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有点不舒服,来看看。”
陈温几步走到裴渡身旁,眼含挑衅地看着我。
“姐姐,不好意思啊,阿渡看我胃疼,专门陪我来医院检查呢。”
我觉得有些讽刺。
小情人胃疼他亲自陪着来医院。
妻子胃癌他倒是毫无所觉。
裴渡丝毫没有在我这个妻子面前避嫌的觉悟,光明正大站在那,不闪不避。
他面色冰凉,说的话也不留情面:“不舒服就回去,别在外边瞎转悠。”
说完,带着陈温施施然离开。
全然没有注意到我急速消瘦的身形,和苍白如纸的面庞。
徒留我在原地,望着攒动的人群出神。
那个哪怕我被划伤一道小口也心疼得无以复加的少年啊。
我们是何时变得面目全非的呢。
9.
我和裴渡在大学时期是出了名的模范情侣。
裴渡因为常常挂在嘴边的三句话,被人笑称“裴三不。”
那三句话分别是:
“不给,我女朋友爱吃醋。”
“不行,我女朋友马上就来。”
“不愿意,我只喜欢我女朋友。”
他毫不吝啬于表达爱,像一团炽烈燃烧的火焰。
只是靠近,就能温暖胸膛中冰冷的心。
后来我见到他的父母,才知道他这样的性格从何而来。
第一次见到我,裴母就拉着我的手,无比亲切地叫我“小昭昭”。
无数影视剧中的狗血桥段完全没发生。
我们其乐融融坐在一起,吃着家常菜。
裴父是一个反差感十足的长辈。
裴母夹给他一筷子青菜,他“哼”的一声撂下筷子,“就不爱吃青菜。”
裴母眼风一扫,他立马认怂,悻悻拿起筷子扒饭。
我在一旁使劲憋笑,握住筷子的手都在抖。
结果被裴渡也夹了块肉。
他眨了眨无辜的桃花眼,透着一股子傻气。
“我怕你夹不到,乖乖太瘦了,多吃点。”
在裴家,我第一次见到正常家庭中的成员是怎样相处的。
原来打碎了东西可以不用被责骂,做错了事不会被要求罚跪,哪怕不够优秀也不用在小黑屋独自待上整晚。
我无比渴望加入这个家庭,成为其中一员。
大学毕业后,我终于如愿以偿。
我以为接下来是家庭合睦,美满幸福的未来。
殊不知我已踏入泥沼,深陷其中。
9.
我们也曾度过如胶似漆的两年。
可惜好景不长,因为竞争对手联手恶意打压,裴氏集团股价下跌,高管纷纷离职,资金无法周转。
焦头烂额之际,裴渡与裴家上下日日周旋于各大资方之间。
淮城上流圈子流传着这样一个词。
叫”北俞南裴”。
如果俞家肯出手相助,裴家一定能渡过这次危机。
我去到俞家,在倾盆大雨中跪求一夜,却只见到了劝我回去的佣人。
也正是那天,裴父因为疲劳驾驶与一辆大货车相撞,与副驾驶座上的裴母当场身亡。
一时之间,裴家几乎是家破人亡。
裴渡仿佛瞬间成为了独当一面的家主,用尽一切办法保住父母半辈子的心血。
只有我知道,漆黑如墨的夜晚,他落在我颈窝处的滚烫眼泪。
他近乎哀求地呢喃:“昭昭,不要离开我,我只有你了。”
我环抱着他劲瘦的腰身,掌心贴住微微发颤的背脊,一遍遍说给他听。
“别怕,我永远都在。”
11.
直到他将一沓纸摔在我身上。
上面密密麻麻的字,无不在表明一个事实。
俞家是摧垮裴氏,害死裴渡父母的真正元凶。
因为我和裴渡联姻,两家关系密切,这也得以让俞氏有机可乘。
甚至,那辆大货车的司机,和俞氏一名高层是同村关系。
而我,是一颗棋盘外,但不可或缺的棋子。
几张薄薄的纸,击碎了厚重的冰面,露出我们本来的面目。
那天的我们,混乱、疯狂、哭喊,宛如一对撕心裂肺、丧失理智的罪人。
裴渡眼眸猩红,神态癫狂,掐着我的脖子质问我,是不是俞家故意将我嫁给他的。
我的眼泪如断了线的风筝,一遍遍向他解释,我事先并不知情。
甚至告诉他我那可悲的身世。
他或许信了,但他不能信。
最后的最后。
我蜷缩在一片狼藉的地板上,失声痛哭。
裴渡居高临下地睥睨着我,眼中的冷漠将我钉在原地不得动弹。
他离开前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是:
“让俞家人等着,他们怎么做的,我就让他们怎么还。”
12.
