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安倍仲麻吕(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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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妃不用即刻下定决心——”

此时,白龙已穿好衣服,回到原地,和丹龙静静地单膝着地,观看事情发展。

黄鹤望向贵妃,说:“因为我的话还没说完。”

黄鹤那粘糊的视线,竟然移到在下安倍仲麻吕身上。

为何我会被召唤至此?真相大白的时刻终于到了。

“喔,对了,事情还没说完——”玄宗皇帝颔首。

“接下来的问题是,贵妃苏醒之后的事。”

“唔。”

“安禄山之乱若能摆平,那就没事,问题是,万一戡乱不顺的话。”

黄鹤这番话的意思,我也能明白。

若干年后,搭救贵妃之时,如果安禄山军队已被平定——

恕我直言,到了那个时候,此次兵变主谋陈玄礼及其他该负责之人,理应遭受严惩。亲眼目睹家人被杀的贵妃,届时绝不会放过陈玄礼等人。

因此,必须瞒着陈玄礼等人,先救出贵妃,接着逮捕陈玄礼等人,再让贵妃出面。

若不如此做,陈玄礼等人很可能再度叛变。

然而,比起这个更糟的是,倘使安禄山之乱无法平定时,那该怎么办?

听闻贵妃活着回到了玄宗皇帝身边,陈玄礼等人岂能心安,他们恐怕都会加入安禄山军队吧。假若在这之前先行处置陈玄礼等人,则人心不免背离玄宗皇帝而去。

因为如果玄宗皇帝能够活到那时,即表示陈玄礼功不可没。玄宗皇帝此后得以平安行幸蜀地,当然全靠陈玄礼等人效力。

贸然处置有此功劳的陈玄礼,不仅百姓,只怕连皇上身边的重臣,也会离心离德。无论如何,这些事都必须避免。

换句话说,即使费尽心血搭救出贵妃,也不能让任何人知晓。

若让贵妃隐姓埋名,不为人知地活在某处,玄宗皇帝大概也会忍不住而要与贵妃相见。两人一见面,贵妃尚存活人间之事,势必为人所知晓。到时候,大唐帝国恐怕要从内部开始土崩瓦解。

黄鹤以低沉声音,述说着与我内心相同想法的事情,

“那,到底该怎么做才好呢——”说毕,他又望向我。

“晁衡大人,这就需要您相助一臂之力了。”

“怎么说?”

黄鹤对我打什么主意,我完全猜不透。

“如果有我效力之处,在下愿竭尽犬马之劳,不过,我该怎么做呢?”

这时候,黄鹤深深吸了一口气,看了我一眼,望向玄宗皇帝,再看了看贵妃,最后,视线又回到我身上了。

“晁衡大人,必得劳驾您的是,请把获救的贵妃平安带到您的故土倭国——”

黄鹤使尽方才所吸进的空气,一句一句缓缓道出,以避免有人没听清楚。

但即使如此,我也不能马上意会黄鹤的意思。

“带到倭国——”

“是的。将贵妃托付给倭国朝廷,等骚乱平息之后,再将贵妃迎回大唐,这是在下的打算——”

说到这里,我终于理解他说了些什么。

“这——”

话又说回来,黄鹤这人怎会想出如此之事呢?

“只要能让贵妃到倭国,就算陈玄礼知道这事了,皇上应该也会有能力渡过难关——”

顿时,我感觉口干舌燥。

数度尝试吞咽口水,均告失败了。

“如、如果到了倭国之后,大唐没派使者来——”

“那就要拜托您了,请好好照顾贵妃,让她过得如意。”

