,悉听尊便。关于这封信,我对你一无所求。
无论未读,或读过了,总之,这封信,你要烧毁或脱手,均无所谓。
只要能写下这件事,并寄给你,我就心满意足了。
<h4>三</h4>
有关安禄山之乱的原委,实不必由我赘述。
比起如此之我,总有一天,史家会以如椽大笔汇整记录下这段历史。在此,我只想说说,安禄山之乱的幕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安禄山自称“大燕皇帝”,改元“圣武”,时当天宝十五年正月。
此一消息传来,玄宗皇帝激怒非常。已经七十二高龄的他,气得混身发抖,自御座上站起来,咆哮道:
“我要杀了这男人!把他斩首示众,盐渍尸体,喂给狗吃。”
向来亲赐恩宠的那杂种胡人,竟然自封皇帝,改国换号,昭告天下。如今,安禄山已非单纯叛军首谋而已。他要推翻玄宗皇帝,取而代之,成为一方雄主,玄宗皇帝之愤怒,我完全能够理解。
彼时,我职司秘书监,不时得与玄宗皇帝碰面,因而亲眼目睹他怒不可遏的场面。
“那男人——”皇上如此称呼安禄山。“那男人,还曾想当我的养子!”
事实上,我也知道,安禄山成为杨贵妃之养子后,和皇上曾有段和乐相亲的时期。
“那畜生,打算对养父恩将仇报吗?”
勃然大怒的玄宗皇帝气得甚至想披挂亲征,我仿佛见到尚未与杨玉环相遇之前,那久违的英武皇上。
正月将尽之际,传来安禄山病重消息,我心中暗忖,这场叛乱早晚便会平息。然而,情况却并非如此。
六月十日,哥舒翰率领士兵二十六万六千人,冲出潼关,于灵宝县西原遭遇安禄山麾下的崔干佑,双方展开一场激战。
然而,战事仅此一日,哥舒翰二十余万士兵全数溃败。
消息传至长安,引起强烈震撼。
之后,玄宗皇帝决心弃守长安,避走蜀地。
我收到避难消息,是在十三日拂晓之前。
传旨使者告知一刻钟之后将撤离长安,前往蜀地,要我赶快准备。
此行只准携带必要物品,不得通知任何人,务必紧守秘密——
使者又说,以玄宗皇帝、杨贵妃为首,一行人包括贵妃之姊虢国夫人、宰相杨国忠、高力士、韦见素、魏方进、亲王、妃嫔、公主、众皇孙,以及龙武将军陈玄礼所率领的禁卫军,总计三千余人。
居住于宫外者,即使皇亲贵族,也不得告知原委,全数秘密迁离。
天色尚暗之际,我们一行人已聚集在延愁门前广场。
玄宗皇帝骑马,杨贵妃乘轿。
我也骑马,其他人几乎都是步行。包括皇亲贵族、侍女、家眷、宦官,以及士兵们。
细雨霏霏中,队伍出发了。
每人脸上均浮现不安表情。除了宫中人士,无人知晓御驾出行之事。来自倭国的我混杂其间,想来真是不可思议啊。
坐在马背上摇摇晃晃出宫的我,内心与其说是不安,不如说是对留下的众人深感愧疚。这些人当中,有许多都是我的挚友或曾经关照过我的人。
虽说时间匆促,事出无奈,此事却一直让我耿耿于怀。
倘若日后再有机会重返长安,大概也不能像从前一般互相往来了吧。
早朝进宫的官员,看到悄无一人的皇宫时,必定要大惊失色。
事实虽如我所料,那天宫里却也发生了一件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事。
日后听人转述,据说,首先掠夺空荡荡的宫廷财物的人,既非安禄山,也非安禄山的士兵,而是与我们关系密切的人们。
他们由于遭到背叛的愤怒、惶恐,面对堆积如山的财宝,抑止不下心中翻搅的欲望,确属情有可原。我们实在无法憎恨任何人。
因为,打从一开始,我们便拋弃了他们——
我们一行人渡过架设在渭水上的便桥。
那时——
“为避免追兵赶上来,把这座桥烧掉吧!”
