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之前,不管白天过得如何,马克夜里一般睡得都很香;今天晚上他却睡不着了。他还没有给珍写信;今天他一直躲在一边,什么也没有做。这个不眠的夜晚让他所有的恐惧有增无减。当然了,他理论上是个唯物主义者;而且,他也过了会害怕黑夜的那个年龄(从理论上说是如此)。可是现在,风儿不停地摇动窗棂,他又感觉到那古老的恐惧:过去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就像冰冷的手指慢慢划过他的脊背。唯物主义实际上不能保护他。那些指望唯物主义来救他们的人(这种人可为数不少)将会失望的。你害怕的东西根本不存在。所以天下太平。可是你因此就不害怕了吗?唯物主义说你害怕的东西既不在这里,也不在此时,可那又怎么样?如果你注定要看见鬼魂,最好还是不要不信。
侍者叫他的时间,比平常早一些,并且在送茶时,也送来一张便条。副总监问候他,并且不得不请斯塔多克先生立即去见他,事关一件最紧急和最棘手的问题。马克穿好衣服,乖乖去了。
威瑟和哈德卡索小姐在威瑟的屋里。让马克吃惊,并且稍感宽慰的是(虽然只是暂时的),威瑟好像对他们上次的会面毫无印象。实际上,他的举止亲切,甚至恭顺,尽管又显得极其郑重。
“早上好,早上好,斯塔多克先生。”他说,“让我极其抱歉的是——呃——还是长话短说吧,如果不是因为我认为,为您的利益着想,您应当在第一时间全盘了解有关事实,我是不会打搅您进早餐的时间的。请您务必把我将要告诉您的事情当作绝密。这个消息令人很痛苦,至少令人很不安。我可以肯定,随着我们的谈话深入下去(请坐,斯塔多克先生),您会意识到,在您当前的处境下,我们从一开始就有一支警察力量保护——用这个名字实在不合适——是多么明智。”
马克舔舔嘴唇,坐了下来。
“我提起这个问题时,勉为其难,”威瑟继续说,“我本会更感困难,若不是我感觉可以向您保证——在谈及此事之前保证,您懂的——我们对您都有绝对的信心,对于这一点,我真诚希望您也能开始还以诚挚之心(说到这里他才第一次和马克对视)。我们将这里的人都是视为兄弟以及——呃——姐妹:因此,我们在这间屋里所说的一切都应被视为不折不扣的、最大程度的绝密,并且,我认为,我们都应认为可以以最率性、最随意的方式来讨论我将谈到的这个问题。”
哈德卡索小姐的声音突然插进来,感觉颇像一声手枪炸响。
“你的钱包丢了,斯塔多克。”她说。
“我的——我的钱包?”马克说。
“没错,钱包,皮夹子。放钱和信的玩意儿。”
“没错,确实丢了,你们找到了吗?”
“钱包里是不是有三镑十先令,五先令的邮寄票根,一个自称梅特儿的女人来的信,一封布莱克顿学院财务总管的信,还有G.亨肖、F.A.布朗尼、M.贝切尔的信,还有一份在艾奇斯托镇市场街32a号西蒙斯父子店订做衣服的账单?”
“差不多就是这些啊。”
“就在这里。”哈德卡索小姐指着桌子。看到马克向前走来,她又喊道:“别动!住手!”
”这究竟是搞什么?”马克说。这种腔调,在这种情况下,依我看来对任何人都是很自然的,但是警察总是将这种态度称为“气势汹汹”。
“没搞什么。”哈德卡索小姐说,“这个钱包发现的地方,是在路边的草地上,距离辛吉斯特的尸体约五码。”
“老天啊!”斯塔多克说,“你难道是说……这太荒唐了。”
“你求我没用,”哈德卡索小姐说,“我不是律师,不是陪审团,也不是法官。我只不过是个女警。我告诉你事实而已。”
“你的意思是说,我是谋杀辛吉斯特的嫌疑犯?”