听到这番话时,某种诡异的心跳向我袭来。

如果……

如果叛乱无从收拾,使者不来,能安慰贵妃,让她排遣无聊的,说来竟只有我了。

<h4>八</h4>

最后,贵妃毕竟接受了黄鹤的建议。

对贵妃而言,这是孤注一掷的决心,当时确实已没有时间多加考虑。

更无法与他人商量。

总之,即便是演戏,也无从敷衍了事,接下来的就是商讨如何置贵妃于死地的步骤。

众人选出由高力士担任杀死贵妃的角色。

首先,高力士带着吃下尸解丹的贵妃到外面,于后院佛堂前,做样子绞死贵妃,让她在形式上死于高力士之手。

之后,再于贵妃身上扎针,使她处于假死状态,再遣人唤请陈玄礼来验尸。

<h4>九</h4>

啊——

自我出生以来,我的命运是何等奇妙的呀。

生于倭国,年轻时就越过万里波涛,飘洋过海,奉仕大唐帝国皇帝,几次欲返故国却不能如愿,就在我下定决心,终将老死此地之际,竟然又遭遇或许可如愿重踏故土的机会了。

而且,还身负将大唐秘密中的秘密之杨贵妃,带往秋津岛的重任。

能躬逢目击此一秘密会商的,除了贵妃本人,就只玄宗皇帝、高力士、黄鹤、黄鹤弟子白龙、丹龙以及我,七人而已。

除此之外,再也无人知晓这场密会了。

大兄,如果你也能懂倭国文字,那么你将是知道此事的第八人。

我如实以告。

眼见闪闪发亮的尖锐钢针,扎进贵妃那令人目眩的雪白肌肤时,年将六十的我,心中竟也兴起了一股情欲。

大家为已经尸解的贵妃穿上衣裳,一切准备妥当之际,

“贵妃逝世了!”高力士惊声尖叫,走进另一个房间。

“我,我把贵妃缢死——”

挥舞着手上的丝绢,双眼泪如雨下,高力士哭喊道。

然而,陈玄礼等人并未解除包围。

此时,南方凑巧送来荔枝,玄宗皇帝将荔枝搁在贵妃“遗体”旁,一起放在床铺上,再以绣被覆盖,安放在驿站中庭,最后由陈玄礼等人前来勘验。

贵妃“遗体”被装入石棺,下葬于距马嵬驿西方约半里处,某道路北侧的山坡地下。

如此安排贵妃葬事之后,我们一行人方才逃往蜀地。

陈玄礼以下叛变将士,全部无罪——

其后,玄宗皇帝这样裁夺了。

<h4>十</h4>

开挖贵妃“遗体”的时机,迟迟未至。

就在行幸蜀地途中,玄宗皇帝让位给皇太子。

玄宗皇帝第三皇子李亨,即位为肃宗皇帝,玄宗则成了太上皇。

肃宗于西北灵武登基后,集结胡人、回纥等长城外各族援兵,于隔年收复长安、洛阳。

逆贼首脑安禄山,则在肃宗挥师收复失土之前,遭自己的儿子安庆绪暗杀。

安禄山一生的起落,宛如一场梦幻泡影。

据说,攻克长安之时,安禄山已视眼茫茫,失明在即。安禄山身体被多种病魔所侵,使他性格狂暴,无人能应付。

传言他得了疽病,或许身体已有部分开始腐烂。

安禄山欲立年轻的段夫人所生的安庆恩为太子,为另一儿子安庆绪怀恨刺杀。

肃宗皇帝比预期中更早夺回国都,据说,原因出于安禄山上述之事。

玄宗太上皇返回长安,是在长安陷落后的隔年,也就是至德二年。

太上皇朝思暮想,一心挂念着贵妃。

原本,太上皇有意立刻开挖墓地,将贵妃搭救出来。然而,当初我们的计划,已因若干事由而发生变化了。

变化之一,是玄宗皇帝退位为太上皇,由太子李亨登基为肃宗皇帝。

当然,肃宗皇帝并不知情,下葬在那石棺中的贵妃,依然还活着。

若我们将一息尚存的贵妃挖掘出土,肃宗皇帝必然不快。

长安好不容易才恢复治安,倘若贵妃复生,大唐势必又将陷入动乱。

陈玄礼不可能安分守己。

另一变化,是安禄山之子安庆绪仍然活着。

诚如大兄所知,安庆绪暗杀生父安禄山,过了三年,即遭安禄山副手史思明所杀,不过,玄宗太上皇返回长安之时,他尚在人世。

万一担心贵妃报复,陈玄礼再次叛变,谁又晓得,大唐帝国将会陷入何种处境?

总之,当时正是国事纷扰、帝国前途未卜的时期。

比起玄宗太上皇,此刻肃宗皇帝拥有更大的权力,我们无法违逆皇上,擅自挖掘贵妃出土。

如果肃宗皇帝知晓此事,想必会说,让贵妃就长逝于地下吧。

惟一的方法是避人耳目,暗中挖出贵妃,然后,不动声色地让我带回倭国去。

然而,此事真能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吗?

随着时间消逝,挖墓之事也愈来愈困难了。

贵妃墓地常年有人看守,即使能够暗中挖出,也绝难拭去挖掘的痕迹。守墓人一旦发现盗挖痕迹,一定会大感诧异,而挖出石棺确认吧。

彼时,倘若石棺中不见贵妃遗体,守墓人马上会发现盗墓之事。到时候,首先要被怀疑的,就是玄宗太上皇。

若不谨慎行事,世人将会得知玄宗太上皇在幕后指使。

若想不为人知地秘密挖掘、运送出土的贵妃石棺,无论如何,都需藉助高力士之力。不过,与马嵬驿之时相比,高力士现在的心情也好像到有所转变。

高力士似乎反对挖出贵妃,让她回魂苏醒。

黄鹤虽禀告太上皇,无论高力士作何想,也可挖出贵妃石棺。然而,玄宗太上皇却一副心意已决地说:

“不能瞒着高力士秘密进行这事!”