宰相杨国忠正要下令兵士如此做时,玄宗皇帝本人却出面制止了。
“烧掉这座桥,追兵或许赶不上来,可是,百姓们也要逃难时,没有桥该怎么办——”
因为皇上这句话,桥未被烧毁。遭逢乱事,终于又让皇上恢复了昔日的仁心。
然而——
随着前进步伐,队伍人数一人、两人地逐渐减少,许多人都背弃皇上,自行逃窜了。
其中不乏皇亲与士兵。
宦官王洛卿,原为先遣队伍,就在皇帝一行人越过县界,准备安顿休息之际,他却逃走了。不仅我们,连皇上也受波及。正午时分,一时之间竟找不到一丝食物果腹,情况十分凄凉。
然而,为人臣子者,岂有追究皇上之理。贸然责难,恐有叛乱之意味。
事情至此,若要论责任归属,也只能惟杨贵妃、杨国忠及其亲族是问了。
“如今,国政紊乱,皇上难安。我们理当顺天应人,为了国家百年大计,依法惩处贵妃和杨国忠等人,不是这样吗?”
将士们高举拳头,齐声吶喊响应。
陈玄礼将上述说法写成奏折,递交东宫宦官李辅国转呈皇太子,再由皇太子上奏玄宗皇帝。
皇太子手握奏折,正在思量之际,吐蕃遣唐使者二十一人,正巧路过此地。
吐蕃使者一行,也因叛乱而缺粮,他们正想投诉此事,因而唤住杨国忠坐骑。
不知是见机而作,抑或忍无可忍,将士们乘机吶喊:
“杨国忠偕胡虏谋反了!”
群情激愤之中,有人拔出腰剑,有人搭箭上弓,起哄骚动。
其中一人射出箭枝,正中杨国忠马鞍,兵变于焉开始。
拔剑出鞘的部分将士,蜂拥向前突袭杨国忠。
受到惊吓的杨国忠,策马疾驰,躲进了马嵬驿西门之内,将士们继续追赶,将他拉下马来。
杨国忠当场被活生生剖腹、砍头,身首异处。
与此同时,他的子女们也被残杀殆尽,贵妃长姐韩国夫人、次姐秦国夫人哭号逃跑之际,均被追捕,惨遭刎首。
御史大夫魏方进,亲眼目睹惨绝人寰的这一幕。
他大声喊叫:“众将士,为何要杀害杨相国?”
话犹未完,也被失控的将士们团团围住,惨杀毙命。
据说,叛兵撤离后,现场肉块横陈,完全无法判断到底是人体或什么东西。
官拜门下省知事的韦见素,听说叛变,大吃一惊。
他才步出驿站,也马上被叛兵所包围,乱剑刺杀。
韦见素倒卧在地,头遭重创,脑浆并鲜血直流,最后因有人呼喊:“这人杀不得!”方才保住一命。
将士们把马嵬驿围得水泄不通。
玄宗皇帝虽然人在驿站屋舍内,毕竟还是察觉到了外面的骚动,询问左右臣下究竟发生何事。
“陈玄礼叛变,把杨相国杀了!”左右据实以告。
当时,我也在驿站之中,听闻此言,才知道外面发生了大事。
皇上手拄拐杖,毅然走出驿站大门,下令解散,陈玄礼所率六军,却不受令。
由门内往外看,映入眼帘的,正是宰相杨国忠的首级,被刺挂在一名将士的长矛尖端。
贵妃姐姐们的首级,都被高高刺举在长矛之上。
刘荣樵也在场,他的长矛尖端高挂着韩国夫人的头颅。
我心想,或许贵妃正在某处窥看此一情景吧。
驿舍中,掀起一阵不安与动摇的漩涡。
“会不会被赶尽杀绝——”
每个人心中,翻来覆去都是这样的想法。
即便是我,最后也不免如此作想,自己或许会因卷入异国内乱而客死异乡,再也无法回归倭国了,多舛的命运,让人徒然叹息。
玄宗皇帝走入另一个房间,再出来后,派遣高力士到陈玄礼那儿,探询他真正的叛变意图。
“杨国忠谋叛,贵妃难逃干系,请皇上立即依法处分吧!”
