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rt 1 另一张面孔 第一章 1933年,柏林(2 / 2)

世界的凛冬 肯·福莱特 22976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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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瑟尔付了账。有外币的话,德国的一切都显得很便宜。众人正准备离开时,有个陌生人不请自来,他拉了一把椅子坐到桌子旁。来人是个圆脸上蓄着小胡子的胖男人。

他穿着一身冲锋队的制服。

罗伯特冷冷地问:“先生,我能为你效劳吗?”

“我是托马斯·马赫支队长,”马赫抓住正巧走过身边的侍者说,“给我来杯咖啡。”

侍者用求助的眼神看着罗伯特,罗伯特向他点了点头。

“我在德国警察厅的政治部工作,”马赫说,“主管柏林的情报工作。”

劳埃德轻声为母亲翻译成英语。

“我想和酒馆老板谈些私事。”马赫说。

罗伯特问他:“上个月你在哪儿就职啊?”

马赫被这个问题弄得猝不及防,不过他很快调整好了情绪:“上个月我在克罗伊茨贝格的警察局工作。”

“你在那干什么工作?”

“我负责档案。为什么这么问?”

罗伯特像早有预料似的点了点头。“这么说,你这个档案管理员改行当了柏林情报部门的主管吗?祝贺你的飞速晋升!”他转身对艾瑟尔说,“一月末,希特勒当上总理以后,他的爪牙赫尔曼·戈林【5】就把持了德国内政部的实权——领导着世界上最大的一支警察力量。戈林解雇了原来的那批警察,用纳粹代替了他们。”说完,他转身看着马赫,语带讽刺地说,“当然,我相信我们这位不请自来的客人是凭自己的本事升上来的。”

马赫脸红了,但他尽量控制着自己的脾气。“我已经说了,我想和这里的老板谈些私事。”

“明天早晨来见我吧,十点钟合适吗?”

马赫没理会他,而是自顾自地说:“我弟弟在经营餐馆。”

“啊,也许我认识他!他也叫马赫吧。经营什么餐馆?”

“他在弗里德里希斯海因经营一家面向工人的小食店。”

“那我多半没见过他。”

劳埃德不知道罗伯特如此尖刻是不是真的好。马赫为人粗鲁,不值得善待,但鲁莽顶撞却很可能给他们带来恶果。

马赫说:“我弟弟可能想买下这里。”

“和你一样,你弟弟也想飞黄腾达。”

“我们准备出两万马克盘下这里,两年付清全部款项。”

容格禁不住笑了起来。

罗伯特说:“长官,我这样跟你说吧。我是个奥地利的伯爵。二十年前,我在妈妈和姐姐生活的匈牙利拥有城堡和一大片农庄。在上次战争中,我失去了我的家人、城堡和我的全部土地,甚至连我的国家也缩水了很多。”语调中的讽刺意味不见了,罗伯特开始变得慷慨激昂起来,“来柏林的时候,我随身只带了堂兄沃尔特·冯·乌尔里希家的地址,但我还是想法开了这间酒馆。”说到这儿他哽咽了,“这是我的全部。”他停顿了一会儿,喝了些咖啡。桌边的其他人都安静下来。他恢复了常态,声音也平稳了许多:“即便你给我比这公道得多的价格——事实上你并没有——我仍然会选择拒绝,因为这等同于出卖了我的整个人生。尽管你很不友好,但我不想对你表现粗鲁。不过,无论你出什么价,我的酒馆都不会卖。”他站起身,要和马赫握手,“晚安,马赫支队长。”

马赫机械地和他握了握手,看起来很失望。他站起身,显然生气了,脸涨得通红。“我会再和你谈的。”说完便离开了酒馆。

“真是个白痴。”容格说。

沃尔特对艾瑟尔说:“看到如今是个什么世道了吗?因为穿着制服,我们就得对他唯命是从。”

让劳埃德烦心的是马赫所表现出的自信。他好像觉得能以自己出的任何价格买下这间酒馆。马赫似乎只是把罗伯特的拒绝看作一种暂时的反抗。纳粹真已经强大到这种程度了吗?

这正是奥斯瓦尔德·莫斯利和他的英国纳粹同僚希望见到的——建立一个用暴虐和鞭笞代替法律和秩序的国家。人民怎么可能这么笨呢?

他们穿上大衣、戴好帽子,跟罗伯特和容格道了别。出了酒馆,劳埃德就闻到一股烟味——不是香烟,而是别的什么。四个人上了沃尔特的宝马迪西3/15,劳埃德知道这是德国最好的车,相当于英国的奥斯汀七型车。

穿过蒂尔加登公园的时候,两辆消防车拉着警铃从宝马旁呼啸而过。“不知道哪里起火了。”沃尔特说。

过了一会儿,他们看见大树之间闪现出火光。茉黛说:“起火地点像是在议会大厦附近。”

沃尔特的语气变了。“最好去看看。”他担忧地说,然后开着车猛拐了个弯。

烟味越来越浓。劳埃德看见树顶上的火光直冲向天际。“火势可真不小。”他说。

沃尔特把车从公园路开到议会大厦和德国歌剧院之间的科尼格广场。议会大厦的火势非常猛烈,几排古典风格的窗户后面不时冒出红色和黄色的火光,中间的圆顶也被烧穿了,腾起一股股浓烟。“哦,天哪!”在劳埃德听来,沃尔特的声音十分悲愤,“上帝啊,可不能这样啊!”

