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到你自己家去吧。”
“什么叫家?”
“人们在一起生活,拥有财产和养儿育女的地方。”
她伸出手,指着所有视野之内的地方说,“这就是我的家。”
“你独自住在这里吗?”兰塞姆问。
“什么叫独自?”
兰塞姆试着开启一个新的话题。“把我带到我可以见到同类的地方。”
“如果你指的是王,我已经告诉过你,我不知道他在哪里。当我们年轻的时候——许多天以前,我们从一个岛跳到另一个岛。他在一个岛上时,我在另一个波涛汹涌的岛上,后来我们就被分开了。”
“但你可以带我到你其他族人那里去吗?王不是唯一的人。”
“他就是唯一的。难道你不知道吗?”
“但你一定还有其他的同类——你的兄弟姐妹,你的亲戚,你的朋友。”
“我不知道这些词语是什么意思。”
“谁是王?”兰塞姆绝望地问。
“他是他自己,他是王,”她说,“你怎么会问这种问题?”
“听着,”兰塞姆说,“你一定有过母亲。她还活着吗?你最后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
“我有母亲?”绿夫人一脸天真,惊奇地看着他。“你什么意思?我就是那个母亲。”兰塞姆再一次突然感到,不是她,不仅仅是她在说话。他耳朵里没有其他声音,因为大海和空气都很静,但他有一种幻觉,觉得周围是一片大合唱的音乐声。她刚才天真的回答所驱散的敬畏感再一次回到他心头。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他说。
“我也不懂,”绿夫人答道。“不过,我的灵魂赞美马莱蒂,他从深天降到这个下界并使我受到所有滚滚而来的时间的尊崇。他是强大的,也使我强大。他给各个空白的世界填满美好的生物。”
“如果你是母亲,你的孩子们在哪里?”
“还没有。”她答道。
“谁将是他们的父亲?”
“王。还能是谁?”
“但王——他就没父亲吗?”
“他就是父亲。”
“你是说,”兰塞姆慢慢地说,“你和他是这整个世界唯有的两个同类?”
“当然。”但马上她的脸色改变了。“哦,我一直多么年轻啊,”她说,“现在我明白了。我以前知道在那个古老的贺洛斯和索恩世界里有许多生物。但我忘了你们的世界是一个比我们的古老的世界。我明白了——现在你们数量已经很多了。我一直以为你们那里也只有两个人。我原以为你是你们世界的王和父。但现在那里已有子子孙孙们的子子孙孙,而你可能就是其中之一。”
“是的。”兰塞姆说。
“回到你们的世界后,代我好好问候你们的母亲大人。”绿夫人说。她话中第一次有了审慎的礼貌,甚至仪式化的语气。兰塞姆明白了。她现在终于知道她不是在和一个地位平等的人在说话。这是一位女王通过一个平民向另一位女王传达信息,她对待他的方式从此以后更加和蔼。他发现很难再回答她的问题。
“我们的母亲大人去世了。”他说。
“什么叫去世?”
“对我们而言,来过一段时间后又走了,就叫去世。马莱蒂把他们的灵魂从躯体中拿走,放到别的什么地方——我们希望是在深天。他们称之为死亡。”
“啊,花斑人,难怪你们的世界被选为时间之角。你们总是面向天堂而活,似乎马莱蒂终将把你们带到那里去还不够似的。你们比所有的世界都受宠。”
兰塞姆摇摇头。“不,不是那么回事。”他说。
“我怀疑,”那女人说,“你是不是被派到这里教我们什么叫去世的。”
“你不懂,”他说,“不是那么回事。它很可怕。它气味难闻。马莱蒂本人见到它也会哭的。”对她而言,他的声音和表情显然都是陌生的。他看到震惊从她脸上瞬时掠过,但这震惊不是出于恐惧,而是出于极端困惑,但她周身的安详马上轻易地淹没了震惊,她问他所说的是什么意思。
“你永远也不会明白,夫人,”他回答道,“但在我们的世界,并非所有的东西都是令人愉快的,或受欢迎的。有些事情,就算你砍掉胳膊和双腿来阻止它,那也挡不住。它还是会发生——在我们身上。”
“但我又怎能希望马莱蒂向我们打来的浪不要到达我们这里呢?”
他更有见识,所以他发现自己被刺激得想和她争辩。
“但就算是你,”他说,“当你初次见到我时,我知道你期待和希望我是王。当你发现我不是王时,你的表情就变了。那件事难道不是不受欢迎吗?难道你不希望不是那样吗?”
