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看着空荡的房间,表情蓦然惊楞。
她瞬地看向爸爸,半微张口,呜咽问:“穗穗......的,东西呢?”
爸爸见妈妈这样,有些不敢直视她。
“人死了,留下的东西自然是全烧了。”
妈妈手指颤栗,通红的眼,绝望无比:“不会连......连一张照片,都没留下吧......”
爸爸没有应声,相当于默认。
一向稳重得体的妈妈,再压不稳情绪。
她不顾形象地怒吼爸爸:“你太狠心了!你会后悔的!”
爸爸脸色沉沉,“对,我是后悔了,后悔没早点把她撇清,现在死了还给我添麻烦事儿!”
哥哥也皱眉:“妈,时麦穗不过是个养女,你有什么可为她伤心的。”
妈妈张开口,想要说什么,被时朝晴一把抱住。
“妈,麦穗虽然不在了,但你还有我和哥哥啊,我们会一直陪着你的。”
妈妈没有回话,只一双眼睛晦暗不明盯着时朝晴。
氛围沉闷间,管家走了过来。
“时先生,夫人,外面有两个说是动物园的工作人员,来送......送骨灰?”
爸爸颔首,“让他们进来吧。”
来人正是那天接电话的小陈和为我抱不平的小李。
两人刚进门,妈妈就面容狰狞扑了过去。
“都是你们动物园的错!没做好防护措施,让我女儿丧了命!”
小陈被她拍打得重心不稳,若不是小李拉住,差点摔了手里的罐子。
他将装有我骨灰的罐子小心放在桌上,歉意道:
“女士,您冷静一点,发生这样的事,我们的心情也非常沉痛,您提出的任何补偿,我们都愿意沟通。”
妈妈不接受他的安慰,依旧歇斯底里。
“我什么都不要!我要你们负法律责任,我要动物园为我女儿的死,付出代价!”
小陈还欲劝慰,被义愤填膺的小李扯到身后。
“你就是死者她妈吧,哼,昨天听见你女儿出事的时候,也没见你多心急,就派个人去看是真是假。何况那人根本没来!”
“你只是对你女儿浅浅关心而已,现在到深情起来了?不觉得自己很虚伪吗?!”
“还有,你想要去法院告我们动物园,我也不拦着,只是你们应该知道,死者并不是自己独身进入内围森林的。”
小李指着时朝晴,看向时家几人。
“怎么出来的,就只有她一个呢?而你们,又为什么不去寻人就将车开走了呢?”
小李微眯着眼,怀疑的神色不言而喻。
哥哥立即站在时朝晴身前。
“肯定是时麦穗想要把朝晴丢在森林里,结果她自己迷了路,再说,我们也等过她了。”
小李大概是看过监控,闻言嗤笑:“呵,两分钟也算是等?!”
哥哥眼神闪躲,底气逐渐不足:“那天是朝晴的生日,我们不可能把时间浪费在她一个人身上吧。”
这下,连小陈都有些怒意:“我看过死者的身份信息,那天不也是她的生日吗?为什么你们......”
小李冷笑:“哼,还能为什么,因为不是他们亲生的,不用在意呗。”
小陈声音哽咽:“你们连偏心都不算,简直是彻底无视!她才刚满十七岁,你们也真忍得下心。”
爸爸从没受过晚辈如此说教,听到现在,再忍不住暴怒。
“够了!这是我们自己的家事,轮不到你们指手画脚,滚出去!”
小李白了他一眼,和小陈转身出门。
却不想,妈妈再次拉住了他们。
她拦在两人面前,痛哭流涕问:“穗穗走的时候,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小陈看她如此悲痛,不忍心道:“救援队到的时候,死者已经身亡了。”
小李冷哼:“棕熊向来不会直接咬死活物进食,想必死者还有意识的时候,给你们打过电话吧?”
妈妈身形一震,不知回想到什么,像是无法承受痛苦地退后了两步。
小陈叹息,“竟是错过了?”
闻言,我不禁呵笑。
我给全家人都打了不下十通电话。
哪是错过呀,是觉得我无关紧要罢了。
小李看见妈妈这副失魂样子,了然真相。
“没接电话?那你还有脸来问!”
小李嫌恶瞪了妈妈一眼,快速拉着小陈走了。
妈妈没稳住发抖的身体,猛地跌坐在地。
时朝晴赶过来扶起妈妈,她抹着泪开口:“妈,你别这样,你要怪就怪我吧,千万别拿自己的身体......”
‘啪!’
时朝晴话未说完,就被突然神色凌厉的妈妈一巴掌扇断。
“对,都怪你!要不是因为你,我的穗穗怎么会这样......”
