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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双更】黑马

盛恕说:“我都看见了。”

季明煦有一瞬间的晃神。

他等这句话等了太久太久,为此在一个陌生孤独的异世里,一个人艰难地前行多年。

所幸,他终于等到了。

而对他来说,这就够了。

在季明煦紧张的注视里,盛恕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季明煦如今比他要稍高一些。

“那场比赛真的比得很精彩,”盛恕笑着,笑容像是能点亮灰霾霾的天空,“当时真想从床上爬起来,跟见到的每个人说,‘看见了吗,台上的冠军就是我们小明!’”

“如果是你,会更早的。”季明煦说,发觉自己头上那只手很暖。

他一向不喜欢和人有太近的肢体接触,但盛恕的温度让他觉得舒服。

“赢都赢了,说这个干什么?”盛恕利落地数好几支箭,打了个响指,“把头发扎起来,小明,我们比比去!”

季明煦穿戴齐整,扎起长发在脑后束成一个高马尾,本来就线条分明的脸更显出几分凌厉。

他收敛一切心思,和盛恕同时迈步,踏向70米的赛道。

他们很久没见了,之间曾相隔着不同的时空也隔着漫长的时间。

可是箭就是有一种神奇的能力。

在它离弦而出,嵌入靶心的时候,像是也缝合了两个人之间那几年的鸿沟。

可惜的是,两个人并没有在一起练习很久。

季明煦家人安排他晚上回家,他办完事还要赶火车回红棉市训练,只和盛恕练了几轮便匆匆离开。

季明煦来市队成为了生活中的一个小小插曲,之后一个月,盛恕的日子依然按部就班。

他的体能在一次又一次达到极点然后又突破极限中飞速成长,很快,144支箭对他而言,已经不再是种困难的挑战。

盛恕的天性之中就带有一种乐观和理想主义,在一个月的时间里,很快和周围人都成了朋友。

谭岳有时候觉得这家伙挺可怕的,好像只要盛恕想,他只要和别人吃一顿饭,两人就能成为可以一起打趣的朋友。他和关京华说了自己的发现,随后被提醒着看了一眼自己的购物车——那里已经有几样选好的东西,用来给盛恕做生日礼物。

七八月份,市队过生日的人很少,也就是某位新来的队员。这礼物送给谁,其实不用再多说。

谭岳呆住,然后试图据理力争。

当一个人很厉害,性格还算有趣,长相也很优越,并且向你示好的时候,可能很难有人会说出拒绝的吧。

关京华不置可否,默默捂住自己的手机,决定不让谭岳发现自己也给盛恕准备了礼物这件事。

他觉得盛恕是个太会做朋友的人。他清楚自己的一切优势,比如说那张俊逸的脸,还有太阳一样的性格,当他打定主意想要融入某个集体里时,他一定会成功的。

与此同时,盛恕偶然流露出的、骨子里的那种狠劲也让关京华确信,他没有做不到的事。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于是关京华决定再给自己的训练加两组箭,并在每天回宿舍之后和盛恕一起举哑铃——盛恕进步的速度太快,他很有危机感,当然还不想就这么被超越。

市队里的生活充满压力,但也充实快乐。

盛恕和关京华在训练里卯上了劲,一定要分出个胜负来,两人都有输有赢,胜负基本五五开,谁也不肯先行认输。他们都等着一场正式的、全国性的比赛给最后的比拼画上句号。

而除了训练以外,和季明煦聊天成了盛恕少数的娱乐之一。

他们都在专业队,有空聊天的时间并不多,基本都是寥寥几句,但就是这样也已经足够了。

彼此不会在微信里沉下去的对话框有时候像是提示,告诉身在异世的他们,彼此其实并不孤独。

燕京市队出发参加奥项锦标赛的前一天晚上,盛恕检查好了弓,随手给季明煦拍了一张照片过去。

深黑色的弓把和黑金配色的弓片,逐渐和季明煦印象中,盛恕用过的那把弓重合在一起。

上一辈子,十六岁的盛恕用那把弓惊艳了世界。

这一次他依然会默默看着,盛恕用自己的力量,让所有人都记住他的名字。

——

七月中旬时,燕京市队选出来的七男七女在领队与教练的带领下一起踏上了征战奥项锦标赛的路。

比赛地点在草原自治区乌市,几人按照行程,在正式开赛前两天到了比赛地点报到。燕京市队是中午到的,晚上其它省队、市队、自治区队也陆陆续续地到了。

晚上各省市的领队们去开了技术会议,在他们的会议结束前,各队的队员们已经先提前见了面。

关京华去年也来过奥项锦标赛,算是个熟悉面孔,带着盛恕一起见过几位之前认识的朋友。

带眼镜,长了张娃娃脸的矮个子选手是津海市现在的一哥霍问。卫建安进国家队集训前,就是津海的上任一哥。今年高手们都在备战亚运,小辈们便有了彰显实力的机会。

头发乱糟糟,眼底黑眼圈明显的是淮林省的实力选手施杨。淮林省是射箭大省,男队女队都强得出奇,有一年直接把全国大赛的所有奖项都包圆儿了。

今年,他们也是夺冠的最热门队伍。

不过虽然大家在场上都是对手,在场下的关系却亲近得很。

“你就是盛恕吧!久仰大名了!”霍问热情地上来打招呼,比看起来的样子显得好亲近很多,“论坛上的Peraspera,对吧,我听谭小岳说过,我可喜欢你说话的风格了!”

“他的说话风格?”施杨在旁边冷冷瞥了他一眼,“您的口味有够奇特。”

盛恕乍一被戳穿马甲,还有人在旁边冷嘲热讽,自己却一点尴尬也没有,开心地和霍问握手:“英雄所见略同!我也一直觉得这么说话让人心旷神怡!”

施杨:……这算哪门子英雄?

旁边俩人依然聊得火热:“小盛,你那个ID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我也不知道,”盛恕道,“系统推荐的昵称,看着还行就用了。”

这俩的对话实在是太无厘头,施杨看不下去,在旁边解释道:“Perasperaadastra,这是一句拉丁文,直译的意思是穿过苦难,抵达星辰,你昵称单拿出来的意思是经历苦难。”

盛恕和霍问同时露出一脸了然与崇拜的神情。

“这是真学霸!”

施杨:……

自己其实之前觉得盛恕这个名字起得很有意义,感觉该是个能聊到一起的朋友。现在他绝对不想对着面前这个家伙把话说出来了。

知道盛恕拉丁文说得极溜的关京华暗暗撇嘴。

他不太懂盛恕装傻充愣的意思,但就他这演技,不去演戏可惜了。

几人很快熟稔起来,结伴往住处走去。

夜色渐深,走在路上时看不清他人的面孔,却听到了几个陌生的声音在谈论着这次比赛的对手。

“强队还是那几个,淮林省、苏南省、津海市几年也越来越好。”

“今年能得第一的大约也就是这几个队里的了吧,我估计是淮林省的沈雁回。”

“津海和苏南风头也正盛,燕京这几年除了出了一个季明煦和还不错的赵衡以外,倒是不如以前了。”有人感叹道。

“而且今年那俩都不在嘛。季明煦要在……大家都该争第二了。”另一人的声音里夹杂自嘲的意味。

过了不久,他又说:“真要论,关京华也是不差的,就是他那心理吧,射箭本身又对心理素质要求特高……”剩下的话余味悠长。

大家都走在路上,隔得距离不远,关京华听得一清二楚。

盛恕拿胳膊肘轻轻顶了一下他,递出从食堂拿来的一个橘子问:“吃吗?”

他比较担心队里心态一直有问题的一哥因此再次崩溃。

关京华正要接过去,表示自己没事,又听见那几人继续评论燕京市队:“听说这次他们队还有个挺特殊的选手,开始训练的时间很短。”

“那也能来?水平怎么样?”

这次回答变得模棱两可了许多:“我也不清楚,但是之前没什么名气,应该也不是太有威胁的对手。”

关京华想要接过橘子的手僵硬了一下,身边感觉到一股凉意。

他有点僵硬地回过头,正是月过梢头,明亮的月光照亮黑发少年的小半张脸。那双黑色凤眸向上扬起,嘴角弧度明朗,看着笑得开怀。

可另外大半张脸隐没在黑暗里,沉沉地让人看不清神色,却无端让人感到恐惧。

他没来由地一冷。

“关哥。”盛恕把橘子重重地塞到关京华的手里,动作比原本的粗暴很多。

关京华转头与盛恕对视一眼,能从对方眼中看到和自己一样燃起的火焰。他说:“不急,明天就见分晓了。”

盛恕凉凉地往旁边扫了一眼,“嗯”了一声,“这一次,第一会是我的。”

活两辈子,他在意的事情不多,被人说射箭水平一般,算是首屈一指的大事。

这是有关尊严的大事。

草原自治区的晚上挺凉,但盛恕却觉得这天热了起来,在血管中某些东西疯狂地流动着,告诉他一定要赢。

不论是为了之前和盛忠的约定,还是纯粹的为了尊严。

“你可以的,”关京华把手搭在盛恕肩上,两人虽然同为舍友,但如此亲昵的接触还是头一遭。

他肯定着盛恕,眼里也熠熠闪着光:“但我也对这个位置志在必得。”

两人目光交汇,都读出了彼此的信心。

在男单的比赛里,队友就是如此。他们同样代表着队伍的荣耀,却也要在同时一较高下,既是互相搀扶的战友,也是针锋相对的敌人。

在多重身份之下,驱使着他们前进的,是尊严。

是对射箭如出一辙的热爱。

“我也想!”霍问听着两人的交谈,非常自然地插了一句。

施杨拉住他。这是人家燕京市队的事情,他们不要搀和为好。

但即使不说,他也十分清楚,自己也是要争上一争的。

来这里参赛的,当然都抱着要赢的希望。

但是第一永远只有一个。

更大、更广阔的舞台就在那里,等着少年们粉墨登场。

第二天,各队队员开始自主练习,熟悉场地。大赛在前,他们都没有练习太多,教练主要让他们在赛前平复心情,找到手感,不要被外界因素影响。

比赛前夜,盛恕和关京华还被叫走,被教练特殊关照了一番。

教练看着面前的俩人,心里其实不太有底。毕竟关京华心理素质一直不佳,盛恕第一次参加大赛,可能也不适应。

“明天下午是70米第一轮赛,不要慌乱。平时练习你们的表现都很好,在赛场上你们不需要给自己太大的压力,只要专注自己,像平时训练一样发挥就好。”

“您放心。”

“不会有问题的,我们燕京队肯定能在这次奥项锦标赛里夺冠,不管是个人赛、混双还是团体赛!”

