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rt 2 流血的季节 第八章 1941年,柏林(2 / 2)

世界的凛冬 肯·福莱特 20034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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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蠢蛋,闭上你的嘴!”马赫厉声说。

沃纳拼命掩饰自己的恐惧:“老天,我犯下了什么过错?”

“别兜圈子套我的话,让你讲话的时候,你才能说话。”

“听您的。”

“从现在起,不准再询问有关你弟弟阿克谢尔的任何问题,听明白没有?”

马赫惊奇地发现,沃纳的表情中闪过了一丝宽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还有比询问弟弟的死因更严重的事情没有被揭穿吗?沃纳参与了其他的破坏活动吗?

也许不是,再三考虑之后马赫这样想。沃纳多半是为没有遭到逮捕被送到阿尔布雷希特王子大街而感到庆幸吧。

沃纳没有完全被吓倒。他鼓起勇气说:“为什么不能让我知道弟弟的真实死因呢?”

“我已经告诉过你,别再问问题了。之所以对你这么客气是因为你父亲是纳粹的一个老朋友。如果没有这层因素的话,你就在我的办公室里了。”这是句所有德国人都怕的威胁。

“感谢您的容忍,”沃纳尽力保持着最后的一点尊严,“我只是想知道谁为了什么杀害了我的弟弟。”

“无论做什么,你都得不到进一步的消息。再多问的话,你很可能被以叛国罪论处。”

“看到你以后,就无须多问了。一切一目了然了,先前我最坏的猜想就是事实。”

“终止你的煽动行为,不然有你好看的。”

沃纳愤怒地看了马赫一眼,但什么话都没说。

马赫说:“不听劝的话,多恩将军会得知你的忠诚性有问题。”沃纳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如果空军部的上司对沃纳的忠诚产生怀疑的话,他会马上丢掉柏林的舒适工作,被送到法国北部某个机场的营房里。

沃纳的表情没有刚才那么愤怒了,他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中。

马赫站起身,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多恩将军显然找到了一个聪明能干的助手,”他说,“选择正确的话,你可以继续这里的工作。”说完,他离开了沃纳的办公室。

马赫并不十分满意。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成功地击垮沃纳的意志力。他感觉到了沃纳身上存留的抗争意志。

他把思绪转到奥赫牧师身上。牧师需要用一种完全不同的处理方式。回到盖世太保总部以后,他把莱茵霍尔德·瓦格纳、克劳斯·里特尔和冈瑟·施奈德召到了一起。四人上了一辆黑色的梅赛德斯260D。因为柏林的出租车都是这个车型,盖世太保平时都喜欢开这款车出去抓人。纳粹刚开始掌权的时候,盖世太保总爱耀武扬威,让公众看到他们对付反对派的残忍手段。但现在,公众已经被他们吓怕了,明目张胆地使用武力只会带来一些负面影响。因此,他们现在不再那么明目张胆地抓人了,而是找一些法律上说得过去的理由,秘密地逮捕人。

他们把车开到米特区新教大教堂边的奥赫家。和沃纳觉得能得到父亲的保护一样,奥赫也许觉得教会能保护他。他会知道他的想法完全错了。

马赫按响了门铃。放在过去,他们会一脚把门踢开,给人以震撼的效果。

女仆开了门。马赫带着随从走进铺着厚厚地毯、亮着灯的玄关。“你的主人在哪儿?”马赫和颜悦色地问女仆。

他没有发出威胁,但女仆已经被他吓傻了。“在书房里。”她指着一扇门说。

马赫对瓦格纳下令:“把女人和孩子集中到隔壁房间。”

奥赫打开书房的门,皱眉看着玄关处的来人。“怎么回事?”他愤愤不平地问。

马赫朝奥赫径直走了过去,奥赫只能后退一步,让他进入书房。这是个装饰舒适的小房间,书房里放着一张带有皮面的书桌和几个放满了宗教文献的书架。“把门关上。”马赫说。

不情愿地关上门以后,奥赫对马赫说:“你最好对闯进我家做个合理的解释。”

“闭上你的狗嘴,坐下。”马赫说。

奥赫惊呆了。从小到大就没人对他说“闭嘴”。就算是警察,见到他也会礼让三分。纳粹不管这一套,他们才不讲这种虚假的礼仪呢。

“这是一种不敬。”奥赫总算说了句话。接着他就坐下了。

书房外传来女人凄厉的抗议声:多半是牧师的老婆。奥赫的脸一下变得刷白,立刻站了起来。

马赫把他推到椅子上。“乖乖坐好!”