再说,也还得准备远渡倭国的船只。

某晚,我被召唤入宫,秘密来到太上皇宅邸。

我到达的时候,马嵬驿众脸孔已聚集此处。

玄宗太上皇。

高力士。

黄鹤。

白龙。

丹龙。

以及我,安倍仲麻吕。

支开闲杂人等后,我们火速展开谈话。

“挖出贵妃的时机应该到了——”

玄宗太上皇满脸皱纹地说。

亲眼看见灯火摇曳映照下的太上皇面庞,又听到他的声音,我猛然察觉,太上皇已经失去昔日打造大唐盛世时的脸孔了。

站在我面前的,只是个被自己心事所困扰的老人。

“到底什么时候挖坟?今晚想跟大家商量。”太上皇说道。

“黄鹤,明晚行不行——”

“如果太上皇下令的话——”

说毕,黄鹤行了个礼。

“嗯,既然这样的话——”太上皇回应。

“千万不可操之过急——”

不待太上皇说完,高力士开口抢话。

“你是说,还太早?”

“是的。”高力士深深一鞠躬说,“现在还不是时候。”

高力士嗫嚅地向太上皇说明前面我所说过的理由。

“既然还太早,那,什么时候?你说,什么时候才好呢?”

“我没法说。”

“没法说?”

“没法说是什么时候,奴才只知道,现在还不是挖坟时机。请太上皇切勿急躁。”高力士说毕,太上皇又将视线移到我身上。

“晁衡,你觉得如何?有什么看法呢?”

“恕臣——”我点点头后,继续说,“臣深切体会太上皇心情,不过,高力士所言,微臣确有同感。”

“到底要听谁的?”玄宗太上皇提高音量,心怀怨气地睥睨了我一眼。

“暗中挖出贵妃,先将她秘密藏匿某处,然后不为人知地带到倭国。如果有这样的方法,现在就可以将贵妃搭救出来。”我说。

“有这样的方法吗?!”

太上皇叫了一声,双手抱头,继续说:

“如果有方法,快说出来。我一刻也等不及了,朕要把贵妃从地下挖出来。一想到贵妃这样被埋在地下,朕就要发疯——”

“这个方法,微臣现在无法说得清楚,不过,倒是有几种可能——”

“你是说,有方法?”

“是的……”我深深低头致意,再点点头。

“什么方法?!”

“恕臣直言前先确认一件事,不知可否请问太上皇?”

“快说——”

“顺利挖出贵妃后,太上皇作何打算——”我下定决心,开口问道。

“如何打算?”

“贵妃生还后,太上皇打算和她一如往常过日子吗?”

“——”

“太上皇会否改变心意,想暗中藏匿贵妃,期待一次又一次的重逢?或是按照原计划,由臣护送贵妃到倭国去——”

“——”

“即使和贵妃私下重逢,总有一天,也会败露行迹。到时候,太上皇有何打算?是否已有觉悟了呢?总之,贵妃挖出后该怎么办?太上皇非拿定主意不可。如果打算藏匿贵妃,就必须做好万全准备。要带到倭国的话,也一样。”

“——”

“微臣绝非要太上皇如何做,而是请您想清楚、下决心怎么做。不管何时开挖,都必须在万全准备后进行。”

“唉……”太上皇深深叹了口气后,说道:

“先说说你的意见,朕听后再决定——”

我心中已有觉悟,口中涌溢的口水咽了又咽,然后对太上皇说:

“臣以为,正因打算秘密进行这事,才会让事情变得如此复杂。”

“你是说——”

“此事不如以公开仪式,在众目睽睽之下进行。”

“此话怎讲?”

“首先,由太上皇下旨,命令皇上迁移贵妃陵墓——”

“什么——”

“原本就因偶发的叛变,马嵬驿才成为贵妃墓地。墓穴也是临时凑合而成。如能以移葬为由,另建一座与贵妃身份相称的堂皇墓地,再将遗体移走,外界就没有批评的理由——”

“唔——”

“移葬时,可从石棺中移出贵妃遗体,再以其他适当尸骸顶替就可以了。”

“——”

“大家觉得怎样?”

“这有个问题。到底何时、如何移换遗体——”

“首先,挖出装有贵妃遗体的石棺时,先不要打开,原封不动移至就近的帐篷之中——”

“然后呢?”

“帐篷那儿,闲人不得接近——”

“用什么理由支开旁人呢?”

“就说太上皇要亲自凭吊贵妃遗体。不想让旁人目睹已腐烂的贵妃遗体。”

“唔唔。”

“然后,高力士、黄鹤等少数在场之人,打开石棺、更换遗体,再移葬到其他地方就行了。”

“唔唔,唔唔——”太上皇的声音明显透露出兴奋之情。

“新的墓地该设在哪里呢?”