“是的。”关京华同意道。

他和盛恕一前一后给出了回答。

教练点点头,总觉得关京华像是被盛恕带得心理素质强了不少,就是过分自信了点。

今年竞争激烈,男子组里最拿得出手的队员又已经身在国家队,他们来参赛的时候根本没想过要夺冠,只觉得能拿个前三,摆脱燕京队没了季明煦就不行的标签。

不过自信总比患得患失要好。

教练肯定了两个人的态度,见他们心理状态良好,悬着的心松下一点来。

最后嘱咐道:“明天你们遇到的,都会是强敌。但射箭并不是对抗性比赛,他强任他强,你们唯一需要战胜的,只有昨天的自己。”

他说完,发现面前两位队员的眼神坚定异常。

那该是一种灼灼燃烧的斗志和必胜的信念。

教练是从国家队退下来后回市队教学的,已经很久没有以运动员的身份站在赛场上了。

当他站在场外分析时,很多时候像一个局外人。因为选手在场上,身为教练他必须时刻冷静理智,好调整策略。

从理性角度看,盛恕和关京华想要夺冠的想法近乎是难以实现的,他也没想要给队员这么大的压力。

可当这两人毫不掩饰地说出自己的想法时,他突然觉得,这个年纪的学生本就该如此。

那就让他们无所顾忌地往前冲,其它的事情,自有教练们来解决。

教练眼神沉沉,对两人缓缓开口。

“明天,去大干一场吧。”

——

奥项锦标赛的第一个比赛日是一个难得的晴天。

男子反曲弓个人的第一轮赛在下午,选手们早早穿戴整齐,站在离靶位五米远的地方进行撒放练习。

时间不长,只有二十分钟,但这就是轮赛正式开始前,最后的练习机会了。

盛恕随着呼吸的节奏拉开弓,在肌肉记忆之下,进行着毫无差错的撒放。

运动员们站成一排,利箭接连离弦而出,六十多英寸的长弓错落地向下坠,在空中划出一道靓丽的弧线。

在他们身后,三米线、起射线、一米线、候射线都已被画好。

侯射线之后,各种媒体扛着长枪短炮,镜头摄着场上的每一位选手。

新媒体们都是有备而来,在选手们进行练习的时候,就已经瞄准好了大热的队伍。

“男子组主要就拍津海市和淮林省,镜头多给他们一点,着重拍淮林省的老将沈雁回。”记者对实习生段飞白提醒道,“最近国内水平比较高的选手你应该都了解过了吧。”

段飞白连连点头,数出几个名字,抬起头透过望远镜,根据资料认了认。

选手们特点都很鲜明,他也提前下了功夫钻研,认出了沈雁回、霍问、施杨、徐子睿包括燕京队的关京华等人。

除了这些人之外,里面其实还有个生面孔。

他站在新媒体线后,看不到选手的正脸,只是觉得那个少年身高腿长,体态优雅贵气,练习的时候有拿着箭杆在指尖绕动的动作,看着很是自如。

在转过头来时,段飞白看清了他的侧脸。

眼眶深邃,鼻梁高挺,即使只是惊鸿一瞥,五官也精致艳丽得让人震撼。

再看这人练习时的箭,就没有一发在内十环之外,箭的分布整齐到可怕。

应该是水平很好的选手,可是实习生回忆一阵,却始终没有想起他的名字。

不应该啊,有那么一张脸的人……

他有些疑惑地问了问自己的前辈。

“不是知名选手,”记者看了看,教导道,“虽然长得很好看,但是不要因为这个多给他镜头。这是射箭比赛,不是选美比赛,不要因为个人喜好就本末倒置了。”

“可是我看他箭的分布很稳……”

“因为那是从五米线射的,而且现在用的靶纸是122厘米的,能来参加比赛的选手肯定都能在这个距离,用这个靶纸都轻松做到全进十环,”记者解释道,“这位选手或许成绩不错,但你根据现在的信息就这么判断,实在是武断了。”

“对了,你拍照得时候记得要用点心,不是构图好看就行了的。对这种感染观众的比赛来说,你也需要给出足够的情绪,”记者说,“情绪,这才是沟通你和读者之间的最好桥梁。”

段飞白点了点头,记下了这两条教导,他又多看了盛恕一眼,便把目光移开,去观察其它选手。

赛前的撒放练习总共只有二十分钟,轮赛很快就正式开始。

144支箭,一支箭20秒,需要的用时并不短,如果换成其它比赛,场上的选手们可能已经激烈地大战了几个回合。只是在射箭时,汗水静静地流淌。

选手之间并没有怎么交流,都只是根据着信号灯的指示,像是机器人一样严谨地一箭接着一箭。

人和靶之间隔了七十米,羽箭离弦的时候,他们甚至都不知道箭真正的落点在哪里。

段飞白之前没接触过射箭,对这项运动也不是很感兴趣,纯粹是来实习的时候恰好被分了过来,才恶补了一些知识。

但有了这些知识,他也没能和场上的选手多么感同身受,在大太阳底下站着,反而感觉有点无聊。于是在带着自己的前辈不需要帮忙时,他就分出神去,看看燕京市队那个长相艳丽的少年。

少年射箭的时候,有种超出年龄的沉稳,而在比赛正式开始后,身上又有一种强烈的胜负欲,结合那张本来就有十足攻击性的脸,越发让人移不开眼。

这样无聊的比赛竟然也能这么专注,不愧是专业运动员啊。段飞白心里感慨一句,拿起望远镜看了看他的成绩。

他在听前辈科普过之后,便觉得盛恕水平应该并不出众,加上他不在重点选手之列,先入为主地认为他是个水平一般的少年。

可出乎段飞白的意料,虽然射箭的位置从五米移到了七十米,但属于少年的箭支分布依然十分稳定,成功做到收黄。

这样的表现在射箭比赛里也算是平庸吗?

段飞白心中疑惑,举着望远镜去看其它的选手,大概看了看在黄圈里的箭支数量,虽然基本也都在黄圈里,但是分布比盛恕要乱了不少。

而被大众极为看好的那几位,箭支分布其实和盛恕看起来差不多,有很大一部分箭都落在十环。

段飞白沉下心,数了数盛恕和霍问现在靶子上的环数,惊讶地发现,盛恕的环数竟然还要高一些!

可霍问不是强队津海市队的一哥,备受关注的种子选手吗?

如果盛恕能超过他……

段飞白不敢继续迟疑,忙叫来前辈,跟他说自己的发现。

记者原本还有些不信,在亲自看过盛恕的成绩之后,神色立刻凝重了起来。

他嗓音有点发干,目光紧盯着黑发少年,对段飞白说:“我们这次,可能遇上一匹黑马了。”

“那镜头……”

“多关注着他一点,去查他的数据,包括叫什么名字,年龄多大,练习射箭的时长,”记者飞快地说,“具体情况还要等第一轮赛的结果出来,我们看看排名。现在看来,进个人淘汰赛应该是稳了,就是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意外。”

段飞白一一应下,着手去做准备。

记者往盛恕的方向又多看了一眼,心想,这位选手会不会遇到意料之外的情况还不一定。

但他们很确信,突然出现的这匹黑马,就是他们遇到的最大的意外。

——

盛恕站在场上,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引起了新媒体的关注。

他按着场上信号灯的指示把弓放下,只觉得自己今天的状态好极了。

他从单筒望远镜里看到了自己这一轮射出的箭,发挥很好,甚至超过了平常训练时的水平。

盛恕舔了舔嘴角,露出一个不羁的笑来。

与外在性格不符的是,他其实是个很少把希望寄托于临场的超常发挥的选手,在每次练习时都尽全力,而比赛的时候只要做到像练习时一样就可以了。

但今天这样好的状态和手感……

这是个绝佳的机会,盛恕想,他当然不会轻易放过。

如果此时有人能拍到他的正脸,就会发现他此刻的笑和以往都不一样。少年的容貌本就艳丽,现在笑起来,更是充满了侵略性。

即使看不到正脸,只是看少年挺拔的背影和舒展的手臂,透过小半张侧脸,旁人也能感受到他身上那种必胜的气质。虽然盛恕现在只顾着射箭,根本没有去想胜负的事情,他就是有让所有人都为之疯狂、认为他就是第一的本事。

盛恕用左手大鱼际推着弓把,右手三指拉开弓弦,食指的指侧靠在下颌上,胳膊肘抬起。

这是严格按照国外知名教练来的那套动作,一致性很高,已经形成了肌肉记忆,不用多想就自然成型。于是盛恕有了足够的时间和底气去瞄准。

他瞄准的速度比很多射手都要快一些,似乎没有什么高大上的策略。

后来很多媒体也都称盛恕为“直觉型射手”,其实也是因为这种原因。

但盛恕心里清楚,这具身体的运动天赋并不突出。与其说他靠得是与生俱来的直觉,倒不如说是不断积累的经验。

他上辈子本来就接受系统的训练长达七年,那本身就让他不逊色于任何出色的选手,接着是痛苦的十年卧病在床。

——那种日子简直不是人过的,但是当一个人每天什么也干不了,动也动不了的时候,即使他再不愿意,脑子里也会不断回放着过去的人生。

记忆和经验聚沙成塔,成了一种刻在骨子里的“直觉”。

然后这种直觉与获得新生的盛恕融合——他握着弓的时候就像是在燃烧,那是一种从灵魂深处自发的寒冷,偏执地非要让自己的温度融化什么不可。

那么这种直觉,就成了他的燃料。

盛恕透过瞄准器看见了一个模模糊糊的金色圆点,没有思考太多,便随着直觉松开了弓弦。

他的动作又保持了一瞬,然后看着自己的箭飞过长空。

虽然肉眼看不见,但盛恕就是知道箭的准确落点。

十环。

段飞白亲眼看着那一箭是怎么落在一个完美的位置上的,和之前射出去的羽箭离得非常近,几乎能挨上。但是他从黑发少年脸上看不到一丝震惊,好像这司空见惯了一样。

或许是因为除了这一箭以外,他所有的箭都离得非常近,紧紧分布在122靶纸的内十环里。

“又是十环啊,”他喃喃道,“太可怕了,这是机器人吗,能做成这样?就算是机器……也该有失误的时候吧。”

可是与段飞白所想的不同,直到第一轮赛落幕,他都没有看到盛恕有一箭失误。

第一轮赛,这位初登全国舞台的燕京市队十七岁小将以673环的成绩圆满射完72支箭,与同样来自燕京市队的关京华并列第二。在他们之前的,是获得677环的霍问,在他们之后,是以一箭之差落后的淮林省实力选手施杨。

虽然并非第一,但这个成绩,早就出乎了在场所有人的预料。

“燕京市队这次爆冷了!”比赛结束后所有人都在讨论。

“之前那个没出成绩的关京华现在排名并列第二,他们队的新队员也和他一个分!奇了,我两个月之前从没听说过燕京市队还有这号人物!”

“是盛恕吧?他可真成了这次奥项锦标赛里的黑马了!可惜我们之前没注意,都没怎么拍他。”

段飞白路过嘈杂的人群,回忆起自己下午照的盛恕的照片,不由得得意起来。

他该是最先发现这匹黑马的人,就连前辈也因此夸了他好多次。

他很是开心,却也有人不爽。没走出多远,段飞白就听到了一声不屑的冷哼。

“个人排名赛第一轮而已,就把人吹上天了?”那人冷冷道,“盛恕就是个新队员,心态根本不稳,这次发挥得好,下一轮又能怎么样?关京华不就是这样?”

“你们现在可劲吹吧,当心第二轮赛结束,你们的黑马连前八都不是。”

怎么说话呢?段飞白听着,心生不满,刚想打抱不平,忽然被前辈拽了一下。

他顺着记者的眼神看过去,张扬骄傲的黑发少年正站在灯光下,嘴里含着个棒棒糖,抱着胳膊往这边看。

在所有人的目光下,他泰然自若地把硬糖嚼碎,对面前的人挑了挑眉。

“对我有什么看法不用背后偷偷摸摸的说,当面提不丢人。”

“如果只是担心业绩的话也没关系,你可以明天多拍拍我嘛,我不在乎这些。”他笑起来,看着狂妄又冷酷,叫人不敢搭茬。

在一片寂静之中,盛恕穿过人群,随手把棒棒糖棍扔进边上的干垃圾桶里。

他随意拍了拍手,语气轻柔,却笑得很有侵略性。

“反正无论你怎么说,这次的金牌,我都要定了。”

作者有话要说:

盛盛不懂装懂(11)

第22章【双更】耀眼

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在盛恕身上,黑发少年笑容张扬,有种能刺破黑夜的明亮,似乎生来就属于耀眼的赛场。

即使他现在不是第一,可在那样自信的气场下,所有人不自觉地被裹挟着,几乎相信了他所说的。

如今盛恕和第二也只有三环之差,第二轮赛追上来并非不可能。

明天的比赛,大概会比他们预想的还要激烈。

一众记者心思浮动,细细打量着盛恕。

黑发少年依然是之前那副随意的做派,缓缓扫过周围的人群,没有找到那个出言嘲讽的记者后便又收了回来,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声。

四周静悄悄的,这一声笑听起来格外清晰。

“当然,不管是团体赛的金牌还是个人赛的金牌,最后都会是我们燕京市队的。如果大家这两天很闲,不如先把通报我们夺金的通稿写出来?”