奥赫是壮汉,比马赫高出许多,但他并没有反抗。

马赫最喜欢看不可一世的家伙突然被恐惧击垮的一刻。

“你是谁?”奥赫问他。

马赫从来不把自己的身份泄露给这些人。对方可以猜,但是不让人知道可以营造出更大的恐惧感。之后万一有人问起执行任务的情况,组里的人都会众口一词地说,他们起先就亮明了警察的身份,给对方看了自己的警徽。

他走出书房。他的三个手下正在把孩子们往客厅里赶。马赫让莱茵霍尔德·瓦格纳走进书房,把奥赫扣在那里,然后跟着孩子们进入客厅。

客厅的窗前挂着花布窗帘,壁炉架上放着全家福照片,客厅正中摆着两只包有格子布背套的皮椅。这是一个环境舒适的温馨家庭。这种人为何不对帝国忠诚,去管其他人的事情呢?

女仆站在窗边掩着嘴,似乎在强忍着不哭。四个孩子围拢在奥赫三十多岁、体格健硕的妻子身边。她手里还抱着个一两岁大的金色卷发的小女孩。

马赫拍了拍小女孩的头。“她叫什么名字?”他问。

奥赫夫人吓坏了。她轻声说:“她叫莱索洛特,你们想干什么?”

“小莱索洛特,让托马斯叔叔抱抱。”马赫伸出手臂。

“不行!”奥赫夫人大喊。她紧抓住女儿,然后转过身去。

莱索洛特开始大哭。

马赫向克劳斯·里特尔点了点头。

里特尔从后面抱住奥赫夫人,扳住她的胳膊,迫使她放下婴儿。马赫在莱索洛特坠地前接住了她。莱索洛特像条鱼一样在马赫手里扭动,但只能使马赫抓得更紧。莱索洛特哭得更响了。

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冲向马赫,用拳头无助地击打着他。是时候教导他惧怕权威了。马赫把莱索洛特放在左侧的大腿上,用右手拎起男孩的衬衫领子,准确地把他扔在客厅另一边的皮椅子上。男孩恐惧得大声叫,奥赫夫人也惊声尖叫。皮椅往后倒,男孩跌落在地。他没受什么伤,但哭了起来。

马赫抱着莱索洛特走出客厅。女孩尖叫着要妈妈。马赫把她放下了。女孩跑回客厅门前,朝门上拍了一下,恐惧得高声惊叫。马赫发现,小女孩还没学会拧把手开门。

马赫把女孩放在走廊里,回到书房,瓦格纳站到门边守着门。奥赫站在书房中间,脸色刷白。“你对我的孩子们做了什么?”他问,“为什么莱索洛特在尖叫?”

“我要你写封信。”马赫说。

“没问题,没问题,叫我做任何事都可以。”奥赫走到皮书桌旁。

“现在不用,待会儿再写。”

“好的。”

马赫很享受这一幕。和沃纳不同,奥赫完全崩溃了。“写一封给司法部长的信。”他对奥赫说。

“写什么?”

“说你已经意识到第一封信里的举证都不是事实。你被地下的共产党人误导了。然后再对你的不细致造成的麻烦对部长表示道歉,并保证你不会对任何人提这件事。”

“好的,好的,他们对我妻子做了什么?”

“什么都没做。之所以尖叫是因为她对你坚持不写信所导致的后果感到害怕。”

“我想见她。”

“如果因为愚蠢的要求而惹怒我,情况会变得更糟。”

“你说得对,抱歉,请你原谅我。”

纳粹主义的敌人竟是这样软弱不堪。“晚上写这封信,明天早上去寄。”

“好的,要抄一份寄给你吗?”

“白痴,你写的信肯定会送到我手上。你真以为司法部长会看到你那些疯话吗?”

“不,当然不会。我明白了。”

马赫走到门口,说:“别再跟沃尔特·冯·乌尔里希那种人来往了。”

“我发誓以后再也不见那种人了。”

马赫走出书房,示意瓦格纳赶快跟上。莱索洛特坐在地板上歇斯底里地大哭。马赫打开客厅门,招呼里特尔和施奈德跟他回警局。

他们离开了奥赫家。

“有时不需要使用暴力。”坐进车里时,马赫沉思道。

瓦格纳坐在驾驶座里,马赫把冯·乌尔里希家的地址给了他。

“但有时暴力是最简单实用的手段。”他补充道。

冯·乌尔里希家离教堂不远。乌尔里希的家又大又破,他那点微薄的收入显然不能维持家里的开销。墙纸几乎都脱落了,楼梯把手锈迹斑斑,缺了玻璃的窗户上盖上了破纸板。这并不鲜见:战时执行的紧缩政策意味着许多住宅得不到及时的维护。

女仆为他们开了门。马赫猜测这个生了个残疾儿子的女仆可能就是造成这连串麻烦的根源——女仆他就不必问了,女人不会构成什么威胁。

沃尔特·冯·乌尔里希从侧面的一个房间步入玄关。

马赫还记得沃尔特。八年前,马赫和他的弟弟正是从沃尔特的堂弟罗伯特那里买来了酒馆的经营权。那时的沃尔特是个傲慢的家伙。现在他穿着破旧的外套,态度依然很倨傲。“你想干什么?”他似乎觉得自己还有要求给出解释的权利。

马赫不想在乌尔里希家过多地浪费时间。“把他铐起来。”他下令道。

瓦格纳拿着手铐走上前。

一个高大美丽的妇女挡在冯·乌尔里希身前。“你们是谁?你们想干什么?”她问。冯·乌尔里希的妻子带着一丝外国口音,这在德国并不鲜见。

瓦格纳狠狠扇了她一耳光,女人踉踉跄跄地往后退了一步。

“转过身,合拢手腕,”瓦格纳对冯·乌尔里希说,“不然我把她的牙齿打碎。”

冯·乌尔里希照办了。

一个穿着护士制服的漂亮女孩跑下楼梯。“爸爸!”她大声问,“怎么回事?”