这就是陈玄礼所提出的要求。
驿舍内的每一人,莫不暗自忖量,如果皇上肯处分贵妃,便能救自己一命了。然而,却无人敢将这份心思说出口来。
玄宗皇帝看似好不容易才撑住拐杖,差点倒下来一般。很长一段时间里,他背靠着柱子,满脸愁苦地思索着。
“该怎么办才好?”
皇上仰首,以求救眼神望向我们众人。
“不,不问也罢。你们心里想什么,我再清楚不过——”
此时,皇上近身中有位名为韦谔的官员,提起勇气向前跨步;他并未建议皇上任何事,只是以沉痛的声音说:
“伏请皇上速决……”
韦谔五体投地,不停叩头,最后,额头渗出了成片鲜血。
皇上见状,内心似乎深受感动。不过,皇上对贵妃,毕竟情深意切,他的脸色因浓烈的忧愁而整个扭曲变形了。
“贵妃常住深宫,如何知道国忠谋叛?贵妃无罪……”
皇上如此告诉韦谔。
现场一片肃静,无人回应。
这时,宦官高力士徐徐跨步向前。
“皇上……”他以沉重的声音轻唤。
高力士是侍候皇上的贴身宦官,长久以来,他随侍皇上的时间,比任何人都长。
玄宗皇帝的彻心之痛和难言苦楚,他比谁都明白。
这事,皇上自己也了然于心。
“事情已不在于贵妃有没有罪了。”
高力士眼中流出泪水来。
玄宗皇帝与高力士,两人均已年过七十。
当时,我也已五十有六了。
“要说无罪,贵妃确应无罪。可是,陈玄礼已把贵妃兄姐全数杀光了。如果被杀者的至亲——杨贵妃还随侍皇上身边,就算他们目前肯撤除包围,并原谅贵妃,但他们怎能就此心安无惧?有关此事,只要皇上仔细考虑,该如何做,应该十分清楚了。恳请皇上以人心为念,再下决定。这也是让皇上心安的惟一方法……”
高力士仿如泣血般地这样说道。
此话说毕,持续了很长的一段静默。
此刻,贵妃或许人在对面房间。但事件来龙去脉,她应该也已完全理解了吧。
“喔……”
皇上发出一声呻吟,就在众人面前,静静地、静静地发泄出了呜咽哭声。
即使再三忍耐,那痛苦的哭声还是从齿间流放出来。
在场之人,禁不住同声饮泣。
就在此刻,迥异于低沉的啜泣声,不知从何处传来“咯咯咯”的声音。
那绝对不是啜泣的声音。
而是千真万确的笑声。
众人将视线移向声音来源,只见通往贵妃房间的入口处,伫立着一个矮小瘦弱的老人。
那人正是道士黄鹤。
<h4>四</h4>
黄鹤人如其名,个子矮小,脖子像仙鹤般细瘦,长得小头锐面。
或许身上混杂胡人血统,也或许他本是胡人,无人知晓实情。不过,黄鹤鼻梁高挺,眼眸一如琉璃般碧绿。
这些事,我想大兄也知之甚详。在此,请容我再多说说黄鹤这个道士。
说起来,道士黄鹤能随侍玄宗皇帝,皆起因于贵妃。
杨玉环所以成为贵妃的前因后果,早为众所周知。
一开始,杨玉环原是玄宗皇帝之子寿王的妃子。玄宗皇帝对她一见倾心,从寿王手中夺了过来。
然而,即使坐拥无上权力的皇帝,说什么也不能夺走自己儿子之妻,接纳为妃。据说,皇上曾一度断念,当时却有人进言,那人正是黄鹤。
“恕我斗胆进言,要让杨玉环随侍皇上身边,倒也不是没有办法。”
如果硬要下令,将杨玉环纳为己有,也无不可,因为这世上绝没有皇帝办不到的事。不论采取任何手段,均罪不及皇帝。受命之人,或顺从,或抗命就死,只能选择其一。
只要下令,即使对方是自己儿子之妻,皇帝仍拥有纳为己有的权力。
对皇帝来说,只是有无下此命令的勇气而已。然而,玄宗皇帝毕竟无法下令。
因为这是严重背离人伦的行为。
“你说,有什么方法——”
“让杨玉环暂时脱离俗界。”
“喔——”
皇上闻言,不禁倾身以听,黄鹤提出了以下建议。
不过,据说这或许是高力士所献计的,但即使如此,背后想必也有黄鹤这道士在操弄。
“皇上可令寿王殿下跟杨玉环仳离,原因是杨玉环欲入仙道。为入仙道,当为道士,故必须出家脱离俗界——此一理由,绝无问题。”
“然后呢?”