狂妄,一等一的狂妄。

所有人在这一刻都这么想着。

而刚刚嘲讽盛恕的那个人脸色又青又白,把自己掩藏在夜色里,面对着这种狂妄,一句话也没有再说——他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了。

关京华站在盛恕后面,嘴角抽了一下,想上前拦一下。

在这么多媒体前面这么说,总是不太好的。

但在他上去之前,霍问的声音就响了起来,打破一片寂静。

“你这话说的!”津海市队的一哥大大咧咧地穿过人群,锤了盛恕肩膀一下,“我可是不会让你超过的!拿第二还差不多!”

“有说话的功夫,不如多去射几箭。”施杨冷冷地说,从两人身边走过。

眼见这几个麻烦的人都走了,关京华也赶忙跟上,同时不忘对盛恕补了一句:“这一次,我也不会认输。”

盛恕不甘示弱:“这话说的,我要是输了,请你出去吃——”

他话音未落,想起身为运动员,最好不要在外面的餐馆吃肉,当即改口道:“我要是输了亲自下厨请你吃饭。”渝西笃加。

“好,那就一言为定,我是很期待尝尝你的手艺的。”关京华笑容温和,但也一步不退。

“我也来,我也来!”霍问在旁边跃跃欲试,转头看向施杨,“杨杨你来吗?”

施杨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他和盛恕,最终摆了摆手,无奈道:“比当然要比,做饭就大可不必了,我怕吃完食物中毒进医院。”

“哎,你这个人!”

“那是关京华和津海的霍问?他们走得这么近?”

等几人走远后,记者们才开始讨论,忽略了刚刚出言嘲讽的那个记者,目光聚集在比赛的前几位选手身上。

——唱反调的人哪里都有,但有实力的运动员可不是随处可见。

“津海和燕京的关系一直好,他们玩在一起不奇怪。倒是旁边另一个,背影挺眼熟的。”

“另一个是淮林省的施杨吧,第一轮赛排名第四的那个。不过他脾气不好,很难亲近,没想到和这几个这么熟。”有一个记者回答道。

“毕竟都成绩好嘛,聊得也来,”另一人说,“第一轮赛的前四名都在一起,关系还这么好,真是难得。”

但和他们想象中不一样的是,施杨本来确实是不打算加入的,只是霍问这家伙实在过于热情,连拉带拽的把他给弄了过来。

主要在说话的就是盛恕和霍问这俩人,他们聊上了头,甚至想赶紧拿上弓再去找个地方练习一番,输了的人要吃对方一天的黑暗料理。

关京华:……

他看着对于黑暗料理极其感兴趣的两个人和旁边看热闹的施杨,觉得这个世界已经没有希望了。

“明天还有下午第二轮赛,你现在嘚瑟什么?”绝望的一哥上前劝说盛恕,“省着点体力,别跟之前在市队的时候一样,连响片都拉不响!”

“霍问你也是,你们教练都嘱咐你多少次了,赛前一定要保持好状态,切忌过度练习,现在倒好,不仅不听,还带着我们的队员一起了。”

霍问糊弄地笑了两声,好歹收敛了点。

关京华好不容易安下心来,却听旁边一直安静的施杨发话:“如果想练习,也不一定就要去场上。酒店有健身房,器械很全面,你们其实……”

施杨话音未落,就有两道灼热的视线朝他投来。

始作俑者盛恕和霍问这才想起健身房这茬,当即决定去转转。

关京华:……

这两个人怕不是射箭把脑子射坏了!

“你别这么看他们,”施杨的声音幽幽传来,“在外人眼里,你和他俩算一类人——脑子里除了射箭什么都没有的怪胎,区别可能是你怂了一点。”

关京华嘴角抽搐。

一个神经大条,一个像是偏执狂,还有一个毒舌怪,相比起来,他就好像这些奇葩的保姆……

不、明明自己才是唯一一个正常人好嘛!

虽然腹诽着,但他还是跟了上去,几人谈笑着并肩往健身房去。

关京华就站在盛恕旁边,黑发少年的笑现在很是爽朗,又有种痞气,与不久前面对记者时的那种堪称冷酷的笑截然不同。

这种表情在盛恕射箭时偶尔会露出来,私下聊天时也有时会出现。但他浪归浪,在公众场合还是有分寸的,当着记者的面这样,还是第一次。

就好像在打心眼儿里烦躁,装都不想装了一样。

关京华想起那一幕,就有点发愁。按说盛恕是最知道自己那个天生显凶的长相该怎么做表情才合适,更讨人喜欢的,尤其是在大众面前展示的时候。偏偏今天晚上表现和往常大不相同。

如果只是被人背后谈论,心情一时不好也就算了。

他更怕盛恕会有什么别的问题,影响第二天的比赛。

——

盛恕从健身房回到酒店房间时,已经出了满头的汗,在猜拳赢了关京华后,立刻就钻进了浴室里洗澡。

在四下无人的时候,他的表情完全沉了下来,一点笑容也没有。

他承认自己今天面对记者失态了,运动员的形象应该积极正面,但他非常肯定,自己笑得绝对像一个反派,还是活不过三集的那种。

不过他是一定不会让这些情绪影响到比赛的。

微凉的水冲洒在头发上,盛恕整个人清醒了很多。事实上,在和霍问他们从健身房出来后,那种不受控制的烦躁就已经被高强度运动冲击散了。

盛恕在浴室里继续哼他的《斯卡保罗集市》,发觉自己的烦躁与兴奋从来都出自同源——来自于射箭,来自于他自己。

酒店隔音虽然还好,但隐隐约约的口哨声传出来,依然听得关京华脑仁儿发疼,他在屋里无头苍蝇似的转了几圈,恨不得找个东西把耳朵赌上。

盛恕自己哼的时候浑然不觉。他感觉不爽消退了很多,整个人一天的疲惫也在淋浴中被缓解了不少,经过一夜的休整,很快就能回到巅峰状态。

毕竟有着上辈子因病痛而被迫离开赛场的经历,盛恕对自己的身体健康管控极其严格。除了确保饮食和作息正常以外,训练也绝对是在合理的承受范围内进行的。

他这辈子最不可能做的,就是拿自己的健康去冒险。

即使心情不佳,也不会对这方面忽视一丝一毫。

而且在和霍问等人一起泡了次健身房之后,盛恕觉得自己的状态甚至还要再上一个台阶。

他越来越期待着个人排名赛结束后,与高手一对一进行的淘汰赛和决赛。

——十几支箭决定胜负,每一箭的意义都将重逾千斤。

紧张、刺激、但是令人着迷。

盛恕洗完了澡,擦着湿漉漉的头发出来时,脑子里还在复盘今天下午的比赛。

他知道自己还有失误的地方,还可以做得更好,那样就不会只是并列第二,而是稳妥的第一。

他复盘得入神,手臂跟着在空中摆出射箭的姿势来。即使现在手里没有弓,但他的动作依然精准,仅凭着持弓的手和靠位,就能让人脑补出一把竞技反曲弓该有的样子。

也正是因此,手机在床上震动了有一会,盛恕才发现一通新的来电。

打来电话的人还是盛忠。

他环顾四周,关京华正在洗澡,四周没有别人,而且这家酒店的隔音勉强还可以。

盛恕评估一圈,停下了擦拭头发的动作,接起电话。

“你还记得和家里的约定吧,”盛忠一如既往地开门见山。

“当然,我还以为你看见第一轮赛的结果会先来恭喜呢,”盛恕道,手指在床头柜上轻轻敲了两下,笑起来,“不过简练一点也好,我还在复盘下午的比赛。”

他还有要复盘的?

盛忠闻言顿了一下,很快又恢复正常:“祝贺等到你彻底赢下比赛也不迟,我是来提醒你,你只有至少进入八强,才能继续射箭,现在一切还没有结束。”

似乎是觉得说得太狠了,他又很快补充了一句:“当然,这次没成功也没关系,这才过一个月,你以后还有关系。”

“我会稳住的,”盛恕说,“我现在的状态好极了。”

“对了,”他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问:“淘汰赛以后的比赛都有直播,你会来看的吧?”

“如果有时间的话。”盛忠道。

他以一贯的简洁作风挂了电话,突然轻笑一声,感慨起这通电话的不必要来。

他本来担心弟弟和家里的约定会不会让他有更多压力,或者心理被外界的东西所影响。

但现在看来,这完全是杞人忧天。

盛恕已经不再是之前那个只会任性妄为的小少爷了。

他看着虽然漫不经心,但心里都是有数的。

或许在答应家里的条件时,他就已经有了足够的底气。

当然对他来说,这些并不单单只是为了赢。

更多的是作为射箭运动员的荣耀。

——

第二天下午,天气晴,湿度百分之六十八,风速每秒零点九米。

射箭奥项锦标赛男子反曲弓个人七十米第二轮赛开始了。

选手们的站位以及身上带的号码牌与昨天一模一样,只是后排的媒体们却已经和昨日截然不同。

他们的长镜头不再只是对着原来那几个声名赫赫的实力选手了,而是移向了另一个人。

而在昨天之前,这人藉藉无名。

——燕京市队的盛恕。

差一个月年满十八,从正式开始射箭到现在不过几个月,在此次全国奥项锦标赛之前没有参加过任何大型的、专业性的比赛。

但就是这么一个人,在昨天的赛场上力压一众实力选手,拿下了并列第二,并且还在当晚扬言,会拿到最后的冠军。

无论他说的这话究竟能否实现,但从这句话出口开始,话题就已经有了。

这个优秀出众的、身上集满矛盾点的少年,必将成为此次大赛最受关注的选手。

即使已经到了至关重要的第二轮赛,盛恕在前二十分中的撒放时从箭袋里抽出箭来时,依然习惯性地让箭支在指尖转出一个花来。

这显得他游刃有余,并且对自己十足自信。

各类媒体的镜头捕捉着盛恕每一个动态。

但是他们拍不到正脸,只能从肢体语言里拼凑着场上少年的所思所想。

练习结束,盛恕回到候射线之后,接过教练递来的水,仰起头喝了一口。

第二轮马上就要开始,许许多多选手,许许多多他将要超越的人就和他站在一起,很快他们将要跨越同一条起射线而站立,然后分出个人排名赛的胜负。

赛场内外并不安静,但盛恕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有力,且清晰。

然后他开始觉得口干舌燥。

盛恕清楚那是交感神经系统的作用,但他承认,自己是在紧张。

他身边都是高手。

有津海队的一哥霍问,与自己环数相同的关京华,身后有紧追不舍的施杨,还有第一轮发挥不佳,但之前成绩极为优秀的淮林省一哥——那人比他还要小上一岁,但是已经拿过全国级别的冠军了。

