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塞姆肯定一上岛就睡着了,因为他什么也不记得了。直到隐隐约约的鸟叫声进入了他的梦乡,他才睁开眼睛。他发现的确是只鸟——一只有长长的腿,像小鹳一样的鸟,它的歌声很像金丝雀。他周围光线充足,如同白昼——或者说,可以被看做皮尔兰德拉上的白昼。他心里预感到这是个美妙的奇遇。这使他马上坐起来,继而又站起来。他伸展伸展胳膊,环顾四周。他不是在那个橘黄色的岛上,而是在他一到这个星球就一直以其为家的那个岛屿。他在风平浪静的水中漂浮着,所以不费劲就到了岸边。他在那里吃惊地停下来。绿夫人的岛就漂浮在他的岛旁边,只被大约五英尺宽的水面隔开。整个世界的面貌都变了。看不到广阔的大海,在视力所及的四面八方看到的是平坦的地势和茂盛的树木。现在大约十到十二个岛屿已连为一体,形成了暂时的大块陆地。在前面走着的(似乎是在小溪的另一边),正是绿夫人本人。她走路时稍稍低着头,双手忙着把一些蓝色的花儿编在一起。她在对自己低声吟唱。他向她打招呼时,她停了下来,转身盯着他的脸。
“我昨天很年轻。”她开始说话了,但他并没听到她后面的话。这个见面——实际上已经开始了,让他不知所措。你千万不要在这一点上误解这个故事。令他不知所措的根本不是她全裸(像他一样)这个事实。尴尬和欲望离他的感受有十万八千里。如果他因为自己的身体而害羞的话,那害羞与性别差异没有任何关系,只是因为他的体型有点丑,有点滑稽。她的颜色更不是他的恐惧之源。在她自己的世界,绿色是美丽适宜的。倒是他的苍白和发炎的晒斑显得很怪异。这两个都不是他不知所措的原因。然而,他还是发现自己神经紧张。他只好马上请求她重复刚才说过的话。
“我昨天很年轻,”她说,“我笑你的时候很年轻。现在我知道了,你们世界的人不喜欢别人笑他。”
“你是说你那时很年轻?”
“是的。”
“你今天就不年轻了吗?”
她似乎要思考一会儿。她思考得很认真,花从她手里掉了都不知道。
“我明白了,”她马上说道,“在一个人说话时说他年轻,这很奇怪。明天我会更老一些。那时,我会说我今天年轻。你说得对。啊,这是你带来的伟大智慧,花斑人。”
“你什么意思?”
“这就像沿着一条线前后看。可以看到一天向你走来时是个什么样子,你身处其中时又是一个样子,它过去后又是个什么样子。就像波浪一样。”
“但你只比昨天老一点点。”
“你怎么知道的呢?”
“我的意思是,”兰塞姆说,“一夜不算很长的时间。”
她又想了想,突然满脸放光地说,“我明白了。你们认为时间有长度。一夜永远是一夜,无论你在这一夜做了什么,就像从这棵树到那棵树之间总有这么多步,不管你走得是快还是慢。我想,那在某种意义上是对的。但浪与浪之间并不总是等距离。我明白你来自一个智慧的世界……如果这叫智慧的话。我以前从未走出生活之外,与生活之线并排前行,去观看自己的生活,好像自己没有生命一样。这我以前从未做过。你们世界的人都那么干吗,花斑人?”
“你知道其他世界的哪些事情?”兰塞姆问道。
“我知道这个。在这顶棚之外,全是深深的天空,很高很高的地方。低的地方也不真是平铺着的(她指的是这里的全部景观),而是卷成一个个小球球——低处块团在高处飘游。最古老和最伟大的球上有我们未曾见过或未曾听说过,而且也不明白的东西。但马莱蒂让像我们这样能呼吸、会繁衍的东西生长在年轻些的球上。”
“你是怎么搞清楚这些的?你们的顶棚这么密实,你们的人无法透过它看到深天或看别的世界。”
直到此时,她的面部表情一直很严肃。可这时,她鼓起了掌,一个兰塞姆从未见过的微笑改变了她的表情。除了在孩子那里,人们是见不到这种微笑的,但那里根本没有孩子。
“哦,我明白,”她说,“我现在老一些了。你们的世界没有顶棚。你们直接遥望高空,用你们的眼睛看美妙的舞蹈。你们总是生活在那种恐惧和那种愉悦之中,总是生活在我们必须相信的你们所能看到的东西之中。这难道不是马莱蒂的一个奇妙的创造吗?我年轻时,除了我们自己星球的美,其他的美我都无法想象。但他能够想到所有的美,而且完全各不相同。”
“其中一件令我困惑的事是,”兰塞姆说,“你们没什么不同。你的体型像我们人类中的女人。那可是我没想到的。除了我自己的世界,我还去过另一个世界。但那里的生物和你我一点都不一样。”
“那有什么令你困惑呢?”