“暂为道士的杨玉环,过一段时间,再择机还俗,也不会有问题的。”
然后,再正式接纳杨玉环到皇上身边,这不是很好吗——
如此这般,皇帝深为黄鹤的献策所动,事情便这样进展下去。
杨玉环因此出家为道士,被迎进供奉老子的温泉宫——太真宫,而取名为太真。
从那时起,道士黄鹤便成为皇上近臣。
很早以前,皇上对于道家、道教、神仙等等便深感兴趣,且尊崇老子为道家始祖。就皇上而言,就是因为早有这样的素质,才会让黄鹤道士趁机接近。
黄鹤常与高力士待命皇上身旁,这回行幸蜀地,自然也随行在侧。彼时,黄鹤环视我们一行人,发出低沉的笑声。
“皇上,臣有话禀告。”黄鹤说。
玄宗皇帝抬起头来,以求助的眼神望向黄鹤,有气无力地回应:
“黄鹤,朕该如何是好?”
“请到这儿来——”黄鹤牵住皇上的手,嗫嗫耳语道:
“请皇上摒避闲杂人等……”
随后,两人一道消失于另一房间,似乎在商讨某事。
过了一会儿,两人回来了,站立于众人面前。
应该不是我的错觉,此时皇上原本毫无血色的脸,似乎再度泛红,眼睛也亮了起来。到底黄鹤和皇上在别室谈论了些什么?总之,那番话确实令玄宗皇帝恢复了点力气。
“晁衡大人、高力士大人,这边请——”黄鹤以恭敬的口吻说道。
“就我们这几个,在下有话要说——”黄鹤低首行了个礼。
根本毫无拒绝的余地。
我和高力士只得站到黄鹤和皇帝身旁。
“诸位,今有大事亟待商讨。这一时间内,请传令外面等候着——”
为了争取商讨时间,皇上迅速决定与外面叛军交涉的人选。
“走吧!”他出声催促大家进到里屋去。
<h4>五</h4>
贵妃内心不安到了极点,此刻正坐在里屋的椅子上。
为了不被外面窥见,里屋窗户紧闭,并以木板阻隔,房里只能照进微弱光线。
阴暗之中,贵妃安静地坐着,即使如此,我依然能清楚地看到她的脸部表情。
大兄,不怕您见笑。
这位昔日掌握无比权势的女性,如今的处境,却比被猎师搭弓瞄准的牝鹿还要危险。而此刻的我,竟对这位身陷险地的美丽嫔妃,感觉强烈的爱慕之情。
由贵妃脸色得知,她已全盘了解外面所发生之事。杨国忠被斩首示众,她应该也在隐蔽之处看到了吧。
而且,她似乎也充分了解,将士们要求交出她的性命。
端坐着的贵妃身旁,站了两个男人。
那两个男人,我也不陌生。
他们正是黄鹤的弟子,丹龙道士与白龙道士。
一见到玄宗皇帝的身影,贵妃便准备起身迎接,玄宗皇帝却温柔地制止她,径自坐到贵妃身旁。
“玉环,你别担心。我绝不会让你死。”皇帝伸手握住贵妃的双手。
“这个——”出声的是黄鹤。
“下面我所要说的事,万勿泄漏——”
黄鹤环视众人,确认我、高力士以及玄宗皇帝、贵妃全都点头之后,他那细瘦脖子益发向前伸展,碧绿眸子散发出锐利的光芒。