马赫想知道房子里究竟还有多少人。他感到一阵焦虑。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对付不了训练有素的警察,但人太多可能导致冯·乌尔里希偷偷溜走。

但冯·乌尔里希不想引起混乱。“别和他们争执,”他用紧迫的声音对女儿说,“赶快退回去!”

护士露出不太服气的表情,但还是照父亲说的后退了几步。

马赫说:“把他带上车。”

瓦格纳带着冯·乌尔里希出了门。

乌尔里希的妻子哭了起来。

护士问:“你们要把他带到哪儿?”

马赫退到门边,看着女仆和乌尔里希的妻女。“为了一个八岁的痴呆儿,你们弄出了这么多事情,”他说,“真不明白你们是怎么想的。”

他走出门,上了汽车。

车开出去不久,便到了阿尔布雷希特王子大街。瓦格纳把车停在盖世太保总部外面,和十几辆显眼的黑色汽车停在一起。马赫和手下们把冯·乌尔里希押下了车。

他们带冯·乌尔里希走过后门,下了楼梯进入地下室,把乌尔里希扔进一间白色瓷砖铺砌的牢房。

马赫打开一个纸板箱,从里面拿出三根类似棒球棍的粗棍子。他给三个手下一人一根。

“给他个教训!”说完他离开牢房,让手下去对付冯·乌尔里希。

红军情报部门柏林分部的负责人沃洛佳·别斯科夫上尉,约沃纳·弗兰克在柏林施潘道运河旁边的无名公墓见面。

这是个不错的选择。沃洛佳仔细地看了看公墓周围,确定没有人跟着他和沃纳走进公墓。公墓里只有一个包着黑色头巾的老太太。沃洛佳走进公墓时,老太太正好走出来。

他们相约在沙恩霍斯特将军墓前。坟墓的庞大基架上躺着一头敌人的剑熔成的狮子。虽然是春天,但这天的阳光非常好。两人脱去外套,在德国英雄的墓间行走着。

尽管苏联和德国两年前签订了停战协定,但苏联在德国的间谍活动并没有停止,德国也没有放松对苏联外交人员的监视。所有人都知道这种停火只是暂时的,只是不知道会停多久。因此,沃洛佳无论走到哪都依然会有反间谍人员尾随。

他们应该知道他何时去执行秘密任务,沃洛佳想,因为他常故意甩掉“尾巴”。在街上买法兰克福香肠当午餐的时候,沃洛佳会让他们跟着他。沃洛佳不知道他们是否已经聪明得察觉了其中的奥妙。

“最近见过莉莉·马克格拉芙吗?”沃纳问沃洛佳。

莉莉过去在不同的时间段与沃纳和沃洛佳分别约会过。沃洛佳最近招募了莉莉,教莉莉学会了为苏联红军编密码和解密码的技巧,当然他不会告诉沃纳这些。“我有一阵子没见到她了,”他撒了个谎,“你呢?”

沃纳摇了摇头。“另外一个人占据了我的心房。”他的表情颇为害羞。也许是害怕坏了玩伴的雅兴,他把话锋一转。“说吧,为什么想见我?”

“我们接到了一个毁灭性的消息,”沃洛佳说,“如果这个消息是真的话,人类历史也将因此而改变。”

沃纳将信将疑地看着他。

沃洛佳说:“一个线人告诉我们,德国将在六月入侵苏联。”说话时他的情绪再次激动起来。这是红军情报机构的伟大成功,但对苏联却是个实实在在的威胁。

沃纳把眼前的几缕头发拨开,这个动作恐怕能使无数女孩为之心醉。他问沃洛佳:“这个消息来源可靠吗?”

这个消息是深得德国驻日本大使信任的一个驻东京记者传出来的,但这个记者事实上是个地下的共产党员。到目前为止,这个记者所提供的情报都变成了事实。但沃洛佳不会对沃纳说这个。“很可靠。”他说。

“你们相信这个情报是吗?”

沃洛佳犹豫了一下。这里面存在——个问题。斯大林不相信这个情报。他觉得这是条盟国捏造的假消息,目的在于离间他和希特勒的关系。斯大林的怀疑使沃洛佳的上司们大受打击,成功的喜悦也因此打了折扣。“我们正在找另外的消息源予以证实。”

沃纳环视着墓地周围正在长叶子的树。“希望这是真的,”他咬牙切齿地说,“这会结果该死的纳粹。”

“是的,”沃洛佳说,“但要在红军做好准备的情况下。”

沃纳很吃惊:“难道你们还没准备好吗?”