他停下车,众人相继下了车。

“真是场灾难。”沃尔特说。

艾瑟尔说:“这幢漂亮的古建筑算是完了。”

“我倒不在乎建筑,”沃尔特出人意料地说,“这把火毁掉的是德国的民主制度。”

一小群人站在离他们大约五十码开外观望着这场大火。消防车已经在大厦外排成一列,消防队员手中的软管对准大火,正在通过破碎的窗玻璃朝里面喷水。几个警察在一旁无所事事地围成一圈。沃尔特上前与其中的一个警察交谈。“我是议会议员,”他说,“这把火是什么时候烧起来的?”

“一小时前,”这位警察说,“我们抓住了一个纵火嫌犯——当时他只穿了条裤子,用身上的衣服引燃了这场大火。”

“你们应该围条隔离带,”沃尔特威严地说,“让围观群众保持安全的距离。”

“好的,先生。”说着,警察便走开了。

劳埃德从众人身边溜走,接近议会大厦。消防队员已经控制住了火势:火苗小了,烟更浓了。他经过消防车,靠近议会大厦的一扇窗。大火似乎并不是非常危险,同往常一样,好奇心又胜过了他的自我保护意识。

透过窗户,他发现大火造成的破坏相当严重:墙壁和天花板都烧成了瓦砾。除了消防员,他还看见了些穿着大衣的普通人穿梭在瓦砾间,评估着火灾的损失,这些人多半是议会大厦的工作人员。劳埃德走到入口,开始爬台阶。

警察开始围隔离带的时候,两辆黑色梅赛德斯停在了议会大厦前。劳埃德饶有兴致地旁观着这一幕。后面那辆车里出来一个穿着浅色军用短大衣,戴着黑色软帽,鼻子下蓄着撮小胡子的男人。劳埃德意识到,眼前就是德国的新总理阿道夫·希特勒。

希特勒身后跟着一个穿黑色党卫军制服的高个子,他的私人保镖。随后是脚步蹒跚的约瑟夫·戈培尔【6】,憎恨犹太人的宣传部长。劳埃德在报纸上看到过这些人,所以很快就认出了他们。他饶有兴致地观察着他们,完全忘了自己所处的险境。

希特勒一步跨两个台阶,径直上楼向劳埃德走来。劳埃德一时冲动,为总理打开了大门。希特勒对他点点头,带着随员进了大楼。

劳埃德跟在他们后面往里走。没有人和他说话。希特勒的随从似乎把他当成了议会大厦的职员,而大厦里的职员把他当成了希特勒的随从。

浸湿的灰烬散发出一股臭味。希特勒和随从走过烧焦的木梁和冲水软管,留下一个个泥泞的脚印。赫尔曼·戈林裹着件驼毛大衣站在入口大厅,大腹便便,帽檐以波茨坦风格上翘着。这就是用纳粹替换了全部警察的男人,看到他,劳埃德回想起了酒馆里的对话。

戈林一看到希特勒就大喊:“这是共产党人作乱的发端!他们揭竿而起了!我们可不能坐视不管。”

劳埃德有种怪异的不真实感,像剧院里的观众,而这些大人物都像演员。

希特勒比戈林更装腔作势。“现在要采取零容忍!”他尖叫道,听起来像是在对一整个体育场的人演讲似的,“任何一个阻挡我们的人,必杀之。”他的身体因狂怒而剧烈地颤抖着,“所有共产党人一经逮捕,就地枪决。议会的共产党议员必须在今晚执行绞刑。”他看上去像是随时会爆炸。

然而所有这一切都很刻意。希特勒的恨意很像真的,但最后的爆发,是为了他们这群人自身的利益而进行的一场表演。希特勒是个演员,可以把真实感情放大给观众看。他的这番话的确起了作用,劳埃德发现,在场的人都被他动情的演讲迷住了。

戈林说:“元首,这是我们治安警察的首领鲁道夫·狄尔斯【7】,”他指着身旁精瘦的黑发男人说,“他已经逮捕了其中一个破坏分子。”

狄尔斯倒没有很激动。他平静地说:“我们逮捕了荷兰建筑工人马里努斯·范·德·鲁比。”

“他是个该死的共党分子。”戈林情绪激昂地说。

狄尔斯说:“他是荷兰共产党派来放火的。”

“我料到了。”希特勒说。

劳埃德发现,希特勒不顾事实,变着法子要把罪名扣在共产党人头上。

狄尔斯谦恭地说:“从第一次对他的审讯来看,我只能说,他显然是个疯子,没有同伙。”

“胡说!”希特勒狂叫道,“这是早就计划好的。但他们误判了,他们不知道人民已经站到了我们这边。”

戈林转身对狄尔斯说:“从这一刻开始,警察必须立刻行动起来。我们有共党分子的名单——包括议会议员、政府部门工作人员、共产党活动的组织者和积极参与者。把他们统统逮捕——就在今晚!该动用武力时要毫不手软,审讯时绝不留情。”

“遵命,长官!”狄尔斯说。

劳埃德意识到,沃尔特有理由担心。议会大厦的火灾正是纳粹一直在找的导火索。他们不想听到大火是某个疯子造成的说法。他们希望这是共产党的阴谋,以便把共产党人一网打尽。

戈林嫌恶地看着鞋上的泥泞。“元首,我的官邸离这里很近,但幸运地没有被这场大火殃及,”他说,“我们是否要移步过去呢?”