“刚刚我才禀告过皇上。但是,让我再说一遍吧。”
我完全抓不到头绪,为何如我之人,会在如此紧要时刻,置身如此特殊的场所呢?我是来自异国的倭人,并非大唐子民。
我却被刻意叫唤到此,想必有非如此不可的理由吧。
当然,很快我便知道个中缘由了。不过,当时我一点眉目也没有,惟一能做的,就是等待黄鹤说出下文。
“首先,我想说的是,有个方法足以搭救贵妃性命。”
为了不使声音外泄,黄鹤刻意压低音量,我却听得一清二楚。
“真的吗?”贵妃问。
“是的。”黄鹤点了点头。
“此刻若是夜晚,且仅只贵妃一人的话,依我们师徒三人的能力,应该可以让贵妃平安逃脱。然而,现在是大白天,将士们也不可能等到晚上。即使到了夜晚,贵妃也从这儿逃出,蜀地路途却迢遥难行,返回京城也势不可能,况且叛军人数多达三千以上。总有一天,会在某处遭到逮捕吧。”
仔细一想,我们准备逃亡避难的蜀地,不正是贵妃的出生地吗?
贵妃出自官拜蜀州司户的杨玄琰家门,然而,她自幼父母双亡,在不得已情况下,由叔父杨玄璬领养,抚养长大成人,之后才成为寿王妃。
不论杨国忠或韩国夫人、虢国夫人、秦国夫人,他们并非贵妃亲手足,而是她的堂兄、堂姐。
“那么,该如何拯救贵妃一命呢?”高力士问黄鹤。
黄鹤露出黄牙微笑回答:
“首先,得先让贵妃一死!”
“什么?”高力士叫道。
贵妃听后眉头紧蹙,方才稍稍恢复的血气,又从脸上消失殆尽。
“必须让贵妃死上一回才行。”
不受黄鹤这句话影响的,只有黄鹤的两名弟子和玄宗皇帝。
“倘若我们宣称不杀贵妃,这些将士们只怕难以善后吧。包括皇上,以及在场诸位,可能都会被杀光。”
“唔……”高力士低声点头。
“就算让皇上和贵妃逃到了蜀地,这儿的叛军也将沦为不折不扣的暴民。数量增加之后,将会和安禄山军队合流,这是洞若观火的事。”
“——”
“简单地说,贵妃得暂且一死。”
“你到底想说什么?”
“贵妃、高力士大人,你们仔细听我说。我刚刚说的是,暂且——”
“什么?”
“暂且让贵妃一死,日后再复生。”
“你是说,装死——”
“不!”黄鹤连连摇头,
“如果传出贵妃身亡,叛军当中必然有人前来勘验尸体。或许龙武大将军陈玄礼会亲自担当这项任务——”
“那——”
“那个陈玄礼,此前所见的尸体少说也有一、两百具,我们再怎么巧妙装死,很容易都会被他识破吧。”
“难道你是说,已经找到可以替代贵妃的人选了——”
“怎么可能?这种时刻,如何轻易就可找到适当的替身受死呢?”
“你到底在想什么?”
“高力士大人,你以为我们是什么人?”
“你们?”
“我们可是深悉咒法之人。”
“咒法——”
当然,高力士、贵妃与我均知晓此事。
黄鹤特别强调此事,到底有何意图呢?
