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能看着身后的寺庙大门叹了口气,快步追上卢若望的步伐。
现在他再去挂红绳,又有什么用呢?
*
婚期前一个月,谢珩之邀我去安国寺。
他牵着一匹枣红小马,眉眼间蕴满欢喜。
「我听闻安国寺求姻缘十分灵验,我们虔诚地磕三下,再把红绳挂上,生生世世都不会分离。」
我歪头看他,「求神拜佛可靠吗?」
谢珩之笑得温柔,「有一丝能和你相守到老的机缘,我都想去试一试。」
我眼眶一酸,接着又问。
「当了驸马便也不能担任朝廷要职,你会不甘心吗?」
他握紧了我的手,璨然一笑。
「我少时便对你一见钟情,奈何我父亲觉得我顽劣,硬要拉我去边关闯荡几年,后来我听闻你喜欢温润如玉的君子,更是日夜苦读才考上进士。」
我愣住了。
我从来不知我和谢珩之中间有这样的缘分,旋即回想起他少时挨打的样子,更是忍俊不禁。
「难怪你每次挨打我都能看见。」
谢珩之尴尬地咳嗽了几声,「宴会人多,着急找你时难免鲁莽了些,被责骂实在在所难免。」
我笑了笑,心里越发愉悦。
我和谢珩之一起在树上挂上了红绳。
两人对视,他眼中的爱慕让我格外安心。
转身时,我看见手里拿着红线的卢若望。
他大病初愈,苍白的脸色和手中红绳形成鲜明对比。
半晌,他苦涩一笑,「你的红绳终于挂上了。」
*
下山路上,我看见了发髻乱糟糟的卢夫人。
我听闻她本名为庄云,被卢若望休弃后,日夜守在卢府。
她看见我,眸子里迸射出痛恨的光芒,直起身子就要扑打过来。
谢珩之拔出长剑,挡住了她的身子。
她大骂:「你这个贱人!肯定是你教唆若望休了我!」
她双眸含泪布满血丝,整个人疯疯癫癫。
谢珩之下意识想要动手,我拦住了他,对庄云缓声道:
「我听闻卢若望没有中榜前,是你干着农活供他读书,可见你是个意志坚韧的人,即便没有卢若望你也能活的很好。
「我相信你对我和卢若望的事有所耳闻,他起初隐瞒了自己有家室的事情,便是他的不对,为何我们二人要闹成这个样子?」
她神色有所触动,原本耸起的肩膀逐渐垂下。
我接着道:「我可以给你一笔钱财,让你在京中安家,日后找一位良人,过得绝不会比现在差。」
她眼里闪过痛苦的神色,语气哽咽。
「我和若望成亲七年,我真的不甘心……」
「你在干什么?」
卢若望从身后快步走来,一把扯过庄云,根本不知事情原委,便按着她向我赔罪。
「贱妇庄氏还不给公主赔罪。」
庄云直愣愣地跪在地上,脸上滑过两行泪,眼里尽是绝望。
她心爱的人,不问缘由地强迫她下跪谢罪。
她唇角划过一丝自嘲的笑,随即朝我郑重一拜。
「草民谢公主恩赐。」
*
庄云起身,不再看卢若望一眼。
我递给她一个令牌,让我明日来找我。
说罢,她又是一拜,然后转身下山。
卢若望心惊肉跳地看着我,脸上满是担忧的神色。
「她有没有冲撞公主?是我执意要休她的,若是那贱妇再为难公主,我一定不会放过她!」
我看着卢若望,觉得可悲。
「她是这世间最爱你的人,你伤害了她。」
他嗤笑一声,「她不过一个趋炎附势的女人罢了。」
一个趋炎附势的女人怎么会心甘情愿地供他读书呢?
