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我总是嫌弃他,赶他走,但耐不住他死皮赖脸跟着。
我也就随他去了。
这天裴渡推我出门,慢悠悠的四处闲逛。
抬眼看去满树火红的枫叶,有一片飘飘扬扬,最后落在了我的肩头。
他俯身,打算帮我摘去。
“别动!我给你们拍一张合照吧?”
熟悉的小护士惊喜地叫停他的动作。
裴渡瞬间期待地看着我。
我连忙摇头,“算了吧,没什么好拍的。”
他眼底的光黯淡下来,摘走那片枫叶,指尖摩挲着清晰的脉络。
小护士也失望地叹了口气。
我知道自己又扫兴了。
但也的确不想和裴渡拍照。
倒不是讨厌他到这种地步。
只是觉得有些东西过了期,再打开也不过是嗅着变质的味道饮鸩止渴罢了。
谁知当天晚上他就带着一样东西过来,邀功似的给我看。
“昭昭你看,我们的合照还在。”
是那张结婚照。
撕成大大小小的碎片都被他用透明胶粘起来,装在了新的相框里。
原来他嘴里说这是不值钱的玩意,结果又跑去把这些碎片都捡了回来。
好像从三年前开始。
裴渡就成了个别扭又偏执的疯子。
我久久注视着那时还尚且青涩的面庞。
那是我们的二十二岁。
再抬头看他时,笑得有些勉强。
“你看,粘好也并不是完好如初的对吗?”
然而他比当初非要把它摆出来的我还要固执。
非要把那张合照立在床头。
我伸手把照片那面扣下,颇有些语重心长地对他说:“裴渡,你顺着我点吧。”
他眼圈立马红了。
不让他放个照片倒成了恶人。
我无奈长叹一声,但也并未妥协。
22.
秋日走过了大半,枯叶被踩得咯吱作响。
那天我难得清醒,有了些精神和裴渡说话。
他絮絮叨叨的,和我分享外面发生的各种趣事,想看我再笑一笑。
我让他把乔乔女士叫来。
离开前他几步一回头,好像下一秒我就会消失不见。
乔乔女士来的时候我正看向窗外。
透明的玻璃分隔出的两个世界,都已是枯叶凋零。
手被温暖干燥的掌心包裹住,让人一阵心安。
我凝视她,仔细描摹她的模样。
或许是出于职业的敏锐,她眼眶湿润,但还是故作轻松地说:
“昭昭同学,能坚持这么久,你真的很努力很厉害。”
我紧了紧相握的手,开口时声音微弱:
“我记住乔乔女士的样子了,下辈子,我就照着你给自己找妈妈。”
乔乔女士听完抹了一把眼泪,嗔怪地瞧着我,“我就想要两个女儿,到时候你做我的小女儿,我和你姐姐一起疼你。”
我惊喜地睁大眼,想再坐起来些,却无力地靠了回去。
“那就说好了,下辈子你做我的妈妈。”
我眼含期待地看着她。
正如我这一生每一次渴求被爱的瞬间。
她连忙点头,“嗯,说好了。”
得到肯定的回答,我终于卸了力。
正当我昏昏欲睡,想要合上眼皮时,恍惚间看到一道人影冲过来。
可我已没有力气再睁开眼。
自然无从得知。
是谁在撕心裂肺哭喊我的名字。
又是谁滚烫的泪水滴落在我的面颊。
23.
原来人死前真的会有走马灯。
在无数个纷乱的碎片里,我看着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从稚嫩变成熟。
或笑或怒,或喜或嗔。
“小组长,你怎么不收我的作业啊?”
“小组长,最后这道大题我做不出来嘛。”
“俞昭,看我给你拿个冠军回来。”
“俞昭,做我女朋友吧?”
“昭昭,再亲我一口我就走。”
“昭昭,你愿意嫁给我,让我照顾你一辈子吗?”
“俞昭,我们要纠缠一辈子,不死不休。”
“昭昭!”
“昭昭......”
这个不明爱恨的人啊。
以后还会爱人吗?
我伸手,却没能抓住那个夏天。
蝉鸣声渐远,惊觉已是秋日。
裴渡番外
1.