“所谓道士,也就是涉猎长生不老、不死等事的人。”黄鹤说道。
“我知道,仙道之徒确实精通这些秘事。不过,关于长生不老或不死,世上本无其事。就连始皇帝,也曾派齐国方士徐福、燕国方士庐生等人,去找寻长生不老药,或有此药方的仙人,结果失败,他还是死了。”
高力士对黄鹤述说司马迁《史记》所记载的片段。黄鹤中途打断高力士的话,“当然,这些我都知道——”接着,侃侃而论:
“我也认为,世间绝对无让人不死之术。古代圣人能长生不老,羽化成仙,火烧不死,其实都只是传说。无非憧憬不死之人内心所想象出来的故事罢了。”
此时,高力士或许认为,与其自己从旁插话,不如听任黄鹤说去较为轻松。因此也就不再插嘴了。
“不过,世间虽无不增长年纪的方法,却有减缓年纪增长的方法。”
“什么方法?”高力士问。
“高力士大人,你看在下多大岁数?”黄鹤反问。
“你吗?”
“是的。”黄鹤点头。
高力士仔细端详黄鹤。
再怎么看,都像五十过半的年纪,不过,那仅是外观看来而已,实际年龄,应该不是我所猜测这个岁数吧。
“六十岁?”高力士说,黄鹤摇头否定。
“四十岁?还是八十岁——”
“都不是,在下今年刚好一百零三岁。”
听了这回答,高力士、我,加上贵妃、皇上,均流露诧异表情。
“听好。人可以依靠本身意志,以别人十分之一的速度,增长岁数。”
“——”
高力士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所谓尸解仙,你们可曾听过吗?”
黄鹤问道。
<h4>六</h4>
——尸解仙。
对仙道有兴趣的大兄,想必听闻过“尸解仙”一词。因曾拜读葛洪所著的仙道书《抱朴子》,我对天仙、地仙、尸解仙的相异之处,也略知一二。
不过,在此,我也不能插嘴说话,打断话题。
“唔。”先点头的是玄宗皇帝。
“说到仙人,大致分为三类。就是天仙、地仙和尸解仙。在世时,肉身长生不老,羽化升天,这是天仙。地仙,也是在世时成仙者。至于最后这个尸解仙——”
黄鹤以骨碌碌打转的眼睛环视在场诸人,继续说道:
“那是仙人中位阶最低的。因为修行不够,肉身无法羽化,只得于死后留下形骸,仅让魂魄成仙,此之谓尸解仙——”
我曾听说过,死后尸解成仙者,他的尸体也会消失不见。
据说,即使下葬后开棺察看,也只剩下衣裳或遗物,尸骸随魂魄不知飞往何处了。
黄鹤向大家说明的正是此事。
“总之,这是一种权宜之计。天仙也罢、地仙也罢,或是尸解仙,人想不死,在这世间绝无可能。不过,如我刚才所说,延长寿命倒是有可能。那就是——”
黄鹤两眼直视着玄宗皇帝说道:
“尸解法。”
“尸解法?”皇上探身向前问道。
“正是。”黄鹤望向贵妃,继续述说下去,
“只要施行此法,呼吸、血液流动、甚至心脏跳动都会停止,皮肤温度也会消失,可以说,跟尸体几乎没有两样。呼吸,一天只需一次,心脏跳动,也是一天一次。施法期间,其所增长的年岁,大概只有别人的千分之一——”
“——”
“在贵妃身上施行尸解法,成为假死状态之后,再让陈玄礼验尸,应该就行了。”
“不会被拆穿吗?”皇上问。
“不会。”
“可是,勘验后该怎么办呢?”
“暂时先葬在土里。”
“什么?!”
“这样做,才不会启人疑窦。毕竟我们不能让尸体消失,也不能把贵妃玉体一起运到蜀地去。当然,贵妃玉体无论经过几天,也不会腐烂。运送无法腐烂的贵妃玉体,恐怕陈玄礼也会起疑心吧——”
“——”
“埋葬之后,再斟酌良机,把贵妃玉体自土里挖掘出来。”
“什么时候呢?”