“我真诚地认为,”副总监说,“即便这个让人痛苦的情况不得不从某个角度加以看待,但是在此阶段,你不应当理解为这在您本人和您的同事之间造成任何显著的不同。这问题不过是走走手续过场而已——”
“走过场?”马克愤怒地说,“如果我没听错,哈德卡索小姐指控我谋杀。”
威瑟仿佛从遥不可及的远处看着他。
“哦,”威瑟说,“我真的认为,这样说对哈德卡索小姐的立场可很不公平。她在研究院里代表的那个部门,如果要在国研院内采取任何如此的行动,那都是严重的越权——这是假设,我们纯粹出于讨论的目的,作此假设,他们在将来希望,或者可能希望这么做——尽管她的部门和研究院之外的当局有联系,但是她那个部门的功能,不管我们如何规定,都和任何这类行动不相关;至少,我是如此理解您说这句话的意思的。”
“但我想,我关心的正是外界的相关当局。”马克说。他的嘴直发干,很难让别人听清,“照我来看,哈德卡索小姐意思是说,要逮捕我。”
“恰恰相反,”威瑟说,“这正是证明我们保留自己的执法机构意义重大的最好的一个例子。如果普通警察发现了这个钱包,或者我们是处于普通市民的地位,市民会认为,他把钱包交给警察义不容辞——在此极其困难的形势面前,我们本也会有责任把钱包交给警察——那我担心,这件事可能会使您极其不便。我不知道哈德卡索小姐是否向您说明了,正是她的部下,也只有他们,发现了这个——呃——尴尬的情况。”
“您究竟是什么意思?”马克说,“如果哈德卡索小姐并不认为这是我犯罪的确凿证据,那为啥要像现在这样整我?如果她认为这是证据,又怎么能不报告当局呢?”
“我亲爱的朋友,”威瑟文绉绉地说,“就委员会而言,对于此类情况,并未丝毫打算要规定我们内部警察力量之权限,更无意限制他们的手脚(您的问题正好和此有关)。我认为,没有人曾建议过哈德卡索小姐有义务——以任何方式限定她自己的主动权——和外界当局沟通。而外界的当局,因为其组织的原因,应当认为,在处理此频繁发生、极其重大而又涉及准技术层面的调查方面,是力不从心的。所以,哈德卡索小姐及其部下在其内部工作之中发现的任何事实,都只汇报国研院内部。”
马克说:“您的意思是,哈德卡索小姐认为她掌握了证据,可以把我以谋杀辛吉斯特的罪名逮捕,不过好心地打算隐而不发?”
“你可算明白了,斯塔多克。”“仙女”说。过了一会工夫,马克第一次看见她真的点燃了那雪茄,喷出一股烟,然后笑了,或者不是笑,而是收回嘴唇,露出了牙齿。
“但我自己并不想这样。”马克说。这话并不完全是老实话。不计手段,不计代价,把这事保密的想法,在几秒钟前突然闪现在马克心中,就像给快要窒息而死的人带来了空气。可他心中还有公民的责任这类品质存在,所以他继续表示反对,几乎没有注意自己的情绪。“我不需要这些,”他说,声如雷鸣,“我是无辜的,我想我最好去报警——真正的警察——我现在就去。”
“你要是活够了,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仙女”说。
“我要个清白,”马克说,“指控会马上落空。我没有可信的杀人动机。而且我也有不在场的证人:大家都知道我那天晚上是在这里过夜的。”
“真的吗?”“仙女”说。
“你什么意思?”马克说。
“动机总是不缺的,你知道。”她说,“任何人都有动机杀任何人。警察也是人。只要事端一开,他们自然就想抓人定罪。”
马克告诫自己他不害怕。可要是威瑟能把窗子都关上,让炉火熊熊燃烧,他就不会这么冷了!
“这里有一封你写的信。”“仙女”说。
“什么信?”
“写给你自己学院的某位培汉姆先生的,日期是六个星期以前,你在信里写‘我希望暴雪比尔能早日升天’。”
这个草草写成的便条猛地刺激了马克的记忆,带来如剧痛一般的感受。这是那种进步派之中常见的愚蠢玩笑——在布莱克顿的时候,这类话一天也能说上一打,针对一个对手,甚至不过是对一个俗人。
“这信怎么到了你的手上?”马克说。
“我想,斯塔多克先生,如果想让哈德卡索小姐泄漏任何关于院警如何开展实际工作的情况——我是说细节——那是很不恰当的。我这么说,并不是对国研院所有成员之间的彻底互信有一丝否认的意思,这是国研院最可贵的品质之一,这也是我们对国研院寄予的厚望,互信是形成一个坚实的、有机的组织所不可缺少的素质。但是当然也存在一些特定的范围界限——当然,没有明确的划分,但是在对应的环境中,以及遵守组织内部的风气或整体的辩证关系,会不可避免地出现这些界限——在这类界限和领域内,人们虽互相信赖,能够口头交流,反而会——呃——适得其反。”
“难道你不认为,不管是谁都会把这封信看得很严重吗?”马克说。
“你有没有试过向警察解释事情?”“仙女”说,“我是指你所说的真正的警察?”