沃洛佳还是不能告诉沃纳全部真相。斯大林觉得德国不会想在两个战场作战,因此在战胜英国之前不会侵入苏联。他认为在英国放弃抵抗以前,苏联还是安全的。因此,苏联红军远没有做好应付德国入侵的准备。

“如果能从其他渠道证实德国的入侵,”沃洛佳说,“我们会准备好的。”

他情不自禁地享受着扬扬自得的感觉。他所进行的间谍工作可能成为验证德国入侵计划的关键。

沃纳说:“很不幸,这回我帮不了你了。”

沃洛佳皱起了眉:“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无法替你证实这个情报,事实上,我再也不可能为你取得任何情报了。我将丢掉目前在空军部的工作。可能被送到法国——如果你得到的情报无误的话,也可能被送去侵略苏联。”

沃洛佳很震惊。沃纳是他最出色的间谍。沃洛佳之所以能晋升为上尉全赖沃纳提供的情报。刹那间他脑子一团乱,几乎无法呼吸。他好不容易才问出一句话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弟弟死在了一个收容残疾者的医院,我女朋友的教子也死在了那里,我们向有关方面提了太多的问题。”

“你为何会因此而降职呢?”

“纳粹在屠杀残疾人,但这件事他们一直秘而不宣。”

沃洛佳把思绪转移到沃纳说的这件事情上。“什么?纳粹在屠杀残疾人?”

“大概,只是暂时还没掌握细节。但如果纳粹没什么需要隐瞒的话,就不会因为我和其他人到处提问而惩罚我们了。”

“你弟弟几岁?”

“今年十五岁。”

“老天,他还是个孩子啊!”

“我不会让他们侥幸逃脱的,我会一直追查下去。”

他们在德国空军的创始人曼弗雷德·冯·里希特霍芬的墓前停住了脚步。墓碑高六英尺,长和宽都是十二英尺,是块宏大雄伟的坟墓。墓碑上简单地用大写字母刻着里希特霍芬的名字。沃洛佳觉得这种简单非常令人动容。

他试图恢复常态。他告诉自己,苏联的秘密警察也经常滥杀无辜,尤其是那些被怀疑忠诚度有问题的人。有流言说,秘密警察的头子拉夫连季·贝利亚经常让手下从街上抓些漂亮姑娘供晚上淫乐。但把共产党和纳粹相提并论是毫无必要的。他提醒自己,苏联总有一天会把贝利亚这种败类铲除干净。到那时,苏联将建立起真正的共产主义社会。现在,他们的首要任务是消灭纳粹。

他们走到运河护堤,站在那里,看着驳船慢慢开过河道,散发出油腻的黑烟。沃洛佳思虑着沃纳令人震惊的宣告。“如果不再调查那些残疾儿童的死亡会发生什么?”他问。

“我会失去女朋友,”沃纳说,“她和我一样对这件事非常生气。”

想到沃纳可能已经将事实真相告诉了女朋友,沃洛佳吓得够呛。“你不会把思想转变的真实原因也告诉她了吧?”他急切地问。

沃纳似乎受了挫败,但没有争辩。

沃洛佳意识到让沃纳放弃争执相当于帮着纳粹隐瞒罪行。他把这个令人不安的想法抛到一边。“保证不再追究下去的话,你还能继续在多恩将军手下工作吗?”

“是的,他们是这样想的。只是我不想任由他们在杀害了我弟弟之后把真相隐瞒起来。他们会把我送到前线,但我还是要到处去问。”

“你难道没有想过,在知道你的信念是如此坚定之后他们会怎么做吗?”

“他们会把我扔进某个集中营。”

“这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呢?”

“我不能容忍这样的事。”

沃洛佳必须说服沃纳放弃这个念头,但沃纳怎么都听不进去。沃纳是个聪明人,他早就看出了一切,这也正是他如此有价值的原因所在。沃洛佳可不想让他逞一时之勇而坏了大事。

“其他人呢?”沃洛佳问。

“什么其他人?”

“德国残疾的成人和儿童肯定还有好多,纳粹想把他们全都杀了吗?”

“也许吧。”

“如果被关进集中营的话,你就阻止不了他们了。”

沃纳第一次没有回击。

沃洛佳离开运河河堤,审视着整个公墓。一个穿着西服的年轻男子跪在一块小墓碑前。是跟踪者吗?沃洛佳仔细地观察着。跪祭者痛哭流涕,身体不住地颤抖。这种情感流露看上去像是真的,特工可没这么好的演技!

“瞧瞧他。”沃洛佳对沃纳说。

“瞧什么?”

“他在怀念故人,和你现在的情绪完全一样。”

“那又怎么了?”