“好啊,我们要讨论很多事呢!”

劳埃德扶住门,让他们出去。车开走以后,他跨过警察围起的隔离带,走到母亲和冯·乌尔里希夫妇身边。

艾瑟尔问:“劳埃德!你到底去哪儿了?我都快担心死了!”

“我进了议会大厦。”他说。

“什么?你是怎么进去的?”

“没人拦我,我就自己进去了。里面已经乱成一团了。”

母亲愤怒地挥了挥手。“他从不知道什么叫害怕。”她说。

“我见到了阿道夫·希特勒。”

沃尔特问:“他说什么了吗?”

“他说这把火是共产党放的,马上将展开对共产党人的镇压。”

“愿主保佑我们。”沃尔特说。

托马斯·马赫还在为罗伯特·冯·乌尔里希的冷嘲热讽而深感受伤。“和你一样,你弟弟也想飞黄腾达。”罗伯特·冯·乌尔里希说。

马赫真希望当时能对他这样说:“为什么不呢?你这头猪,我们一点儿不比你差。”他渴望着报复。但这些天他一直很忙,没有时间来处理这件事。

德国秘密警察总部位于政府办公区阿布尔雷希特王子大街八号,一幢优雅的古典式大楼内。每次走进大门,马赫都会情不自禁地为之自豪。

这是个让人激动的时刻。议会大厦火灾发生后的二十四小时之内,四千多名共产党人遭到逮捕,每个小时都有更多的共产党人被捕。德国就像扫除了瘟疫,马赫觉得柏林的空气比以往更清新了。

但警察局的档案还没做到实时更新。人们经常会搬家,竞选有输有赢,也会造成一些人事上的变更,老人去世,年轻人就会顶替他们的位置。马赫掌管的团队负责档案的更新工作,需要记录新出现的名字和变更的地址。他很擅长做这种事。他喜欢登记名册、图书目录、街区地图,以及剪报这类带有列表性质的东西。马赫的才能在靠毒打让嫌犯招供的克罗伊茨贝格警察局没有受到重视,他希望能在这里被重用。他不反感殴打嫌疑人。在大楼后侧的办公室里,他经常能听见地下室里男男女女被折磨得大叫的声音,但他并不为此感到困扰。他们是变节者、敌对分子和革命者,再怎么折磨都不过分。他们的反抗玷污了德国,给他们机会,他们只会把德国变得更糟。他一点儿都不同情这些人。他只希望罗伯特·冯·乌尔里希也能在这些人中间,哀号着乞求他怜悯。

3月2日,星期四晚上八点,他终于等到了对罗伯特进行彻查的机会。

他让手下回了家,自己把更新的共党分子名单送到楼上,他的上司,刑事检察官克雷格林恩那里。然后他回到办公室,开始翻找档案。

马赫不急着回家。他一个人住。不安分的妻子早就跟人私奔了,是马赫弟弟餐馆里的侍者,她说她想要自由。她没给他生过孩子。

马赫开始梳理文件。

他已经调查到,罗伯特·冯·乌尔里希曾经于1923年加入纳粹党,但在两年后脱党了。这件事本身说明不了什么,马赫需要更多的证据。

这里的文件系统并不像他希望的那样条理清晰。说到底,他对德国警察的整套体制都非常失望。据说戈林也对警察体制不满意,计划把警察局的政治部门和情报部门剥离,组成一个更有效的秘密警察系统。马赫觉得这个主意很棒。

他翻找了一阵,但在罪案记录中实在找不到罗伯特·冯·乌尔里希的蛛丝马迹。也许这不能归因于原有体制的低效率。罗伯特的确有可能是无可指摘的。作为奥地利的伯爵,他不可能是犹太人或共党分子。他可以指责罗伯特的堂兄是个社会民主党人。但这不是个罪名——至少到现在还不是。

马赫意识到,自己应该在接近罗伯特之前就完成调查。但他在尚未完全掌握罗伯特的底细之前就接近了他。他应该早点意识到自己犯错了。结果还被对方奚落和嘲讽了,他觉得很丢脸。好在他还能争回这个面子。

马赫开始检查房间后面一个落满灰尘的纸板箱,里面堆放着杂乱的档案。

冯·乌尔里希的名字仍旧没有出现在这些档案里,但少了份文件。

根据钉在纸板箱内侧的文件列表,档案里应该有份长达一百一十七页的“风化场所”名单。这份名单似乎是对柏林夜总会的一次调查所取得的成果。马赫能猜到这份文件的用途:希特勒当上总理以后,警察们就开始逐一关闭这些场所了。他们一定是拿着这份名单按图索骥的。

马赫上了楼。克雷格林恩正在向身着制服的警察介绍情况,他们即将突袭共产党人及其党羽的住处,正是马赫刚更新过的地址。

马赫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上司的讲话。克雷格林恩不是纳粹党员,不太敢得罪这个冲锋队员。马赫说:“我正在找‘风化场所’这份文件。”

克雷格林恩似乎很恼怒,但还是耐着性子。“在茶几上,”他说,“你自己去拿吧。”