与这些人站在一个赛场上,稍有不慎就会被超越。而他在比赛前看见了后面新媒体的一堆□□短炮,都正对着他。

昨晚好不容易压制下去的烦躁又升了起来,盛恕舔了舔嘴角,放下水杯。

上场之前,郑君叫住了他。

教练宽厚的手掌拍了拍他的后背,动作和蔼又温柔。

“盛恕,别急,”他柔声说,“决定一场比赛胜负的因素有很多,但不到比赛结束的那一刻,我们都不知道谁会是最终的赢家。”

“去把弓拿起来吧,在赛场上不要考虑输赢,你只需要记得——”

燕京市队总教练年轻不再,鬓角甚至生出了几根白发。

但当他昂首挺胸,如山岳般站在教练席中时,盛恕依然能从中窥见属于昔日运动员的锋芒。

“握着弓的时候,世界都是你的。”

盛恕拿起弓,心情奇迹般地安定了下来,开始品味教练的话。

不用担心对手、不用思考输赢、不要权衡比赛后的结果。

当一个射手站在70米长的射箭赛道上时,他唯一的对手只有自己。

动作怎么比上一次更到位,箭的落点怎么比上一次更准。

盛恕拿起弓,前方视野开阔毫无遮挡,身后又教练撑起的坚实屏障。

他可以无所顾忌、无所畏惧,只用射好眼前的这一箭,以后的每一箭。

盛恕全神贯注地寻找着合适的时机,脑海里几乎能在同时想象出箭在空中飞行的轨迹。

箭在离弦后的飞行并不完全平直,即使有箭侧垫进行缓解,依旧会有一定程度上的轻微抖动。

但在成千上万支箭的练习过后,这对运动员们来说早已算不上什么。

他精确地寻找到了最合适的位置,毫不犹豫地进行撒放。

羽箭破空而出,射中靶纸的金色区域。在下午日光的照射下,箭杆的影子垂下,投射在靶纸上,形成一个浅浅的阴影。

“今天的第一箭!”后方媒体看见盛恕的动作,飞快地举起单筒望远镜去寻找箭的落点。

率先映入眼帘的,是那片醒目的红色尾羽。

顺着箭尾往前看去,黑色的箭杆落在代表九环和十环的金色区域之内。

位置离靶心不远,箭头不偏不倚地没入了标示为“10”的灰色数字之中。

“十!是十环!”

结果被人奔走相告,他们争着拿起望远镜,去查看那一箭的位置。

开场就有这样的成绩,对射手本身也是一种鼓励。

但不仅是盛恕,其它高手的开局同样漂亮,他们之间的差距并没有由这一箭而拉开。

个人排名赛总共有144支箭,这不过是1440分中的10分,虽然此刻看来异常显著,但并不能决定真正的战局。

所有人都等着选手接下来的表现。

但无论结果如何,自从盛恕放出自己一定会得到金牌那句话开始时,他们就有了足够的爆点和话题。

段飞白站在新媒体区,举着相机寻找角度拍着盛恕。

他今天见到很多人都在唱衰盛恕,而他莫名的因此愤怒。

射箭可能有一种奇妙的魅力,他最开始看个人排名赛的时候,还没有觉得这项运动多么有趣。可是经过昨天的第一轮赛后,他越来越期待比赛的最后结果了。

他观察着场上选手的动作,看他们如何拉开弓,预测羽箭将会射向何处。

选手们射箭时都很安静,几乎没有大的动作,每一箭射出之后,也只是静静地从单筒望远镜里看自己箭的落点。

可是段飞白发现自己静不下来了。

盛恕的很多支箭都射中了十环,可是随着每一箭落下,他都想欢呼出声。

——为那完美的、不可挑剔的一箭。

“小段!”

记者在他看得入迷时出言提醒,“别忘了你的工作!”

段飞白忙应了声是,想起来自己在这里,并非是单独作为一个观众,而是有正经的工作要做的。

他虽然被记者提醒了一下,想起了自己局外人的身份,但却觉得自己还沉浸在这场比赛之中,甚至比运动员还要紧张。

举起相机的时候,他从小小的取景框里观察着盛恕。

他在的角度不错,能拍到盛恕的侧脸。

黑发少年正在瞄准,拉开弓的姿态舒展而有力,整个人像是和弓箭融为了一体。

盛恕手上带着护指,弓弦靠在脸颊侧边,渔夫帽的边檐在他脸上投下阴影,叫人看不清神情。

但即使这样,黑发少年仍然意气风发,那种无人可挡的锋锐几乎要溢出画面。

在某一瞬间,段飞白觉得盛恕就像是搭在起箭台上的那一支有着红色尾羽的箭,在阳光下闪耀着一点寒芒。

没有什么能牵制住他,没有什么能挡住他,只要一息尚存,他就要不断地向前。

只有向前。

段飞白的心神像是被摄住了,食指按在快门上,对焦,然后把照片拍了下来。

“咔嚓咔嚓”几声过后,弓已经从盛恕手里下坠,黑发少年完成了撒放的动作后放下弓,转到后排去观察自己的箭。

那依然是一发稳定的十环。

“我觉得他今天的状态很好,原来昨天还不是巅峰啊。”记者喃喃道。

“如果照这个水平继续下去,个人排名赛他拿第一,也不会有太大问题的。”

全国射箭奥项锦标赛个人排名赛的第一名,意味着他会进入下一轮淘汰赛,与其他人一对一进行对决。从三十二分之一到十六分之一再打到八强。接着是四分之一决赛、半决赛……然后就可以与另一位高手角逐冠军。

意味着他将参与燕京市队的男子团体淘汰赛和混合团体淘汰赛。

意味着他拥有了参加奥运国家队一轮选拔的资格。

如果他真的得了第一,那么这个十七岁的少年,将借此机会,一战成名。

比赛持续进行着,越接近尾声,越是让人心神摇曳。

所有人都在心底发问,第一会是谁?

第一轮赛就排位第一的霍问,风格稳重老成的关京华,淮林省的实力选手施杨,还是之前因伤发挥一般,后面会奋起直追的淮林省一哥沈雁回?

又或许,确实就属于赛场上轻狂又耀眼的盛恕。

在所有人的期待里,第二轮赛落下帷幕,不久之后,个人排名赛的成绩就在公布。

众人紧张地等待着比赛的结果,段飞白与记者一边等着,一边查看着今天的相片。

“这一次比昨天的好很多了,你构图一直很有灵性,现在这样也确实更能调动人的情绪,”记者评价道,“不过还是感觉差了一点意思……怎么说呢……”

他正选择着合适的措辞,周围忽然因为什么消息而激动起来。

记者分神去听,同时示意段飞白翻向下一张照片。

在下一张照片展示出来之前,他听清了那些人说话的内容。

“个人排名赛成绩出了!”

“盛恕第二轮680环,总环数1353环。”

那人语气激动,深深吸了一口气,朗声道:“他就是第一名!”

不仅是第一,而且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名。

排在第二的是霍问,比盛恕落后了整整四环。

“黑马……”记者喃喃道,“回去就写稿子,这次遇到真正的黑马了!”

他兴奋地对着段飞白说,眼角的余光忽然瞟到加载出来的那张照片。

惊鸿一瞥之下,那张照片上的某种东西——或许是光影——让他为之一震,连忙低下头端详着显示屏上的图像。

那是盛恕在瞄准。

比赛的紧张感在盛恕身上体现不出分毫,他神情专注而虔诚,瞄准的时候好像在凝视着自己的整个世界。

光影打在他脸上,经过摄影师的刻意雕琢越发凌厉起来,而记者这时才发现,盛恕是在笑着的。

少年嘴角扬起一个完美的弧度,笑容优雅,却又野性难驯。

他站在灼灼烈日之下,但光芒要更加耀眼。

记者激动地拍了一下桌子。

“这期《箭坛人物》的封面,就用这张照片了!”

第23章淘汰赛

成绩出来之后,盛恕毫不意外地成了重点关注的对象。

教练和市队里的人纷纷上前来道贺,得益于盛恕强大的社交能力,不少其它队的人也过来和他拥抱。

而开场前私下里嘴过盛恕的选手看着当之无愧的第一,心里除了佩服以外,还有种尴尬。

毕竟开场之前,他们还说过这是个不太有威胁的对手,但现在,人家稳稳地拿到了个人排名赛的第一,用实力说明了问题。

这样一对比,显得成绩远没有盛恕好的他们很是搞笑。

他们站在不远处,在少年不经意间扫来的视线之下,都觉得很不自在。

盛恕或许压根没认出来他们,也没有在看他们,但仅仅凭着自己心里的愧疚,就足够让人难受。

“不行,我受不了了,”有一人纠结许久,终于对同伴说,“我得跟他把话说清楚。背后说人就是不好,现在遮遮掩掩地没有意义。”

他说完,没管别人的目光,径直朝盛恕的方向走去。

“恭喜你,盛恕,”他上前去,这句恭喜真挚而又诚恳。

盛恕听见声音转过头,把嗓音和那天含糊地说他“没有威胁”的选手对上,这人在个人排名赛里排名还行,按照淘汰赛的规则,和自己同在A组,或许会在四分之一决赛碰见,或许也不会。

“谢谢,你的表现也很棒,”他官方地选择了无害的回答谢过了对方,却突然听到那人很大的一声“对不起”。

“我在比赛开始前评论过你,语气并不算很好,”他有点僵硬地说,“不管你听没听到,在不在乎,我都要来跟你道歉,都是我的不对,你的实力真的很强。”

盛恕眨了眨眼,明显没料到还有这样一句道歉,但旋即向对方伸出手。

那句话的伤害性并不大,侮辱性也不强,属于正常选手之间讨论的范畴,他作为燕京市队的当事人,确实觉得不爽,但也只是想在赛场上用实力说话。

竞技体育本来就是这样的,有时候会变得很复杂,但也很简单。

“没关系,”盛恕说,“如果对我的实力有疑问,那就赛场上见,我很期待和你的对决。”

“我、我也会努力晋级,和你一对一比上一场的!”对方闻言,眼中燃起熊熊斗志,恨不得现在就拿着弓和盛恕在场上见真章。

盛恕爽朗地笑了笑,与那人愉快地交换了联系方式后,余光看向旁边的关京华。

淘汰赛的排位已经定了,按照规则,十六名参赛者被分为A组与B组,第一与第十六名对决,第二与第十五名对决,以此类推。

在十六进八的比赛之后,第一轮的胜者们会互相对决,最终在半决赛后,A组B组各出一名胜者角逐冠军。

关京华这次排第四,排在D组,如果他们都能坚持下来,两个人在半决赛之间会有一场对决——即使他们同属一队。

“你最好赶快调整心态,”周围的人散去后,关京华对盛恕说,“我还是想和你在半决赛见面的。”

盛恕手插在兜里,轻佻地吹了声口哨,“冠军的位子我要定了,你就放一万个心吧。”

他不知从哪又摸出块糖来扔进嘴里,小跑两步跟上前面的霍问等人。霍问这次是第二,施杨排第三,他们淮林省的一哥身上有伤,对排名赛这样长时间的比赛造成了不小的影响,最终排在了第七名,如果没有意外,在四分之一决赛的时候,就会和霍问对上。

那伤是年轻时候因为意外受的,在腰和膝盖,站久了很疼。但淘汰赛总共十几支箭,时间短,他的状态不会受到太大影响。

“唉,这可怎么办啊,”霍问为难地叹气,“我又想和盛恕比一场,还想和老关比一场,不过他俩里面只有一个能出线。”