“哦。”夫人应道。她把身子转到一边,低下头,扣起双手,使劲思考,然后抬起头来说:“你让我老得太快,我受不了。”然后又走得更远些。兰塞姆不明白他到底做了什么让她受不了的事。他突然想起来,她的纯洁和安宁并不如它们表面显示的那样,并不是像生物的纯洁和安宁那样确定和必然的东西——它们是活动的,因此是可以打破的,是一种由大脑保持的平衡,因而,从理论上讲,是可能失去的。一个在平坦的路上骑自行车的人是没理由失去平衡的,但他有那种可能。她没有走出幸福而进入我们种族心理模式的理由,但也没有阻止她那样做的壁垒。不确定感使他感到害怕:但当她再看他时,他把“不稳定感”换成了“奇遇”。此后,所有的词都从他脑子里彻底消失了。他再一次无法稳稳当当地看她。他现在明白了从前的画家们发明晕轮试图表现什么了。她脸上似乎欢快与庄重并存,有殉道的庄严却看不出丝毫的痛苦。然而,当她说话时,话里带有失望。
“直到现在,我一直很年轻,以至于我的一生似乎只是想睡一觉。我一直认为我是被别人抬着,但我实际是在走着。”
兰塞姆问她是什么意思。
“你让我看的东西就像天空那样显而易见,”绿夫人答道,“但我以前从未看到过。但它一直是天天在发生。一个人去树林采摘吃的,要采摘这种果子而不采那种果子的想法早就长在他头脑里了。然而,他可能会发现一种不同的果子,而不是他原先想到的那一种。本来期待某种欢乐,却得到了另一种。这我以前从未注意到,从未注意到在找到它的那一瞬间,脑子里会有急忙回身或把它置之一旁的想法。你没找到的那个果子的形象暂时依然在你眼前。如果你愿意——如果有可能愿意的话,你可以把它留在那里。你可以派你的灵魂寻找你期待的好东西,而不是把它变成你已得到的好东西。你可能拒绝真正的好东西。你可能由于把真正的果子想成别的什么而使它索然无味。”
兰塞姆打断了她。“那和你本想找到丈夫却找到了一个陌生人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哦,我就是那么理解这整个事情的。你和王的不同要比两种水果的不同之处要多。找到他的快乐和我从你那儿得到新知识的快乐与那两种味道更不可同日而语。当区别有那么大的时候,而且每个东西都很好时,第一个形象的确在脑子里停留很长时间——许多次心跳——在另一个好东西来到之后。啊,花斑人,这就是你让我看到的荣光和奇迹;正是我,我自己从被期待的善变成被赐予的善。我真心实意地这么做。你可以想象到,从前有一颗不这样做的心:它死抱着事先想好的善,而把给予他的善变成了无用的东西。”
“我看不出它的荣光和奇迹。”兰塞姆说。她眼睛里迸发出一种他无法想象的得意,这在地球上可能会被视为轻蔑,但在那个世界,它不是轻蔑。
“我原以为,”她说,“我在所爱的他的意志里被别人抬着走,但现在我明白了,我和它一起走。我原以为在浪掀起岛屿时,是他送给我的那些好东西吸引我跳进波浪。但现在我知道是我用自己的胳膊和腿跳进去的,就像我们游泳时一样。我感觉我好像生活在你们那个无顶的世界里,人们在裸露的天空下不设防地行走。那里有带着恐惧的喜悦。人的自我从一个善走向另一个善,按照他自己行走的样子与他并肩前进,甚至没有牵手。他是怎么使我和他本人分离的?他怎么会想到干这种事?世界比我原以为的大多了。我原以为我们可以沿着路走,但现在似乎没有路。行走本身才是路。”
“你不担心将来你会很难把你的心从你想要的东西上转向马莱蒂送给你的那个东西上去?”兰塞姆说。
“我明白,”绿夫人马上说,“你跳进去的浪可能很急很大,你可能需要全部的力量才能游进去。你的意思是,他可能会送给我那样的好东西?”
“是的。也可能是一个又急又大的浪,而你的力量又太小。”
“游泳时常那样,”夫人说,“那难道不是‘快乐’的一部分吗?”
“但没有王你会快乐吗?你不想要王吗?”
“要他?”她说,“怎么可能有我不想要的东西?”
她的回答中有什么东西令兰塞姆厌恶。“如果没他你也很幸福,你就不可能太想要他。”他说。不过,他立刻就对自己声音中的愠怒感到吃惊。
“为什么?”夫人说,“为什么,花斑,你在前额上制造小山丘和山谷?为什么你肩膀抬起来一点?这在你们的世界里表示什么吗?”
“它们什么也不表示。”兰塞姆急忙说。那是个小谎。但那样做是没用的。话刚说出来,他就感到难受,像是要呕吐。它变得无比重要。银色的草地和金色的天空似乎又将它甩回来了。他似乎被空气中无限的愤怒蜇了一般,结结巴巴地改口道:“我无法向你解释它们表达的意思。”绿夫人带着一种新鲜的、更明断的表情看着他。或许在第一母亲的儿子面前,她已经隐隐约约地预见到了她自己生孩子时可能会出现的问题。
“我们现在谈得够多了。”她终于说。起初,他以为她要转身离去。后来,当她不动时,他鞠了个躬,后退一两步。她还是一言不发,似乎把他忘了。他转身穿过深深的植被,折了回去,直到他们彼此看不到对方。会见结束了。
【注释】
[1] 阿耳忒弥斯(Artemis),希腊神话中的狩猎女神和月神,与阿波罗为孪生兄妹。——编注
[2] 梅娜德(Maenad),希腊神话中酒神的女祭司。——编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