谢珩之牵住了我的手,温声道:「我们走吧。」
卢若望拉住了我的衣袖,直直盯着我的双眸,似乎想要找到一丝爱意的痕迹。
「沅儿,你当真一丝机会都不给我吗?」
我利索地扯回衣袖,和谢珩之并肩下山。
卢若望身子一颤,喉间发出自嘲的低笑。
我回握住谢珩之的手。
我的路绝不在身后。
*
卢若又病了,这次是卢母告诉我的。
她跪在公主府前悲声大喊,「求公主见见我儿吧!」
这是她第二次在我的府前引起轩然大波。
可这次没有一个人为她抱不平。
只因卢若望休妻和贪污的事情令百姓不耻。
这次不用我出面,百姓们便开始纷纷骂道。
「公主如今是待嫁之人,卢家的人怎么有脸来的?」
「果然有什么样的母亲就有什么样的儿子!」
听到有人说她儿子的不好,卢母双目凶狠地扑过去,狠狠咬住那人的手臂。
那人身强体壮,一把将她甩在地上。
卢母发髻尽散,但仍旧红着眼大喊:「不许骂我儿子!他可是探花郎啊!」
有人啐了一声,「什么探花郎!我看是吃软饭的贪官!」
我听着下人的传报,揉了揉额角。
「把卢老夫人送回去。」
一大把年纪了,几次三番地闹,身子骨也是硬朗。
庄云将银票妥帖放好,对着我道:「让草民去吧。」
卢母没想到会等来庄云。
她不肯走,一边哭一边道:「我要见公主,我儿子喜欢她,她就该和我儿子成婚!谢家又算什么东西?」
庄云垂下眸子,粗糙的手扶起卢母。
「谢家是名门,和公主十分相配,你儿子再好,也只是在你心里好。」
「你!」
卢母指着她,瞪大了双眼,「你个村妇,竟然敢这样对我说话。」
庄云冷眼看她,「我是村妇你也是,如今你再不走,公主府会派出府兵,你还嫌你儿子身上背的案子不够多吗?」
她脸色一白,双唇哆嗦。
「是我爱炫耀,跟人说漏了嘴,他们才查到望儿身上,如今我求公主嫁给望儿,就是在赎罪啊。」
庄云一个手刀打晕了她,背在身上挤开人群离去。
*
卢若望本该在三日前离开京城,但因为身体原因,一直拖到七天后。
浮华的京城,盛大的簪花宴,对他来说宛如一场美梦。
他又要回到那个贫瘠的蓟州小县城了。
我和谢珩之成婚那天,京城里布满了红绸。
我曾救助过的灾民自发为我祈福,他们腰间系着红绸,祝贺我与谢珩之白头到老。
我执扇遮面,余光扫过人群,看到了卢若王苍白病弱的面孔。
他几次挣脱人群,想要冲到我的面前。
却一次又一次地被护卫拉住。
最后,他不顾形象地放声大喊,脸上满是纵横的泪珠。
「沅儿,我真的后悔了,你不要和他成亲好不好!
「为什么我懂得珍惜的时候你却走了!」
他的声音在一片鞭炮声中显得尤其渺小。
最后,他筋疲力竭,再也挣扎不了,被人硬生生拖了下去。
而我的心中只有满满的喜悦。
我心爱的男子正穿着一身红衣站在我面前。
他低声道:「若你真的心属他,我会成全……」
我佯怒打断他,「谢珩之,大喜的日子你再说这些晦气的话,别逼我当众训夫!」
他愣了愣,笑弯了眉眼,紧紧握住了我的手。
「日后,随你训斥打骂,我绝不还手。」
今天是个艳阳天。
往后余生,我会一直幸福。
*
卢若望离开京城那天,守在了我回府的必经之路。
庄云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知道我爱吃桂花糕,特地亲手做了一份让我带回去。
卢若望看着糕饼油纸上的庄字,忽然咳嗽了几声,面上出现病态的红。
他苦笑一声,「我是个废人,你们离开我以后都过得很好。」
这一点我不想反驳。
他见我没有说话,接着自嘲道:「从前我若是这般看不起自己,你一定会夸赞我,让我振作。」
和谢珩之在一起后,和卢若望有关的记忆,我几乎遗忘殆尽。
他谈起从前,我脸上只有茫然。
他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问我:「沅儿,我愿意一直等你,只要你有一丝挂念我。」
我摇了摇头,「我不爱你了,一点也不爱你,如今我有爱我的夫君,怎么会怀念从前不堪的过往呢?」
他眼中祈求瞬间黯淡,嘴唇发白,艰难吐出一句。
「对不住。」
我释然一笑,没有人会在拥有幸福后还记恨从前的。
有些人和事压根不配我去恨。
「以后别来打扰我了,我和夫君很恩爱。」
卢若望苦涩一笑,拿出一块玉佩。
「我知道了。这是我的贺礼,你收下吧。」
我后退了一步,脸上满是冷淡。
「我不想和你有一丝牵扯。」
卢若望终于忍不住崩溃大哭,雪白的衣衫不断被寒风撕扯。
我径直往回走。
深情晚来,不如不至。
*
我怀孕的那天,谢珩之欣喜若狂。
他拉着全府上下为我庆祝,就连路过的狗都被塞了一个红鸡蛋。
与此同时,蓟州传来消息。
卢若望死了,朝廷需要再派下一名县令。
他死的那天,正是朝中新科进士上榜那日。
簪花宴热闹非凡,不过今年我没有再去凑这个热闹。
只是听闻我的小妹看中了今年的探花郎,红着脸为他簪了一朵宫花。
和我当年何其相似。
卢若望死的时候,身无长物,两间瓦房还漏着雨。
只是身上穿着一件洁白的衣衫,手腕上有一截红绳,枕边放置着一朵红绸宫花。
面容平静,温润如玉。
我心里有些复杂,记得从前我对他说过,他穿白色十分好看。
卢若望到死都在自己感动自己。
他一朝被磨灭了志气,便再也不愿往前看。
谢珩之搂住了我的后腰,闷声道:「你在想他?」
我摇了摇,双手覆在他的手背上。
「我只是觉得世事无常,我们要更加珍惜彼此。」
谢珩之笑了,垂首蹭了蹭我的发。
随即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腹部,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突然变了脸色。
「那个男人不会投胎到你肚子里了吧?」
我一时无言,伸手捏了捏他的脸。
时光静好,不止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