哥哥大叫:“妈!你怎么能打朝晴!”
时朝晴右脸红肿,看得爸爸心疼,也一脸责怪看向妈妈。
妈妈只沉浸在悲伤里,低埋着头哭嚎。
哥哥见此,满身怒意地冲进屋子里,将装有我骨灰的罐子抱出来。
他举在手里,向院墙边走去,“都是因为这个贱人,死了还不安生!”
妈妈意识到什么,想跑去阻止,却已然来不及。
罐子重击,触墙碎裂。
骨灰从墙体飘落,竟全洒在院边的排水沟中,顺水流走。
这或许,就是天意。
妈妈彻底崩溃了。
“你们一点念想都不给我留,现在连穗穗的骨灰也要毁掉,你们还是不是人,有没有心!”
哥哥不理解,“妈!时麦穗又不是你亲生的,你干嘛要这样,还为了她打朝晴!”
妈妈红眼,“谁说不是!”
哥哥被这话砸得懵圈;“妈,你这是什么意思?”
爸爸不明所以:“舒雅,你在说什么?”
时朝晴猛然上前拉住妈妈的手腕:“妈!你是不是伤心糊涂了,我才是你带回来的亲生孩子啊。”
最后这一句威胁意味明显。
妈妈却是愤然甩开了她的手,看着另外两人。
她眼底满是绝望,声音嘶哑而悔恨地,将过去的事一股脑说了出来。
妈妈嫁给爸爸属于商业联姻,在这之前,她有一位相爱了多年的初恋男友。
在我十一岁那年,他因病去世,临终前将自己的女儿托付给了妈妈。
妈妈自知亏欠他,没犹豫地同意了。
这之后,妈妈爱屋及乌,为了顺利收养时朝晴,她想出和自己孩子身份相换的歹计。
妈妈以为,我和时朝晴同在她眼皮底下,能一碗水端平。
却至始至终都没有过考虑,我不再是时家千金的处境。
人连同一类物品都有重轻之分,何论对亲生的和无血脉的孩子。
就连她自己,也在全家都爱护时朝晴的坏境中,失了偏颇,对我不喜。
说到最后,妈妈跪在地上,向着空气磕头。
“对不起穗穗,都是妈妈的错!穗穗,我的女儿,妈妈对不起你......”
我想,我应该要哭的,为自己的不幸。
可我流不出泪,甚至连疼痛也感觉不出了。
就像读完一篇虐心故事般,心中只余下苦闷。
太荒谬了。
我的妈妈生下了我,宠爱半生。
又在另外半生里,亲手毁了我。
她眼睁睁,任我活成了,下不见光,上生恶臭的一滩烂泥。
却又在我受尽责难的最后告知,幸福的主人公本是我自己。
这如何能不可笑。
此刻,我真正体会到。
灵魂的死亡,是窒息。
底下,妈妈仍跪着,其他几人也都苍白脸色僵在原地。
他们......
是在忏悔吗?
是在反思吗?
是在遗憾吗?
呵,太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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恨意无法释然。
但我真的累了。
灵魂随风飘荡在空中。
透明,消失......
妈妈说出真相后,崩溃在爸爸和哥哥一句句质问和责怪中。
她小心翼翼的拾起,被哥哥砸在院墙边曾装有我骨灰的罐子碎片。
哥哥和爸爸看见,冲上来抢夺。
“你这个黑心妇!你怎么配碰有关穗穗的东西!”
爸爸一脚将妈妈狠狠踢开,地上不多的碎片就被他捧宝似的抱在怀中。
晚一步的哥哥没拾到,将眼睛盯向了妈妈攥在手中被血染红的碎片。
哥哥也不管碎片锋利,会刺破他经年爱惜的手指。
妈妈不想放手,任由碎片在哥哥发狠的动作下刺进手掌。
她哭着恳求:“兴禾,求求你让给妈妈吧,这是唯一和穗穗有关的东西,妈妈没有它,会疯的!”
可哥哥没看她一眼,只加重了力气,将碎片从她的血肉里割扯出来。
妈妈尖叫着祈求爸爸让给她一片。
条件甚至开到,给出自己所有股份。
爸爸根本不应,还将离婚协议甩在了她脸上。
“你这个恶毒的女人,不配占我女儿母亲的身份,滚吧!”
妈妈跪扑在爸爸脚步,姿态低微进尘埃。
“不要啊!求求你不要剥夺,如果连这一点名号都没有,我会死的,我真的会疯死的!”