马赫拿走文件,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名单是五年前整理的。上面罗列了当时还在经营的夜总会和它们举办的活动:赌博、裸露的表演、卖淫、贩毒、同性恋,以及其他有悖伦理的活动。这份文件罗列了夜总会老板和投资人,以及雇员和常客的名单。马赫耐心地查看着每一行:罗伯特·冯·乌尔里希也许是毒虫或嫖客之一呢。

柏林以同性恋俱乐部流行而著称。马赫疲惫地看着“粉红拖鞋”夜总会下冗长的客人名单,“粉红拖鞋”是个男人和男人跳舞的夜总会,穿着女性服装的男歌手在台上唱歌,是个鱼龙混杂的下流之地。马赫心想,这份工作有时也挺让人烦的。

他的手指沿着名单往下滑,终于找到了罗伯特·冯·乌尔里希这个名字。

他满意地叹了口气。

继续往下看,他又发现了容格·施莱彻的名字。

“不错,不错,”他说,“看你们还怎么说风凉话!”

再次见到沃尔特和茉黛时,劳埃德发现他们更生气——而且,更恐惧了。

3月4日,又是星期六,也是选举前夜,艾瑟尔和劳埃德专程赶来,准备参加沃尔特组织的社会民主党竞选前集会。开会前,他们在米特区冯·乌尔里希家共进了午餐。

乌尔里希家的房子建于19世纪,房间宽敞,窗子很大,不过家具都破旧了。午饭很简单——加了土豆和卷心菜的猪排,不过有瓶很好的红酒。从沃尔特和茉黛的言谈间可以得知,他们似乎过得很窘迫,显然不如他们的父辈,但好在还不至于挨饿。

但他们已经被吓坏了。

通过说服年迈总统保罗·冯·兴登堡签署《议会大厦纵火案紧急法令》,纳粹得到了逮捕和折磨政敌的正式授权,尽管他们很久以前就开始这样做了。“从周一晚上到现在,有两千人遭到了逮捕,”沃尔特的声音颤抖着,“除了共产党人,还有纳粹口中所谓的‘共党同情分子’。”

“也就是所有他们不喜欢的人。”茉黛说。

艾瑟尔说:“这样的选举怎么可能民主公正呢?”

“我们必须奋力抗争,”沃尔特说,“如果不能在选举中奋战一场,只会助长纳粹的气焰。”

劳埃德不耐烦地说:“你们何时才能接受事实,面对面地对他们进行还击呢?你们仍然觉得以暴制暴是错误的吗?”

“当然是错误的,”茉黛说,“和平抵抗是我们唯一的出路。”

沃尔特说:“社会民主党有一支名为‘帝国战旗’的武装力量,但实力非常弱。一小部分社会民主党人主张用武力和纳粹抗争,但他们的意见被否决了。”

茉黛说:“劳埃德,记住,警察和军队都站在纳粹那边了。”

沃尔特看了看怀表:“我们该出发了。”

茉黛突然问:“沃尔特,为什么不取消这次集会呢?”

沃尔特吃惊地看着她:“已经卖出七百张门票了。”

“管那些门票做什么,”茉黛说,“我担心的是你。”

“别担心,座席都谨慎地分配出去了,会议厅里没有破坏分子。”

劳埃德也不能肯定,沃尔特是不是就像看上去那样镇定。

沃尔特说:“无论如何,我都不能让愿意参加民主政治集会的普通民众失望。这些人是我们仅剩不多的希望了。”

“你是对的。”茉黛说。她转向艾瑟尔:“但你和劳埃德或许应该留在家里。尽管沃尔特这么说,但那里也很危险,你们是外国人,不应该去冒不必要的风险。”

“社会民主是国际性的风潮,”艾瑟尔坚持,“和你丈夫一样,我很感激你的关心。但我这次来就想亲眼见证德国的政治变革,绝对不能错过。”

“好吧,但孩子们不能去。”茉黛说。

她的儿子埃里克说:“我才不想去呢。”

卡拉看起来有点失望,但她什么都没说。

茉黛、艾瑟尔和劳埃德一起坐进了沃尔特的小汽车。劳埃德很紧张,但也很兴奋。他的政治洞察力比他在伦敦的所有朋友都强。即便现场发生争斗,他也不害怕。

汽车向东行进,穿过亚历山大广场,进入一个满是简陋房屋和小店的社区,其中一些商店的标牌用的是希伯来语。社会民主党是工人阶级的政党,但和英国的劳动党一样,社会民主党也有一些富有的支持者。沃尔特·冯·乌尔里希就是少数上层阶级中的一位。

汽车停在一处入口,顶棚上标着“人民剧院”。外面已经开始排队了。沃尔特穿过人行道走到剧院门口,朝等待的人群挥了挥手,立即得到了一阵欢呼。劳埃德一行跟在他身后进入剧院。

沃尔特和一个神情严肃、看起来不过十八岁的青年握了握手。“这是威廉·伏龙芝,本地社会民主党支部的负责人。”伏龙芝少年老成,穿着十年前流行的带纽扣口袋的夹克。

他向沃尔特演示了把门从里边锁住的方法。“观众们入座以后,我们就上锁,不让制造麻烦的人进来。”伏龙芝说。

“很好,”沃尔特说,“就这么办。”

伏龙芝把他们引入剧院礼堂。沃尔特走上舞台,和另外几位已经到场的候选人打了招呼。参加集会的民众开始入场,就坐。伏龙芝把茉黛、艾瑟尔和劳埃德带到预留的前排座席。

两个男孩走上来。年纪小的一个看上去只有十四岁,却长得比劳埃德还高,他谦逊地和茉黛打了个招呼,然后鞠了一躬。茉黛转身对艾瑟尔说:“这是我朋友莫妮卡的儿子,沃纳·弗兰克。”然后她转向沃纳:“你父亲知道你来这儿吗?”