“我不明白不同的世界为什么会有类似的动物。难道不同的果树能结相似的果子吗?”
“但是,那另外一个世界比你们的更古老。”她说。
“你怎么知道的?”兰塞姆惊奇地问。
“马莱蒂正在告诉我。”那女人答道。就在她说话的同时,景观又不一样了——虽然有一种我们的感官无法区别的差异。光线暗了,空气柔和了,兰塞姆的身体全都沐浴在狂喜之中。但他站的那个园子似乎满当当的,一种无法承受的压力似乎压到他的肩膀上,他的腿支撑不住了。他半陷下去半跌倒,成了坐立的姿势。
“我现在全想起来了,”她继续说,“我看见了那个庞大的毛茸茸的动物和那些巨人——你管它们叫什么?索恩,还有蓝色的河流。哦,我用外视眼看到它们,触摸它们——更强大的它们。这多么令人愉快,因为以后再没有这种东西了,它们只流连于古老的世界。”
“为什么?”兰塞姆抬头望着她小声问。
“这你比我更清楚,”她说,“难道这一切不正是在你们世界里发生的吗?”
“所有一切什么?”
“我想这应该由你来告诉我。”那女人说。现在轮到她困惑了。
“你在说什么?”兰塞姆问。
“我的意思是,”她说,“在你们的世界,马莱蒂首先给他自己这个形体,然后又给你们族类和我们族类各自的形体。”
“你知道那事?”兰塞姆急忙问。那些做过很美的梦,然而又急切地想从梦中醒来的人会理解他的感受。
“是的,我知道那事。自从我们开始说话,马莱蒂已经使我老了那么多。”她的面部表情是他从未见过的,而且也极不稳定。整个历险活动似乎已不受他掌控。有一段长时间的沉默。他先弯下腰去喝水,然后才说话。
“哦,夫人,”他说,“你为什么说那些动物只流连于古老的世界?”
“你这么年轻吗?”她答道。“他们怎么会再来呢?既然我们所爱戴的变成了一个人,难道理性在任何世界又可能会以其他形式出现吗?你不明白吗?一切都结束了。在许多次数中,某一次时间会转过一个角落,于是时间这边所有的东西都是新的。时光不会倒流。”
“像我的世界这么小的一个世界可能是一个角落吗?”
“我不懂。角落对我们而言,不是一个表示大小的名词。”
“那么你,”兰塞姆有些迟疑地说,“那么你知道他为什么那样来到我的世界吗?”
在整个谈话过程中,他发现自己的视线很难高过她的脚面。因此,她的回答只是他头顶空气中的一个声音。“是的,”那个声音说,“我知道原因。但不是你所知道的那个原因。不止一个原因,有一个是我知道的,但不能告诉你,另一个是你知道的,但不能告诉我。”
“从此以后,一切都将是人了。”兰塞姆说。
“听你的口气,你好像很遗憾。”
“我想,”兰塞姆说,“我不比一个野兽懂得更多。我也不太清楚自己在说什么。但我爱那些在那个古老的世界马拉坎德拉上遇到的毛茸茸的人们。他们会被一扫而光吗?他们只是深天里的垃圾吗?”
“我不知道垃圾是什么意思,”她答道。“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不是想说他们更糟糕,难道是因为他们的历史更早,而且不再回来的缘故吗?他们是他们历史的一部分,不是别的历史的一部分。我们在浪的这边,他们在远远的另一边。一切都是新的。”
有一个兰塞姆不解的事是,在他们谈话的任何时候,他都不能十分肯定是谁在说话。也许是(或许不是)因为他不能长时间地看着她的脸的缘故吧。现在他想结束谈话。他谈得“够多了”——他不是在那种半喜剧意义上使用这个词,即某个人已经忍受得太多了,而是用的本意。他已经心满意足了,就像一个人睡足了,吃饱了那样。即便一小时以前,他也会发现很难直接地把这个意思表达出来,但现在他很自然地说:
“我不想再谈了。但我希望以后能到你的岛上来,以便我们想见面时还可以再见面。”
“你说哪个是我的岛?”夫人说。
“你站在上面的那个呀,”兰塞姆说,“还能有哪个?”
