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是裴晏迟最满意越明珠的地方,虽然她无知无礼,她从来都不会去问。
她不问为什么他满身是血的躺在罕无人迹的深山中,不问为什么他要不被声张的藏在自己家里,也不问他到底是何身世。
“你明日还去找上次的人帮你送信吗?”裴晏迟问她,得到肯定的答案后,又道,“你不如换个人去帮你……算了,既然如此便再去换些钱吧。”说罢便拿出腰扣想要再扣些上面的黄金下来。
谁知越明珠却出声阻拦了他:“不必了,这些小事王叔不会多要钱的。”这腰扣是金镶玉的做工,越明珠很是喜欢,本来扣掉了一块她就觉得可惜。
裴晏迟看越明珠看着腰扣的眼神,明白她这是舍不得。当时要不是喜欢这个东西,越明珠也不会被垂死的自己一把抓住。
越明珠小心地将信叠起来封好,将两人的碗筷收拾完过后便开始整理最近采来的草药,正好明日送信的时候可以将这些药也交给王叔去卖些钱。
裴晏迟依旧倚靠在床头,不过此时他没有在看医书,而是盯着整理草药的越明珠。
决明子,连翘,桔梗……裴晏迟将这几日看的医书上的图同眼前的药材们一一对应。
若是在平日里裴晏迟是绝不会去读医书的,但这几日他却看了不少。
一是为了打发时间,越明珠家里只有这些医书;二则是为了确定越明珠没有乱给他用药。
一开始睁开眼睛在越明珠家里醒来、发现自己身上的伤口都已经被处理好了的时候,裴晏迟以为是越明珠请了医师来为他疗伤的。可后来才知道,他的伤口全是越明珠一个人处理的。
虽然眼前的少女救了他,裴晏迟还是留了一个心眼。看了几天医术确定女孩没有给自己乱用药后他才放心让越明珠照顾自己的伤口。
令裴晏迟感到有些惊讶的是,越明珠虽然是个生活拮据的孤女却有着不错的医术。
为何这样的女孩会独自生活在深山中呢?
裴晏迟刚来到茅草屋时也曾试探过越明珠的身份问题,但是没曾想对方虽然天真但是对自己的事情捂得严严实实的。
两人萍水相逢,相互利用,裴晏迟也懒得去追问她。
反正事成之后,自己会永远离开这个地方,这个名叫越明珠的孤女从何而来日后又为何而去都和他没关系了。
裴晏迟的这些心里活动越明珠都全然不知,她一心只想着赶紧将裴晏迟照顾好,早点拿到自己的报酬。
越明珠整理完药材后已经到了晚上了,两人又简单吃了些东西便快到了睡觉的时候了。
裴晏迟摸清了越明珠的生活习惯,便知道她此时要去干什么了。
越明珠虽然生活贫苦,但是极爱干净。如今秋季普通人家不过一个月烧一次热水洗澡,越明珠独自住在山林里,条件更甚。不过她会每日烧些热水擦拭身体。
越明珠打了些热水走进隔间,开始擦拭身体。其实平日里她自己一个人住,加上天气变凉,她都是在卧房里完成这些,擦拭完便赶紧跳上床。
现在多了一个裴晏迟,越明珠只好躲在一个小隔间里擦拭身体。
说是小隔间其实勉强也算是一个屋子,不过中间隔了半堵墙让裴晏迟无法看到罢了。
可是看不见,裴晏迟能听到。
布料的摩擦声,和舀水的声音在本就安静的小屋里显得更加清楚了,让人仿佛能想象到女孩此时正在干什么。
耳边传来的声音让裴晏迟感到一阵烦躁,他索性闭上眼睛开始想之后该怎么办。
若是信能成功的送出去,他的人应该当天便能知道他的位置在哪。
此时身在晋城,他没有足够的人手,但是时间紧迫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不知道援兵能不能及时赶到。
如此,最多再等三天他便能离开这个地方了。
“呀!飞飞你出去不要舔我!”女孩娇嗔的声音在屋里回荡开来。
裴晏迟睁开眼,眼底一片阴沉。还有三天,三天后他便再也不会听见这个声音了。
第二天,越明珠一早便起床去送信。
从树林到村子里来回要一个多时辰,加上找人,估计要两个小时。越明珠让裴晏迟放心,她会在午饭前赶回来的。
或许是知道自己快要回去了,裴晏迟今日说话也没那么冷淡了:“不急,你路上小心便是。”
越明珠听到这话感觉心里暖暖的,毕竟自从外婆去世、那个人离开之后也好久没有人关心自己了。
她点点头:“嗯!我会小心的。”
越明珠走出树林,便看到离树林不远的田地里有个农汉在劳作,那便是她要找的人。
她吹了一声口哨,那人听见后抬头看见越明珠躲在一颗粗树后面向他招手,向四周望了一圈看附近没人才向越明珠那边走去。
“怎么今日又来了。”那人一幅不愿意看见越明珠的样子。虽然能从她这里捞到些好处,但也不代表他愿意天天同“煞星”打交道。
“嘿嘿。”越明珠略带些讨好地笑了笑,“今天有封信要麻烦王叔你帮我送一下。”末了又加了一句,“放心,不会让你白跑,这次买药的钱一半都给你。”
“送信?”王六接过信封看了看没看出头绪,显然也是个不识字的。
他本来不愿意接这活,但听见越明珠最后那句话还是答应了。
越明珠将带来的草药也一并交给他,正准备走的时候听到一阵马蹄声从不远处的村子里传来。
在他们这乡下地方,别说马了,连牛和驴都没几头。越明珠不由得有些好奇:“王叔,那边是干嘛的。”
“不该打听的别打听。”王六的语气又不耐烦起来,但还是解释道,“听说是有贵人在附近打猎时被歹人伤了,听说那歹人受了重伤,现在正逐个村子搜查呢。悬赏令都在村子头贴一个月了。”
“哦……是吗。”越明珠的脸色沉了几分。正好裴晏迟也是一个月前出现的。
“你那树林子,最近有其他人进去吗?”王六虽然也想到那人可能躲在树林里,却没胆子进去找。要知道每次他和越明珠见过面都要去村里的菩萨庙里多拜几拜才安心。
越明珠听了这话咧嘴一笑,刚才面色暗沉的脸此刻明媚如春风:“怎么可能呢,我那树林里向来是没人进去的。”
他身边围着的都是人,她挤不进来,甚至还主动跑到猎场外边去拦裴晏迟的座驾,哀求裴晏迟把他送去太医院。
他坐在树下等人来,看着越明珠忙得脚不沾地,还有心情闲闲地打趣:“这么多人,你担心有什么用?”
越明珠那双漂亮的杏眼蹬了他一下,急得跺脚:“我怎么可能不担心你呀!”