“好好给我瞧着。”

过了一会儿,男人站了起来,他用手绢擦了擦脸,然后就离开了。

沃洛佳说:“现在,他高兴了,这就是怀念故人的全部意义。你得不到任何东西,但会感觉好一些。”

“你认为我四处提问是为了让自己感觉好些吗?”

沃洛佳转过身,双眼直视沃纳。“我不想批评你,”他说,“你是想发现真相,把真相大声说出来。但理性地再想想,只有推翻纳粹的统治才能终止这种暴行,推翻纳粹统治只有靠我们苏联红军了。”

“也许吧。”

沃纳的意志不像刚才那样坚定了,沃洛佳燃起了一丝希望。“只是也许吗?”他追问道,“还有谁能打败德国?英国正自顾不暇,疲于应对德国空军的空袭。美国不屑于参与欧洲各国的争执。其他国家都支持法西斯政权。”他把手搭在沃纳的肩膀上,“朋友,苏联红军是你唯一的希望了。如果我们失败的话,在接下来的几年里,纳粹将继续血腥地屠杀残疾人、犹太人、共产主义者和同性恋。”

“该死,”沃纳说,“你说得对。”

周日,卡拉和妈妈去了教堂。茉黛非常担心被捕的丈夫,急切地想知道他被关在哪里。盖世太保自然不肯透露任何信息。但在奥赫牧师的教堂也许能找到点希望。奥赫牧师的会众们大多是富人区的富人,还有几个位高权重的人,也许可以找他们中的一些人帮忙问问。

卡拉低下头,祈祷父亲千万别受到虐待。她原本不相信祷告会有什么作用,但现在她希望用祷告拯救她的父亲。

她高兴地看到了坐在前面几排的弗兰克一家人。她看着沃纳的脑袋背后。和大多数剃着平头的德国男人不同,沃纳的头发长至脖颈,还有一点卷曲。她碰过他的脖子,吻过他的喉咙。沃纳是个可心的好男人。沃纳是和她接吻的男孩中最英俊的一个。每晚睡觉前,卡拉都会想起他们开车去格鲁内瓦尔德的那个夜晚。

但她告诉自己,他们并没有相爱。

至少现在还没有。

奥赫牧师进门的时候,卡拉看出他明显受到了打击。奥赫牧师身上的变化简直太可怕了。他低着头,双肩下沉,步履缓慢地走上讲坛。看到他的样子,会众们纷纷低声交谈。他面无表情地诵读了祈祷词,然后照着书本布道。作为一个有两年经验的护士,卡拉看出奥赫神父明显受了打击。盖世太保多半也已经去找过他了吧。

卡拉注意到,奥赫夫人和五个孩子没有出现在他们平时待的最前排。

唱最后一首赞美诗时,卡拉对自己发誓,虽然害怕也绝不会放弃对残疾儿童突然死亡的追查。弗里达、沃纳、海因里希都站在她这一边。但他们又能做什么呢?

她希望能拿到纳粹暴行的切实证据。她非常肯定,纳粹正在有计划地灭绝残疾人——盖世太保的恐吓就是最好的证明。但没有铁一般的证据,她无法让其他人信服。

该怎样拿到证据呢?

礼拜结束以后,卡拉和弗里达以及沃纳一起走出教堂。带他们远离父母以后,卡拉说:“我想我们必须拿到残疾儿童受到杀戮的证据。”

弗里达马上领会了她的意思。“我们应该去一次阿克尔堡,”她说,“去那所医院看看。”

沃纳早先提过这个建议,但后来他们决定先在柏林展开调查。现在,卡拉重新提出了这个主意。“但必须先得到外出的许可才行。”

“怎样才能得到外出许可呢?”

卡拉打了个响指。“我们都参加了水星骑行俱乐部,我们可以用骑车外出度假作为理由得到外出许可。”骑车出游正是纳粹极力提倡年轻人进行的有助于健康的户外活动。

“能进入医院吗?”

“可以试一试。”

沃纳说:“我想你们应该放弃这整件事。”

卡拉惊呆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奥赫牧师显然已经被吓坏了。这是件非常危险的事情。你们很可能被逮起来遭到虐待。即使是这样,阿克谢尔和库尔特也回不来了。”

卡拉难以置信地瞪着沃纳。“你想要我们放弃吗?”

“不是想不想的问题,而是你们必须要放弃。你们像是把德国还当成自由民主的国家似的。再这样下去,你们会把自己给害死的。”

“我们必须冒险!”卡拉愤怒地说。

“别把我牵连进去,”沃纳说,“盖世太保已经来找过我了。”

卡拉关切地问:“沃纳,发生了什么?”

“只是威胁威胁而已。如果有进一步举动,他们就要把我送上前线了。”

“感谢上帝,这还不算太糟。”

“已经够糟的了。”

卡拉和弗里达安静了一会儿,接着弗里达道出了卡拉的心声:“你必须明白,这事比你的工作重要得多。”

“别说什么‘必须明白’。”沃纳答道。他表面上很生气,但卡拉知道他事实上是为自己感到羞耻。“你们不会丢掉工作,你们也没接待过盖世太保的拜访!”