“还是先关心你自己吧,”施杨在旁边道,“想进半决赛,你要先赢了我们的一哥。”

淮林省一哥沈雁回是名老将了,实力强劲,算是如今所有选手的大前辈,之前也是在奥运上拿过铜牌的。出于热爱和坚持,他一直留在赛场上,努力保持着自己的水平。如果不是因为年龄已经大了,再加上伤病复发,个人排名赛,他不至于落到第七。

“那不是去年没遇到吗,”霍问大大咧咧地说,“沈哥是大前辈,今年既然能和他分到一起,我肯定会好好决出高下的。”

“哦,那就祝你好运了。”施杨冷淡地说道。

这两个人无论谁成功了,都将会是劲敌。而自己在与他们两个对上之前,需要打赢的对手也都不容小觑。

能留到淘汰赛的六十四位运动员里,没有弱者。

他收敛心思,等了等后面的关京华,两个相对稳重点的人在后面慢慢地走。

他们话都不多,关京华得以静下心来观察前方的盛恕——正跟谁勾肩搭背地侃天侃地呢。

反正他一直跟谁都很处得来,即使那些人与他熟络起来也就是十几分钟前的事情。

盛恕被一群新认识的朋友围着,状态看着很好。

但关京华确信自己没有认错。

他隐约感受到盛恕和自己是同一种人,都在害怕着某些事情,区别是面对恐惧的态度。

他在逃避,而盛恕通过把所有空闲时间填满来麻木自己。

这未必是一件好事。

——

比赛结束后,新媒体的人也都渐渐散去,回房间整理稿件了。

今天他们有太多东西要写,太多可以报道的了。

段飞白和《箭坛人物》的记者尤为开心,今年最大的黑马答应了他们的邀请,在结束比赛后就可以进行采访。

盛恕一下子夺得排名赛第一,吸引了很多媒体眼球,其中不乏现在正火的自媒体,但他推掉了其余所有邀请,只答应了《箭坛人物》这一个采访。

段飞白因此颇有点与有荣焉的感觉。

《箭坛人物》是当今最大的体育期刊旗下的子刊,做射箭专项的文章已有多年,虽然算不上太火,但在业界名声一直很好。

相比之下,邀请了盛恕的自媒体“胡言”虽然热度很高,但涉猎内容很广,于射箭项目并不精,并且之前采访另几种冷门运动时就曝出过对运动员言论胡乱剪辑的丑闻。

段飞白想着,往“胡言”的方向瞥了一眼,看见他们的记者和带来的实习生一脸不甘时,还替盛恕松了口气。

一家自媒体的风评在网上差成这样,也能透露出一些运营者的人品和德行,盛恕不选他们,绝对是明智选择。

但他很快就在自家前辈的催促下收拾东西回了酒店,没有看到“胡言”实习生和记者脸上不甘心的神情。

“盛恕为什么会拒绝我们的采访邀请!”实习生一脸不悦,“我真是想不明白,比起《箭坛人物》那种没落的纸媒,我们的流量要大得多,多少公司上赶着让我们给打广告。”

“他这个练体育的,真是死脑筋。”

“胡言”的记者吴驰神色中也隐隐带着轻蔑,却没有直接说出这样的话。

他视线一直盯着一个地方,像隐藏着草丛中的毒蛇在看什么人。

实习生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从一群运动员之中里分辨出瘦高的黑发少年。

“盛恕啊……”吴驰指着人低声道,“在这次比赛前他什么都不是,即使他拿到了个人排名赛的第一,很多人都说他是这次比赛的黑马,也仅限于射箭这个小圈子之内。”

吴驰用手在空中比划出一个小小的圆。“射箭冷门得要死,观众甚至分不清比赛里的弓箭和电影里的有什么区别。在我看来,这项运动最大的优势只有一点——好看。”

“技术性的东西很少有人懂,但美是一目了然的。盛恕这个人,只要包装包装,就绝对是个爆点!”

吴驰对射箭的了解算不上很深,不知道这些选手的技术到底有什么分别,但他是个做自媒体很有热度的人,深知什么样的内容能引人注意。

单纯的一个冷门运动,即使再厉害,也不如人本身更能吸睛。尤其当这人还是一个长相俊美,经历奇妙的年轻人时。

“可我们没有采访,拿不到第一手信息。”实习生有点着急地说。

“这又有什么关系?”吴驰得意地扬起头,“采访不到盛恕,我们可以问他的同学,问他的家人,还可以对他的经历进行一些润色。像是《箭坛人物》那么死板的媒体,就算有了采访,又能翻出什么花儿来?”

实习生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同时心里又有一种诡异的错觉。

他觉得无论是《箭坛人物》的记者还是场上的这些运动员们,想要的都既不是出圈又不是流量。

他们想要的,是一场又一场激烈的比赛,用来磨砺自己的弓与箭。

然后实打实地凭借着自己的实力,站到更高的舞台上去。

个人排名赛落幕,郑君带着市队的队员们进行复盘,同时安排明天的比赛。

明天上午举办男子女子反曲弓个人淘汰赛,下午则是男女团体淘汰赛

团体淘汰赛是由每支队伍个人排名赛的前三名组成的,各队个排名前三的选手的总环数之和排在前十六的队伍即有资格参加。

燕京市女子射箭一直很强,实力稳定,稳稳地进了淘汰赛,只要没有意外,闯进四强难度不大。

而今年燕京市男子组,盛恕和关京华的表现都很优秀。在他们两个的加持之下,男子反曲弓团体70米轮赛的三人总环数排名是第二名,明天要先与排第十五的A省队相见。

从今天以后,没有人再会说他们的男子射箭队是指靠着季明煦撑着的花架子了。

盛恕手里转着笔,和他在赛场上转动箭杆的动作一样流畅,听到郑君说的话时,手突然顿了一下,笔尖划到纸面上,“嚓啦”响了一声,留下一道黑色的痕迹。

“怎么了?”郑君看过来。

盛恕与他目光交汇一瞬,随即笑起来,对着长辈时,模样很乖巧,说出来的话却截然不同。

“只要四强不够,”他话说得张狂,但神色真挚,一点动摇的样子都没有。

“现在季明煦不在,我在。只要我们燕京市队参赛了,其它队伍要争的,都只能是第二了。”

没等郑君说些什么,射箭队的一姐沈燃就已经朗声附和。

“盛儿说得好,强敌再多,赢了他们,我们就是冠军。”

接着,关京华等人也纷纷出声应和。

郑君看着这群斗志昂扬的年轻人,没扫他们的兴。

“这种状态是好的,箭永远向前飞,我们射箭运动员,站在场上的时候,不要怕对手,更别怕闪光灯,你们最该战胜的人只有自己,只该想着不断向前!”

“明天的淘汰赛上,我期待你们每一个人的表现。”

作者有话要说:

个人淘汰赛和团体淘汰赛的matchplaycharts可以去worldarchery上面看,写得特别详细。

第24章【双更】队友

盛恕混在人群里,和他们一起为明天即将到来的胜利欢呼。

冥冥中总觉得,不要怕闪光灯那句话像是对他说的。

果然,会议不久后就结束了,临走之前,郑君叫住了他。

他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两个小小的徽章,递到盛恕面前。

盛恕摊开手心,端详着两枚精致小巧的徽章。

一个是圆形的,上面画了一个箭靶,另一个形状并不规则,中央是一张搭着箭支的拉满的弓,旁边散布着几颗星辰。星辰下面,镂刻着一行拉丁文。

“Perasperaadastra,”盛恕低声念出来。

“你的礼物,”郑君慈祥地看着他,“圆的那个是我之前定制的,每次有新队员入队,我都会送点小礼物,你的这份拖到现在,就连进入淘汰赛一起庆祝了。”

他又指了指方形的那一枚,“这个是明煦送你的,好像是他上届奥运的时候买的纪念品。他之前回来的时候,特意把这个给我,让我在你进了淘汰赛后送给你。”

是指和自己相认,并且一起去射箭的那回?

临行之前,小明好像确实又见了教练一面。

郑君见他没收,以为是他又多想了事情,嘱咐道:“明煦也算是你的师兄了,别见外,快收下吧。就当我们提前庆祝你的好成绩了。”

“行,谢谢教练,您也帮我谢谢小……明煦哥,”盛恕爽朗地收下两枚徽章,左看右看都觉得精致非常,爱不释手,几乎想立刻挂在什么上面。

“不用谢我,”郑君道,“你能把市队当成自己的家,我也很高兴。”

盛恕听到“家”这个字眼时愣了一下。屿;汐;独;家。

他很久没有提及过这个词了。

上辈子他很小的时候,父母就离异了,把他扔给爷爷奶奶之后,从没来看过一眼。就连后来生病住院,最难的那段日子里,那两人也从未出现过。而他在省队和国家队的时候,虽然和大家都关系不错,但总也不能称之为家人。

穿越过来之后,和家相关的,主要是盛家。

盛忠对自己有种别扭的好,他的父母也都是很温和的人。

住在盛家的那寥寥几天,他某一晚上半夜惊醒,起床喝水的时候,听见盛家人的谈话。

他们一边为小儿子有所进步而开心,一边也为他将要吃苦而心疼。

甚至在提及对小儿子之前恶劣的性格时,一直忍着不肯责怪他,认为问题都在自己,费尽心思想着如何弥补。

他们太爱这个儿子了。

可盛恕总觉得这种爱并不属于自己,他只不过是穿进来的一个外来者,怎么能享有属于别人的爱?

但市队和他们都不一样。

和他们认识的,不是原来的盛小少爷,而是真正的他。

他们站在同一条起射线后,一起训练,既是队友,也是对手,彼此相处的时间,比有血缘关系的家人还要多太多了。

如果说是真的家人,或许也不为过。

但盛恕疏于说出这个词汇,骤然听到有些不知道怎么面对。

说起来很怪异,要真论起来,又让人觉得很安宁。

“家”大概就是这么一个很平静的词吧。

盛恕那颗在赛场上都不会为比分而焦虑的大心脏突然有点慌乱。

他匆匆应了一声,打算离开,郑君也没有多留他,两人就此道了别。

但他总想和谁说点什么,思索一番后,掏出手机,把季明煦送的那个徽章照了下来,发给了他。

恕:[很好看。]

想了想,盛恕又觉得缺了点什么,从表情包里找出一滩可可爱爱的大猫猫发了过去,故意打了一行字。

恕:[谢了,明煦哥。]

发完之后,盛恕看着自己最后叫的那一声“哥”,都觉得有点恶心心。

毕竟在十七岁少年壳子里的他,是个彻彻底底的成年人,而且还比当时的季明煦要大上两年。

但一想到季明煦看见之后可能的反应,他又觉得逗逗对方也挺开心的。

季明煦还在夜训,肯定没看到微信,盛恕也不着急。他挑了挑眉,把手机塞回兜里,一边吹着口哨,一边抛着收到的新礼物,心满意足地朝健身房走去。

健身房里,霍问依旧精神充沛。

没能拿到个人排名赛的第一,他不仅没有气馁,反而更加来了兴致,卯着劲要和盛恕一较高下。

盛恕自然不甘示弱。

每一次大量运动之后,盛恕总能觉得精神轻松,在晚上迅速入睡。

但是这一夜,他罕见地像之前一样,辗转反侧也无法入眠。

只要闭上眼,就是按下快门的声音,人群嘈杂的讨论,还有连续不断的闪光灯。

有的是这场比赛时遇到的,有的则要追溯到近十年前。

这种回忆突兀的、强制性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盛恕上辈子,大概每周都会有这种异常的感觉。他原以为穿越过来,拥有了健康的身体自己能有所好转,却没想到又是这样。