昭昭最后是在我怀里离开的。
她最后垂落我掌心的手攥紧片刻又松开。
我仿佛能清晰的感知到生机从她身体中剥离,直至仅剩躯壳。
哪怕我如何哀求挽留,她也脚步未歇。
没有再看我一眼,没有留给我一句话。
她只是想下辈子做乔医生的女儿。
对于裴渡这个人,只字未提。
2.
喜欢上昭昭这件事是自然而然发生的。
我作为班里不大老实的那一类学生,对交作业这件事始终秉持能拖就拖的原则。
直到小组打乱,她意外成了小组长。
我坐在她的侧后方,看着她被点名时惊讶与慌张的表情,不由得笑出声。
后来催我们交作业时,她强忍局促的模样也让我忍俊不禁。
但又莫名的不想看她为难。
于是我开始交作业,并且强迫小组其他成员也必须一起。
一时之间朋友们纷纷调侃我,按时按点、东拼西凑的把作业写完,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没回答。
但千万次的余光中,都在告诉他们答案。
3.
运动会听到三千米有昭昭的名字时,我差点从跳远的沙堆里窜出去。
她那副小身板,到底是哪个杀千刀的,居然敢给她报三千米。
我火急火燎奔向跑道,正好看见她晕倒的那一幕。
我心慌到手抖,抱起她越过人群冲向医务室。
在反复和校医确认她只是低血糖后,我这才松了口气。
我回头看去。
浓墨重彩的余晖映照在她如玉的脸庞,美好得如同一幅油画。
让人忍不住想伸手触碰。
4.
那之后我们的关系更近了些。
或许只是我单方面这么认为。
但我还是选择在毕业后向昭昭表白。
幸运的是,她答应了。
我强忍住亲吻她的冲动,只是抱着她,在她发顶落下一个轻轻柔柔的吻。
后来我们一起上大学,再到结婚,我对她的爱只增不减。
她在我眼里,永远那么娇憨可爱。
我以为我们会一直这样幸福的走下去。
婚后第二年,我突然想养一条小狗,昭昭不愿意动呢,那遛狗这件事就由我包揽了。
等到有了小孩,我就一手牵着昭昭,一手抱着小兔崽子,身后跟着那只早已长大的狗,慢悠悠的散步回家。
这么想着,我往专心看电影的昭昭脸上狠狠亲了一口。
5.
裴氏集团遭遇危机,这些关于未来的计划自然而然耽搁下来。
我每天忙得脚不沾地,只有晚上抱着昭昭的时候才能喘口气。
后来,裴氏岌岌可危,距离破产只看最后一根稻草是谁放上来的。
得知父母车祸身亡,我赶去警局的时候,满脑子都是他们警方通知错了人。
怎么会呢?
恩爱了一辈子,有时候比我还幼稚的两个人,怎么就变成了一动不动的冰冷尸体。
我好像一下从裴家小少爷变成了裴家的顶梁柱。
前路空茫,走的每一步都是虚浮的。
我能抓住的只有昭昭。
我的昭昭。
6.
可昭昭也不是我的。
她是俞家的。
一样样证据摆在那里,我不去看,不想听。
我将那么几张薄薄的纸撕碎,扔掉,一次又一次。
助理又会递上一份新的,也是一次又一次。
就在我的眼前,字字句句,椎心泣血。
裴家的衰败,父母的死,一桩桩一件件如同一座大山压得我无法动弹。
喉咙涌上一股腥甜,我抓着一团团废纸,无处发泄我疯长的破坏欲。
我不该恨她,但不得不恨她。
她身上流着俞家人的血,以联姻铺路,将裴氏拆吃入腹,让我父母死于非命。
所以当我掐着她的脖子质问她时,我第一次没有帮她擦干眼泪。
她说她不知情,她是裴家的养女。
那又怎么样呢?
我父母能回来吗?
他们身上的罪孽能洗清吗?
7.