那之后,裴渡开始了拼命般的工作。
我给他打电话,从来都打不通。
我去给他送午餐,会被连人带东西赶出来。
我去和合作商喝酒喝到胃出血,他会嗤笑我装模作样。
做什么都是错。
可不能什么都不做。
裴父裴母这几年拿我当亲生女儿看待,从未对我有半分轻慢。
哪怕是为了他们,我也盼着裴氏能够东山再起。
我们决裂后的第二年。
裴渡养了一位小情人。
那个女人,与我有三分像。
我哭过闹过,甚至用自杀威胁裴渡回来看我一眼。
就像一个毫无形象可言的疯子。
他也站在我的病床前,抚摸我凌乱的发丝。
他告诉我,他已经结扎了。
语气温和又残忍:“放心,除了你,我不会让其他女人生下我的孩子。”
闻言,我顿时笑出了眼泪,觉得这一切都无比讽刺。
除了我,但也不可能是我。
我看着他身旁的女人换了一个又一个。
每一个都能找到与我的相似之处。
可偏偏不能是我这个名正言顺的妻子。
从疯狂到嫉妒,再到麻木。
我终于意识到,裴渡是真的恨我。
因为我是俞家人,哪怕只是一个被领养的孤儿,也应该和他们荣辱与共。
我也想同样恨他,可我做不到。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如果我没有喜欢上裴渡,没有和他在一起,没有与他结婚。
又或者,如果我一直在孤儿院长大。
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13.
最近我呕血的次数愈发多了。
再色香味俱全的菜吃进嘴里,最后总会因为呕吐而浪费。
医生建议我立马住院化疗,联合靶向药物治疗。
我思虑良久,最终还是答应了。
只不过在这之前,我还有没做完的事。
我打电话给裴渡,约他出来见一面。
我已经很久没有主动给他打过电话了。
他显然有些惊讶,迟疑片刻后才应好。
裴氏集团楼下的咖啡馆内,我与裴渡相对而坐,气氛一时沉默。
我看着二十七岁的裴渡,脑海中浮现的是他十八岁的模样。
同样一张脸,爱与不爱如此分明。
恍惚间忆起从前背过的一首词:
旧游无处不堪寻。
无寻处,惟有少年心。
见我似是欲言又止,裴渡冷冷道:
“如果是给俞家求情的话,那你就不用开口了。”
我端起咖啡轻抿一口,微微垂下头。
不用照镜子我也知道自己在他眼中的模样,一定像个骨瘦如柴的女鬼。
“我对你怎么处理俞家不感兴趣。”
顿了顿,又继续说:“我来是想问问你,现在一切都尘埃落定了。”
我抬眼,极认真注视他:“真的不打算和我离婚吗?”
裴渡落在桌上的手骤然收紧,双眸微眯地打量我。
默然数秒,他冷笑:“你在打什么主意?”
我捋了捋鬓边碎发,敛下眉眼,轻声道:“只是对你来说可能有些不吉利。”
毕竟离异和丧偶还是有区别的。
“什么?”
他像是没有听清,目光却又瞬而锐利。
我摇摇头,没有再重复。
只是问他:“我打算出去旅行一段时间,这个你应该没有意见吧?”
他立刻反问:“去哪?”
“我去哪你会在意吗?”
裴渡噤了声,唇瓣抿成一条直线,“随你。”
我拎着包站起身,与他告别:“那好,那我就先走了。”
他坐在原位没有动。
我走出两步,听到他用略带嫌弃的语气说:
“以后多吃点。”
“瘦成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裴渡虐待了你。”
我怔了怔,没有回应,也没有回头。
14.
我找到了俞家变卖家产后重新购置的房子。
前段时间他们给我打了无数个电话,我都置之不理。
现如今我主动送上门,看见他们的脸上写满了歇斯底里的疯狂。
仿佛下一秒就会扑上来撕咬我的恶犬。
但碍于我身旁的保镖,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俞母指着我的鼻子怒骂。
无非是那么几句相同的话。
我沉默良久,开口时声音沙哑:“从一开始,我就是用来联姻的工具对吗?”
俞父同样愤然,“不然你以为我们为什么收养你?一个天生贱命的孤儿能进俞家,就算养条狗它也学得会感恩戴德!”
我鼻腔酸涩,喃喃道:
“所以哪怕我已经嫁给了裴渡,你们也要对裴氏和裴渡父母下手。”
俞夏然讥讽地瞧着我,“是啊,你这些年恐怕也不好过吧?俞昭,你就是个笑话!”