爸爸不留情地踹开了她。
妈妈吐完血再回头,只有一个冷漠的背影。
时朝晴看着这一场闹剧,唯唯诺诺在发着抖,一点存在感的气息都不敢露出。
被赶出时家的妈妈,每日喃着我的名字忏悔,逢人就问有没有看见她的女儿。
如同注定得不到我的原谅般,她从来没听见过想要的答案。
精神日渐恍惚的妈妈,突然在马路对面瞧见一道熟悉的虚影。
她不顾行驶的车辆,抬脚追去。
却在半途,被一辆大货车撞远。
鲜血模糊了妈妈的脸,但清晰可见她眼里亮着光,嘴角带着笑意。
“穗穗,妈妈来陪你了。”
…
爸爸知道自己曾深爱不已的女人被车撞死,只露出了一个意料之中的讥讽笑容。
“毒妇!早该死了!”
他摩梭着被摸得油光的碎片。
脑袋一下又一下重重砸在书桌上。
“怎么还想不起来,啊!啊啊!为什么想不起来!”
爸爸的额头从青紫变乌黑,直到他再没有力气抬头砸桌,才停下动作。
他将电话拨给哥哥,语气躁怒:“你还没有找到能根据描述绘人像的画手吗!”
哥哥吞吞吐吐:“找......找到了。”
“那你还不赶紧让他画了给我!”
这下,电话那边更安静了。
在爸爸气涌上头的最后一秒,哥哥才痛苦道:“我也......我也记不清穗穗十一岁后的样子。”
‘......’
‘啪!’
爸爸将手机狠狠砸去墙上。
他满眼死沉,像是毫无生气一样。
良久,爸爸再次希冀地紧闭双眼。
可脑海里想起的,仍旧只有,我低着头听他冷言和斥责的回忆。
这些种种,折磨得爸爸夜不能寐,生不如死。
爸爸一掌掌扇着自己的脸,言语中尽是自责:
“穗穗,爸爸真不是个人!”
“爸爸真的知道错了,我知道你不会原谅爸爸,可爸爸真的好想你......”
“穗穗,你能不能来梦里看爸爸一眼,穗穗,爸爸求求你了......”
如他常无视我那般,这句恳求同样没得到回应。
最后,爸爸一刀了解了自己的生命。
死去的表情,就像是被困多年,终得解脱的和煦。
…
一朝失去爸妈的哥哥,并没有难过。
他将所有承不住的痛苦,全都发泄在了时朝晴身上。
曾经我被冠上的恶毒标签。
以及我经受各种暴力的欺凌。
他都一一让时朝晴体验了个遍。
时朝晴如落水弃犬般,不停地求饶。
可一向宠爱她的哥哥,不仅无动于衷,下手更是变本加厉。
被逼到绝境的时朝晴再忍受不了。
她从跪着的地上站起来,手指着哥哥怒骂。
“我确实不喜欢时麦穗,但我可从来没直接伤害她!”
“害死她的人是你!是你们一家子!你爸妈为什么都自杀,不就是因为知道是他们自己伤害了时麦穗吗!”
“而你呢?将过错全推到我身上,来逃避你也是个人渣的事实!”
“我看最该死的人是你才对!当初动物园是你直接开车走的,连多等一下都不愿意!你还咒骂时麦穗早点死,她就是被你害的!”
哥哥手里的铁棒砸落在地上。
他捂着疼痛不已的头,望着一件件揭数他罪行的时朝晴,赤红了眼。
哥哥将时朝晴拖拽到天台。
没犹豫的将她推下了高楼。
之后,自己也一跃而下。
呼啸的风,将他最后一句话飘散空中。
他说:“我们都该为穗穗陪葬。”
后记
已成为地府公职人员的我,站在阎罗殿旁的窥生镜前。
面无表情看完了身后四人死前一幕,我内心毫无波澜。
公职人员脸上没有五官,只有黑白。
所以时家几人并不知道是我。
他们一个劲地向我打听,‘我’的存在。
我嫌他们聒噪。
挑了个投胎手续简明,又快速能办理的畜生道给他们转世。
…
一连不知道过了多少年。
时家几人的魂魄,都始终由我牵引。
而他们一如既往的。
不认识我。
向我打听‘我’。
诉求能做回人。
而我则同样如一。
不回应,不听取。
…
又一次将四人送进畜生道。
转头,看见孟婆拿着一本人生书向我走来。
她说我补魂的工钱凑齐了,叫我去转世投胎。
我呆愣了一会儿。
还没想好要不要投胎,便被孟婆灌下一碗甜滋滋的水。
脑袋晕晃间,我瞥见那书上封面写着:
“岁岁平安。”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