我开始拼命工作,重整裴氏。
刻意忽略昭昭的示好,对她极尽嘲讽。
后来我遇见了一个女孩,只看眉眼,像极了昭昭。
当她敲响我的房门自荐枕席时,我看着她,对她说:“我会不碰你,但你可以跟着我。”
她欣然答应,开始跟着我出双入对。
昭昭到公司和我吵,和我闹,歇斯底里地问我为什么不听她解释。
我无动于衷,面上一派漠然。
我看着自己的灵魂撕成两半。
一半写满俞昭的名字,一半还跪在父母墓碑前发誓报仇。
每当昭昭出现在我面前,我就会想起那两具面目全非的尸体。
爱她的本能也要为之让步。
我不能看她,也不敢看她。
直到收到她割腕自杀的消息,我一路飞奔到医院。
昭昭面色苍白,靠坐在床头,见我进来,眼中情绪无比复杂。
我抚摸着她的头发,像是在画地为牢。
我说不会让别的女人怀上我的孩子。
闻言她脸色更加惨白。
这话不仅侮辱了我们之间的感情,还会断了她对我的念想。
彼时我已经不在乎自己会不会后悔了。
已经被掀翻了的棋局,早就没了复原的可能。
要和俞家宣战,她也没法割席。
8.
后来的两年,我陆陆续续养了几个名义上的小情人。
她们或多或少都和昭昭相似。
有时候我都觉得自己是个清醒的疯子。
好端端的妻子就在那,却只能找这些劣质的替代品。
放在玻璃罩里,拼凑出昭昭的模样。
有次我被投资方灌醉,有想要越线的女人爬床。
我一脚将她踹下去,冷笑着让她滚。
收了钱就好好当一个展品不好吗?
我只觉得困惑又恶心。
困惑那些女人,恶心我自己。
可当昭昭真的不再在意我身边出现的各种女人时,我又开始发疯。
我故意让那些死缠烂打的女人带着家门密码去找她。
我要她永远看着我,感知我的存在。
又害怕对上那双澄澈的眸子。
9.
结婚照被撕碎是我没想到的。
那也是昭昭第一次跟我提离婚。
哪个瞬间,我产生一种将会永远失去她的错觉。
我用暴怒掩饰心慌,用口不择言替代挽留。
离开别墅,我第一时间去翻了垃圾桶。
那是我和昭昭的最后一张合照了。
好在最后我还是找到了那些碎片,当晚我就把照片粘好,封存在保险箱里。
就算不见天日,它也必须存在。
陈温在这些女人中最像昭昭,我对她格外容忍些。
所以在她请求我在解除关系前陪她去躺医院时,我同意了。
我没想到会在医院遇见昭昭。
她瘦了很多,脸上也没有什么血色。
我下意识想关心她,说出的话却冰冷。
看到我和陈温站在一起,她仍是一言不发。
我想,不爱就不爱吧。
反正我们这辈子就该这样互相折磨。
10.
我用了三年的时间,终于将俞氏拉下水。
我想,我想我和昭昭是不是还有可能?
但她先来找我了。
她再次提出了离婚,还说想出去旅游。
我如同被泼了一盆冰冷彻骨的水。
是啊,早就没可能了。
她姓俞,我姓裴。
北俞南裴,本就是南辕北辙的。
她越来越瘦了,整个人像是即将枯萎的花。
我忍不住开口,明明是想让她多吃些,可话在我嘴里转了个弯,总是变了意思。
其实我听到了她说的那句话。
她说:“只是对你来说可能有些不吉利。”
当时我并没有理解她的意思。
也没有意识到我将会永远失去她。
11.
当我彻底处理好俞氏才察觉到不对。
她突然暴瘦,又提出要出门旅游。
这一切都让我生出恐惧的猜想。
直到我在郊区的医院找到昭昭。
我才明白她会什么会说出那句“不吉利”的话。
这个傻姑娘,自己都成这样了,还管我是离婚还是丧偶干嘛?
她那么安静,那么羸弱的躺在那。
我坐在床边,仔仔细细描摹她的轮廓。
我有多久没有这样好好看过她了?
有些事,好像上辈子发生的一样。
如果父母还在,我们是不是早该有了小孩,过上了我曾经幻想过的生活。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她命不久矣,我无能为力。
12.
我告诉昭昭我没碰过那些女人,她哭得我五脏六腑都在疼。
她说:“裴渡,你不能这么欺负我。”
“让我到最后对你连恨都恨不起来。”
是啊,我一直在欺负她。
我痛苦,所以要她也和我一起痛苦。
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她只是一个被俞家收养的女孩,她只是因为喜欢我所以嫁给了我。
为什么她要遭受这些。
我又为什么放不下执念。
13.