“骊山华清宫旁应该很合适吧——”

“好办法!”太上皇欣喜赞许道。

基于上述这番谈话,表面移葬墓地,实则搭救贵妃的行动,就此决定了。

<h4>十一</h4>

干元元年(译注:公元七五八年),牡丹盛开时节。

贵妃墓地四周,牡丹花缭乱盛开,殷红的红玉、纯白的白玉、紫云、彩风等各色名种牡丹,垂坠得细枝都弯曲了,五颜六色的花瓣正迎风摇曳着。

玄宗太上皇垂坐在树阴下设置的御椅之上,高力士、黄鹤、白龙、丹龙加上我,并列左右两侧。

另有三十余名士兵、宦官、随从等,也在现场。

贵妃埋葬此处,悠悠已近二载。

墓地早有四名持锹男子,等待太上皇下旨开挖。

玄宗太上皇帝起身,正要开口。

“啊,不,请等一下——”出声阻止的,是道士黄鹤。

太上皇满脸惊讶问道:

“怎么了?”

“等一下,等一下。”

黄鹤说完,跨步向前,站在墓地上,若有所思地斜睨脚下泥土。过了一会儿,禀告玄宗太上皇说:

“此次挖掘贵妃石棺的任务,请交给在下和白龙、丹龙吧。”

这句话完全不在当天计划之中。

原定计划是,下令数名士兵挖出石棺,送至迎面搭设的帐篷中,我们随即进入帐篷,以早经备妥的女尸顶替,再将贵妃秘密运回宫中。

然而,为何又——

既是黄鹤,他岂有忘掉计划之理,但既然是他特意提请亲自开挖,想必有某种理由吧。

玄宗太上皇似乎也抱持相同想法,说:

“可以,你们三个挖吧!”

老道士黄鹤、白龙、丹龙取代四名男子,接手铁锹。

“开始!”随同太上皇一声令下,黄鹤率先挥锹,朝土中挖了下去。

冷不防——

我看到数条黑蛇,自土中倏地抬起镰刀形的蛇头,缠绕在往下挖去的锹刃和锹把之上。这景象,难道会是我看花了眼吗?

当黄鹤以锹刃尖端刨土,倒出一铲泥土时,黑蛇早已失去踪影了。

随后,白龙、丹龙也陆续下锹。

方才那幕,竟仿佛没有发生过一般,三人默默地挖土。

然而,千真万确地,我明明看见黑蛇缠绕在锹把上,绝非错觉。

怎么可能——

或许方才我所见之事,黄鹤事前早已察觉。

所以才会自动请缨,要求担任挖掘工作?

当然,这事无法当场问个明白。

三个男人一语不发地继续挖土。

不久,白龙的锹刃碰触到土中某个坚硬物体,传出“喀哒”声音。

此时,玄宗太上皇一副坐立难安模样,他自御椅起身,跨步走近正在挖掘的洞穴旁边。

“喔……”

里面果然有具石棺。

松挖开四周的泥土后,石棺露出全部面貌。

约合十人之力,一起将那石棺抬起,移至帐篷中。

<h4>十二</h4>

闲杂人等已被隔离。如同两年前那天。

曾经聚集于马嵬驿房舍的众脸孔,又全员到齐于帐篷之中。

虽说贵妃人在石棺之中,也算是在现场。

“黄鹤道士——”

我情不自禁叫唤了一声。

其他士兵、侍从均已远离,四周环绕、背对着这顶帐篷。

只要小声说话,便不必担心遭人窃听。

“你才下锹,我就看见数条黑蛇从土里窜出,缠绕在锹刃和锹把上——”

“原来如此,你全看见了——”黄鹤回应。

“喔,真有此事,我也看见有只手从土里冒出,握住锹把——”

玄宗太上皇附和说道。

“果然——”

“果然?”

“所以我们才接替挖掘工作。”

“什么?”

“若让士兵开挖,大概第一铲下土,他们就会吓得落荒而逃了。”

“这——”

“以贵妃墓地为中心,此处地气已乱。如果就那样开挖,我判断会出事,所以才接手。果然,这么做是对的……”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这个——”黄鹤说毕,望向一旁搁置的石棺。

依黄鹤所说,墓地泥土,已有异形之气寄宿其中,下锹入地那一剎那,异气便缠住那把锹。那股妖气,依所见者不同,有人看见手,有人则看到黑蛇出现——

挖掘之际,无论黄鹤或白龙、丹龙,都看到土中冒出种种不祥之物。

“贵妃到底怎样了?”