第37章37
从前这种被突袭的事情,绝对不可能发生在裴晏迟身上。
他向来一心二用游刃有余,唯独这一回,被越明珠凑到面前了才察觉。
小猫般的舔|弄原本不带任何别的意味,只像是在确认碰到的是什么东西。
夜市中人群熙熙攘攘,越明珠和裴晏迟走在其中。这条街很长,人流来往、行人络绎不绝让越明珠觉得这条路好像永远也走不到头。
她很喜欢这种感觉,旁边的人们扶老携幼、嬉笑打闹的欢乐气氛感染了越明珠,让她觉得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员。
原来活着是这种感觉,越明珠想。她深吸了一口气想要将这种感觉永远地记在心中,更让她感到激动的是这种生活将不再是奢望,她真实的在经历这一切。
然而她的兴奋却没能感染到旁边同行的人。裴晏迟闷着头拉着她走了大半个夜市只觉得吵闹。
在裴晏迟的记忆中这种节日总是和宫廷盛宴联系在一起。
宫里的宴席太多了,多到他数不过来,而每次宴席时吃饭赏舞反而成了最微不足道的事情,重要的是如何在盛宴中和各方势力周旋,如何讨贵人们的欢心。
裴晏迟是太子,是人们阿谀奉承的对象,可身为太子他同时也要谨言慎行,让皇帝满意。
裴晏迟不喜欢宴会,自然也不会喜欢在他眼中只有平民才会参加的夜市。夜市属于平民百姓,不属于他这个如高山明月的太子。
他看向旁边的越明珠,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因为一个简单的糖葫芦而如此激动。越明珠此时已经吃完了糖葫芦,在一脸羡慕的看着什么,裴晏迟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那是一个普通的一家三口,看他们身上穿着粗布衣服应该不是什么有钱人家,但是此时三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绑着双丫髻的小女孩骑在父亲的脖子上,将父亲从摊子上为妻子挑选的木钗插在母亲的头上,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样子。
这种温情让裴晏迟恍惚想到小时候,那个时候他和父皇母后依稀也有过这样的温情时刻。可那段时光太短了,也太远了,远到让他都怀疑自己的人生中是否存在过那一段经历。
裴晏迟别过头不再看那一家人,他拉了越明珠一下:“别看了,回去吧。”
“啊?可是我们还没逛完,”越明珠有些依依不舍。
“孤不想逛了。”裴晏迟撇了越明珠一眼,看她一副不愿意的样子又加了一句,“孤的腿疼。”他撒谎了。
听到这句话越明珠才想起来他还有腿伤,又想着他好歹刚才也陪她逛了那么久只好做罢:“好吧,那我们回去吧。”反正她之后还会有很多这样的机会。
回州牧府前越明珠还不忘去东街帮芍药买她的梅子姜,是以一行人又绕了一圈。
越明珠坐在马车里拿了一块梅子姜放进嘴里,还没等细细品尝便一副怪异的表情,但因为不方便吐只好又咽了下去。
没想到芍药喜欢吃这种又酸又辣的东西,又想起芍药的审美,越明珠不禁汗颜,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她转过头看见裴晏迟正盯着自己,尴尬地将梅子姜推到一边,又拿起刚才张恺买的一大袋糖葫芦中拿出一份推到裴晏迟面前:“你要尝尝吗?”
裴晏迟本想拒绝,但想起方才越明珠吃了糖葫芦后又哭又笑的表情犹豫了一下还是隔着手帕拿出一颗放入口中。
这一份糖葫芦是摊子上的招牌,糖雪球,砂化的糖像雪一样包裹在山楂外入口即化,过度的甜腻过后是极致的酸涩,两种口味混合在一起充斥着他的味蕾。
裴晏迟吃过各式的宫廷点心,每一样都是宫里的御厨费尽心思用上好的食材制作而成。这种糖雪球对他来说尝着新鲜却不惊艳,他只吃了一个便住口了。
他看向越明珠,她此时还靠在车窗前掀起窗帘的一角向外看,想要抓住最后在外面的一点时光。
终于马车行驶到了州牧府门前,越明珠也将帘子放下了。她拿起今日买的吃食跳下马车,刚进府门便有侍女上前带她回锦绣阁。
而裴晏迟则往书房的方向去了,根据线报国师裴惊策明日就要到了,他要再检查一下各路环节确保不被对方抓住什么把柄。
越明珠刚起步想要跟侍女回去,却不又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和侍女小声说了一下转身向裴晏迟的方向跑去。
“裴晏迟!”越明珠丝毫没顾忌周围人的目光,直呼裴晏迟的名字。
张恺听到这声内心大呼不好,往四周一看果然旁边的侍卫仆人们脸上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惊讶。
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听到有人直呼太子殿下的名字,全都半低着头假装没听到。
然而裴晏迟并没有像他们想的那样暴怒,只是回头皱眉:“又怎么了?”
越明珠跑到他面前停下,因为天冷加上小跑脸颊有一丝微红,她望向裴晏迟的双眼,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
“谢谢你,我今天很开心!”
裴晏迟眼神微动,似乎没想到少女会对他说这样的话。
在他的印象中,对方之前说过最多的话大概就是:在他受伤时让他记得之后给自己报酬,或者说了他们两清了之类的云云。
他没想到有一天还能听到有人会真诚的对他道谢,还是从眼前的少女口中。
裴晏迟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面前的少女就已经小跑着又回到了侍女身边,跟着她往锦绣阁的方向去了。
裴晏迟最终还是没有说话,只是一直盯着越明珠离去的背影。
裴晏迟闻言看了他一眼,这才想起方才越明珠是直呼了他的名字,怪不得张恺会突然如此说。
裴晏迟的身边没有人会直呼他的名字,他有很多个称谓,每一个称谓都代表着他的一个身份。
他是太子,是殿下,是学生,唯独不是裴晏迟。
而他遇见越明珠的时候因为情况特殊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所以越明珠便一直直呼他的名字,就算是知道自己是太子后这一点也没有改变。
张恺言毕等了半晌还没有等到裴晏迟的答案,心中不由的疑惑,正想再说些什么时听到面前的太子说:“不必了,由着她去吧。”
越明珠回到锦绣阁将梅子姜给了芍药,又将一大包糖葫芦分给了芍药屋里的众人。
芍药今日吃到了心心念的梅子姜,心中开心便邀请越明珠今日和她一起睡,两人又待在一起聊到了半夜。
芍药的床铺不仅比越明珠的大,而且还软软香香的,越明珠窝在被窝里感慨道:“没想到有一天我也能睡在这种地方。”
芍药侧着身子刮了一下她的鼻子:“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子。”有翻身正卧着道,“你也算是苦尽甘来了,如今跟着太子,也算是有好日子过了。”
“我又不会一直在他身边。”越明珠打了个哈欠。
芍药却有些吃惊:“待在太子殿下身边不好吗?好多人都挤破头想去这些贵人身边呢?”
越明珠摇摇头:“他只是在晋州找不到合适的医师才找我来伺候他罢了。”
况且……
“而且,我才不想一直待在一个地方。”越明珠将双手枕于脑后,“好不容易有了自由,我想有机会四处云游。这世上还有好多美景我没看过,要是有机会真想都看一遍。”
“不过,我要先去京城找我一个朋友。”想到那个人越明珠不禁垂下眼睛,“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
“一定可以的。”芍药笑道,“那你日后要是再到晋州来,可一定要去我的胭脂铺。”
“好,我一定去!”
“那一言为定!”