是啊,我就是个笑话。
我以为的亲情不是亲情,我获得的爱情与婚姻不堪一击。
那我又该如何在这个世界自处。
我踉跄转身,离开了那间破败小屋。
然而逃离了身后喧嚣,我却依旧不知该去往何处。
15.
我找了一家郊外的小医院治疗。
主治医师是一名中年女医生。
她是一个幽默风趣的人,只不过看向我的眼神里总是充满了惋惜。
不怪她那么看我,一个独自入院,命不久矣的癌症患者,实在是有些可怜。
在医院住了半个月,我也和她熟络起来。
我叫她乔乔女士,她叫我昭昭同学。
“昭昭同学,今天的药还没有吃吧?”
我不爱让人操心,赶紧把今日份的药给吃了,一脸讨好地看着她。
她动作有些笨拙,给我竖了一个大拇指。
我“噗嗤”一声笑出来。
其实这些事本不该她来监督的。
不过我从别人口中得知,乔乔女士的女儿也是医生,去年在一场医闹中不幸身亡。
她的女儿恰好与我同岁。
或许看着我,会让她想到自己的女儿吧。
不过我又想,这样对她未免太残忍。
我一个半截身子都埋在土里的人,如何再去做别人的情感寄托呢?
乔乔女士似乎是看出我心情不佳,摸摸我还没剃光的头发,安慰道:
“别怕,一切都会好的。”
那个瞬间,我忽然眼眶发热,特别想抱住她痛哭一场。
最后还是忍了下来。
就像裴渡说的那样。
我从来都是内敛含蓄的溪流。
16.
我不知道裴渡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一睁眼,他就坐在病床边。
一如当初运动会我低血糖晕倒,在医务室睁开眼看到的景象。
我们就这么静静对视着,任病房内一片死寂。
他眼底猩红,眼周晕开艳丽绯色,已然是哭过的模样。
他还会为我流泪吗?
我觉得疑惑,却也没开口询问。
“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闭了闭眼,声音哑到了极致,像在粗粝沙砾上摩擦过。
看来是知道了啊。
也是,以他现在的地位,什么打听不到。
我吃力地坐起身,盯着只剩一层薄薄的皮包裹的指节,“没必要了。”
“怎么会没必要!”他突然暴起,额角青筋毕现。
咬牙切齿,一字一句地说:
“俞昭,你怎么敢死。”
我没理会他的质问,抬头看他,“所以现在要离婚吗?”
这句话好像突然刺中了他的肋骨。
他微弯下腰,重重喘了口气。
额前的刘海遮住了精致的眉眼。
我看不清他的神色,也不知他此刻作何感想。
“不......不离婚。”
他似是痛极,艰涩无比地从齿缝中挤出这几个字。
忽地他抬起头,猛然握住我纤瘦的手腕:
“我们去最好的医院,找最好的医生,一定能治好你。”
怎么他比我更像一个溺水后抓住浮木的人。
我不想折腾,挣开他的手,摇头以示拒绝。
裴渡颓然塌下肩,从来骄傲的人竟显得失魂落魄。
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我与他之间隔了一条生与死的鸿沟。
“俞昭,我该拿你怎么办。”
压抑的哭腔传来。
他再次抬头,落下一滴明晃晃的泪。
17.
我不愿意转院,裴渡就请来各种专家轮番上阵。
他像一个绝望的赌徒,每得到一个确切的答复,都在输掉所剩无几的筹码。
有时候他坐在我的病床前,长久凝视形销骨立的我。
我常常会被他吓到,同时也好奇。
这么丑他都能看得这么认真,实在是让人费解。
有天我突然问他:“你不去陪陈温吗?”
他帮我掖被角的手一顿,又神色自若地答:“早断了。”
我恍然大悟般点点头,“这样啊。”
他有些艰难地开口:“我没碰过那些女人。”
我一怔,随即轻笑出声,调侃他:
“那你这些年是在做慈善?”
那么多钱花在别人身上,总不能是只买个看头吧?
败家也不是这么个败法。
他也自嘲般笑笑,“可不就是做慈善,养着放在身边,哪个都像你,唯独不敢回家看你,多看一眼,满脑子都是我去警察局给爸妈收尸的画面。”
在脆弱渺小的生命面前,好像我们从前的不堪全部烟消云散。
此刻居然能心平气和谈论这种话题。
我眼眶湿润,看着眼前这个我爱了近十年的男人,心生无限的悲凉。
半晌,我终于忍不住。
哑着嗓子,语带委屈:“裴渡,你不能这么欺负我。”
泪珠滚落,模糊了眼前的一切。
我死死抓着纯白的被单,声线颤抖:
“让我到最后对你连恨都恨不起来。”
我被温热宽阔的怀抱圈住,分不清到底是谁在颤抖,又是谁的眼泪在肆意流淌。
他双手发抖,捧住我的脸,神色迷茫得如同一个走丢的小孩。
他问:“昭昭,我是不是做错了?”