“是的——他让我亲眼见证一下社会民主党究竟是什么样的。”

“作为一个纳粹,他还是挺开明的。”

劳埃德觉得,对一个十四岁的孩子来说,这样对话过于严厉了,但沃纳的应对相当精彩。“我父亲并不是真的相信纳粹主义,只是觉得希特勒会对德国的商业有益。”

威廉·伏龙芝激烈地反驳道:“把几千个人投进监狱也算是有利吗?除了施暴,他们什么都不做!”

沃纳说:“我同意你的观点,但希特勒的镇压受到了社会各界的欢迎。”

“人们觉得希特勒正把他们从一场布尔什维克革命中解救出来,”伏龙芝说,“纳粹试图使人们相信,共产党人正集中力量,准备在城镇和村庄杀人、放火、投毒。”

比沃纳大一点的矮个子男孩说:“把人们送进地下室,用棍棒打碎人骨头的不是共产党,而是那些冲锋队员。”他带着一点口音,劳埃德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

沃纳说:“抱歉,我忘记向你们介绍了,这是弗拉基米尔·别斯科夫。他参加了我们学校的童子军,大家都叫他沃洛佳。”

劳埃德站起身,和他握了握手。沃洛佳和劳埃德差不多大,长着一双碧蓝的眼睛,非常英俊。

伏龙芝说:“我认识弗拉基米尔·别斯科夫,我也是童子军的成员。”

沃洛佳说:“威廉·伏龙芝是学校里的天才——他的物理、化学和数学都是第一名。”

“没错。”沃纳说。

茉黛盯着沃洛佳问:“你姓别斯科夫?你的父亲是格雷戈里吗?”

“是的,乌尔里希太太。他是苏俄使馆的军事参赞。”

看来沃洛佳是俄国人。他能毫不困难地说德语,这让劳埃德有点羡慕。显然因为他住在这里。

“我和你的父母很熟。”茉黛对沃洛佳说。劳埃德知道,茉黛认识柏林的所有外交官,这是她工作的一部分。

伏龙芝看了看表说:“快开始了。”他走上台,让观众们遵守秩序。

剧院里安静下来。

伏龙芝宣布,几位候选人将发表演讲,并接受观众们的提问。接着他补充道,门票只提供给了社会民主党党员,大门也已经锁上了。既然都是朋友,大家完全可以畅所欲言。

这不是民主,更像是个秘密社团的集会,劳埃德心想。

沃尔特首先发言。根据劳埃德的观察,他不是那种蛊惑民心的政客,说话时不用夸张的辞藻。但他很会恭维人,他告诉观众,他们都是见多识广、深谙复杂政治局势的聪明人。

沃尔特演讲了没几分钟,一个冲锋队员就冲上台。

劳埃德轻声骂了一句。他是怎么进来的?这人是从舞台侧面上来的,一定有人为他打开了后台的门。

冲上台的是个留着军人寸头的壮汉。他走到舞台前方大声咆哮:“这是场煽动型集会,共产党员和破坏分子在今天的德国不受欢迎,集会必须立即结束。”

壮汉旁若无人的傲慢态度激怒了劳埃德。他真想把这个大白痴弄上拳台好好教训一顿。

威廉·伏龙芝跳起来,站在闯入者面前,对他怒吼道:“你这个暴徒,快从这儿滚出去!”

冲锋队员狠狠地推了他一下。伏龙芝跌跌撞撞地后退了几步,摔倒在地。

观众们站了起来,有的愤怒咆哮,有的则惊恐尖叫。

更多的冲锋队员从舞台后侧出来了。

劳埃德灰心地想,这些浑蛋精心策划了这一切。

冲撞伏龙芝的家伙大声喊:“滚出去!”其他冲锋队员跟着起哄:“滚,滚,快点滚!”舞台上的冲锋队员越来越多,已经不下二十人了。有的手持警棍,有的拿着随手找到的棍棒,劳埃德发现其中有曲棍球棒、长柄大锤,甚至还有椅子腿。他们在舞台上上蹿下跳,一边大呼小叫,一边比划着手里的武器。劳埃德很确定,他们马上就要开始打人了。

他站起身,不假思索地和沃纳、沃洛佳一起在艾瑟尔和茉黛的面前组成了一道人墙。

一半的观众急欲离开,另一半观众则叫嚷着朝入侵者挥起了拳头。试图离开剧院的人们互相推攘,爆发了小规模的冲突,大多数女人都在哭。

沃尔特在舞台上抓住讲台大喊:“请大家保持冷静,不要乱!”大多数人都没听见他的话,听见的也只当耳旁风。

冲锋队员纷纷跳下舞台,混入人群。劳埃德拉起母亲的手。沃纳同样拉起了茉黛的手,他们朝最近的出口跑。但这时,所有的出口都堵上了,拥挤着急欲离开的人群。对此,威吓观众离开的冲锋队员却无动于衷。