马克一言不发。
“而且我还认为你的不在场人证也不中用,”“仙女”说,“我们看见你晚餐时和比尔说话。他出去的时候,我们看见你和他一同出了前门。可没人看见你回来。直到第二天早餐时才看到你,中间这段时间我们对你的行动一无所知。如果你和他一同坐车去了谋杀现场,你就会有足够的时间走回来,在约两点一刻左右上床睡觉。晚上很冷,你也知道。所以你的鞋子也不用沾满泥泞之类的。”
“请让我指出哈德卡索小姐所说的一点,”威瑟说,“这很好地表明了院警的意义重大。案情里有众多细微的线索,要指望普通的警察机关去了解这些线索,是不合理的。可这些线索,只要继续保留在我们这个家庭的内部不泄露出去(斯塔多克先生,我把国研院看作一个大家庭),就不会有可能酿成任何误判。”
马克的精神混乱了,以往在牙医手术室里动手术,以及被带进校长的书房时,这精神混乱曾多次困扰他,而现在,他开始认为眼前骑虎难下的处境,就等于被关在这间热气腾腾的屋子里,困对四面高墙。一旦他能不惜一切代价,冲出这屋子,回到自由的空气和阳光下,逃离这乡下,远离副总监一直咯吱作响的衣领,远离哈德卡索小姐雪茄蒂上的口红印、远离壁炉上挂的国王像,那该多好!
“你真的建议我不要去找警察吗?”马克说。
“找警察?”威瑟似乎头一次听说这建议,“斯塔多克先生,我认为没有任何人希望您采取如此不可挽回的行动。这样的行动,甚至会有人认为你有罪——无心之罪,我要立刻说明——是对你的同僚某种程度的不忠,尤其是对哈德卡索小姐。那样,你当然就不在我们保护之下了。”
“就是这回事,斯塔多克,”“仙女”说,“你要是进了警察的手里,那你就算进了他们掌心了。”
马克做决定的时间,不知不觉就溜走了。
“哦,那你希望我怎么做?”他说。
“我?”“仙女”说,“老老实实坐好。是我而不是外人找到了这钱包,这是你的幸运。”
“幸运的不仅是——呃——斯塔多克先生,”威瑟文雅地补充说,“对于整个国研院来说也是如此。我们对此可不能漠然视之……”
“只有一个隐患,就是我们还没有得到你写给培汉姆那封信的原件。只有复印件。不过只要运气不太背,这应该不会出什么纰漏。”
“那现在什么也不必做了?”马克说。
“确实,确实,并不需要立即采取任何正式的行动。当然了,我强烈建议你万分谨慎,并且——呃——呃,接下来的几个月要小心行事,我同时也完全相信你会这样做。只要你和我们在一起,我感觉,苏格兰场就会投鼠忌器,除非手头有非常确实的证据。毫无疑问,今后六个月内,普通执法机关很有可能和我们自己的机关——呃——较量较量;但我认为他们不太可能把这个案子当作试金石。”
威瑟的态度宛如慈父。
“可你不是表明他们已经怀疑我了吗?”马克说。
“我们希望没有,”“仙女”说,“当然了,他们想抓个犯人——这很自然,不过他们清楚得很,最好别找这样的犯人:惹出事来让他们不得不去查国研院的后台。”
“可你瞧,真该死!”马克说,“难道你们不希望一两天内就能抓到窃贼吗?你们就袖手旁观吗?”