夜半,锦绣阁内的一间屋子里两个少女言笑晏晏,带着对未来的美好期盼定下了一个诺言。
第二日下午,越明珠带着药箱跟着侍女照常去给裴晏迟诊脉。然而到了书房时裴晏迟却不在,问了在书房伺候的侍女二人才知道原是今日有贵客来了。
“张大人方才来禀告殿下,说是国师大人来了,殿下便去前厅会客了。”侍女道,“姑娘先在这里稍等片刻吧。”
侍女给越明珠搬了个凳子在书房外,然而越明珠等了片刻便有些坐不住了。
两个侍女见周围无人看管,裴晏迟不在她们也无事可做便凑在一起聊天。
“听说这次来的国师大人是皇上亲封的,是有大神通的人。”
“我也听说了,好想见一见这个国师大人,要是能让他帮我也算一卦就好了。”
“我方才听阿紫说她们偷偷去看了一眼,国师大人还是个年轻的公子呢,一身白衣像神仙一样。”
两人叽叽喳喳围绕着国师这个话题聊了好久,最后双双打算一起偷偷溜到前厅一瞻国师的风采。
越明珠虽然对此人不感兴趣,但独自在书房前坐着未免太无聊,便也跟着二人一起去了。
三人溜到前厅侧门的柱子后,越明珠依稀能听见裴晏迟和对方说话的声音,此人声音清冷莫名的让越明珠觉得熟悉。
待她探出脑袋看清那人的面容时,越明珠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凝固了一般,愣在那里。
那个站在前厅同裴晏迟说话的人,分明就是六年前路过村子,预言过她是不祥之人的那个人!
却带着馥郁得近乎致命的酒香,争先恐后地涌入唇齿。
裴晏迟下意识滚了滚喉结。
细密的长睫像羽毛般挠在他脸上,极度轻微,却带着不可捉摸的痒意。
第38章38
越明珠紧紧抱住双膝,脑袋深深埋下去,恨不得就此把自己埋进土里。
肚子仍然饿得发扁。
但此情此景,这点饥肠辘辘已经完全算不上什么了。
她脸烫得吓人,心里却凉得宛如腊月寒冬。
外边妇人那温和平稳的语调骤地拔高。后面跟裴晏迟说了什么,越明珠没听清楚,但听语气就知道一定不是什么好话。
裴晏迟送走何良娴,关上门,转过身拉开床幔,就看见角落蜷缩起来的一团。
越明珠还未从刚才的震惊中恢复过来又被眼前长水县县令的一句太子殿下弄的有些恍惚。
太子,他是说裴晏迟吗?越明珠看向站在身旁的男子,这才注意到他虽然身着一身黑衣但是近看衣服上却有腾蛇样式的暗纹。
越明珠生平见过最有权势的人也只不过是她们村的村长,她虽然知道天下有皇帝有太子有侯爵官宦,但那些人都是远在天边的大人物离她太过遥远,是以她一下子无法接受陈元的话中透露出来的信息。
裴晏迟看着越明珠神情恍惚只当她是被惊喜冲昏了头脑,只是眼前之人的反应比他想象中少了几分欢喜,不过乡野村妇没见过什么世面,这种反应也是情理之中。
他将目光移向眼前的青衣男子。他此次出行是暗中进行的,并未告知沿途的官员接待行踪也极其低调,眼前之人如何知晓自己的行踪的?
裴晏迟没有说话也没有让青衣男子起身,他在等一个解释。
马车上的花纹,裴晏迟看向自己马车上的莲花纹样,是自己亲手描绘出由宫中工匠雕刻在每一辆他乘坐的马车上的,平日里只有几个亲信和太子府中的人才知道此事。看来这个长水县县令早在之前就有用心留意了。
不是晋州牧的人,又有意留心自己的喜好。裴晏迟似是对陈元的野心有了几分主意。
正好他也需要在晋州安插自己的人手,眼下便看这个陈元能不能抓住此次机会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裴晏迟让陈元起身:“陈大人有心了。”又道:“本宫途径此地,见一群人欺负一个弱女子却还说对方是妖女,我朝律法不可滥用私刑,不知陈大人可知此事?”
其实按明眼人一看便知此事不像裴晏迟说的那样简单,只是双方都是八百个心眼子的人自然也没有人去捅破那层窗户纸。
“此事是臣失察,域内居然有如此事情发生,还请殿下恕罪。”陈元道,“臣是开阖二十三年进士,今年才刚上任此地,此次事件臣定当严查。”
陈元先是请罪又提及自己是新官上任,三言两语间不但将自己刨除这件事外还表明自己背景清白。
开阖二十三年,那便是去年的进士,新任进士从考中到上任确实有的也需要半年之久,如此陈元倒是没有说谎。
陈元又道定会还越明珠一个清白的名声,至于村民他会在村子里开设学堂好好教化不会再让村民们被鬼神之说所迷惑。而被砍了手的混混,袭击太子乃是大罪,他的父母族人等来了官兵却得到了混混下入大狱的结果。
至此这件事算是结束了,陈元又道:“已夜半时分,殿下舟车劳顿不如到臣的府上休整一夜。臣府上虽然简陋但也比外面的客栈驿站要好上几分。”
裴晏迟答应了,拉着越明珠的手腕想要带她上马车,却发现对方用另一只手抓住自己的胳膊不肯走:“我的狗,还有我的包袱被他们丢了!”
他这才想起来越明珠是有一条狗,不过在他看来这些都是微不足道的东西,一个连血统都不纯的土狗罢了。至于她的包袱,里面能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丢了就丢了吧。
“缺什么东西回去再给你买就是。”裴晏迟毫不在意道,再次施力想要将女孩带走却没想到对方这次直接上手将自己的手掰开。
“我要去找我的狗和包袱。”越明珠对裴晏迟的态度感觉到不可思议,飞飞是陪伴了她四年的小狗,亲人一般的存在。再不济也是一条生命,怎么到了这人的嘴中就好像是无关紧要的存在了。
她想要挣脱裴晏迟的手自己去找,却发现怎么也挣脱不开。她抬头望向裴晏迟想要让他放开自己却发现对方的脸上已经浮现出了些许的不耐和怒气。
这表情让越明珠想起这人刚刚才命人砍了别人一双手,她不敢再出声却可身体还在向外施力。
两人一时陷入了僵局。
陈元见状眼睛遛了一圈道:“姑娘丢失了何物不如先告诉在下,夜深露重,姑娘还是先和太子殿上车为好。”
越明珠听到有人愿意帮她找东西眼睛不禁都亮了几分:“真的?你愿意帮我找东西?”
她叽叽喳喳地向陈元描述自己包袱的形状花纹和飞飞的外貌特征,丝毫没有注意到身旁的裴晏迟看见她对陈元神采飞扬的样子脸色越来越差。
越明珠刚说完最后一个字下一秒便被裴晏迟拉着进入了马车内。
马车内铺着厚厚的绒毯,并设有一张软榻和一张案几。裴晏迟端坐在榻上越明珠不敢靠近他,加上她想能看到马车外的状况便倚靠在靠近马车帘子旁的地方。
陈元那边,他出身微寒自是知道村民们就算把越明珠当成了妖女也只会私自吞了她的东西和狗,而不会将它们乱扔。
是以裴晏迟上车后他便告诉村民们找到东西的有赏,果然不一会儿越明珠的包袱和飞飞便被“找到”了。
被找回来的小黄狗身上沾了些许泥污,但越明珠毫不介意任由小黄狗钻进自己的怀里。
裴晏迟看着一人一狗亲呢了一会儿便一脸嫌弃地让张恺把狗抱出去,越明珠虽然不舍但也对裴晏迟有几分畏惧故而也没说什么只好将小黄狗交给张恺。
送走了飞飞越明珠便开始打开自己的包袱想看自己的东西都还在不在。
虽然知道陈元是看在自己的面子上才会出面帮越明珠找东西,但是裴晏迟的内心还是莫名的不爽。
裴晏迟对越明珠那些无聊的小玩意没有兴趣,正打算闭上眼睛闭目养神时忽然一件绣着金线的衣服被越明珠从包袱里扯了出来。
这种衣服对他来说不过是常服,平日里他都不会留意这些衣服去了哪里,更不用说一件破的。所以当日离开时他也没想过让张恺将这件衣服找出来带走,就像他也未曾想过越明珠会带着这件衣服逃命。
裴晏迟的眼光不禁闪了一下,他刚想开口说些什么下一秒便看见越明珠将衣服随便扔在一旁,拿起被压在衣服下的牌位深呼一口气露出了释然的表情。
裴晏迟:“……”原来她费心找了半天就是为了这个牌位?