玄宗太上皇脸上益发显现不安神色。

“白龙,丹龙——”黄鹤简短呼唤,两人从帐篷缝隙中朝四周探看,随即回到原地。

“应该没问题。”两人向黄鹤报告。

“那就打开棺盖——”

黄鹤、白龙、丹龙三人,缓缓地将棺盖移开。

棺中情景,徐缓暴露出来。

太上皇看似有点胆怯,本欲闭上双眼,旋即豁出去一般探出身子,自缓缓移开的缝隙中察看棺内状况。

我们几乎也同时望向那石棺。

“喔——”玄宗太上皇吞下叫声。

石棺之内——

贵妃躺在石棺之内。

贵妃确确实实躺在石棺之内。

可是,该如何形容她的变化啊。

青丝已成满头白发,原本白皙丰润的肌肤,变成了茶褐色,皱缩得干巴巴的,有如枯纸一般。

而且,身形削瘦得无以名状。

她的头——脸颊凹陷得可以明显看出头盖骨形状,肌肤干瘪,宛如一张薄纸,贴在骷髅之上。

双眼,睁得圆滚滚,正仰望着众人,不知是生是死——

无论如何,那都是一张无可言喻的凄惨的脸——

整张脸因恐怖而歪斜扭曲,嘴唇上翻,露出牙齿。

不知是否为贵妃所出,石棺中甚至弥漫一股干涸的屎尿恶臭。

众人双眼宛如僵冻了,好一阵子视线都无法离开贵妃的容貌。

“喔……”

“喔……”

玄宗太上皇发出嘶哑声音,低声叫唤着。

“贵妃,贵妃啊,怎么会——”

语毕,玄宗皇帝即别过脸。

“这到底——”

黄鹤也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俯视贵妃身影。

贵妃双手,正好托在胸前。

望见贵妃双手指头时,我几乎当场作呕。

因为贵妃指尖上,没有一只有完整的指甲。

指尖沾满了血迹。

裂开的指甲往上翻转,粘附在指尖之上。

沾满血迹的指尖——

血迹虽已干涸,指尖形状却已非本来模样。

双手的食指,甚至削肉露骨。

正好,棺盖被挪移一旁,搁在石棺旁的地面上,棺盖内侧朝上。

望见棺盖内面时,我几欲再度作呕。

因其表面,竟然有数不清的血痕。

也有看似部分指甲或干枯的指肉,与血渍一起粘在该处。

我已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贵妃曾在石棺中苏醒过来。

醒来时,她马上明白自己置身何种处境。

贵妃惊恐尖叫,想方设法,企图从这地下石棺脱身,而用她那细长指尖,拼命抓挠石棺表面吧。

“到底怎么回事——”

黄鹤一脸茫然,喃喃自语。

“贵妃还活着。”

说出这句话的,到底是丹龙还是白龙?

众人大吃一惊,俯视棺内动静。

“手指——”丹龙又说。

众人视线转移贵妃胸前那双手,果不其然,贵妃左手食指指尖微微抖动了一下。

“喔……”

令人难以置信地,贵妃竟然一息尚存。

与此同时,贵妃的双眼也动了起来。

似乎是在探索某物,贵妃双眼左右移动,环视众人般,悠悠地转动了起来。

“喔,玉环,玉环呀,你可知道、可知道是朕啊——”

玄宗太上皇伸手抓住贵妃之手,贵妃脸上表情却无任何变化。

贵妃依然龇牙咧嘴,惟有一双眼睛转来转去。

看不出来,那对眼睛认出了谁的脸孔。

太上皇握着贵妃的手,喃喃自语:

“停!全部停下来……”接着又说道:

“把贵妃从这儿抬出来。让她出来,马上回宫……”

“不用建造新坟什么的了。就把这石棺原地重埋。别让任何人再挖出来——”太上皇继续喃喃说道,

“你们向外说,太上皇一看见贵妃遗骸,已失去移葬的意欲。贵妃之墓就是此处。让它保持原状——”