“窃贼?”威瑟说,“目前还没有报告说尸体也被抢劫过了。”
“我是说那个偷了我钱包的贼。”
“哦——啊——你的钱包,”威瑟轻轻地拍着自己高雅英俊的脸庞,“我明白了,我懂了,的确,您以偷窃罪名指控某个不知名的人或一群人——”
“可老天啊!”马克说,“难道你们认为没有人偷这钱包?你们以为我真的当时在现场?你们都认为我是个杀人犯吗?”
“请注意!”副总监说,“请注意,斯塔多克先生,请您切勿喧哗。这是个鲁莽的举止,而且我还要提醒您,有女士在场。按我的回忆,我们这边从没有说过谋杀犯的事,也没有提出这类指控。我急于要做的,是完全澄清我们的所有措施。当然会有一些行为原则和固定的程序,道理上您应当遵从这些规则,不过,要是如此,我们就很难继续讨论了。我肯定哈德卡索小姐也同意我的意见。”
“对我来说都是一回事,”“仙女”说,“我不懂为啥我们在努力让斯塔多克不上法庭,他却对咱们吆喝。不过那由他看着办。我今天还很忙,不想整个早上都耗在这里。”
“真的,”马克说,“我本该想到那么说也是合情合理的,就是……”
“请镇定,斯塔多克先生,”威瑟说,“我说过了,我们将彼此视为一个大家庭,不用正式道歉这种虚礼。我们彼此懂得对方,也都不喜欢——呃——逢场作戏。请允许我说明,以最友好的方式,任何情绪上的失态都会被委员会视为——呃,对您的目前职务的认可有所不利。我们所说的,当然是那最严格的信心。”
马克早就不关心工作了;可他现在意识到,解雇的威胁就等于上绞架的威胁。
“我很抱歉我的粗鲁态度,”他最后说,“您建议我该如何做?”
“别去管伯百利之外的闲事,斯塔多克。”“仙女”说。
“我觉得哈德卡索小姐给了您最好的建议,”威瑟说,“既然斯塔多克太太要来和您团聚,那这暂时的软禁——您懂的,我用的是这个词的隐喻之意——不会特别艰难。您得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斯塔多克先生。”
“哦……这提醒了我,先生,”马克说,“我还没有想好是不是让我的妻子来这里,实际上,她身体不太好——”
“可是,既然如此,你肯定更急着把她接来吧?”
“我觉得这里不适合她,先生。”
副总的眼神四处游移,声音压得更低。
“我差点忘记了,斯塔多克先生,”他说,“要恭喜您被引见给我们的头。这标志着您的职业出现重大转机。我们现在都认为,您已经在更深的层次上真正成了我们中的一员。我肯定,您内心一定绝无想法要抵制他对您这种友好的——甚至是慈爱的关心。他急切地要欢迎斯塔多克太太尽快来我们中间。”
“为什么?”马克突然问。
威瑟看着马克,脸上是难以捉摸的微笑。
“我亲爱的孩子,”他说,“为了团结,您知道的。我们是个家庭,她会——她会成为哈德卡索小姐的好朋友!”马克还没有从这个骇人的想法中清醒过来,威瑟就站起身来,拖着脚走向大门。他一手拉着门把手,一手搭在马克的肩膀上。
“您一定等早餐等饿了,”他说,“别让我再耽误您的时间了。要万事小心。还有——还有——”这时他脸色突变,大大张开的嘴立刻变得仿佛疯狂猛兽的利口,昏花的老眼变得毫无人性,“把那姑娘弄来。你明白吗?把你妻子弄来。”他又说,“头……他不耐烦了。”
◆〇◆
马克在身后关上门时,他马上想到:“就是现在!他们俩都在那里。至少有一刻工夫是安全的。”他甚至没有去取帽子,而是风一般走向前门,走下马路。除非硬拽住他,否则他一定要赶去艾奇斯托,警告珍有危险。在那之后该如何,他全无计划。逃亡美国这个模糊的念头,在民风淳朴的年代,曾安慰了许多流亡者,如今也行不通了。马克已经在报纸上读过美国和俄国对国研院及其所作所为的大加赞许。有些和他一样被人利用的小角色写了这些报道。国研院的利爪伸进了每个国家:如果他能出海,国研院的势力也会在邮船上;如果他真能逃到异国的港口,国研院的势力就会在那迎接的小艇上,国研院的爪牙早就等候多时了。