他越发烦躁,却又无计可施。

盛恕确信自己曾经没有这种被闪光灯照着久了就难受的毛病,并且很享受众人的关注。

开始讨厌这些,其实是在他确诊罕见病后一年多的事情了。

罕见病的进程在每个个体上都不一样,一般都从人的四肢开始出现异常。

但盛恕比较幸运,确诊半年后,在利鲁唑的帮助下,病程发展不快[1]。只是行动有些不便,没受太大影响,拉弓倒是比原来费劲了一些,不过不多。

他那时候还天真地抱有一种只要自己足够努力,总可以战胜奇奇怪怪的病,重新站在赛场上的美好愿景,而且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他的表现确实不错。

自从患病后,很多媒体在拍他,宣传他是如何努力地与疾病抗争,把他当成一个积极向上的榜样,然后他们找出了盛恕的所有信息。

——父母在他年纪很小的时候就离了婚,被爷爷奶奶抚养长大,由于奶奶是退役的射箭运动员,所以继续了这项运动,靠着努力和天赋在十几岁的时候就大放光彩。

他们觉得这励志极了。

所有人都这么想,就连盛恕自己也这么觉得。

他依然努力练习,脑子里无时无刻不在模拟着射箭时的动作和姿势,等待着再次站到专业的赛场上。

但在那之前,他受邀参加了一场室外三十米的射箭比赛。

公益性质的,他出来只是表演一下,没人觉得会出问题,比赛开始也都很顺利。

盛恕自己也没发现什么不对劲,直到在倒数第三箭的时候,他感觉自己的右手突然无力了起来。

单肢肌无力,是患病后的正常症状。

但在赛场上,是致命的错误。

然后那一箭脱靶了。

当时他们用的是80半环的靶纸,而盛恕射到了靶纸之外。

那是他自十三岁以来,唯一的一次脱靶。

闪光灯闪烁着,记录下他最狼狈的时刻。

那场公益关注度很高,所有人、全国人都看见他如何出丑。

很巧合的是,从那以后,他的病情急剧恶化。

外界的声音很多,大部分是同情和怜悯,小部分是嘲讽。

无论哪一种,盛恕都并没有为此太过难受,他毕竟也是个以心理素质出名的射箭运动员。

但比起被别人的言论影响,他在和自己较劲,仅仅是脱靶这个行为本身,就已经让他足够难受。

他自从登上国际赛场以来,没输过一场外战,所有人都等着他在奥运上拿回来属于自己国家的第一块男子射箭的金牌——基本没什么悬念的。

可最后竟然滑稽地、荒唐地跌倒在了一场小小的表演赛上!

这到底算是什么!

盛恕想,他需要一场胜利。

不、甚至只需要一具健康的身体,他就能重新拥有一切。

可这是他唯一得不到的东西。

疾病带走他的健康,把他困在冰封的躯壳里,那一场本该属于他的胜利遥不可及。

盛恕有复盘比赛的习惯,他会把每一支箭里小小的不完美拿出来反复回想,鞭策自己下次做得更好。

但他现在闭上眼睛,能想到的只有可怕的、脱靶了的那一箭[2]。

他怎么也不能宽恕自己,也没有办法像以前那样通过努力获得进步,打碎梦魇。

最后的那一支脱靶的箭像是把钝刀,反反复复、永不停息地地切割着皮肉和神经,在漫长的年月里,形成一道不可愈合的疤。

盛恕放弃射箭后去学了物理,自物理转去学了生信,做相关的干实验。他试图让自己活得更有价值一点,也想借此忘掉自己所恐惧的与那场比赛有关的一切东西——像是闪光灯、像是挚爱的弓箭。

可渐渐失去行为能力,靠着呼吸机维持生命的他,依然无法摆脱这样的阴影。

其实盛恕清楚,他讨厌的既不是闪光灯也不是弓箭。

所以他可以重新握起弓,可以克服对闪光灯的厌烦,但他依然害怕失败,害怕看到胜利远去,繁华落幕之后,那个一无所有的自己。

——

盛恕站在赛道上,对着他的媒体镜头比昨天还要多出一倍。

他深吸了一口气。

淘汰赛已经进行到了最后一场,十六进八的比赛,只要获胜,就可以参加明天的决赛。

此刻比赛进行到最后一轮,场上的比分是4-0。盛恕在前两轮的环数都高于对手,率先得到了四分。只要最后的三支箭不出差错,就能结束这场淘汰赛了。

他举弓,与对手交替发射,射出两箭,所幸都是十环。

按照交替发射的规则,因为之前一轮环数更低,对手先行射箭,此时正在射他的第三支箭。

“盛恕今天的状态依然不错啊,”段飞白听着裁判一次次念出的十环感慨道。

今天上午这一路淘汰赛比过来,无论对面实力如何,他的发挥都很稳定,赢得也很漂亮。

淘汰赛时比赛就有直播了,观众们为他的水平而惊叹,同时比赛的解说也一直关注着盛恕的表现。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关注这名燕京市队的十七岁小将,看看他的出现,能否带来更多变化。

“好的,来自A省的路乙最后一箭射到了八环,本轮总环数是二十六。”

解说在对方完成最后一箭时说道。

“盛恕前两支箭得到了二十环,下一箭他只要射到七环及以上,就能获得本场比赛的胜利,成功晋级八强。”

解说的话只说到了这里,但是在场所有看过他比赛的人都很清楚,七环及以上,对于在场的大部分选手而言都稀松平常。这也就意味着,盛恕冲进八强,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比起这个结果,他们更关注的是,盛恕最后一支箭是否能再次进入十环,达成30环满环数的优异成绩。

直播的镜头转向盛恕,放大着他的侧脸。

而新媒体们则不甘示弱。他们举着相机拍照,已经开始讨论淘汰赛后将如何进行报道,字里行间,全部都是对盛恕的期待。

毕竟他现在的状态好极了,从开场以来,他们都觉得盛恕的状态很好。

这是一位性格开朗,实力优秀的选手,本来就足够讨喜。

但在镜头之下,盛恕的心情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平和。

他努力克制着,让自己不显得异样,但还是不可避免地,将现在的场面和当时他参加的那场公益比赛联系在一起。

当时,他们也都是这样的相信他能再一次获得胜利。

但收到的结果,是脱了靶的一箭。

昨天场面没有这么明显时,盛恕还能克制一些。

但现在,与记忆中的场景越来越像时,盛恕开始觉得如芒在背。

他知道有些东西不可避免,也很清楚怎么全神贯注地去射箭。

但是现在一切心理建设都不起作用,每一种声音都被放大,在他耳边炸开。

淘汰赛的每一支箭都是有计时的,没有更多的时间给人耽搁。

盛恕咬咬牙,依然用熟悉的姿势拉开弓,射出最后一箭。

箭飞行的轨迹依旧好看,那三片红色的尾羽在碧空之上格外醒目。

主办方的相机记录下了这一箭的位置,裁判很快宣布了结果。

“七环!”

镜头转向盛恕——他就是这场比赛最终胜出的选手。

直播之中,插入了之前的盛恕射箭的回放,他的动作一如既往地好看又精准。

新媒体线后,各位记者对着备受关注的赢家拍照,同时在脑子里构思着回去的稿件应该怎么发。

段飞白却看着那个七环微微皱眉:“我以为他最后的成绩能更好的!”

“你以为射到七环是个简单的事?”记者敲了敲他,“谁的发挥都不会一直处在巅峰,尤其是在淘汰赛,心理压力这么大的时候,这个成绩本身来看确实不行,但是三支箭总环数27环,总的来讲,发挥也还是可以的。”

他说完,看了看仍然站在靶前的黑发少年,补充了一句:“不过盛恕本人肯定不太满意。像你说的,他该有更出色的成绩,而他对自己的要求应该一直也很高。”

盛恕听到了裁判的判决后,握着弓把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愣了一秒后,才去拿望远镜看箭的落点。

七环,怎么会是七环?

是有些偏了吗?怎么也该在八环的吧。

可依照自己刚才的状态,这个成绩,也不是没有可能。

他怀揣着一种矛盾的心情急匆匆地去看。

然后透过望远镜,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成绩。

——那是一发压线的七环。

这像是一场晴天霹雳。

这样一个七环,在早些的时候其实也是有的,而且刚穿越过来的那会,盛恕还射到过六环上,这本身不是什么大事。

再加上他的总环数也很优秀,没有什么可以自怨自艾的。

而且说实话,盛恕觉得自己其实应该感到庆幸。如果再差那么一点,箭射到了六环,那一局就算平分,还要再比一次。

以自己刚才的情况,如果僵持下去,可能会状态越来越差,搞不好还会输掉比赛。

所以他刚刚是幸运的。

可他并不为这十足幸运的一箭而开心。

盛恕看着自己的手,忽然感到无比恐惧。

那好像不再只是他的手而已,青色的血管时刻会刺破皮肤,有某种可怕的东西从中冲出来,扼住他的咽喉。

身边的世界变得光怪陆离起来,处处皆是杀机。

十年病痛、被迫离开赛场、被渐渐冰封的身体、脱靶的那支箭……

思绪向着一个错误的方向发展,盛恕知道这是不对的,可他控制不住思维向下滑落。

他在负面地想:如果这次在淘汰赛里有一发压线的七环,那么下次,会不会就脱靶了?

七环、七环、脱靶、脱靶……

“盛恕,小盛?盛大选手!”

在没有尽头般的下落里,盛恕听见声声呼唤。

他猛地回过神来。

“怎么了?”他笑得很轻松,表情和之前别无二致。

“没怎么,今天午饭有烧麦,问你要不要去吃来着,”霍问说。

关京华和施杨站在他身边,他们都各自比完了,过来找他去吃午饭。

“当然了,”盛恕笑着说,感觉自己后背不知何时已被冷汗浸透,“吃这种事情,我怎么可能缺席?听说烧麦是这边的特色,我还没吃过呢!”

“你还愿意吃就好,”霍问松了一口气,“我们刚刚叫了你好几声,你都没应,而且看脸色好可怕,以为是出什么事了呢。”

“我能有什么事?”盛恕反问一句,扯开话题,“对了,你们结果都怎么样?”

“好着呢,”霍问没再深究,笑得很是得意。

十六进八的淘汰赛结束后,他虽然比赛略有失误,但还是和施杨和关京华一起成功进了八强。

当然,淮林省的沈雁回也成功从中闯了出来,明天就要先和霍问在四分之一决赛见面。

对方毕竟是淮林省一哥,明眼人都知道霍问身上压力并不小。反而是他这个当事人还跟没事似的,琢磨着中午去吃点什么。

“我又不是神仙,失误总会有的,”霍问说,“但只要把之前因为失误丢掉的分都抢回来,比赛不就能赢了吗?”

关京华:……

施杨:……

说得好像在全国比赛里,领先对手几分是什么容易的事情一样。

盛恕一言不发,余光倒是多看了霍问几眼。

瞧瞧,什么是大心脏,人家津海队一哥才是真正的大心脏。

至于自己,主要是个装出来的心大,盛恕悄悄在心底吐槽。

他知道自己心理是有点问题的,不过一直都觉得不算严重,

就像自己之前虽然很怕弓,但还是没费多大功底就成功把弓拿了起来,能正常射箭了。

只要他想,没什么做不到的,而且不碰到诱因,盛恕保证自己能过得比谁都正常。

可是这一次,他在射箭时受到了影响,甚至差点因此输掉比赛。

不能再耽搁了,就算不为自己,为了燕京市队,他也该去看看医生,解决相关问题了。

但是看了,就能好吗?