帐篷内备有数个箱子,装盛此次仪式所要用的种种法器、座台等。自石棺移出的贵妃玉体,便藏匿在其中一个箱子内。

石棺再度上盖,埋葬于原地。

石棺回埋之际,黄鹤施行种种法术,避免石棺再度被挖掘出来。

此后,直到抵达京城,玄宗太上皇都如行尸走肉。

他已毫无气力,再也说不出任何话来。

高力士及道士黄鹤,也都绷着脸,一语不发。

长安归途上,两人在马上几乎未再出声。

对黄鹤来说,自信满满的尸解术为何会失灵?他一直在思索这个答案吧。

返京之后,待玄宗太上皇恢复元气,等待在黄鹤眼前的,会是怎样的旨令——

黄鹤心中大概也在担忧这点。

而我也不停在思索着,护卫贵妃至倭国的任务,已经飘向迢迢远方了。

<h4>十三</h4>

两个月后,众人再度聚首于玄宗太上皇处。

地点是在骊山华清宫。

事前已经安排,不让旁人接近,惟有我们一行人得以来到此处。当然,众人为何群聚此地,知情者惟有我们数人。黄鹤以马车秘密载运贵妃至此,其他人也一概不知。

此处是建造于池畔的独立屋舍。

为避免外界窥见,所有窗子全已关闭,我们轻声地向玄宗太上皇请安。

屋外树林一片绿意,传来阵阵婉转鸟鸣,玄宗脸上却灰黯如死人一般。

玄宗太上皇。

高力士。

黄鹤。

白龙。

丹龙。

我。

失去灵魂一般的杨贵妃,也坐在玄宗太上皇御椅旁所准备的螺钿木椅之上。

此时,贵妃虽已非刚出土时的可怕模样,体态已接近原形,但昔日丰润白皙的肌肤却已不复见。

肌肤干巴粗糙,花白发丝也没能恢复原状。

贵妃看来老了将近十岁,更甚的是,贵妃的心似已远离她的躯体,不知飘向何方。

双眸茫然眺望着遥远彼方,身上披挂着一如往昔的华美衣裳,看来反而令人心痛。

有人打招呼,贵妃偶尔也会小声致意。然而几乎所有时间,她均静默不发一语。

贵妃被搭救出来时所发出的恶臭——

石棺中臭气冲天的屎尿味,让我毕生难忘。

那状况,任何知道她往昔美丽身影、举止的人,都无法正视。

贵妃身上香味四溢,却怎么也难消除印象中残留的恶臭,反而更令人想起当时不堪嗅闻的恶臭。

“怎样——”玄宗太上皇有气无力、自顾自地说道。

高力士望向黄鹤,示意太上皇问话的对象是黄鹤。

“是——”黄鹤俯首致意说道:

“以贵妃情形看来,她的心情终于平稳下来,不过,魂魄却还没回到体内——”

“那时,你是对我怎么说?你不是说没问题,事情会顺利进行吗……”玄宗太上皇以怨恨眼神,斜睨着黄鹤说:

“难道无法找回贵妃的魂魄——”

“太上皇陛下……”

黄鹤以低沉嗓音唤了一声,深深一鞠躬说:

“回答这话之前,臣有一事禀告,不知可否说出——”

“什么?!”

“务必让臣一说。”

“可以,说吧。”

“是。臣对贵妃所施行的尸解术——”

“怎么了?”

“臣下之意,是有人破坏了我的法术。”

“什么?”

“尸解术以那样的方式失败,是很罕见的——”

“怎么说呢?”

“即使失败,也不会中途醒过来,顶多一睡不醒而死——”

“你是说,有人坏了这事?”

玄宗太上皇倏地瞪大眼睛紧盯着黄鹤看。

“太上皇所言正是。”黄鹤眼珠向上翻,视线停留在太上皇身上,垂头回答,

“不是尸解丹被调包,就是扎在贵妃身上的针,不知被谁松动了——”

“喔——”

“尸解丹被调包,现场没人可办得到。简单说,惟一能做的,就是把我扎的针给松动了。”

“是谁,到底是谁做了这样的事——”太上皇声音陡然放大。

“当时若有人动了手脚,应该就是今日在场的某人。即使那时之后,回去挖掘,调整扎针深浅,那也应该是我们之中的某人,或是某人将此秘密外泄给了旁人。因为,除了我们之外,这世上再没有其他人知道这件事——”

太上皇不安地瞄了我们每人一眼。

然而,那份不安随即被愤怒所取代,太上皇激动地叫喊:

“是谁,是谁干的?!”

这事当然不是我做的,但太上皇视线停留在我脸上那片刻,我还是吓得魂飞魄散。

“太上皇请息怒……”说话的是高力士。

不愧是高力士,即使这种场合,声音依然气定神闲。

“千万别操之过急。要断定是谁并不容易。”

“什么?”

“首先,关于此事,诚如黄鹤所言,其一是,失败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嗯。”

“其次是,黄鹤知道自己法术失败,却为隐瞒真相,或许说了谎言。”

高力士说毕,黄鹤立即反击道:

“是吗?大人是说,在下为了隐瞒失败而撒谎吗?”

“我不是这样说。我只是说,或许有那样的可能——”

“为何我听起来,像是说我撒谎呢?”

“有关这点,不是你先怀疑我们这些人的吗?诚如所言,当时在现场可以调整贵妃扎针深浅的,正是我们全体。可是,太上皇绝无可能这么做,出主意的您及白龙、丹龙也不可能,如此推想当是人之常情——”

“——”

“如此一来,矛头就指向在下或晁衡大人了,你认为是我们其中一人干的。当然,我想在场的各位都知道,当时,是我建议玄宗把贵妃交给陈玄礼,那么,第一个涉嫌的应该就是我了吧。”

“嗯……”玄宗望向高力士,喉咙深处将话咽了回去。

坚硬如石般的沉默,笼罩着现场。

不知贵妃是否明白自己已成为大家的话题,她依然沉静凝视远方,双唇紧闭。

此时——

屋外传来男人声音。

“太上皇,启禀太上皇。”是在门外护卫、禁止他人进入的一名士兵。

“什么事?”