他穿过了那条路;他奔进树林。从离开副总的办公室算起,只过了几乎不到一分钟,没人来追赶他。但是昨天的奇遇再次发生。一个颀长、佝偻、拖步而行、吱嘎作响的人影,哼着调调,挡住了他的路。马克从没有打过架。可是祖先的冲动在他体内油然而生——身体可比他的头脑在许多方面都聪明多了——他朝着这个挡路老人的脑袋一拳挥去。可是打了个空,身影突然消失了。
那些博学的人,不可能完全同意这一段的解释。可能是马克在此时和在昨天心力交瘁所致,无中生有地看到了威瑟的幻影。或者是因为,那个无时无刻在伯百利众多的房间和走廊里神出鬼没的威瑟的身影,其实是个鬼魂(这里指这个词确凿无误的含义)——一个强大的人格,在弥留消失时,也许会在屋宇梁柱间留下各种能为他人所感知的迹象,通常是在死后,有时也在生前,这就是其中之一。用驱魔是除不掉的,只能改建屋宇。或者,这仅仅是那些失去了智能的魂灵,从而在短时间内获得了一种空虚的能力,能够在各处散播和繁衍为鬼魂。不管那是什么,那个身影还是消失了。
小路对角穿过一片草地,现在霜痕处处,天空蓝得朦胧。又沿阶梯越过一道篱墙,小路沿着树丛边经过三片地。然后微微转向左,经过一片农场的后面,沿着一条小径穿越树林。然后,科特汉普顿的塔尖就遥遥在望了;马克的双脚发烫,也开始感觉饿了。然后他穿过一条道路,穿过一群牛,牛儿垂着头,对他打着鼾。他从一座只能人行的小桥上越过小溪,走在小径上冻硬的车辙上,一直走到科特汉普顿。
他走进村里的小街,最先看到的是一辆农场马车,赶车的汉子身边坐着一个女人和三个孩子。车上堆满了斗柜、床板、床垫、箱子,还有只关着金丝雀的笼子。后面紧跟着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步行推着一辆婴儿车;婴儿车里也堆满了小物件之类。那之后是一家人,推着辆手推车,他们后面又是一辆不堪重负的双轮马车,后面跟着辆老爷车,没完没了地摁着喇叭,队伍自岿然不动。如此密不透风的车马队伍正穿过这个小村。马克从来没有见过战争:要是他见过,他马上就会发现溃败的迹象。从所有这些步履维艰的马匹和人身上,从这些不堪重负的车辆上,他马上就能看出:“追兵来了。”
车马连绵不绝,马克花了好一会儿才走到十字路口,他在酒馆里找到一张铮亮的镶边桌子坐下,桌子本是为巴士上下来的人准备的。最早一班去艾奇斯托的车要到十二点一刻才开。马克走来走去,对眼前这一幕大惑不解;科特汉普顿本是个非常安静的村子。他现在有种高兴的错觉,伯百利已经看不见了,他觉得安全多了,这种错觉他倒是常有,对自己今后该如何很少考虑。他有时想想珍,有时想想火腿和蛋,还有炸鱼,还有芳香醇厚的咖啡倒入大杯。十点半时酒馆开门了,马克进去,点了一品托啤酒,还有些面包和奶酪。
酒馆开始空无一人。半个小时内,先后有人信步进来,最后坐了四人。他们一开始没有谈论窗前川流不息经过的悲惨的大军。有段时间他们根本就没有说话。然后有个个子很矮、面如僵土豆的人,谁也不看,开口说:“我有天晚上看到了老伦波德。”五分钟内无人应声,然后有个打着绑腿的毛头小子说:“我估摸着,他会因为做了那件事而后悔吧。”关于伦波德的事就这样断断续续谈了有一会儿。直到关于伦波德实在没什么可说的了,谈话才拐弯抹角地,渐渐地谈到了这股难民潮上来。
“还没完。”一个人说。
“是啊。”又一个人说。
“现在不会剩多少人了。”
“他们自己都不知道去哪,我敢肯定。”