昭昭疼到失声的时候,我不知道该怎样减轻她的痛苦。
漫无边际的心疼像是锋利的刀在身体里搅动,我疼到颤抖。
我想陪着她,一直陪着她。
仇我已经报了,我只剩下一个昭昭。
留不住,就和她一起走好了。
下辈子,我一定会早早找到她,不让她去到俞家那个吃人的地狱。
可她不愿。
也是,遇到我,从希望到绝望,又比俞家好到哪里去呢。
只是我再也遇不到这样一个人,轻易挑动我的情绪,让我的余光永远追随她。
再也不会有了。
14.
我们最后的一张合照,仍是那张撕碎后又被拼起的结婚照。
我透过支离破碎的缝隙,将昭昭的脸深深刻在心底。
每每午夜梦回,我都在恍惚中看见她红得滴血的耳垂,和弯起的嘴角。
家里昭昭的气息在变淡。
我也愈发神经质。
有时候明明看见昭昭站在厨房,招呼我过去帮忙,整个人温柔无比。
可当我走过去,偌大的房子又变得空无一人。
我想去找她。
可她最后那段日子总和我说,让我好好的管理裴氏,不要白费了这么多心血。
就当是也替她赎一份罪。
我答应了她,不能食言。
15.
我年近五十的时候,领养的孩子已经是能够独当一面的掌权人了。
我将公司全权交给他。
他问我接下来的打算。
我说:“我要去找一个人,她离开了太久,我怕我找不到她。”
他理解了我的意思,眼眶瞬间就红了。
其实没什么好难过的。
如果不是为了裴氏,我不会死撑到今天。
我知道我早就是个撕裂的人,理智披在表面,内里早已是一片荒芜。
那天秋风萧瑟,枯叶飘落。
我抱着旧相框,闭上眼。
听见昭昭那句跨越千山万水的“我愿意”。
我愿意。
我爱你。
裴渡番外(二)
1.
裴家小少爷无法无天的长到十五岁。
上了高中,性子半点没收敛。
成堆的情书往他抽屉里堆,表白的人一个接一个,他看也不看一眼。
所以当裴渡好友第一次见他对一位女生穷追不舍时,差点惊掉了下巴。
那人就是俞家的大小姐俞夏然。
开学第一天,裴渡与俞夏然成了同桌。
小少爷盯着人怔怔看了半晌,把人家姑娘都看得面红耳赤。
最后来了一句:“你家里有姐姐吗?”
俞夏然只觉得莫名其妙,回道:“没有。”
裴渡皱着眉,一副不相信的模样。
“真的没有?你再想想,什么远房表姐堂姐,你好好想想。”
俞夏然直接白了他一眼,“没有没有,我就是俞家大小姐,哪来的什么姐姐妹妹。”
裴渡好友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事后问他:“你干嘛非得问人家有没有姐姐?”
裴渡一脸理所当然,“我就是觉得她应该有个姐姐。”
后来他专门让人查了查俞家。
发现除了俞夏然,还真没有其他女孩。
2.
裴渡二十九岁的时候,家里人催婚催得紧。
然而他就是不松口。
自由恋爱不行,商业联姻也不行。
裴家父母已经开始怀疑自家儿子性取向了。
裴渡直摇头,表示自己绝对喜欢女人。
可偏偏就是遇不上那个能让他怦然心动的人。
试着去相过几次亲,也见过几次联姻对象。
奈何一落座,他就浑身不自在。
后来裴渡想明白了,遇不上对的人大不了就不结婚。
他总不能和不喜欢的人凑合过一辈子。
从小到大,他时常做一个梦,梦里他握着一束向日葵,紧张得手心冒汗,似乎在等一个人。
如果一段恋爱应该这样开始。
裴渡想,他能等。
所以那个人什么时候来?
3.
某天,裴渡陪裴母去医院检查身体。
路过急症室,有人在喊:“温医生,您来看看这位病人!”
他跟着动静抬头望去。
看见一个身穿白大褂的姑娘,一头利落干净的短发,面容被口罩遮去大半,脚步匆匆的在人群中穿行。
“砰、砰、砰。”
心跳如擂鼓。
裴渡目光紧紧追随着那道身影,不由自主的走近。
看见她胸牌上写着:温昭。
“裴渡,看什么呢?”裴母不耐的呼喊将他唤回神。
“来了。”他应了一声。
再回头,已不见那名医生的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