“是。外面有位自称青龙寺不空大师求见——”

士兵自房间外面回答道。

“什么?不空?”

“他说,务必得见太上皇一面,而且有要事禀告,希望获准谒见。”

“什么事?”

“我问过了,但不空大师坚持当面禀告太上皇——”

“我现在很忙,叫他回去。”

“是!”士兵脚步声渐行渐远。

“可是,不空为何知道此地——”太上皇喃喃自语般说。

“太上皇虽然微服出宫,事前却没嘱咐不得泄漏行程,像不空大师这样道行高超的人,自己应可得知此事吧。”

玄宗发出“嗯”一声的同时,屋外又传来士兵的脚步声。

“不空大师说,无论如何都要见太上皇一面。如果太上皇不愿意见他,就要我传话,倘若大家正在谈论尸解仙一事的话,请务必让他加入——”

玄宗吃惊不已,对我们看了一眼。

既然提到尸解仙,表示不空知道我们在此谈论什么事。

当然,传话的士兵尚不知道贵妃之事,所以不空和尚故意不说出贵妃名字,仅拐弯抹角地说出“尸解仙”三个字,目的在于不想让这名士兵知情吧。

这么说来——

“不空知道此事了——”玄宗情不自禁出声说。

“啊?”外头传来士兵不知所措的声音。

高力士随即说道:“既然他这样坚持,就见他吧。”

玄宗望向黄鹤,黄鹤立刻点头致意。

“好,好吧。领他到这儿来。”

“是。”

士兵脚步声又走远了。不一会儿,外面传来某人缓步前来的动静。

不久,脚步声停在门外。

“不空大师已带到。”士兵说。

“太上皇,久违了。不空向您请安——”

门外传来我也耳熟的柔和声音。

“进来!”

玄宗太上皇说毕,有人缓缓推开门扉,一身僧服的不空和尚走了进来。

不空和尚身旁,还有个约十三、四岁的沙弥,正抬起一张伶俐脸孔,安静地站在门口。

不空身后门扉关上后,士兵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久未问安。”

不空静静地行了个礼。

<h4>十四</h4>

大兄。

你人在长安时,不是曾与不空和尚见过一两次面吗?

大兄来到长安,和我成为莫逆之交,我记得是在天宝元年的事了。

翌年春天,宫中盛宴。那日,你在御前挥笔立就填写《清平调词》,交由李龟年吟唱,贵妃起舞,盛宴情景至今历历在目。

回想起来,正是那时埋下了你和高力士失和之因,而那日宴席,不空和尚应该也列席在座吧。

彼时,我已四十三岁,你也同庚。不空正值三十九,比我们都年轻。

贵妃二十五岁。玄宗皇帝五十九岁。高力士六十岁。

对不空来说,那一年,是他首次行脚天竺之年。我想,在他即将出发数天前,他出席了那日的盛宴。

日后,不空再度行脚天竺,返回唐土后,便一直居住在青龙寺。

安史之乱那时,他也寸步不离长安,始终在青龙寺修行。

我想,当时他已有五十四岁了。

不空和尚到底有何要事,要来此处谒见玄宗太上皇呢?

不,应该说,为何他知道玄宗太上皇人在此处呢?

稍事寒暄后,不空和尚对着一旁的沙弥说:

“你到外面等一会儿。”

那个沙弥恭敬地行了个礼,走至外面。

不空和尚再度环视众人后,望向太上皇身旁的空椅子。

此时,贵妃已由丹龙与白龙搀扶,带到其他房间。

房内剩下的,只有我和玄宗太上皇、黄鹤,加上高力士四人。

“不空,你有什么事?”太上皇开口。

“是。”不空点了点头,在原地跪下。

黄鹤从旁瞪视着不空。那时,我初次目睹闪烁着那般可怖眼神的黄鹤。

迄今为止,黄鹤算是那种内心究竟想些什么,根本无人能猜测出来的人,他是个喜怒完全不形于色的人。

虽说他唇角偶尔也会浮现微笑,但那微笑,也无法让人理解黄鹤真正在想些什么。

这样的黄鹤,此时,双眼正充满着让人一目了然的憎恶。

不空和尚不是完全察觉不到黄鹤如此眼神,但他只是沉稳安静地仰望太上皇,说:

“太上皇,请下旨众人回避……”

“让众人回避?”

“是。”

“你要说的话,这些人听不得吗?”