渐渐地,事情的全景清楚了。这是从艾奇斯托来的难民。有些人被赶出了家门,有些人逃难则是因为骚乱不断,更是所谓恢复秩序的行动吓坏了他们。镇子上似乎已经成了恐怖统治的天下。“有人说,昨天有两百人被抓了。”酒馆老板说。“可不是嘛,”那个小伙子说,“那些国研院警察,可都是些刺头,告诉您哪,他们把我家老爷子吓惨了。”他说完时发出一阵笑声。“那些家伙可不能算警察,也不是工人,我听说。”有一个人说,“他们真不该带那些威尔士佬和爱尔兰佬来。”不过人们的评论也就到此为止了。让马克深感震惊的是,聊天的这些人,几乎毫无愤慨之情,甚至对难民们也说不上有什么明显的同情。在座的每个人最起码也知道一起发生在艾奇斯托的暴行;但所有人都认为这些难民肯定是在拼命夸大其辞。“早上的报纸说事态得到了妥善解决。”老板说。“就是。”另一个人表示赞同。土豆脸说:“总会有些人不自在的。”“不自在又有啥用?”另一人问。“总是要继续的,你挡不住。”“我就是这意思。”老板说。马克文章中的词句在他们口中说来说去。很显然,马克和他那帮人干得不错;哈德卡索小姐高估了工人阶级对宣传攻势的抵抗力。
时间一到,马克毫不费力就上了车:汽车实际上是空的,所有的车马都和马克逆道而驰。马克在市场街的顶头下了车,立刻向公寓走去。整个镇子现在风景大变。三栋房子里就有一栋是空的。约有半数的商店打烊歇业。当马克走到高处,走进那个花园豪宅区时,他发现许多宅第已经被征用了,挂上了有国研院标志的公告——国研院的标志是个强健的裸体男子,手持雷电。在每个街角,有时候在路中间,都能看到国研院的警察懒洋洋地坐着或闲逛,戴着头盔,挥舞着警棍,黑得发亮的皮带上挂着枪套,手枪插在里面。他们的脸儿又白又胖,张着嘴慢慢嚼口香糖的样子在马克的记忆中挥之不去。到处都有告示,不过马克没有停下来读一读:布告的标题都是紧急秩序,签名则是费文思通。
珍会不会在家呢?马克感觉,要是珍真不在家,他就受不了了。离房子还有很远,他就不停地拨弄着口袋里的门栓钥匙。前门锁了,这就是说住在底层的哈钦森一家已经走了。马克打开门,走了进去。楼梯上看起来冰冷又潮湿:楼梯转角平台潮冷阴暗。马克一边打开公寓们,一边大喊“珍——”;但他已经丧失希望了。他一走进门,就知道这里没人。一叠未拆的信堆在门内的垫子上。鸦雀无声,甚至连钟也不响。一切都井井有条:一定是珍在某天早晨将屋子上下都“打点”完了,才匆匆上路的。挂在厨房里的,擦茶杯的小抹布干如枯骨:显然在二十四小时内没人用过。碗橱里的面包已经变质了。有个罐里装了半罐的牛奶,但是牛奶已经稠厚得倒不出来。马克虽然已经承认了家里没人的事实,可还是在几间屋子里跌跌撞撞了许久,凝视着这间无人的公寓里弥漫的陈腐和感伤气息。不过很显然,在这里发呆徒劳无益。马克心头徒生一股无名之火。珍为什么没有告诉他自己已经离家了?或者是别人把她带走了?也许有人给他留了条子。马克从壁炉架上拿起一堆信,可这些信原本是他自己放在这里,打算回信的。然后他发现在桌上有一个信封,写着寄给温德河彼岸丁波家的丁波太太。原来是那个该死的女人来过!马克觉得,丁波夫妇一向就不喜欢他。很可能是他们请珍和他们住在一起。然后肯定就说马克的坏话。他一定要去诺森伯兰,去见丁波。
他被丁波夫妇给惹火了,这个念头如启示一般在马克心头生出。作为一个深受伤害的丈夫,在寻找自己的夫人,大吼一番,这相对于这段时间他不得不委曲求全的生活,是个快意的解脱。在去镇上的路上,他停下来小酌。当他来到布里斯托酒吧,却看到上面贴着国研院的公告,他几乎脱口而出“啊,真该死”,然后转身走开,可他突然想起他本人就是国研院的高级官员,不是一个不能进布里斯托酒吧的老百姓。门口有人问他的身份,马克告诉他们,他们就立刻逢迎巴结起来。火炉暖暖的。这一天让他筋疲力尽,马克觉得应该喝上一大杯威士忌,然后又要了一杯。从他一开始打算向丁波夫妇大闹一场开始,他的想法已经转变,此时,转变已经彻底完成了。部分是由于艾奇斯托的状况,他内心有个想法认为,所有这些国研院显示力量的地方,都明白地说明了,说一千道一万,作为国研院的自己人比做外人要强得多,合适得多。即便现在也是如此……他是不是把这个谋杀指控的事态看得太严重了?当然了,这就是威瑟的领导风格:他喜欢让每个人都头悬利剑。这不过是个让他留在伯百利,去把珍接来的伎俩。不过,要是真的想一想,又有何不可呢?她又不能再迷迷糊糊地一个人过下去,作为一个职责重大、身居要职的人的妻子,她也要学会如何周旋在社交场上。无论如何,首先要去见那个叫丁波的。