那牌位看着不像是什么好木头做的,上面的字刻的虽然公正但并不好看,从裴晏迟这个角度看去隐隐约约能看到上面刻着一个“越”字。
越明珠看自己的东西一样没少便用衣服将牌位擦了擦和其他东西一并又塞回了包袱里。忽然她瞥到了裴晏迟那件已经破了的绣着金线的衣服,这才想起这茬抬头看向裴晏迟,却发现裴晏迟幽幽地看着她。
越明珠被他盯得发毛,本来想着将这件破衣服拿去当了换钱,但没想到还会再见到裴晏迟。她没想到他还会再回来。
如此也好,眼下物归原主,她对裴晏迟之前抛下她的行为既往不咎,自己再将属于自己那一份的报酬拿到手也算两人两清了。
越明珠将衣服往裴晏迟那边推了推:“你的衣服,给你。”
然而对方看都没看那衣服一眼:“你觉得孤会在乎一件破衣服吗?”
听到裴晏迟的自称越明珠才想起来对方尊贵的身份,其实对于裴晏迟太子的身份越明珠到现在都没有实感,但是刚才发生的一切包括自己现在身处其中的豪华马车都在提醒她这个事实。
越明珠垂下目光,感觉有些汗流浃背。其实裴晏迟收不收衣服她无所谓,她只想表示自己不欠他什么想拿到钱快些离开罢了。之前在茅草屋里一起生活的时候两人之间的距离比现在还要近,但越明珠从没有像现在这么紧张过。
自己救了他,他给钱是天经地义的事,再说当时他自己亲口承诺要给自己报酬。越明珠在心里给自己打了打气,酝酿着开口:“殿下如今身体已经大好,也被人找回去了,什么时候把我的报酬给我?”
裴晏迟闻言看向她,他本来也没想着要克扣她的报酬,毕竟那些银子在越明珠看来可能是能改变她命运的救命稻草,但对他来说不过是无足轻重的东西罢了。
但自己刚才好歹也算是救了她,又默许了她无理的要求。她同他说的第一句心里话不是道谢不是关心他的伤势如何,居然是要钱?
一股异样的情绪突然涌现在裴晏迟的心头,越来越浓,鬼使神差下他听到自己说:“孤何时欠了你报酬?”
说着说着,声音又小了下去。
裴晏迟抬眸。
下人一凛,这才不得不硬着头皮说完:“这药是鹿茸、附子等物的方子。夫人的意思是……趁着还未落成实病,公子最近应该多多克己,固本守阳,再进补些汤方。”
裴晏迟:“……”
裴晏迟:“倒了。”
第39章39
她连忙低下脑袋,本来想默不作声地跟于清双擦肩而过。不料走近之后,对面先一步开了口:“越姑娘早晨出去了?”
语气听着和煦,却似乎带着点审问的意味。
越明珠才不想跟她讲清楚自己的行踪,敷衍了过去:“遇到些事情。”
于清双点头:“这样啊。”
她深深地看了越明珠一眼,又蓦地笑了起来:“我就随便问问,越姑娘不必多心。”
越明珠本来没多心的,听她这么说,反倒升起了几分自我怀疑之心。
难道是她刚刚表现得太心虚,被于清双看出来什么了吗?
越明珠不是一直住在深山里的,也不是一直这样“特殊”。
她出生在镇上一个普通的人家,虽然家里不富裕,但越明珠从未觉得这样的日子有什么不好。
父亲偶尔会嫌弃自己不是个男孩,这没什么,因为村子里其他人家也会这样。
母亲在生弟弟的时候难产一尸两命,这也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情,她从小就知道女子生育困难,危机重重,镇上时常有女子因为生产而逝去。
父亲再娶了后娘,还生了一个弟弟。这也挺常见的,她看其他女子难产而死时只有她家女眷才会悲伤,至于她孩子的爹,若不是真的穷的揭不开锅了大多也是会续娶的。
越明珠小时候过年吃到的糖葫芦从此只会出现在弟弟口中,她也没有去争,因为父亲说自己长大了不应该再吃小孩子的东西。
越明珠就这样,没心没肺,不争不抢的活了十二年。
直到那个人来了村子里。
越明珠到现在还记得那天发生的一切。
镇子里来了一个身穿白衣道风仙骨的男子,听说师从名门,是个大师,在去往京城的途中借住在村子里。
他见村子里人们生活困难,便乐善好施主动帮人们看病,还指导他们看天象知气节,很快便赢得了众人的好感和信任。
他对村子里的人们都很好,除了越明珠。
年轻的白衣男子看到越明珠,神色迷离,仿佛神游在外看到了什么其他东西一般。
过了一会儿,白衣男子眉头微蹙,只对越明珠说一句话:“你以后切莫去京城,会引起祸端。”
男子在说完这句话的第二天便离开了,可他说出的话却永远的留在了村子里和越明珠的生命中。
谣言在一天内便传遍了整个镇子。
大家不知道男子具体说了什么,却一传十,十传百,都知道了越明珠是个“不祥之人”。
村里人和父亲的态度转变让越明珠不知所措,就在她以为自己要被沉塘时,还是她的姥姥站出来护住她。
于是,十二岁的越明珠跟着姥姥住进来深山之中直到现在。
越明珠自己从来没有觉得自己不祥或者是什么妖女。
但她听到背后传来裴晏迟的质问时,还是莫名的心虚了。因为她知道,这种事情别人怎么看待从来都不会在乎她的想法。
裴晏迟是从来不信这些鬼神之说的。
同样,他也不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只有弱者在被压迫时才会转而相信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而他是天生的强者,只相信力量掌握在自己手中才能控制一切。
“真是愚昧。”越明珠听到裴晏迟略带嘲讽的声音淡淡地从身后传来,不知道说的是她还是在说其他人。
看着越明珠满脸泪痕的坐在地上裴晏迟觉得她才终于有了一些女孩子应该有的柔弱样子。
但不知为何,看到“柔弱”的越明珠他心里反而有一丝烦躁,那种感觉就好像自己有一个不喜欢的玩偶却被别人玩坏了。
这种想法让裴晏迟的心情更差了。什么自己的东西,自己和她不过萍水相逢罢了。
越明珠坐在地上的身影太过刺眼,裴晏迟拿起被扔在一旁的被打磨过的手杖将手杖的另一头递在越明珠眼前:“起来。”
越明珠没想到裴晏迟会想要扶她起来,虽然两人的手掌间还隔着一根手杖。
她顺着手杖看向那个人的眼睛,没有在对方的眼睛中看到她所害怕的鄙夷和嫌弃。
她抓住手杖借力起身,犹豫良久还是问道:“你不怕他们说我是妖女吗?”
“那你是吗?”男子淡淡的问道。
“我当然不是!”