“正是。”

“在场全是我信任的人。你就直言吧——”

“请下旨众人回避……”

说毕,不空和尚深深一鞠躬,旧话重说。

太上皇终于忍不住愠气,脸上流露不悦神色。

“太上皇,贫僧今日禀告之事,希望只有太上皇知道。听完我禀告之后,若太上皇犹然怒气难消,贫僧这条贱命,任凭处置——”

不空和尚说毕,玄宗太上皇求救般望向黄鹤。

黄鹤依旧盯着不空和尚,说:

“不空大师,你今天是冒死而来的?”

“没错。”不空毫不犹豫地回应。

不空和尚看来毫不畏怯。

不知是否被此神情所迫,太上皇说道:

“也好。不空啊,既然如此,我姑且听你一说。如果你的话不讨我欢心,马上赐你死罪,明白吗——”

“是,谨遵所言。”

“就给你半刻钟吧——”

不空和尚再度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

结果——

走出房外的是我们。

房内只剩玄宗与不空和尚。黄鹤、高力士加上我,三人暂退到房外。

两人在房内,到底正谈着什么?带着不安心情,我们在其他房间内等待。

我们三人几乎没有交谈,只是偶尔叹息或面面相觑,等待太上皇和不空和尚谈话结束。

约定半刻钟已过,约莫又经过了半刻钟——

有人进房报告,谈话已结束。

大家连忙起身,折回原来房间。

玄宗太上皇沉着一张脸,坐在椅子上。

一副刚刚才结束谈话的模样,不空伫立太上皇面前。

即使我们鱼贯而入,玄宗太上皇似未察觉一般,只是定定地望向上空某一点。

“太上皇,刚才都说了些什么呢?”高力士轻声问玄宗太上皇。

“完了——”

玄宗太上皇用微弱得无法听见的声音,喃喃自语。

“太上皇指的是什么?”

“我说完了。已经完了,一切全都——”

“护送贵妃到倭国这件事,您有什么打算?”

“根本没什么打算!”

玄宗太上皇声音突然大了起来。

那巨大的音量,仿佛自腹部底层用力挤出。

“贵妃已变成那副模样,还能为她做什么?贵妃她,贵妃她——”

太上皇站了起来,浑身直打哆嗦。

是愤怒?

是憎恨?

这两种感情,似乎同时袭击太上皇龙体,他胀红着满是皱纹的脸孔,高声吶喊道:

“呀,贵妃,贵妃——”

喊毕,仿如病倒一般,整个身子又跌坐回椅子上。

黄鹤见状,悄悄走至藏匿贵妃的房间,查看情况。

冷不防——

“不见了!”黄鹤高声惊叫,“贵妃不见了!白龙跟丹龙也不见了。三人全都失踪了!”

黄鹤两眼炯炯地奔回到房内。

“忘了吧——”玄宗太上皇说,“大家都忘掉此事。什么都没发生。任何事都没发生过。贵妃已死在马嵬驿。后来的事全是一场梦——”

那声音是何等悲痛哀绝。

然后,正如太上皇所说,事情就那样搁置了,以上是我全部的见闻。

不久,有人发现守卫华清宫的两名士兵死了。

难道是贵妃或白龙、丹龙自华清宫逃走时杀害的吗?

从此之后,三人杳无踪影。

不仅如此,不知何时,连黄鹤也自华清宫消失身影了。

此后四年——

肃宗改年号为宝应元年(译注:公元七六二年),我又自镇南之地返回长安来。

然而,不多时,我又将离开长安,到更偏远的安南赴任。

如此,或许我再也不能活着回到长安了吧。

我已觉悟,安南将是我终老之地。

话虽如此,我心里挂念着的,始终是贵妃的事。

我想,不空和尚应该完全知情吧。不过,再如何追问,他应该也不会说出任何内情。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至今我依然不得而知。

或许,我应该如此想,曾经令我死心的归国之梦,因此事让我又梦见了一次,其实是件幸福的事。

总而言之,在我老死之前,我亟欲吐露此事,所以提笔写了这封信。

我并非想让特定某人读这封信。我只是想记载下来而已。因为只是想记载下来,所以才以倭国语言撰写。

虽说收信人是太白大兄,这件事却和大兄无甚瓜葛,如果您读到了这封信,大兄啊,就请您当作这是晁衡过度思念倭国所作的一场春梦,笑纳下来吧。

此外,若是其他人读到这封信,如上所述,均与太白大兄无关,因是梦话,所有责任都在晁衡身上,尚请明鉴。

能涉入如此不可思议的事件,真是我的侥幸。

如今返回日本确已无望,我谨以倭语写下此信,聊表遗憾之情。

宝庆元年倭国使者安倍仲麻吕 记于长安

如此这般,空海终于读完了这封漫长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