他离开布里斯托酒吧时,按他自己的说法,感觉是焕然一新。他确实是换了个人。从此时开始,直到最终决断的那一刻,他内心这个新人飞速成长,直到消亡为止,和他自己一样,都完整丰满。他的想法从一边飞速滑到另一边,他的青春也就这样迎来了正式成人的那个时刻。
◆〇◆
“请进。”丁波在自己的屋里说,这里是诺森伯兰学院。他刚刚辅导完今天最后一个学生,正准备这就起身去圣安妮。门打开时,他说道:“哦,是你啊,斯塔多克。”“请进。”丁波先生尽量让语气自然些,其实他对马克会突然造访很惊讶,而且看到马克本人时也大吃一惊。在他看来,斯塔多克的脸自从上次见面以来大不一样了;他长胖了,更苍白了,举止中还有一种以前未见过的粗俗。
“我来是问你珍的事,”马克说,“你知道她在哪吗?”
“我怕是不能告诉你她的地址。”丁波说。
“你的意思是,你不知道?”
“我不能告诉你。”丁波说。
按马克的计划,此刻他应该开始态度转为强硬。不过他进屋之后,原先的感觉就不同了。丁波一向对他彬彬有礼,马克一直都觉得丁波不喜欢他。但这也没有让他讨厌丁波。这只是让他在丁波先生在场时,内心不安,反而口若悬河地来讨好丁波先生。马克的坏毛病里也没有睚眦必报这一点。因为马克希望人家赏识他。若是有人怠慢了他,他不会想着如何报复,而是想着说什么精彩的俏皮话,或者是一展长才,以获得那个怠慢他的人的欢心。要说他什么时候为人刁蛮,那也是对下不对上的,是针对那些弱小的和圈外人,那些恳请他关照的人,而不是对上,对那些不关照他的人。他可是个好马屁精。
“你什么意思?我不明白。”马克说。
“要是你还关心你妻子的生命安危,你就不会问我她去哪了。”丁波说。
“生命安危?”
“生命安危。”丁波极为严肃地重复着。
“什么生命安危?”
“你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发生了什么?”
“在发生大骚乱的那天晚上,院警想抓捕她。她逃脱了,不过逃之前,已经惨遭他们的折磨。”
“折磨?你什么意思?”
“用烟头烫她。”
“这就是我为啥来找她,”马克说,“珍啊——我恐怕她就要精神崩溃了。你也知道,这件事是她想象出来的。”
“处理她烧伤的大夫可不这么想。”
“天哪!”马克说,“他们真的做了?可是,你瞧……”
丁波安静地看着他,马克有话难说。
“这件坏事为什么没人告诉我?”他大吼。
“你的同事会告诉你吗?”丁波冷冷地说,“这个问题问我就怪了。你应该比我更懂得国研院是怎么行事的。”
“你怎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采取点措施?你去报警了吗?”
“向院警报警吗?”
“不是,向普通警察。”
“你真的不知道艾奇斯托已经没有普通警察了吗?”
“我想总还有些官员吧。”
“倒是有个紧急事态专员,费文思通勋爵。你好像误会了,这是个被征服和占领的城市啊。”
“老天啊,那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你?”丁波说。
此刻,马克突然看到了在丁波眼中,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许多年了,他还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这让他喘不上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