“那不就行了。”裴晏迟的声音依旧和平日一样冷淡,但越明珠此时却觉得很安心。
原来世上只有第三个人愿意相信她。越明珠一愣。
听到自己愿意相信她就这么开心吗?裴晏迟看着越明珠,不知道为什么还是觉得有些刺眼,原来是越明珠的脸上多了一道伤,只是刚才她一直背对着自己而且伤口被额发遮住了自己才没有发现。
“你受伤了?”裴晏迟伸手捏住越明珠的脸,想要拉近些看她的伤口,却在进一步做下一个动作前被自己的行为惊到了,转而立刻松开了手。
越明珠丝毫没有发觉裴晏迟一系列动作的不自然,也没有发觉自己额头上的伤。刚才的事情来的快去的也快,她沉浸在激烈变化的感情中,此时才感觉到疼痛。
“啧,好疼。”越明珠轻轻碰了一下伤口,随后吃痛的收手。
“没事,只是皮外伤罢了,我自己就能处理好。”越明珠道。
两人进入屋里,越明珠对着镜子熟练的清洗伤口、洒药、包上一层纱布。虽然只是皮外伤,但处理起来还是会有一些疼痛的,但越明珠好像丝毫感觉不到疼痛一般快速处理好了伤口。
裴晏迟看着熟练的越明珠,觉得她刚才柔弱的样子果然只是昙花一现。
“你处理伤口的手法很熟练。”裴晏迟道。n之前他不慎跌落在树林里,身上被树枝和山石刮出不少大大小小的伤。
他和越明珠达成交易后便又昏倒过去了,等醒来时身上的伤口都已经被处理好了,但时间却没有过去多久。
“嗯。”越明珠收起包扎用的工具,漫不经心的解释道,“以前刚来到树林里时,出门采药经常受伤,一开始都是姥姥给我处理的,但后来她说不可能帮我处理一辈子的伤口,便都是我自己来了。”
越明珠平日没有多问过裴晏迟的事情,相同的,她也没有多透露过有关自己的消息。这是裴晏迟第一次从她口中听到有关她过去的消息。
可能是因为刚才裴晏迟出手救了她,也可能是因为裴晏迟不把她当作妖女,越明珠今日的话变得特别多。
她说自己的母亲在生他弟弟的时候死于难产一尸两命。
说自己被人当成了不祥之人赶出村子。
说自己的父亲将自己抛弃,只有姥姥愿意接受她。
她说完了名叫越明珠的少女的故事。
“自从被赶出来后,我和姥姥相依为命,直到两年前她去世了,我便一直自己待在这里。”
裴晏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眼前的少女医术高超却住在树林里,而且一门心思从他这里赚钱想要离开这个地方了。
“你就没想过要报复回去吗?”裴晏迟道。
“报复?”越明珠征了一下,将裴晏迟的话重复了一遍,似是想弄清对方话中的意思。
要说越明珠恨将她赶走村子的人吗,自然是恨的,但她没有想过去报复,或者说她的能力让她根本不会去这样想。
就像被困于森林的雀鸟无法想象凤凰可以翱翔于九天之上。
“我可以帮你。”裴晏迟又继续道,声音中带着一丝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引诱。
越明珠摇摇头:“我只想过好自己的生活,就很满足了。”
听女孩这样说,裴晏迟不禁在心里冷笑,笑越明珠的天真善良。他自小是按继承人来培养的,自古帝王将相功成名就的哪个不是心狠手辣、睚眦必报的。
不过他倒也不讨厌越明珠如此,退一步说,若不是她天真不知世事,又怎么会救了自己呢。
他现在明白了为什么越明珠会如此的喜爱金钱了,只是一个女子想在这个世道生存下去,只是有钱可不够的。
“那你拿到钱之后呢?”裴晏迟问,“你的亲人都不在了,你自己要怎么活在这世上呢?”
“我府上也有很多无所依靠的孤女。”裴晏迟漫不经心地鬼使神差地又加了一句话。
只要眼前的女孩开口,自己也不会介意自己府上多了一个吃饭的人。
越明珠听到这句话目光闪烁,这还是她第一次从裴晏迟口中听到他说自己的事情。
裴晏迟见状只当越明珠是听到了自己的话心动了,内心不禁有些得意。只是他见过的依附于他人的女子太多,却忘了越明珠和他平日见过的大多数女子不同。
只见越明珠轻笑一声:“有钱就已经比现在好多了,更何况我才不是只有钱呢。”
越明珠站起来拍拍胸脯一脸骄傲:“我还有我的医术!”
裴晏迟没想到对方没有接着自己的话说下去,不由得一愣,他看见少女的眼睛亮晶晶的,说道:“我之前听人说过外面的世界可精彩了,这树林子我早就待腻了,我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夫人,茶冷了,奴婢给您添些热的。”
何良娴:“不必了。”
她要喝口冷茶清醒一下,免得越来越歪。
才见一面的姑娘,往前往后几十种可能都想完了。
喝过茶后,何良娴将视线移开,不再打量越明珠。
她心里头准备换件事情思索,清一清这被裴晏迟毒害的脑子,不料天不遂人愿,裴惊策在此刻开口问:“问那么久之前的事做什么?”
何良娴当然不可能把裴晏迟的荒唐事托出,打着马虎过去了:“瞧见了越家那姑娘,突然想起来以前还有这么一场缘分。”
裴惊策不再说话。
第40章40(后半段重修)
她听裴惊策提起别的女子,可完全不是这个语气。
有猫腻。
裴惊策顿了一下,不搭理她了,转头叫下人添酒。
寒冬腊月的白天短,尚未到掌灯时分,西边太阳剩了点浅金。
世子院的主子不在,丫鬟们歇的就早。
这几天雪总是停一阵下一阵,冷风从窗户缝隙灌进来,吹得越明珠越发难受,她只好撑着胀痛的脑袋起身去把窗户关上。
“听说又吃药了?”
“娇气死了,眼看着世子要回来,就开始装病拿乔!”
西侧厢房隔音不好,越明珠烧的迷迷糊糊,关节胀痛,耳膜发鼓,还能听到隔壁窃窃私语的声音。
越明珠脑袋沉沉,木然望着房梁。越明珠已经在门厅静等了许久。
隔着窗子,影影绰绰的树阴只剩光秃秃的枝子,寒风中晃荡着,显得颇为狰狞。
她下意识往屋子中望去,屋子里高大的影子离远了,便有些看不清。
银管帘子掀开叫她进去时,裴晏迟正端坐在书桌前,敛眉凝神,还是一贯谦谦君子的模样,同往日并没有什么分别。
听见声响,骨节分明的手顿了顿,他抬眸看过来,眸光暗沉,眸中是越明珠从未见过的晦涩,又仿佛洞察了一切。
与他四目相对,越明珠莫名感觉到危险,忍不住退了半步。
“愣着做什么?过来替我研墨。”
越明珠掐了掐手心,缓步过去,见他正画着一副清淡文雅的工笔花鸟图,离得近了才能闻到淡淡的墨香。
她定了神,从水盂中舀了一匙山泉,重按轻推,苏合墨锭在猫儿戏蝶的暖砚中缓缓散出墨色。
这方贺兰豆绿砚石嵌的石眼恰合在猫儿眼珠上,精巧非常,是他自河东时就极偏爱的一方。
墨泛了黏,淡淡苏合香散在空气中,他却并不用笔去沾。
“越儿。”夜里风声渐紧,屋外漆黑一片,只门口两个红灯笼在风中摇曳。
屋子里燃着红烛,灯花燃出轻微的爆裂声。
裴晏迟一袭紫衣团花朝服尚未换下,幽微烛火下,愈发衬得面如冠玉脸庞晦暗不明。
他手中慢慢描着一幅工笔画,笔尖停留在雀儿翅膀的细羽上,眼神却落在案上摊开的卷宗上,目光幽深。
萧缙翻天覆地的一翻彻查,果然如他所料,虚惊一场。
赌鬼越三冒失入局罢了。刚到书房窗边,就听到萧缙慵懒沙哑的声音响起,“……家里这个都宠成这样了,也没同你哭一哭闹一闹?”