闯入者都是些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观众里却有妇女和老人。劳埃德想反抗,但他意识到这不是个好主意。

一个戴着军用钢盔的冲锋队员用肩膀撞击劳埃德,他朝前打了个趔趄,撞在母亲身上。劳埃德极力克制,不和冲锋队员正面冲突,他先要保护好母亲。

一个手持警棍、满脸雀斑的少年在沃纳背后用力推搡,大声喊:“出去,快滚出去!”沃纳飞快转身,朝他逼近一步:“法西斯猪猡,不许你碰我!”这个年轻的冲锋队员一下子僵住了,露出惊慌的神色,似乎没料到会有人反抗。

沃纳转回身,和劳埃德一样把注意力集中在保护两位母亲上面。然而,领头的壮汉听见了他们的对话,他大嚷道:“你叫谁是猪啊?”他冲向沃纳,一拳打中了沃纳的后脑勺。这一拳太快,目标又太弱小,沃纳大叫了一声,向前踉跄了几步。

沃洛佳冲到两人之间,朝壮汉的脸上来了两拳。劳埃德羡慕沃洛佳的快拳,但很快把注意力转移到保护母亲的任务上。不一会儿,他和沃纳把两位母亲送到门口,设法把她们在门厅安顿下来。这里没人推撞,也没有暴力——因为没有冲锋队员。

母亲们脱险了以后,劳埃德和沃纳回头看向剧院礼堂。

沃洛佳正在和那个壮汉搏斗,但有点力不从心。他不断地击打着对方的脸和身体,但没起多大效果,壮汉像躲避烦人的苍蝇一样轻易地躲过了沃洛佳的进攻。尽管人高马大,动作迟缓,但他两记重拳分别击中沃洛佳的前胸和脑袋,把他打得踉踉跄跄。壮汉收回拳头,准备给沃洛佳重重一击,劳埃德觉得这一击很可能会要了沃洛佳的命。

这时,在舞台上的沃尔特飞扑过来,骑在壮汉的背上。劳埃德差点欢呼起来。沃尔特和壮汉交缠着四肢摔倒在地,沃洛佳暂时得救了。

方才推挤沃纳的雀斑少年威吓着试图离开的人们,用警棍击打着他们的背和头部。“你他妈个懦夫!”劳埃德狂叫着朝他奔去。但沃纳冲在了前面,他挤过劳埃德,抓住警棍,想把它从少年手上抢下来。

戴着钢盔的年长冲锋队员加入了这场混战,他用鹤嘴锄柄狠狠地击打沃纳。劳埃德上前一步,给了他一记直拳,这一拳正好落在了对方的左眼旁。

对方是个退役老兵,可不是这么容易退缩的。他转过身,用棍子击打劳埃德。劳埃德轻易地躲过棍棒,又给了他两拳。他的拳头依然落在对方的眼睛四周,皮都打破了。但头盔护住了对方的脑袋,使得劳埃德的左勾拳完全没了用武之地。他把拳头绕过对方所持的鹤嘴锄柄,再次击打对手的面部。老兵放弃了抵抗,鲜血从眼睛周围的伤口涌出来。

劳埃德朝四处看了看,发现社会民主党人开始还击了,心里涌起一股原始的快意。大多数观众都已经离开了大厅,留下的都是青壮年。他们拿起椅凳,朝冲锋队员们扑去。这样的年轻人有几十个。

背后突如其来的狠狠一击使劳埃德直冒金星。他回过头,看见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男孩正举起块木头要对他再来一下。劳埃德上前,朝对方的肚子狠狠地来了两下,先是记右勾拳,然后又来了记左勾拳。对方喘着粗气,放下了手里的木头。劳埃德趁势在对方的下巴上来了记上勾拳,男孩一下子晕了过去。

劳埃德揉着后脑勺。他被打得很痛,好在没有流血。

劳埃德的指节破了皮,在流血。他弯下腰,拿起了被男孩丢弃的那块木头。

再次观察四周的时候,他欣慰地发现一些冲锋队员已经撤走了。他们爬上舞台,消失在侧面,多半是想从来时的舞台侧门退出去。

惹起这场群斗的壮汉倒在地上,像是脱臼一样抓着自己的膝盖。威廉·伏龙芝站在他面前,用木头铲子一次次地击打着他,用对方惹起纷争时的用词一遍遍大声重复地说:“你们在当今的德国是不受欢迎的!”无助的壮汉想躲开,但伏龙芝不依不饶地继续追打,几个冲锋队员见势不妙,连忙拽起壮汉的胳膊把他拖走了。

伏龙芝放了他们。

我们打赢了?劳埃德越想越兴奋。可能是吧。

年轻人把剩下的几个冲锋队员赶上台后停了下来。他们大声叫骂,看着冲锋队员消失在舞台侧面。

劳埃德看着其他人。沃洛佳脸肿了,一个眼睛闭合着。沃纳的外套被撕破了,一块布料从衣服上垂了下来。沃尔特坐在舞台正前方的第一排,正呼吸急促地揉着自己的胳膊。伏龙芝用力一掷,手上的铲子从空着的座椅上方飞向礼堂后面。

十四岁的沃纳到底还是个孩子,他兴奋地说:“我们打败他们了,不是吗?”