“按照目前状况,无法确认是什么时候。也许一个月、三个月,或是一、两年后——”
“两年?!”
“我想,三、四年都还撑得住——”
“然后呢?”
“就看贵妃玉体拥有多少能量了。”
“——”
“虽说一天只需呼吸一次,可是,还是会一点一滴消耗贵妃的精气。这段期间,贵妃不能饮水也不能进食。到了七、八年,玉体会愈来愈消瘦,最后在睡眠中真的与世长辞了。”
听到这里,贵妃脸色苍白,血气全失,唇角微微颤抖。
“如果像我一样,累积修行,就可以依靠吐纳法,晚上睡觉时自行尸解,白天自行醒来。贵妃却不行。贵妃只能由旁人施法,并得靠解除尸解法,才能苏醒过来。”
“所谓尸解法,到底要怎么做?”
“是的。人要成仙,有天丹法、地丹法两种——”
所谓天丹法,是依靠呼吸,将天地纯阳之气纳入体内,在体内提炼后成仙的方法。
而地丹法呢,则是凭借仙丹,使人身成仙之法。
“说起来,依贵妃状况,应该施行地丹法吧。”
“地丹法?”
“正是。我的秘药,也就是名为‘尸解丹’的药丸,先让贵妃吞服,再于贵妃玉体上扎几针。”
“扎针——”
“只听我说,还不如大家亲眼看看。白龙——”
黄鹤唤了一声,名为白龙的年轻方士,应了一声:“是!”
随即轻飘飘地站了起来。
白龙与丹龙这两名年轻方士,此前,一直默默无语坐在屋角。此刻我方才想起,有这两人在现场。
“衣服——”
黄鹤话一说完,白龙便迅速解下衣带,脱去身上的道袍,一丝不挂地站在原地。
白龙肌肤白皙,身体结实,让人看得心荡神驰。
“大家看好。”
说毕,黄鹤挨近白龙。
不知何时,他的右手上已握着五根长针。
其间,白龙的黑眼眸始终凝视着贵妃。
首先,黄鹤将第一根针,轻巧地扎入白龙肚脐下方。
针长约五寸。几乎全数扎入白龙腹中。
其次,扎在背脊骨与骨之间。
下一针扎在心脏正上方。
再下一根针扎入喉咙。
无论哪一针,似乎都无痛感一般,白龙表情毫无变化。
这其间,白龙还是一直凝视着贵妃。
贵妃也同样凝视着白龙。
接着,最后一根针扎在后脑勺。
尖锐的长针,沉入颈脖后方头发之中。
针完全扎入之际,白龙身体忽地气力全失,瘫倒在地。
黄鹤用力托住白龙的身体,让他睡倒在地板上。
“请大家来确认。”
听从黄鹤的话,玄宗皇帝与贵妃,将手贴在白龙鼻子下方,又将耳朵贴在心脏附近,不久,站起身子——
“没气了。心跳已停止——”
“体温也降低了——”
玄宗皇帝和贵妃,自顾自地喃喃回应。
“这些针,能让人体陷入尸解状态,扎针前吞服的尸解丹,则是为了保护处于尸解状态的肉体。如果没有尸解丹,不到一个月,在离心脏较远之处,就会开始腐烂。倘使身上某处带伤,也会从该处腐烂起。”
<h4>七</h4>
与方才顺序相反,黄鹤出手依序拔针。结果,本来既无气息,也无心跳的白龙胸膛,又徐徐地上下跳动起来。
白龙开始呼吸了。
玄宗皇帝将耳朵贴在白龙胸口:“喔,心脏又动了。”
白龙脸上泛红,不久,紧闭的眼睑也睁开了。
“真是奇迹——”
看见站起身子的白龙,玄宗皇帝发出赞叹声。
“各位觉得如何?”黄鹤喃喃低语。
“贵妃啊,如果是这——”
玄宗皇帝望向贵妃,但即便已经走投无路的贵妃,也无法立即回应。
察觉贵妃犹豫模样,黄鹤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