越明珠的脚步顿住,踮起的脚尖轻轻放下,她屏住呼吸。
还是那样一道清清淡淡的男声,裴晏迟语气揶揄中带了丝轻浮,喉咙中有不屑的笑意,“又不是什么正经姑娘,是那边送来的漂亮小玩意儿,怎么弄都没脾气,好哄的很。”
越明珠已经忘记自己是怎么从书房离开的了。
她脑海里只有裴晏迟的声音,轻浮淡漠,没有一丝一毫的怜爱。
可她连当面问一问裴晏迟为什么都不能。
她不敢。
她害怕他连敷衍她都不愿意,因为或许这就是她在他心目中的位置——从一开始到如今,未曾变过。
“怎么失魂落魄的?”
彤管睡意朦胧从被子中钻出脑袋,烹完茶了回来歇歇脚?
“不打紧,忙得不知把东西胡乱塞在哪了,来姐姐这里找找。”
越明珠听到自己和彤管这样解释着,平静的一如往常,甚至还压低了声音,“姐姐快睡吧。”
“唔。”“你是哪个院子的?”
裴璋目不转睛的盯着越明珠,忍不住吞了下口水。
这丫头纵穿了厚重鼓囊的丫鬟衣裳,身盘凹凸有致,腰竟只有一掌宽,一看就知道是个好货色。
如今她一抬头,怯生生一双杏眼儿水汪汪雾蒙蒙,直把他看得半边身子都酥了。
“奴婢是问梅阁的。”“恰好这边缺了几个颜色的绣线,难免有些跳色的,昨日银管忘了领,你去一趟吧。”彤管转身拿了对牌塞到她手中,极快的眨了眨眼睛。
越明珠走在往门房的小径上时,心底还是有些不安,但好在此刻时逾午后,离裴晏迟下衙还有一段时候。
府里主子们尚在歇息,下人们也不忙着做活,加之小径清幽,枝头鸟雀尚静,并没有什么人走动。
“多谢妈妈,您自去买茶吃。”
垂花门外的门房里,越明珠塞了粒碎银子给门口守着的那婆子,婆子掂量了一下,乐呵呵去了。
越明珠一推开门,便看见个中年汉子在屋里杵着。
他弓着背团着手,一件鼓鼓囊囊的酱色旧棉袍上面贴了几个补丁,领口边缘黑得发亮,挂在身上空荡荡的。
“年年,你如今过上好日子,就把三叔忘了!”越三搓搓干巴巴的枯手,谄笑着露出一口黄牙凑了上来。
“三叔可有什么事?”一股子酒味混着哈喇味扑面而来,熏得越明珠直皱眉。
她盯着越三瘦得怄进去的灰眼珠子,不愿同他多说半句,神色平静地往后退开半步。
越三围着越明珠绕了个圈,上上下下把他这便宜侄女刮了一遍,登时悔得想跺脚。
从前他知道定国公府豪富,如今一看比他想的可有钱多了!这小蹄子只是让人睡,都不用生孩子就给养的溜光水滑,头发乌沉,牙也白得发亮,竟然还穿得绸缎!
当时怎么才要了十五两!委实可惜了!
越三嘬嘬牙花子,眼珠子咕噜一转,笑嘻嘻道,“三叔担心你受苦,白天黑夜的睡不着,如今见了你光鲜,便是下去见你爹也放心了!”
“如今也见着了,三叔且回吧。”
见他提起爹爹,越明珠语气带了怒火,没有一丝迟疑。
赌鬼的话她一句都不信,他不过是想从她这榨出点钱去赌。
“别别别,你爹的书你不想要了?”
“我爹爹的书不都被你卖完了?这又是从哪个旧书摊子淘来的?”
越明珠神色越发冷淡,转身就要出门去。
眼见着越明珠要走,越三急了,一双指甲带黑泥的枯爪伸着就去扯她的袖子,往她身上攀扯。
越明珠被他这一抓脸色都变了,猛得把他甩开。
“这次千真万确是你爹旧物,不信你看!是秀水村同乡带来的,托到你婶子手里的!”
越三赶忙从袖筒中退出一卷《幼学琼林》,那书珠色的封皮已然褪色,书脊处也有些松散。
他把那书页抖得哗啦啦作响,纸脆得像是要裂开。
“你借三叔三十两就成!”
“我当是什么…原来是爹爹学生的誊本,不晓得是从哪个故纸堆里翻出来的吧。”
越明珠秀眉微拧,把书拿了过来翻了翻,温温吞吞道,“这几年想用这个借口来贴国公府的有不少,三叔愿意呢,一两银子当我做善事,不愿意就算了。”
被他黏腻的眼神惊得冷汗乍起,越明珠赶忙退开半步。
白露神色一变,伸手拽了她的手腕,两步挡在她身前,娇滴滴道,“二爷也不问问我,果然只爱新鲜的!”
说罢甩了甩帕子,掩着一双狐狸眼眼波流转,媚意横生。
香风略过,裴璋登时心猿意马,扇子抬了她的下巴,调笑道,“那你就给点新鲜的让爷尝尝,不如晚上我叫了尹二……”
手臂骤然一疼,低头,越明珠看到白露抓着她的手指节泛白,染了丹蔻的指甲狰狞异常,在她素白手腕掐出几个印子来。
越明珠有些手足无措,又生怕袖中那书掉出来,却也只好顺势往白露身后躲去。
“二弟这是在做什么?”
前面迎面走着一道修长挺拔极高大的身影,像是寒冬中的柏。
她心头一紧,赶忙甩了白露的手,攥紧袖口,迎了上去低头行礼,小声道,“世子安。”
“大哥怎么提前回来了?也不找人通传一声。”裴璋骤然换了面孔,讪笑谄媚着。
裴晏迟并不接话,只凉凉看了他一眼,裴璋的语气便渐渐弱了下去,威压浓郁甚重。
“弟弟这便先去家塾了……”
看着裴璋落荒而逃的背影,越明珠一颗心才落回了肚子里。
却听裴晏迟身旁那玄色锦袍的男子嗤笑一声,“你这好弟弟果然勤奋,快申时还要扯着个丫鬟去书塾。”
身后几人便跟着笑了起来。
“这是哪里来的美人?”
几道目光落在身上,越明珠下意识抬了头。
裴晏迟身旁竟还站着个形貌昳丽,气势十足的玄衣甲胄男子,同裴晏迟这“玉郎”比起来也不遑多让。
越明珠这才反应过来,手上端着盒子,只好矮下半截福身请安。
“怎么在这里?”裴晏迟的声音听起来辨不出喜怒。
“奴婢去绣房领了绣荷包的线。”
越明珠掌心微湿,她掩着袖子抬了手中木盒,里面净是天青碧水珠的色。
“锐臣,你这丫鬟实是个美人,也难怪送你的都看不上眼。”
玄衣男子手中马鞭敲了敲掌心,懒洋洋道,“瞧瞧,宠得连个头都不肯给咱们磕”。
越明珠闻言心底一惊,刚要下跪,就听他道,“有客人,你且回去煮些茶来。”
他脸上还挂着笑意,一副持重温文的翩翩公子模样,越明珠却分明感受到了他语气中寒霜意凛然。
裴晏迟眸色深沉,扫过她的面庞,紧接着藏青披风极高大的便挡在了她眼前,遮住了那几道肆无忌惮的视线。
“是。”
心头略略安定,越明珠矮了身子行礼,转身离去。
纤瘦背影垂首疾走而去,玄衣男子嗤笑一声。
素来同裴晏迟亲如手足的广平王世子萧缙起了头,身侧几个世家公子便大了胆子跟着笑了起来。
如此年纪,谁家里没豢养着几个娇娘?