“过来。”她打着手势说,那手势打得让人感觉整个世界就是一所房子,而她就是女主人。他滑下水,然后从水里爬出来到她身旁。他像所有的现代男人那样鞠了一躬,虽然动作稍微有点笨拙,然后从她身旁走开,进了毗邻的树林。他发现自己的腿还有点痛,走不稳;事实上,一种奇怪的体力衰竭感使他招架不住。他坐下来想休息几分钟,结果很快就睡着了,连梦也不做一个。
他醒来后精神抖擞,但觉得有一种不安全感。这与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被非同寻常地照料着这个事实无关。他脚下,龙躺在那里,半个鼻子靠在他脚上。它一只眼闭着,一只眼睁着。他用胳膊肘支起身子,四处张望,他发现头部还有另一个监护者:一个像沙袋鼠一样的毛茸茸的动物,但是黄色的。这是他见到的最黄的东西。他刚动了动,两个动物就开始轻推他。在他没站起来之前,它们不愿把他放到一边不管不问。当他站起来时,它们只让他朝一个方向走。龙太重了,他根本无法把它从路上推过去。那黄色动物围着他跳舞,除了留下一个它想让他去的方向,它把其他方向都堵住了。他对它们的压力让步了,允许自己被它们赶着走,先是穿过了一个比他见过的更高的、棕色更浓的树林,然后又穿越一小片空地,走进泡泡树下的小径,然后,又进入几大片长满齐腰深的银色花的花地。现在,他看出来它们是要把他带给它们的女主人观看。她站在几码远以外,一点也不动,但显然不是超然度外——她在用脑子,甚至是用肌肉做着他看不懂的事情。这是他第一次在自己不被观察的情况下稳稳当当地看她。她似乎比先前更怪了。地球人的脑袋里找不到适合她的类别。她身上有彼此对立的元素,而且以一种我们无法想象的方式相互融合在一起。可以用这样一种方式来表达:无论用神圣的还是亵渎神明的艺术,都无法为她画一张像。美丽、裸体、不羞怯、年轻——她显然是个女神。再看她的脸,那脸很平静,由于满脸温和,因此倒不显得无生气,那脸的表情使人想起从炎热的街上进入教堂时突然感到的清凉和安静,而这种平静使得她成了一个圣母马利亚。从她眼里流露出警觉和内心的沉默令他对她敬畏。然而,她随时随地都会像一个孩子那样大笑,或像阿耳忒弥斯[1]那样飞跑,或像梅娜德[2]那样狂舞。这一切都以金色天空为背景。天空看起来不过离他头顶一臂之遥。动物们朝她跑来,在它们跑过羽毛般的植物时,惊起成群的青蛙,就像是颜色鲜艳的大滴露珠撒在空中。它们快到时,她转身欢迎它们。那景象再一次让人感觉有些像地球上的许多场景,但总体效果并不全像。它不像是一个女人悉心照料一匹马,或一个孩子跟一只小狗玩。她脸上有一种威严。她的爱抚中有一种居高临下的神态。通过善待这些地位低下的崇拜者,她使它们显得不那么低下,从而将它们从宠物提升到奴仆的地位了。兰塞姆到达她身边时,她弯腰向一个黄色动物的耳朵里小声嘀咕了些什么。然后,她差不多是用与龙一样的声音招呼龙。两个动物得到离开的命令后便冲回树林。
“你的世界里的动物似乎会思想。”兰塞姆说。
“我们使它们每天都老一点,”她答道,“动物不就该是那样的吗?”
但兰塞姆牢牢记住了她使用我们这个词。
“我来要跟你说的就是这事,”他说,“马莱蒂送我来是有目的的。你知道目的是什么吗?”
她站了一会儿,差不多像一个听令侍从,随后回答,“不知道。”
“那么你就必须把我带到你家,把我介绍给你家人。”
“家人?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的族人——你种族中的其他人。”
“你是说王吗?”
“是的。如果你们有个王的话。最好带我去见他。”
“那我做不到,”她答道,“我不知道在哪里能找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