卡拉非常吃惊,她原以为自己很了解沃纳。她原以为沃纳对事物和自己有着一样的看法。“事实上,我见过盖世太保,”她说,“他们抓走了我的父亲。”

弗里达愣住了。“哦,可怜的卡拉。”说着,她伸出手抱住了卡拉。

“我们不知道纳粹把父亲关在了哪里。”卡拉说。

沃纳没有表现出同情。“那你应该知道违抗他们是什么结果了!”他说,“要不是马赫支队长认为女人构不成威胁,连你们也会被逮捕。”

卡拉非常想哭。她差点爱上沃纳,结果发现他是个懦夫。

弗里达问沃纳:“你不想帮我们了?”

“是的。”

“因为你想保住职位吗?”

“细究原因根本毫无意义——你们赢不过那些人的!”

卡拉对沃纳自认失败的懦弱言行感到非常气愤。“我们不能容忍这种事继续发生。”

“正面反抗等于送死,我们可以用其他方法对抗他们。”

卡拉说:“像传单上写的那样消极怠工吗?他们不会因此停止杀害残疾儿童。”

“对抗政府就是自杀!”

“不对抗就太懦弱了!”

“我不想被两个女孩教训。”说完这句话他就离开了。

卡拉强忍住泪水。她不能在教堂外阳光下,两百多个会众的面前哭泣。“我觉得他和以前不一样了。”她说。

弗里达也很失望,还迷惑不解。“的确不一样了,”她说,“我从小就很了解他,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一件他不愿意告诉我们的事。”

卡拉的母亲过来了。她没有注意到女儿非同寻常的沮丧,“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失望地说,“我根本不知道你爸爸可能会在哪儿。”

“继续试着问问吧,”卡拉说,“他在美国大使馆不是有朋友吗?”

“有几个熟人,我问过他们了,但至今为止还没任何有用的信息。”

“明天再问问他们吧。”

“我想有几千个德国人的妻子面临和我一样的境遇吧。”

卡拉点点头:“妈妈,我们回家去吧。”

她们缓缓走回家,母女俩各有心事,谁都没有说话。卡拉对沃纳很生气,因为误判了他的个性,她的生气更加深了一层。她怎么会爱上这么个软蛋呢?

她们回到了自己家所在的那条街上。“明天一早我就去美国大使馆,”走到门口的时候,茉黛说,“必要的话,我会一整天都待在接待大厅。如果有心帮忙,他们至少会为一个英国部长的姐夫进行半官方的质询。哦,为什么家里的门开着?”

卡拉起先觉得盖世太保可能又来了。但门前的人行道上并没有停着盖世太保的黑色警车。她看到门锁上插了把钥匙。

茉黛走进玄关,高声尖叫起来。

卡拉跟在她身后冲进了玄关。

地板上躺着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

卡拉尽力控制住尖叫的冲动。“他是谁?”她问。

茉黛跪在男人身边。“沃尔特,”她高声问,“沃尔特,他们到底对你做了些什么啊?”

这时卡拉辨认出了自己的父亲。沃尔特浑身是伤,几乎难以辨认。他一只眼闭着,嘴巴上出现了一大团乌青,头发上凝结着血块,一条胳膊奇怪地扭曲着,外套表面都是呕吐的污渍。

茉黛说:“沃尔特,说话,快说话啊!”

沃尔特张开被打烂的嘴巴,开始低声呻吟。

卡拉抑制住心中的悲愤,转变到护士的工作节奏中。她拿起一块坐垫垫在沃尔特的头底下,然后从厨房拿了杯水,滴进父亲口中。沃尔特咽下一口水,张开嘴唇想要喝更多。喝了几口以后,卡拉走进书房,拿起一瓶杜松子酒,往父亲嘴倒了几滴。沃尔特咽下酒,咳嗽了一阵。

“我去找洛特曼医生,”卡拉对母亲说,“帮他洗把脸,给他再喝些水。千万别去动他。”

茉黛说:“好的,好的——你赶紧去吧。”

卡拉把自行车推出门,飞一般地朝洛特曼医生家骑了过去。洛特曼医生已经被禁止了行医——犹太人不能当医生——但私底下,他仍然在为穷人看病。

卡拉拼命地骑着。父亲是怎样回来的呢?她猜测盖世太保用车把沃尔特送回来,把他扔在家门口。沃尔特拼尽全力走回家,却体力不支瘫倒在了玄关。

她很快就到达了洛特曼医生家。和卡拉家一样,这里也已经有很久没有装修了。洛特曼家大多数窗户被仇恨犹太人的家伙砸了个粉碎。洛特曼夫人替她开了门。“我爸爸被盖世太保打伤了。”卡拉急切地对洛特曼夫人说。

“我丈夫马上就来,”她转身对楼上大喊一声,“伊萨克!”