劳埃德露齿一笑:“是的,我们做到了。”

沃洛佳抱住伏龙芝的肩膀说:“对一群学校里出来的娃娃来说已经很不错了,对吗?”

沃尔特说:“集会却中断了。”

胜利感被打消,年轻人们愤恨地看着沃尔特。

沃尔特看上去很生气。“孩子们,现实一点。我们的支持者都被那些人吓跑了。他们何时才敢来参加政治集会啊?纳粹摆明了态度。除了他们自己的政治集会,参加其他政党的集会都会有危险。今天真正的失败者是整个德国。”

沃纳对沃洛佳说:“我恨那些该死的冲锋队员。我想我也许会加入你们的共产党。”

沃洛佳用碧蓝的眼睛盯了他一会儿,然后低声对他说:“如果真想反抗纳粹,你或许可以做更有意义的事情。”

劳埃德不明白沃洛佳的这番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茉黛和艾瑟尔跑回了礼堂,两人几乎同时开口,如释重负地又哭又笑。被她们一折腾,劳埃德就忘了沃洛佳的那番话,以后也没再想起过。

四天后,埃里克·冯·乌尔里希穿着希特勒青年团【8】的制服回到家。

他觉得自己像个王子。

埃里克穿着冲锋队员的棕色衬衫,胳膊上绑着纳粹十字袖章。他还戴着他们的黑色领带,穿着他们的黑色短裤。他以为自己是献身于祖国的爱国战士,但最终不过是犯罪团伙中的一员。

这比支持赫塔队的感觉还要好,那是柏林人最爱的一支足球队。星期六不参加政治集会时,沃尔特经常带他看赫塔队的比赛。两件事都给埃里克一种跟众人在一起同仇敌忾的感觉。

但赫塔队有时会输球,而输球会让他回家后感到很落寞。

纳粹没有输过。

埃里克害怕父亲看到这身制服会责备他。父母和时代的步调不一致,让他很气愤。所有他的同龄人都加入了希特勒青年团。他们一起运动、唱歌,一起在田野和城郊的森林里尽情探险。他们是聪明、健康、诚实、做事有实效的年轻一代。

埃里克非常担心将来某一天也许要参战——像爷爷和父亲那样上战场打仗——他希望自己能为那一刻做好准备,成为一个训练有素、纪律严明、积极进取的德意志战士。

纳粹讨厌共产党,但父亲和母亲也是。所以就算纳粹讨厌犹太人,那又怎么样呢?冯·乌尔里希一家又不是犹太人。他们为什么要在意?但是父亲和母亲固执地不肯加入纳粹党。算了,埃里克受够了,决定违抗父母的意愿。

他还是很害怕。

和以往一样,埃里克和卡拉放学了,但父母都还没回家。艾达一边为他们端上茶点,一边噘着嘴,用责备的眼神看着埃里克,但她只是说:“你们得自己收拾桌子——我头很疼,这就要去躺一会儿。”

卡拉很担心:“这是你常要去看医生的原因吗?”

艾达犹豫了一下才回答:“是的,没错。”

她显然在隐瞒着什么事情。艾达生病了,还为此撒谎了,这个念头让埃里克很不安。艾达一直都对他很好。他永远不会像卡拉那样向艾达表达自己的爱,但他其实比表面上更爱她。

卡拉也很挂念艾达的身体:“希望你很快能好起来。”

卡拉最近越来越成熟了,这让埃里克非常困惑。尽管比她大两岁,但很多时候他仍然感到自己像个孩子,而卡拉却时常表现得像个大人。

艾达宽慰他们说:“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埃里克吃了些面包。艾达离开餐厅以后,他嚼着面包对卡拉说:“我在初级组,但十四岁以后就会升级。”

卡拉说:“爸爸会暴跳如雷的,你疯了吗?”

“李普曼先生说,爸爸会惹上麻烦的,如果他坚持要我离开青年团。”

“哦,太妙了。”卡拉说。她话里凌厉的讽刺意味,时不时会刺痛埃里克。“所以,你是准备让爸爸和纳粹干上一仗了。”卡拉嘲讽地说,“真是个好主意,你太为我们这个家着想了。”

埃里克醒悟了。他从来没从这个角度想过。“除了法国人方丹和犹太男孩洛特曼,班里的其他男生都是希特勒青年团的成员,你让我怎么办?”他负气地说。

卡拉往面包上抹了点鱼酱。“为什么你要和别人一样呢?”她问,“他们大多数人都很笨。你曾经说过,鲁迪·洛特曼是班上最聪明的男生。”

“我才不要和他们一伙呢!”埃里克叫喊道,他急哭了,这让他有点窘迫,“为什么我要和没人喜欢的孩子在一起玩呢?”正是这一点给了他反抗父亲的勇气——他再也受不了了,当所有德国男孩都穿着制服在操场上玩时,他接受不了自己和犹太人及外国人一起走出学校。

这时,他俩都听到了一声哭喊。

埃里克看着卡拉问:“是什么声音?”

卡拉皱着眉:“我想应该是艾达。”

接着他们听见了更清晰的一声:“救命!”

