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脾性也和从前一样,目光从上到下扫视了我几分钟后高高在上地开口:“卫枝呀,你离开霍府后怎么变了个人似的?小姑娘家家的,整个人一点胭脂水粉不抹的。没气色!”
我不回答她这句话,只笑了笑感谢她送来的银钱捐助。
云莺满不在乎地摆摆手:“依我看伐,沪城太平不了几天喽。革命军要打到家门口了,霍平之也是个靠不住的,还好跑路得早。现在拿了些银钱,还能做点好事。”
“诶,卫枝。下个月我还来送钱,你给这些姑娘也置办几套新校服,别小气,可知道?”
说完话云莺头也不回地哼着小调走出了门。
看着她纤细的腰肢我有些恍惚,仿佛时日又倒退回那些我们在霍平之府上悠闲度日的时候。
只可惜如今哪怕是霍平之,日子也没从前好过了。
时日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停滞不前的日子做不到,我们唯有背水一战地勇往直前探索新世界了。
*
近日沪城的报纸登了件大事。
霍平之接受革命军收编了。
革命党还没打来沪城,土皇帝先撂了枪。这件事落在谁眼里都是奇怪的。
有钱有势的觉得霍平之是不战而败的懦夫,也有人替霍平之说话,说沪城太平不了多久了,早加入革命早多一份安生日子。
霍平之始终没出来回应,只有霍府里人都各自遣散回了老家印证了这一点。
与此同时,我久违地接到了宁烟的书信。信里提及她要回沪城一趟探清形势,同时会同霍平之会面,好为后来的革命计划做准备。
我和宁烟自从前一别已经是快有三个年头没见了,找了个寂静的酒楼我和霍平之先一步等待她的到来。
霍平之今天似乎比我还要期待,不时地抬手看时间,还特地穿了套时下流行的西装,打了领结显得分外正式。
直到包厢门被推开,宁烟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笑眼盈盈的青年人。
宁烟已然褪去了从前那副青涩的冲动鲁莽的模样,整个人成熟稳重,唯有见到我时激动地红了眼眶。
身后的男人同宁烟一块坐下,自然地给她倒了茶水。
宁烟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落落大方地介绍道:“陈安,我的革命战友,也是爱人。这次和我一起前来同你们商量革命下一步计划。”
话音不大,霍平之却一下子没了声音,握着茶杯的手也越来越紧。
宁烟却像没察觉一般看向他:“平之,三年前我就同你说过,沪城和我们的国家,都是人民的天下。我很高兴,如今和你站在同一个立场,为了我们的人民和国家奋斗。当然,还有卫枝,我们会携手解放沪城的!”
我有些担心霍平之看到宁烟如今的近况又要发疯,正想说些什么调节气氛。
他却先一步出了声:“是,宁小姐远见卓识。沪城如今内忧外患,我从不是不识大局的人。”
最后一句话霍平之意有所指地看了眼我。
我懂他的意思。
从前霍平之在大雪里救下我,又在后来放走日后对他有威胁的宁烟时,我就知道,霍平之从来不是藐视人命,逆天而为的当权者。
沪城他保不住,就主动改旗易帜,救百姓于水火中。
这样的霍平之不会因为一己私欲破坏前进的道路。
那一晚我们四人谈论了很久,从我捐助的女校到革命前线的战况,再到如今沪城的危机。
散伙时,看着走在前头的霍平之和宁烟,我站在阁楼边有些感慨。
这样的夜色从前有过许多。
不过那时宁烟还是饱受争议的留洋学生,霍平之更是沪城只手遮天的地头蛇,而我,卫枝不过是霍平之后院寂寂无闻的一个女子。
如今时代潮流浩浩汤汤,将所有人卷进同一条道路。
月朗风清,我们三人终于站在同一片理想的苍穹之下。
*
宁烟在沪城留下来了一段时间,目的是收集情报和资料,再将北方的物资送往南下。
如今的沪城多方势力纠缠,更有英法租界和日本人虎视眈眈想啃下这块肥肉。
我作为唯一的中间势力斡旋其中。
女校仍然在各界人士资助下开办着,我的中药铺子也在外资排挤下艰难求生。
直到三月春寒料峭,宁烟同陈生离了沪城,带走了我手中那些紧俏的西药和战备物资。
同年三月,霍平之去往北京任职。他在写给我的信中问宁烟安,又将他在沪城所有的资产都留给了我。
这一年我身边只剩下云莺陪我说说话,她已经好久不去百乐门。
我调侃她是不是因为霍平之走了没了兴致。
云莺低头苦笑:“卫枝,我唱不了了。沪城如今是洋人的沪城,我不敢唱也不愿意唱给他们听。霍平之个没良心的,也不问问我的近况......”