如果一切都像是感冒一样该有多好呢?可以轻松地查出来,吃点药就能治好,不会留下一种后遗症,长久地在人心里溃烂。

中午休息的时候,郑君找他谈了谈。

七环不是一个需要单独谈话的成绩,他在下场后,也立刻和盛恕沟通过。

但他做了多年教练,总能感受到队员不一样的情绪,因此特意来找了一趟,只是似乎没有太大成效。

下午的团体淘汰赛,盛恕和燕京市队的其它两个队员站在一起,与排名第十五的队伍开始比赛。

团体赛每一轮有六支箭,三位队员各射两支,一般在队里轮流发射。

到了下午的团体赛时,来围观的新媒体比个人赛时略少一些,但总的来说并没有什么差别。

盛恕心底像是压了一块石头,费了好大力气,才终于射出一箭。

这次很正常,是八环,不算优秀,不过没有太大的问题,不会给团队拖后腿。

但他并没有因此而轻松,因为这只是个开始。

他还有很多支箭要射,还要无数次地站在赛场上。

好不容易得来的这一次机会,他不想辜负。

盛恕觉得嘴唇发干,下意识抿住嘴。

他正想着,感觉一只手搭在自己肩膀上,动作很轻柔。

是关京华。

盛恕侧过头去看他,从燕京队沉稳儒雅的一哥脸上,看到一种郑重。

“我不知道你在害怕什么,但我或许能理解你一点。”关京华说,这不是责问的语气,而是平淡的陈述。

“我不久前也是这样的。”

他之前的状态和盛恕不尽然相同,不过确实有一点像。

“我在害怕失败,”关京华坦诚地说,“这大概是个无解的问题,因为谁都会面临失败的风险,即使是你也一样。”

他顿了顿,又说:“让我清醒的是谭岳的那句话,想明白之后,我就觉得舒服了很多。再加上一直与心理医生的聊天,虽然我现在仍然害怕,但已经能与这种情绪共处,让它转化为我的动力。”

“恭喜,”盛恕对他说,“这很不容易了。”

关京华笑笑。

“我不是心理医生,不知道你到底在怕些什么,是什么情况,该怎么治疗。等你回了队里,应该去找他们做做咨询,进行详谈。在你个人赛的时候,你我各自为战,我也说不了什么,可现在不同了。”

他看着盛恕,眼神坚定,神情可靠。

关京华指了指自己,指了指在前面射箭的队员,又向后,指了指他们的教练、领队和在远处的其它队员们。

“现在是团体赛了,”他一字一顿地对盛恕说,“我们是你的队友,我们三个人环数的总和才代表着比赛的成绩。就算你失误了,也不意味着就会失败。”

“当你拉开弓的时候,我们所有人,都在你身后呢!”

盛恕顺着他手指的地方一一看过去。

前方,他的队友正在瞄准。身旁,关京华稳重而充满斗志。而在身后,他的领队、教练、朋友,这些他所拥有的家人们,正对着他而笑。他们在一起,就好像一座座可靠的山岳。

他们用目光告诉盛恕:你不是在孤军奋战。

作者有话要说:

盛恕的心理问题并不是因为他这个人心理素质不好而造成的,他有在尽力和病魔抗争,也一直没有放弃过希望。但在面对着一种逐渐让人失去行为能力且目前无法治愈的疾病时,会焦虑、会抑郁,会产生ptsd,这本身并不少见,现在对于ALS患者的心理关注也在越来越受到大家的重视[3]。

第25章【双更】八强

盛恕和其它人之间有些距离,不能很真切地看清每一个人的神情。

可就是在那种不经意的匆匆一瞥之下看见的身影,似乎都有着某种力量。

整个人不再往无止境的绝望里下落,那个负面的循环骤然而止。

它没有消散,但似乎不再那么让人绝望。

盛恕仍旧觉得闪光灯是令人心烦的事情,但是当他知道回过头去还能看到自己的队友时,他试着让自己放松。

在前方的队员射完了燕京队的第三支箭,拿着弓回来时,与盛恕和关京华分别击掌相庆。

这是燕京队的传统了,在团体赛的时候,每位队员完成一支箭后,都会这么和队友示意,久而久之,就延续成了一种习惯。

用的力气不大,有时只是象征性地碰一下手掌,但仅仅用一个动作,他们就能知道,彼此都在。

燕京队的前三支箭射完了,就轮到他们的对手了。

按照比赛的分配方式,与他们对战的是团队总环数排第十五的队伍,实力也不算弱。三支箭下来,他们达成了27环,比燕京队还高上一分。

盛恕微微抿嘴。

还好团体赛每一轮,每一队能射六支箭,现在第一轮刚过半,他们还有机会在后面的几箭之中挽回局势。

对面的三支箭结束了,轮转到他们这一方,第一个射箭的就是自己。

盛恕拿起弓,准备上前,紧张感不可避免地席来。

就在这个时候,关京华和另一位队员先后伸出拳,在他后背上轻轻敲了一下。

“如果觉得一直向前看太疲惫的话,偶尔回下头也不是不行,”关京华对他说。

盛恕感受到了背后温暖的目光。

燕京市队的教练们站在后面,向他挥了挥手。

“回头看看,我们一直在你身后。”声音没有很大,但能让盛恕听得很清楚。

沉疴不会轻易治愈,动动嘴皮子就能消除一个人所有的创伤,是电影里都没有的情节。

人有时就是这样脆弱。

在所有殷切的视线中,盛恕定了定神。

来自队友的教练的鼓励好像在某一瞬间盖过了冰冷的闪光灯,他的周遭安静起来。

盛恕意识到,他现在是以市队队员的身份,而不是一个病人的身份站在场上的。

他或许没办法战胜沉积已久的痛苦,但他应当有足够能力让自己在赛场上发挥最好的状态。

这是身为运动员的职责所在,是身为市队一份子的必须。

更不用说,有那么多人都站在他的身后,他们能包容自己的张扬与任性。

他们让自己不是那么的一无所有。

人很多时候,可以比他们想象得还要坚强。

盛恕再一次站上了起射线,习惯性地敲击了几下弓把。

他深吸一口气,告知自己不要什么都不要想,只去射箭。

去重复他练习过那样多、被肌肉都记住了的动作。

——他总能完成这个。

盛恕从箭袋里抽出一支箭,搭在起箭台上。

箭尾扣上弓弦时发出清越的声响。

那是一个信号。

他举起六十八英寸的反曲弓,像之前在团体赛时那样稳健地拉开弓弦。

但这一次,盛恕不再那么慌张。

得过罕见病后再次选择射箭,他踏上的注定是一条布满荆棘的坎坷之路。心理阴影不会轻易散去,他得时刻和藏匿在暗处的苦痛相抗。可是在他明白这点前,处在前方的梦想和身后的伙伴们就已经同他站在一起了。

盛恕觉得自己头脑越发清晰,他感觉着、计算着,草原的风微微拂动他的黑发,但是却无法影响搭在弦上的箭。

时间仿佛在那一瞬间静止。

然后羽箭离弦。

在众人反应过来之前,飞速飞行的羽箭已然上靶。

媒体人或是举起相机抓拍盛恕,或是凝神去倾听那个结果,期待着新晋黑马的表现。

但燕京市队的人不急不躁,只是静静地等。

他们看到黑发少年毫不犹豫地瞄准,完成了一个完美的撒放,像之前那样舔了舔自己发干的嘴角。

于是他们知道,这必然是结果很好的一箭。

“十环!”

裁判再次报告出了环数。

“这是本场比赛中的第一发十环,”直播之中,解说员讲解道,“干净利落,非常完美,离靶心很近,这一箭的水平在本场比赛中,绝对能排进前五。它来自燕京市队的黑马选手——”

“盛恕!”

“盛恕选手是今年新进入燕京市队的队员,也是本场比赛最受期待的黑马,”解说继续说道,“在个人排名赛里,他以1353环的成绩夺得个人排名赛的第一名,击败了大热的夺金选手沈雁回和霍问。”

“个人赛的黑马能否在男子团体赛中继续大放异彩,我们持续关注。”

最后,他们给了盛恕一个半身的镜头。

黑发少年身姿笔挺,动作舒展。他穿着简单的白衣黑裤,但举手投足中,都有种优雅。

他身上唯一的色彩来源于腰间系着的黑色箭袋。

——那里别着两枚精致小巧的彩色徽章。

盛恕的一箭射完,拿着弓下了场,与自己队里的两人分别击掌。

“接下来,就靠你们了。”

关京华看着他,嘴角向上扬起:“放心吧,这么多年了,我也该在全国比赛上好好展示一下了。”

他说完,不再耽搁,迈步走向前方。

“我怎么觉得关哥说话风格跟你有点像了,”另一位队员嘟囔着,“他原来可正经了,还很谦逊。”

“近朱者赤吧,”盛恕肯定地点了点头。

队员:……是觉得你把人带歪了喂!

盛恕一边聊着天,努力忽视掉正对着他的一堆摄像机,去看关京华的表现。

赛场之上,关京华这次稳定地贡献了第二个十环。

燕京市队的第一轮最后以55环收尾,这已经是个非常优秀的成绩了。

“燕京市队这是打出状态来了,”解说看着比赛,有些兴奋地说。

“今年年满十八的关京华是全国大赛的常客了,前几年一直默默无闻,这次却凭1348环的成绩位列排名赛第四,也是一匹意想不到的黑马。比起前些年,他这次射箭的风格略有改变,要说起来,其实和他们队的盛恕有些相似。”

“队员之间互相支持,互相影响,这或许就是燕京市队这次能取得佳绩的原因。”

在燕京队的优良表现下,另一支队伍明显也被激发了潜力,环数追得很紧。

双方表现都可圈可点,但是最耀眼的,依然还是盛恕。

现在团体赛,直播的镜头不可能一直在他身上。但是只要他一上场,就能轻易吸引所有人的眼球。

看着直播的观众们,也都在讨论这个横空出世的少年。

[啊啊啊又看到盛恕上场了!看他射箭真的是一种享受!]

[水平是真的稳,记住他了,感觉再过几年,也是国家队选手。]

[但是好奇怪,最开始看淘汰赛的时候,他和现在的感觉不太一样哎。就是胜负心很强的样子。]

观众之中也有人就此提出反驳。

[这能有什么不一样,我怎么没看出来?]