埃里克站起身,但卡拉抢在了他前面。他跟着她。艾达的房间在地下室。他们奔下楼梯,跑进艾达的小卧室。

靠墙摆着一张狭小的单人床。艾达躺在床上,面容痛苦地扭曲着。她的裙子湿透了,地上有一摊水。埃里克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小便失禁了吗?太吓人了。家里没有其他成年人。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卡拉也很害怕——从她的表情就能看出这一点——但她并没有慌了手脚。她说:“艾达,你到底是怎么了?”她的声音出奇地平静。

“我的羊水破了。”艾达说。

埃里克不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卡拉也是。“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她说。

“我是说我要生孩子了。”

“你怀孕了吗?”卡拉吃惊地问。

埃里克说:“可你还没结婚啊!”

卡拉生气地说:“埃里克,快闭嘴——你难道连这种事都不懂吗?”

他当然知道,女人不结婚也能生小孩——但艾达不能!

“这是你上星期看医生的原因,是不是?”卡拉问艾达。

艾达点了点头。

埃里克仍然尝试着理解目前的局面。“你觉得爸爸妈妈知道这件事吗?”

“当然知道,他们只是没告诉我们罢了。拿条毛巾来。”

“毛巾在哪里?”

“在楼梯口的晾衣橱里。”

“要干净的吗?”

“当然要干净的!”

埃里克跑上楼,拿了一条白色的小毛巾,又跑下来。

“这条不太合适。”卡拉说,但她还是接了过去,擦干了艾达的双腿。

艾达说:“我马上就要生了,我知道,但不知道该怎么办。”说着她哭了起来。

埃里克看着卡拉。现在她说了算。这和年龄没有关系——他只能按卡拉的指令行事。卡拉在这样的紧急关头能保持镇定。但他能感觉到她也很害怕,不像外表那样坚强。埃里克觉得卡拉每一刻都有可能崩溃。

卡拉转身对埃里克说:“把洛特曼医生叫来,”她说,“你知道他的诊所在哪儿。”

这个任务自己完全能对付,埃里克轻松了许多。这时他想到了一个潜在的问题:“如果他不在呢?”

“白痴,问洛特曼夫人该怎么办啊!”卡拉说,“快去——跑!”

埃里克很高兴能离开地下室。里面发生的事情既神秘,又让人恐惧。他一步三个台阶地奔上楼梯,飞一般冲出了门。埃里克至少还知道该怎么跑。

洛特曼医生的诊所离他家有半英里远。埃里克一路飞奔。他一边跑一边想着艾达的事。谁是她孩子的父亲?他记得去年夏天艾达曾和保罗·胡贝尔看过几场电影。他们在一起睡觉了吗?他们一定睡过了!埃里克和朋友们经常谈到性,但完全不了解两性关系。艾达和保罗在哪儿睡的呢?不可能在电影院吧?难道两个人不需要躺下吗?埃里克困惑极了。

洛特曼医生的诊所在贫民区的一条小街上。埃里克常听母亲说,洛特曼是位好医生,治疗了许多付不起高昂诊费的工人兄弟。诊所在一楼,有接待室和诊疗室,医生一家住在二楼。

诊所外面停着一辆绿色的欧宝四系车,这种外形丑陋的双人座小车常被人称为“三条腿青蛙”。

诊所前门没有锁,埃里克喘着粗气走进门,进了接待室。一个老人在角落里大声咳嗽,还有个带着孩子的年轻女子。“有人吗?”埃里克喊,“洛特曼医生在吗?”

医生的妻子走出诊疗室。汉尼洛尔·洛特曼是个五官端正的高个子美女,她严厉地看了埃里克一眼。“你怎么敢穿着这套制服上这儿来?”她责问道。

埃里克愣住了。洛特曼夫人不是犹太人,但她丈夫是——埃里克在忙乱中忘了这一点。“我们家的女仆快生了!”他说。

“你想让犹太医生帮你吗?”

埃里克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他完全没想过,纳粹对犹太人的压迫会换来犹太人的反击。但他很快就明白洛特曼夫人的理由很充分。既然冲锋队员在大肆叫嚣要杀死犹太人,那犹太医生为何还要帮助他们雅利安人呢?

他不知该怎么办了。附近还有许多别的医生,但埃里克不知道他们的诊所在哪儿,也不知道他们肯不肯帮助一个陌生人。“我妹妹让我来的。”他底气不足地说。

“卡拉比你懂事多了。”

“艾达说她的羊水破了。”埃里克不知道“羊水”是什么意思,但他知道这个词很重要。

洛特曼夫人瞪了他一眼,返回诊疗室。

角落里的老人咕哝了一声。“我们始终是一群肮脏的犹太人,除非你们需要我们帮忙!”他说,“‘洛特曼医生,你快来吧’‘科赫律师,你怎么看?’‘古德曼先生,借我一百马克好吗?’”说到这儿,老人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一个十六岁左右的女孩从走廊里走了进来。埃里克心想,她一定是洛特曼夫妇的女儿伊娃。他好几年没见过伊娃了。她的胸部开始发育了,但还是矮墩墩的,长相普通。伊娃问他:“你父亲让你加入希特勒青年团的吗?”

“他不知道这件事。”埃里克说。

“小不点儿,”伊娃说,“这下你麻烦了。”

埃里克把目光移向诊疗室的门。“你觉得你爸爸会去我家吗?”他问,“你妈妈对我很凶。”

“他肯定会去。”伊娃说,“只要有人生病,他就会竭尽全力治疗。”接着她语带轻蔑地说,“无论种族和党派,他都以病人为先,我们可不是纳粹!”说完她走出了接待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