医生很快就下楼了。

“冯·乌尔里希先生受伤了。”洛特曼夫人告诉丈夫。

医生飞快地拿起靠在门边的帆布背包。因为被禁止行医,卡拉猜测他很可能无法携带看上去像急救包的东西。

他们离开了洛特曼医生家。“我骑在前面带路。”卡拉说。

回到家以后,卡拉发现母亲坐在门边,哀声哭泣着。

“医生来了。”卡拉告诉她。

“太迟了,”茉黛说,“你父亲已经死了。”

下午两点半,沃洛佳站在亚历山大广场边的维尔特海姆百货商店门外。他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寻找着看上去像是便衣警察的人。他确定没有人跟着,但不知道是否有恰好路过的盖世太保认出他,盘问他。人多是个很好的伪装,但远远称不上完美。

德国真的会入侵苏联吗?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在柏林的时间就不会太长了。他也许会同杰尔达和萨宾吻别,回到莫斯科的红军情报总部。他向往着同家人度过更多的时间。安雅妹妹生了一对他尚未见到的双胞胎,他想借此休息一阵。回去以后的日常工作也会有压力:尽管没了盖世太保的追踪,但日常开会、招募特工、对同事的怀疑同样令人心焦。如果苏联能抵抗住德国的入侵,他也许会在总部平安待上一两年。但送到其他国家就职的可能性也是有的。他喜欢华盛顿。他非常想到美国去看一看。

他从口袋里拿出揉成一团的餐巾纸,扔进一个小垃圾桶。尽管并不抽烟,但沃洛佳却在三点差一分的时候点燃了一支火柴。他准确地把点燃的火柴扔到刚被丢进垃圾桶的那团餐巾纸上,然后便走开了。

不一会儿,他听见有人大喊:“着火了!”

当附近的所有人都去看垃圾桶着火的时候,有辆普普通通的黑色梅赛德斯出租车开到百货商店门口,一个穿着空军上尉制服的英俊小伙子从车上跳了下来。他付账时,沃洛佳跳上出租车,砰地关上了门。

沃洛佳从司机看不到的后座地板上拿起一份纳粹宣扬民粹主义的《国民周刊》,但是并没有看。

“不知哪个白痴在那个小垃圾桶里烧了把火。”司机说。

“去阿德隆饭店。”沃洛佳一吩咐,司机就开车了。

他翻着杂志,发现里面有个封了口的浅黄色信封。

沃洛佳想马上就打开信封,不过他等了等。

他在阿德隆饭店下了车,没有进门。他穿过勃兰登堡门,走进公园。公园里的树长出了新叶。这是个温暖的春日下午,有许多人在公园里散步。

他不安地拿着手里的杂志,找了条不显眼的长椅坐了下来。

他打开杂志,手藏在封面下面打开浅黄色的信封。

他取出一份文件,是复写的,字迹虽然有些模糊,但好在还认得清。文件的标题上写着:

第二十一号指令:巴巴罗萨计划

弗里德里希·巴巴罗萨是领导1189年“十字军东征”的德国皇帝。

指令上写着:在全面占领英国之前,德军就要做好以闪电战击溃苏联的准备。

沃洛佳屏住了呼吸。这是份非同凡响的情报。斯大林错了,驻东京的间谍是正确的。苏联危在旦夕。

伴随着剧烈的心跳,他看到了文件末尾“阿道夫·希特勒”的签名。

他扫视着文件,想找到具体的日期,很快他便找到了。德军预定在1941年5月15日向苏联发起进攻。

日期旁边是沃纳·弗兰克用铅笔写的标注:进攻的日期延后到了6月22日。

“老天,他做到了,”沃洛佳大声说,“沃纳证实了德国入侵苏联的情报。”

他把文件放回信封,把信封夹在杂志里。

形势完全改变了。

他从长椅上站起身,走到苏联大使馆,把情报确证的消息告诉了大使馆的人。

阿克尔堡没有火车站,卡拉和弗里达只能在距离阿克尔堡只有十英里,最近的那个火车站下车。她们随身带上了自行车,到站以后,她们把自行车推下火车。

她们穿着短裤、运动衫和凉鞋,扎着辫子。两人看上去像德国女青年联合会的成员,这个联合会的成员经常骑车度假。人们常常想知道,除了骑车以外,联合会的女孩们在骑车外出期间还会干些什么,尤其是在简陋的宾馆里度过的那些夜晚。男孩们常说,联合会的缩写“BDM”【2】的意思是“伙计,来上我吧”。

卡拉和弗里达查看了地图,然后骑车出城,朝阿克尔堡的方向而去。

卡拉每时每刻都在想着死去的父亲。她知道自己永远无法从看到父亲被野蛮虐待后悲惨死去的恐怖中摆脱出来。她哭了好多天。但伴随悲痛的是无尽的愤怒。独自悲伤解决不了任何事情,她必须做些什么才行。