何况赠妾原是风雅事,本就有诗道,千金骏马换小妾,醉坐雕鞍歌落梅。
他们这几个自小一道大的,家族政见也是一道,腻了换着玩也不在少数。
“萧缙。”
裴晏迟静静一句打断了几个人的嬉笑,看向萧缙的眼神凝了霜。
他在直呼皇室名讳。
彤管不再出声,好像是又睡了过去。
她静静坐在窗前,透过四方格子向外看去。
快要入春的时节风雪渐少,天气倒是出奇的好,院子里的腊梅已经打了花骨朵。
银管正揪着新分来的小丫头耳朵在训斥,听起来闹哄哄的。
院子里主子从未变过,可伺候的人年年有新鲜的补进来。
“长乐那小脾气,就怕你受不了,”
萧缙懒洋洋把手中残茶一饮而尽,冷哼一声,“也是太后娘娘宠的太过了些。”
“江氏阖家为国尽忠,江将军血脉只余她一人,太后娘娘又自来喜欢女儿家,宠些也当得。”
曾太后女儿夭折襁褓,长乐的母亲又是太后的莫逆之交,焉能不宠?
裴晏迟抬手斟了一盏递与萧缙,横睨了他一眼道,“娶妻娶贤。”
“换得皇伯父信任,又笼络了玄甲军几个统领,倒也合算,总比你再城门上挂几个蠹虫省事得多……只不过依着长乐的性子,锐臣,你这艳福上的享受怕是要少了许多。”
裴晏迟并未说什么,只端了茶细品。
萧缙倒是哑了嗓,暗自思忖起来。
裴晏迟出身世家,反倒去考科举,圣人打压世家,却重用裴晏迟,如今朝堂形势,两个人算各取所需。
有了长乐的婚事,关系更柔和些,一边是挚友,一边沾着宗亲身份,萧缙自然乐见其成。
萧缙眼神往点心上扫了一扫,调笑道,“我倒要看看,到时候你屋子里这小狸奴要养到哪里去?”
“她最是听话……”
裴晏迟刚要张口,身着玄衣的长越神色匆匆穿过庭院,站在了萧缙身边。
他便止了话头不再言语,只气定神闲吹着浮沫。
只见长越附耳同萧缙说了些什么,说罢便恭敬垂首立在了一旁。
萧缙先是面色发沉,不自觉捉了马鞭握在手中,听着听着忽而一笑,冲那长越挥了挥手。
“去,给咱们裴世子看看这样好东西。”
那长越躬身向前,低头抬手。
满是老茧的粗糙掌心中,赫然躺着一枚十分不相称的,精巧的天青色荷包。
“方才手底下人抄了个赌场,收网却收到自家鱼池子里喽!”
见裴晏迟抬头,萧缙面色依旧懒洋洋的,伸手指了指裴晏迟身上天青色的锦袍,语气却颇为凝重,“锐臣,这青蝉翼可是贡缎,我记得明明白白,皇伯父只赏了你。”
裴晏迟嗤笑一声,他的院子早已经清过,能有什么?她根本没胆子做什么大事。
比起一场莫名其妙的乌龙,更令他愤怒的,是她的欺瞒带来的那种背叛感。
在遇到越明珠之前,裴晏迟对女人实是提不起什么兴趣。
他厌恶那些世家子弟的做派,靠着家族恩荫饱食终日,一味不求上进,游手好闲。
这总叫他想起他荒唐的父亲和祖父。
他幼年失怙,少年失权,盖因有着这样不甚熟悉、不成器的、沉湎女色的父辈。
至于母亲……裴晏迟冷哼一声。
他曾设计让自己被养在祖母膝下。
比起祖母,裴晏迟更习惯于以宁国大长公主的封号称呼她。她同父亲恰恰相反,辅佐三代帝王,行峻言厉,要求诸多,又心思深沉难测为人冷漠。
但她有句话说得对,世间驱使人的唯有欲念,所以不需要在乎什么男女情意,因为权势可以换来一切。
恰好,这话他已然感受过。
少年失势后,河东之变。
那次,即便同圣人、萧缙谋划过太多次,也依然是险象环生,无论哪个缓解出了岔子,都是万劫不复。那种权力可能会从掌心溜走的无力感,像是踩在漂浮在海中一片木板,比父亲还让他恶心。
越明珠就是那时陪伴在他身边的。
容貌合他眼缘,性子又简单,只消几句话就哄得晕头转向,拥有她的一切如同探囊取物般的容易,让他觉得舒服和安全。
他只消看着她的眼睛,就知道她有多乖巧听话。
完全属于他的,不会变的越明珠。
她的字画,她的诗书,都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她的小性子,乃至一颦一笑,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就像在帐子里时,他从来都喜欢她跪着——他能俯视她纤薄的肩膀上,嫩红的一点胭脂记因他的动作,在视线中起起伏伏。
多好,他管着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地方。
她是自己精心打理的一株花,所以,她应该比别人更忠心才是。
他说过不许出院子,她偏偏出了院子。
他说过要对他坦诚,她竟敢谎称拿绣线去见越三。
像是踩着水中浮木,莫名的不安感翻涌。
裴晏迟忽而冷哼一声,伸手搁笔。
裴晏迟的声音低沉,他抬手将笔置在青白釉山型笔架上。清脆却克制的,笔管磕碰瓷器声响起,像是敲在越明珠的心尖。
他比越明珠高了许多,现下他坐着,她的视线堪堪停留在他浓密的墨发。
视线交错,越明珠慌张得不敢再看他的眼睛,指尖掐在掌心,留下深深的痕迹。
“今日去拿的线,是打算做个什么物件儿?”
“想替您做个荷包。”
“不错。”
从胸腔中慢慢排除一口气来,越明珠松了神。
裴晏迟起身,按部就班地往水盘前走去,慢条斯理地净手,她赶忙端了巾帕递于他。
他接过帕子,却转身坐在卧房前榻上细细擦了起来。
“你三叔身子可好?”
越明珠猛地抬头,瞳孔倏忽放大,脸色发白,忙不迭的向后退去。
裴晏迟神色慵懒悠闲,视线盯在她的脸庞上,骨节分明的大手抬起,修长指尖在案上一摞书中划过,抽出一本书推到她面前。
“说话。”越明珠匆匆回了院子时,喘息还未停止,心跳得像是要从胸腔中蹦出来一样。
想起他的语气,越明珠努力把空气吸进肺里,手却在不由自主的颤抖,她的脑海中纷乱得空白一片。
她违拗他的吩咐出了门,他方才是在生她的气吗?还是嫌她没请安,害他在友人同僚面前失了面子?
若是从前,越明珠并不觉得有什么,裴晏迟不要她跪,她便自然而然的省了这一道。
可如今她心里却慌得厉害。
脑袋发懵,脚步不停,等越明珠反应过来时,竟已是到了屋子里。
“越儿,是你家里有什么事吗?”