我只是望着他,无声流泪。
18.
乔乔女士对裴渡的到来表示开心。
开心我终于有了照顾的人。
因为我告诉她,裴渡是我的丈夫,只是之前我怕他难过才没告诉他。
我同他之间的龃龉,不方便说与旁人听。
况且如今裴氏蒸蒸日上,他不能有任何负面新闻缠身。
这天裴渡又带着他煲好的汤来看我。
打开瞧了一眼,是山药汤。
我实在是没有食欲,让他快些拿走。
他又故技重施,直接舀了一勺,吹凉放在我嘴边举着。
一副我不喝他就一直举着碍我眼的架势。
是了,从前的裴渡也是爱耍无赖的主。
每当我要走,他就是用如今这种期期艾艾的眼神看着我。
缠着绕着,织成一道道细密的网将我包围。
只为向我索求一个道别吻。
我总是拿他没办法。
于是低头,小口小口将汤喝下。
喝到一半,我皱了皱眉,强烈的反胃感让我本能弯腰探出头。
裴渡眼疾手快地拿来垃圾桶,大手轻拍我单薄的背。
待我吐完,又帮我擦拭唇角。
他悲伤的目光如有实质,化作眼尾的红。
我有气无力靠着升起的床,笑着揶揄他:
“没想到你当护工都这么称职,怎么当丈夫就不行了。”
裴渡给我递水的动作一滞,很快又恢复如常。
他紧抿着唇,看我缓慢吞咽。
“昭昭,再吃一点吧。”他把保温桶提着,试探性地问我。
我无比抗拒地摇头。
他也只好作罢,又问:“那我中午给你煮粥,煮你喜欢的小米粥好不好?”
我想了想,点头答应,“好。”
19.
我们偶尔也会提起俞家人。
从裴渡口中得知,俞氏不少人因为挪用公开、受贿等等罪名被抓入狱,其中就包括那位与货车司机有关系的高层。
俞父借了高利贷想东山再起,结果亏得血本无归。
现在一家人到处躲躲藏藏,生怕被放贷的人找到。
说这话时他观察着我的神色,好像只要我皱一皱眉他就立刻停下。
我看着他小心翼翼的模样一时觉得好笑。
我首次和他提起了我到俞家后的处境。
从前是觉得受人之惠,就不能怨人不公。
但现在俞家没落了,我也要死了。
说给他听也就无所谓了。
讲完后裴渡久久没能回神。
但紧接着他死死抱住我,嘴里不停呢喃“对不起”。
我们都知道他在为什么而道歉。
但我并不觉得如果我早些告诉他,他就不会恨我。
当一个人疼彻心扉时,无比需要一个东西来作为精神支柱,哪怕是恨。
我骨子里虽然没有流着俞家肮脏的血,却真真切切的在俞家生活了十几年。
自然也要分得一份他们的罪孽。
20.
我开始整晚整晚睡不着觉。
身体里剧烈的疼痛似是要将我打碎后重组。
每到这时,裴渡就会将手递过来任我抓挠。
不管是我的眼泪还是他的,都滴落在被单上,洇出一片水迹。
有一次我疼得浑身发抖,他把我搂在怀里,慌乱无措的吻落在我的发顶。
直到我归于平静。
他嘶哑的嗓音一字一句,带着无限的笃定与认真:
“昭昭,我陪你一起走。”
“下辈子我早早去孤儿院找你,把你带回家,陪你长大好不好?”
我冷汗涔涔地靠在他怀里,无力将他推开。
闻言,我张了张唇,气息微弱。
“下辈子,还是不要再见了吧。”
他身躯一颤,喉咙哽塞地问:“昭昭,你不愿意再遇见我了吗?”
我不想开口,就如实点头。
是啊,我不愿意再遇见他了。
六年的热恋换三年的折磨。
看着心爱的人将偏爱倾注在他人身上,对我漠然以待的感觉,我不想再回忆第二遍了。
想了想,我还是气若游丝地说:
“裴渡,喜欢上你真的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
“没有我,你也能遇到真心相爱的人。”
他将头深深埋入我的颈窝,可惜如今我身上都是药味,再没有他说的香味。
“不会的,不会有别人。”
颈间晕开一片湿润。
我有些哭笑不得,二十七岁的裴渡居然还这么爱哭。
21.
一转眼就到了秋天。
我头发被剃光,戴上了乔乔女士给我织的小熊帽子,摸起来毛绒绒的。
连裴渡也总忍不住摸两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