[就是,不都是射箭的吗,不懂他能有什么特殊。]

[拜托,都在赛场上了,哪个运动员不是冲着赢去的啊]

最开始感觉不同的人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盛恕在赛场上给人的感觉一直都是野心勃勃又凌厉的。

但现在就好像是终于找到了归属的人,可以肆无忌惮地大干一场。

而他身后的所有人,都包容了他的放肆与张扬。

盛恕确信,即使在多年以后他对这场大赛的印象不再清晰,也一定会记得,是一群坚定而有力的人站在他身后。

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暖意,甚至足以融化坚冰。

而在这之前,他要先和这些人一起,赢来属于他们的胜利。

比赛继续进行着。

盛恕一次次上前,一次次代表着队伍拉开弓弦,回到候射线后,与自己的队友击掌相庆。

他们为成功的一箭而欢呼,也没有执着于偶然的偏差,互相鼓励着前行。

八分之一淘汰赛,燕京队最终以6-0的成绩拿下,晋级八强。

接着是四分之一决赛。

与他们对决的是预赛之中,排名第七的队伍A省,双方打得很是胶着。

燕京市队先以射出51环,以3环的优势赢下第一轮,但对方紧追不舍,第二轮52:50,同样拿下了两分。

在赛场上,耗得时间越长,便越容易令人焦急。最初领先的燕京队在想要尽快结束比赛的焦虑之下,出现了一些小小的偏差,没能发挥到最佳水平。

但A省队心态保持得平稳一些,两队的第三轮以平局结束。

他们现在各得三分,分数相等,于是下一轮的两分就极为关键了。

谁赢得了最后一轮,谁就是最终的赢家。

“抱歉,”燕京队的队员道。

上一轮的最后一箭,他只得到了七环,如果再好一点,就可以赢下这一轮,拿到两分,大家现在的压力也不会这么大了。

“不是你的问题,我刚刚也没到最佳状态,”关京华说,“下一局拿下就好。”

他说完,感觉周围的压力还是大了一些。

比赛打到这份上,说得再轻巧,也不想就此止步。他们不仅仅想要四强,还想进决赛,想要给队里拿一枚金牌。

关京华十四岁进的市队,四年来,跟在前辈身后拿过团体奖牌,也曾在个人赛失利,与前几无缘。

但是现在,身为燕京队的一哥,队里的前辈,他也想亲手摘得男团的金牌。

但是他们不想输,对方同样不想,坚持着每一箭都追上来,最终达成了上一局的平分。

关京华咬紧牙关。

“现在就该你放宽心了,”盛恕的声音响起。

下了赛道,他以一种和之前一样的阳光状态和关京华说话,寥寥几瞬的失态被掩藏了起来。说完之后,举起水杯仰头喝了一大口水,眼睛却看向他们,隐隐含着笑意。

下午天热,少年黑发的发梢上挂了几滴汗,在阳光之下反射着亮光。

盛恕喝完水,抬起手背随意擦了擦脸上汗渍,抬眼看过来。

“刚刚不是你说的嘛,大家都在你身后,输是一起输,赢也是一起赢。”

“你再多虑一会儿,我们都把金牌给你拿回来了!”

盛恕的笑明亮又锐利,很惹人瞩目,像是一轮小小的太阳。

关京华愣了一下。

有的人好像就是这样,无论经历过什么,自己的境况又如何,只有你需要,他就会一如既往地给予你信心。

他想,盛恕自己可能都还没意识到这一点。

这个人是狂妄的、骄傲的、有时或许又很深沉。但只要在赛场上,他就永远可靠。

由于第三轮两队是平局,两支队伍的射箭顺序就保持不变,依然是第二轮落后的燕京市队先行上场。

而第一个上去的,就是盛恕。

最后一轮的第一支箭,这个位置极有压力。

它代表的不仅仅只是环数,更与队伍的气势息息相关。

如果盛恕发挥好了,落在关京华两人身上的压力就能小上很多,队伍气势能因此大涨,也能借此给对面以压力。

而他要是出现失误,后面两人势必会更加紧张。而过分的紧张和心理的压力在射箭比赛之中,是致命的。

结果究竟如何,还是要看盛恕的这一箭。

但是对于场上的压力,盛恕从来都无所畏惧,他唯一害怕的只有自己,但幸运的是,他现在不是单枪匹马。

他拿起自己那把名为“逐日”的弓,又一次走上赛道。

比起不可挽回的昨日,比起心中的阴影,拉开弓对他而言,是最简单的一件事。

关京华看着盛恕劲瘦的背影,看着他用不可挑剔的姿势拉开弓,听到裁判再一次报出那个极为优秀的成绩。

他听懂了盛恕没有说出来的话。

“咱们会赢的,信我。”

关京华从单筒望远镜里去观察盛恕的成绩。

那依旧是一支稳定射进十环的箭。

而他甚至觉得很平静——这就是盛恕该有的水平。

不同于关京华的淡定,在看直播的观众开始沸腾。

[不是吧,他这都是第几次射到十环了!]

[刚刚才平局了,对手发挥得又越来越好,他竟然没有一点压力的吗?]

[这到底是什么心理素质啊!分我一点吧!!]

[啊啊啊我刚刚还觉得我们省队能翻盘呢,燕京的人怎么一点纰漏都没有!]

“这其实还没到盛恕心理素质的十分之一呢!”燕城第二射箭馆里,陆争一边看着直播里的聊天记录一边对老板说。

“当时和秦同学比赛的时候,那才叫惊险,好几次都是他绝地反杀,现在不过是平局,对盛恕而言算得了什么!”

老板一边检查着馆里的弓片和弓弦一边感叹:“不要光看他有多厉害,你也想想小盛从零开始走到现在有多不容易。”

“体育运动大多从小开始培养,是要经年累月下功夫的。即使再天才的人,想用几个月的时间弥补这种差距都很困难。而盛恕能从一个业余选手变成和全国高手同台竞技的强者,靠得绝对不止是所谓的天赋和心理素质。”

靠着某项运动吃饭的人,尤其是站到了全国舞台上的运动员,不可能疏于练习或者松懈。

盛恕想要追上他们,只能每天都要比别人练得更多、练得更狠才行。

短时间内,他们或许看不到成效,但是总有一天,人们会记住他的名字。

起码就在现在,所有观看男团淘汰赛直播的人,都记住了盛恕。

这个年轻的、骄傲的、令人心安的运动员。

受到盛恕那一箭的鼓舞,场上的燕京市队队员们调整状态,在出手的时候不再犹豫,都贡献出来了自己最好的水平。

但是对方的攻势依旧猛烈,一点也不肯让步。

一箭接着一箭,他们通过每一次竭尽全力的射箭堆砌着自己的成绩。

十环、十九环、二十九环……

无论是哪支队伍的人上前,观众都为他们捏了一把汗。

比赛看到这份上,是真的不希望任何一方因此输掉。

但是输赢总该分出来的。

终于,漫长的拉距战结束了。

直播间中,两队的成绩标得很清楚,让人看一眼就能明了。

A省射出了开赛以来,他们在男子淘汰赛射出的最好成绩,五十六环。

六支箭中,A省队射出两发十环,四发九环。

单看成绩,很多人可能觉得九环并不厉害。

但这是在决定最终胜负的一局里,每位队员射出的两支箭。

在射箭过程中任何一毫米的失误,都可能造成他们最终的失败。

在如此巨大的压力下能有现在的表现,A省队已经极其优秀了。

他们本该取得胜利。

如果对手不是现在的燕京队的话。

观众们看着燕京队的成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五十八环。

这不仅是两队比赛之中他们的最好成绩,更是此次奥项锦标赛男子团体赛之中,最好的成绩!

他们赢得堂堂正正,毫无悬念,虽然打出这个环数还是有很大运气成分,但是这赢得也太漂亮了。

就算是支持A省队的观众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燕京这次真的太强了,我服气了,就算在奥运里,这个成绩也太棒了。]

[咱们的队员也比得特别好啊!56已经很厉害了!!]

[不要气馁,你们都是最棒的!今年不行明年我们再战!]

在众人对这场精彩对抗的感叹之中,比赛落下帷幕。

他们在这一个比赛日的比赛,至此就全部结束。

输的人只能离开赛场,而赢了的人则可以留下,在明天向金牌赛进发。

个人的、团体的和混团的比赛,都要在明天一决高下。

燕京市队男团女团都成功晋级四强,而男子个人赛中,盛恕和关京华也都在八强之列。

对于燕京队来说,这当然是个好事。

但如果两个人都进了四强之后,就意味着身在A组的盛恕和身在D组的关京华必然会在半决赛率先见面。

到时候,同一支队伍中的两个人必将分出高下。

两个当事人都对此异常期待。

比赛结束后,盛恕又被拉去和领队谈话了,这次随行的没有心理医生,所幸科技比较发达,他们在线聊了一会儿,不过更多的诊断还要等回去了才能做。

经过一段时间的休息和谈话,盛恕把那种恐惧压了下去,恢复成之前的状态——他不受到刺激本来也正常得很——开始用心思考次日的比赛。

尤其是和关京华的。

他们在市队的赛前资格赛和个人排名赛上都各有胜负,目前只能算是平局。

但平局才不是他们想要的结果。

在半决赛上,为了冲击金牌的资格交替射箭,以每一支箭断定胜负,才是他们共同渴望的。

胜利与失败,这个在竞技体育里最残酷,也是最令人动容的概念。

他们都为此深深着迷。

——

“漂亮!真的太漂亮了!”

燕京市队对A省的比赛结束后,段飞白仍然不住地感叹。

“盛恕的最后一箭一下子就命中十环了,一点犹豫也没有,瞄准的时间好快!我看着他‘唰’一下收手,箭‘咻’地往前飞,然后就上靶了!”

“那种情况他是怎么保持冷静的啊,我看着都快紧张死了,心脏差点儿要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了!”

“既然还没跳出来,就赶紧平复心情。”记者听他不知道多少遍,来来回回描述着场上那几箭,耳根都快起茧子了。“八分之一淘汰赛现在都结束了,我们快点回去写稿子,争取第一个发。”

“唉,好吧。”段飞白被泼了盆冷水,冷静下来一些,“可是昨天的稿子阅读量好低啊,好歹也是国家级别的比赛,怎么都没什么人看?”

“射箭毕竟还是冷门,普及率不高,就算前几年奥运有选手拿了金牌,热度也没持续多久。”记者收拾东西时叹了口气,“但我们不是为了热度才做这些的,射箭本身就是个很美的项目。”

记者说起来,语气也缓和了起来,带了一种温柔。

“射箭是很安静,但它的感染力一点都不比三大球这样激烈的运动差。你沉下心去看,每一箭不止是技术和体力的对抗,也是思维的对抗、心理的交锋。平常我们看不见这些东西,但是射箭把它们具象在了一张122厘米的靶纸上,这难道不迷人吗?”

记者说完,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

“抱歉,是我又说多了,你以后应该也不会继续做射箭这块的东西了。”他轻轻拍了拍段飞白的肩膀,神色不知怎么,显得很是落寞。

“以后有机会,去箭馆试试射箭吧,很有意思的。”

段飞白本来被他的话带得心驰神往,这一下突然梦醒。

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最后又没能说出口。

“看看这些可悲的传统媒体吧,”在段飞白两人走了之后,吴驰冷笑一声,“明明都已经是信息时代了,却还是这么守旧,最终只能被淘汰。真可惜,对盛恕的专访竟然落在这样的人手里了。”

“如果我来,绝对能让盛恕更受关注一百倍,那不是能更好的推广射箭吗。”

“他们想要的未必是关注。”沉默许久的实习生突然说。

他一发言,吴驰立刻变了脸,疾言厉色起来。

“他们想不想要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再说了,他们现在这样,只不过是因为射箭还冷门,没体会到流量的好罢了。等真火出圈了,代言、广告蜂拥而来,能受着各种粉丝的追捧,谁还会像这个样子?”

实习生没再说话,他今天一直在观察盛恕,感觉他对于闪光灯和摄像机是有一点抵触的。

再加上之前对记者截然不同的态度……

他不觉得盛恕是会享受这些的人。唯一一个能让他满心欢喜的,似乎也只有射箭了。

但他不敢驳斥上司的话,只是低下头,没再说话。

在决赛的前夜,没有人关注到这两个人之间的隐秘谈话。

所有人都在为即将到来的决战做着精细的准备,到了第二天早上,终于又在七十米的赛道前相见。

参加四分之一决赛前,盛恕转头看了一眼关京华,冲着他扬了扬手。

关京华,他的室友,值得信赖的队友,有着类似创伤的同类,也是他在燕京市队里最大的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