彤管的声音骤然在耳畔响起,越明珠想的出神,竟是被吓得一哆嗦。
啪嗒。
书掉在了地上。
“确实是家中的旧物。”
越明珠她蹲下身把书捡起来,想了想,还是冲着已经躺下的彤管解释道,“只不过是小时候抄的蒙本,留个念想罢了。”
“你那黑心叔父骗了你多少钱?”
彤管猛地起身,她半撑着身子,语气颇有些紧张,“我可跟你说,碎银子不容易攒,前日我娘还说防着夹带,如今出府要核对主子的赏,都是有数的,你省着点!”
“没多少。”越明珠呆呆看着她,轻轻摇了摇头。
正说着,菱花窗下人影晃动,银管的声音传了进来,她颇有几分不耐道,“成日介闲逛,人也不知道去哪里顽!世子回来了,叫你去沏那什么枫露茶!”
越明珠和彤管四目相对,心下俱是一紧,她赶忙选了建盏黑釉的一套茶具往耳房走去。
一件件理好茶具,配了茶点,越明珠查了两遍方才端了托盘往正厅走去。
刚缓步到门外,就发现书房门开着,松烟也不在门口守着。
自打河东送过那次信之后,裴晏迟并不避着她进书房,反倒是因着她的细致,多叫她整理桌案文书。
但屋子里没什么声音,越明珠不免忐忑。
他还在生气吗?里面的还是方才那群人吗?
那些轻笑着的面孔莫名在脑海中渐渐同裴璋重合,被窥探的黏腻和惊惧一点点浮起,越明珠有些畏惧。
深吸一口气,越明珠双手无声的抠进托盘雕花的缝隙中,掌心在难以察觉的轻颤。
脚步像是猫儿一般悄无声息,她缓步进门。
临窗榻上,裴晏迟已然脱了大氅,只着一身月白锦袍,气定神闲执棋落子,墨玉棋子在修长指尖映出微弱弧光。
整个屋子只有他对面的那玄衣男子,那人此刻正大马金刀抬腿置于案上,手里的马鞭和掌心铠胄碰出清脆金戈声。
从前在大长公主院子中,见客人是一定要跪的。
她是不该这样。
把茶盏放在他的右手旁,越明珠定了定神,膝盖微弯要跪在他腿侧。
膝盖还未磕在青砖上,一双大手向上托起了她的手肘。
温暖,有力,不容拒绝。
裴晏迟将她扶了起来。
他掌心的温暖隔着衣服透进来,越明珠的心也变得安定。
温杯投茶,洗茶冲泡。
素手之间墨釉温润,新绿翻滚,茶香四溢,自是令人赏心悦目。
越明珠煮茶的这项功夫还是裴晏迟手把手教的。
裴晏迟常说她生了张刁嘴儿,慢吞吞堵人堵得一肚子气,吃茶煮茶却算有灵性。
待枫露茶出了三遍色。
一时间屋内只余茶香袅袅,棋子轻敲。
“罢了!下不过你这老谋深算,浑身上下只剩心眼子的。”
萧缙起身,毫不客气的捏起一块点心吃了起来,边吃边冲越明珠笑道,“从前在京畿衙门时,那些垫饥的果儿都是你做的吧?”
看越明珠一脸不解,他补了一句,“锐臣不吃,别人又不敢,就都便宜我——”
原来从前的那些点心,他都没吃吗?
越明珠怔忪了一瞬,就听裴晏迟的声音淡淡插I了进来,“你卷宗可曾看完了?”
萧缙瞬间哑声。
“你来与我洗手。”
裴晏迟起身望着她,三五颗棋子顺着长指滑进棋盒,玉石碰撞间发出略闷的响。
越明珠赶忙捧了巾帕跟去了屏风后。
“不再看两眼?”
裴晏迟语气温柔,他低头接了松江绫慢慢擦手,玉色手背青筋绷起。
其实他鼻梁硬挺,颌线清隽,桃花眼中没了笑意的时候,是很凌厉的。
越明珠敏锐察觉到他的不悦,却有些茫然。
她怔了一瞬,依旧没明白他在问什么,只好抿唇小心翼翼试探道,“您要我看什么?”
“没什么。”
只一瞬间,裴晏迟周身那股子气登时散了,他薄唇扬起,微微颔首,“萧缙可是出了名的美男子。”
“不要!”
越明珠的声儿不自觉的微扬。
谁愿意看他?
越明珠长出一口气,原来他气的不是自己。
她分辨得清那些人看她的目光。
那些流连在她身上的目光,或像是在看待宰的羔羊,或像是在看银子货物,实在令她厌恶。
脸上忍不住便禁不住露I出来几分,水汪汪的杏眼含了小小的讨好,狗腿道,“凭他是谁都不如世子好看,您饶了我罢。”
他的声线又有与平日不同的喑哑,像是在闲话家常,却分明是在审问。
暗沉的墨珠封皮,翻黄发脆的纸。
恰是那本《幼学琼林》。
她往门外银管离去的方向望了一眼,全身控制不住的发抖。
顾不得许多,越明珠插烛般矮了下去,膝盖磕在青砖地上,坚硬和柔软重重触碰。
忽听到“当啷”一声。
极小的一个木盒在她面前的青砖上滚了两滚,磕得散了开来,掉出两块碎银子。
恰是她给三叔的那两块。
“越儿,你抖什么?”
裴晏迟把她揽过来放在膝盖上,语气亲昵,“为何将我的吩咐当耳旁风?”
单薄的腰被他擒在手中,一点点被他封在怀中,被禁锢着。
“奴婢不敢。”
越明珠想哭,声音哽在喉咙中半分发不出,只能要哭不哭的摇着头呜咽。
说是吃药,也就是和府里马房的蒙古医生拿些不大对症的丸药,这药本是给马的,用在人身上属实霸道了些。
“模样好的有的是,她一个孤女不成日撒娇作怪,怎么哄着世子宠她!”
“她连个姨娘的影子都没有,能轻狂几天?等主母进了门还不是要打发……”
细密的轻笑带着恶意钻进耳朵,拦都拦不住,越明珠不想再听,缩了一下把脑袋藏进了被子里。
等彤管拿药来的时候,就看到缩在被子里的小乌龟。
“阿越,起来吃药了。”
彤管轻轻掀开被子,看到她微微翘起的唇抿着,浓密眼睫耷拉着盖住灵动的杏眸,往日里的笑涡也不见踪迹,只剩惨白小脸泛着不正常的红,丰厚乌发有几绺蜷曲粘在脸颊,末端垂落在细白颈子上。
“这是怎么了?”
共事了一段时间,彤管对越明珠的性子很有几分了解。
这就是个藏不住事的。
和府里人都掩着情绪不一样,她就像个半大孩子,喜怒哀乐都挂在脸上,心思浅的一眼就能看出来,进府到如今才慢慢沉静起来。
“我没事,辛苦姐姐了。”
彤管是越明珠喜欢的姐姐,越明珠不想让她跟着不高兴。软糯声音里带了鼻音,坐起身用脸轻轻蹭了蹭彤管肩膀,“只是做了噩梦,不碍事的。”
南地口音本就发绵,再加上她这猫儿似的一蹭,彤管心底登时软的不成样,不由感叹,这丫头模样好性子也好,撒起娇来她都顶不住,难怪世子爷宠了两年都撂不开。
“快快好起来吧,世子回来看到你这样不知道有多心疼。”彤管圆圆脸上满是担忧,端了水,把一粒丸药塞到了她嘴里。
冷冽辛辣的太禧白缓缓流入喉中,却完全压不下心中不快。
他掀起眼皮,正好看到方才被议论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