她说话声越来越小,我心里却泛起一股酸涩。
世道无常,男欢女爱是最最不值一提的。霍平之同宁烟是阴错阳差,云莺也一辈子等不到霍平之回头看她。
我握紧她的手,坚定地看着她:“会有那么一天的。到时候你再唱给霍平之听,也唱给我们听。”
她点点头,同我一起看起账簿来。
可惜时局不由人定,沪城的战火终归还是烧起来了。
飞机狂轰滥炸,我仓皇地转移女校的学生们,又将带不走的药材一把火烧了,云莺也和我一起扮作女学生样护送她们前往火车站。
教育为本,没有人不懂得这个道理。
所以枪声响起时云莺先一步扑了过去护住女校的老师,她还穿着从前在府上那件绣花开襟旗袍,只不过胸口染上了鲜艳的血渍。
我抱着她极力想把她带上火车,却被云莺一把打落。
她嘴里还在涌出鲜血,我听到她说:“走......快走......”
推搡间我被拉着带上火车,云莺像张薄薄的纸片般被裹挟着吹落于地。
泪流满面地,我看清了云莺的口型。
她闭着眼叫着霍平之。
远在北京的霍平之,为她买簪花首饰的霍平之,一生所爱的霍平之。
革命的牺牲来得太快,牺牲的第一个人是我的挚友,我的同伴。
*
几经周折,我同女校的学生转移到了沪城周围的一个小城。
条件艰苦,我们就只租了几间平房做学校。
索性女学生们都不叫苦叫累,她们见证了牺牲和战争,这样亲眼所见的一课远比老师侃侃而谈来的震撼。
宁烟同我的信件往来没断,她信里的话越来越少,外面的时局似乎也紧迫万分。
我仍然奔走各地采买药材暗中送往前线,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不知道多久,一封投降书结束了一切。
喇叭响起时,还端坐在课桌前的学生们互相拥抱着,眼泪肆无忌惮地流淌。
我嗓子里也涌起一股酸涩,走过了不知道多少个严冬寒夏,我身边的战友牺牲的太多了,如今终于迎来了胜利。
第二日宁烟的书信也如约而至。
上面写过不了多时就会来同我相见,这次她要和陈安留下来,留在她生长的沪城,成为女校的老师,继续完成她未竟的事业。
我走出教室,屋外战斗机轰炸的废墟还在那里堆积着,杂草越长越高,几乎要戳到太阳。
我捂着眼睛,眼泪从指缝里流下。
我想起云莺,她永远留在了沪城火车站那里,穿着从前在府里时的衣物,仿佛还会嘟着嘴摔下麻将牌。
也想起霍平之,战死北平的霍平之,他的来信里还是只有宁烟。
霍平之说,如果战死,不要告诉宁烟他的死讯。
脑海里涌现出无数回忆,走马灯一般在霍平之府上的日子,为了革命同宁烟并肩战斗的日子,如今坚守在女校的日子。
如今一切终于结束,那个雨后的下午我同宁烟促膝长谈,讨论的理想和未来终于得以实现。
不会再有人跪在雪里求得生存,我们终于永久地站在了同一片天空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