悲痛的茉黛起先劝说卡拉别去阿克尔堡。“沃尔特已经死了,埃里克还在服役,我不想你去白白送命!”她哭着说。

葬礼以后,当茉黛从歇斯底里中恢复了平静,卡拉问她沃尔特碰到这种情况会怎么办。茉黛思考了良久。第二天她告诉卡拉:“他希望你继续进行战斗。”

作为一个母亲,说出这番话很难,但母女俩都知道沃尔特确实会这么说。

弗里达没有跟父母谈起这个话题。母亲莫妮卡曾经爱上过沃尔特,沃尔特的死让她大受打击,如果被她知道弗里达要去干什么的话,她肯定会吓坏的。要是父亲鲁迪知道的话,弗里达一定会被关进地下室。好在他们相信了她骑车远行的说法。即便不完全相信,他们顶多怀疑她和哪个不合适的男友约会去了。

出了城便都是山道,但她们的体力不错,一小时后就翻过山到了阿克尔堡。卡拉觉得有些不安:她们进入了敌人的领地。

她们走进一家咖啡馆。店里不提供可口可乐。“这里不是柏林!”柜台后面的女人像是被要求在乐队的伴奏下吟诵小夜曲似的充满敌意地说。卡拉觉得很奇怪,不喜欢和陌生人打交道的人怎么能开咖啡馆呢?

她们要了德国产的芬达,乘女店主不注意倒进了随身带的水瓶。

她们不知道医院的确切位置,需要找人去问,但卡拉又不想引起当地人的怀疑。阿克尔堡的纳粹肯定会盯上到处提问的陌生人。付钱的时候,卡拉问女店主:“我们要在医院旁边的十字路口和同伴会合,能告诉我医院在哪儿吗?”

女人没敢直视卡拉的眼睛:“我们这儿没有什么医院。”

“那家医院的名字叫阿克尔堡医疗中心。”卡拉引用了印在信头上的医院名。

“肯定是另一个阿克尔堡。”

卡拉断定她在撒谎。“这就奇怪了,”她继续装模作样,“我们千万别来错了地方啊。”

她们推着自行车走在镇中心的街道上,街道两旁除了住家就是小店,卡拉心想:必须找人问问路。

一个长相和蔼的老人坐在酒吧外面的长凳上晒太阳。“这里的医院在哪儿?”卡拉克制着急切的心情,愉悦地向他询问。

“穿过这个镇,左边的小山上就是,”他说,“千万别进去——没有多少人能从里面活着出来!”说完他玩笑似的干笑了一声。

老人的话很含糊,但至少大致指明了方向。卡拉决定不再多问了,以免引起不必要的关注。

一个戴头巾的老妇抓住老人的胳膊,“别听他的——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老妇面露忧虑地说。她匆匆地把老人拽了起来,拉着他沿着人行道远去了。“老家伙,别多嘴多舌的。”她小声说。

镇上的人似乎都知道身边在发生着什么。他们对此的反应是继续自己的生活,别把自己牵涉进去。也许他们不会忙着把卡拉和弗里达出现的消息报告警察或这里的纳粹支部。

卡拉和弗里达沿着街道往前走,很快找到了这里的青年旅舍。德国各地有几千处这样的青年旅舍,提供给她们这样的在乡村度假,享受新鲜空气的青年旅行者居住。她们登记入住。房间里只有几张三层的板床,但非常便宜。

骑车出镇的时候已是傍晚。骑了大约一英里以后,卡拉和弗里达看见一个左转的道口。道口没有路标,但有一条山道,她们决定骑车上山。

卡拉开始害怕了。离医院越近,她们越禁不起提问。

又骑了一英里,她们看见了一幢附带花园的大房子。房子外没有围墙和篱笆,山路直通房屋的大门。这里仍然没有路标。

卡拉原以为会看见一座灰石砌成的可怖城堡,窗户上钉着木条,门是上了层铁板的橡木门。但眼前出现的却是一幢标准的巴伐利亚乡间别墅,坡度很陡的屋顶、木质阳台和小巧玲珑的钟塔一样不缺。谋杀儿童的恐怖事件怎么可能发生在这么温馨的地方呢?对医院来说这里也太小了。这时她发现别墅一边新造了一个高高的烟囱。

她们跳下车,把自行车斜靠在屋子的一边。从台阶走到入口时,卡拉的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为什么没有守卫?是因为没人会傻得来调查这个地方吗?

屋子外没有门铃或是门环,门一推就开了。卡拉走进屋内,弗里达跟在她后面。她们发现自己站在一个石头地板、没有粉刷墙壁的冰冷客堂里。客堂周围有几扇门,但都关着。一个戴着眼镜、穿着漂亮的灰裙子的中年女人从宽阔的楼梯上走了下来。“有什么事吗?”她问。

“你好。”弗里达小心翼翼地说。

“你们来干什么?你们不能进入这幢房子。”

弗里达和卡拉早就准备好了一套说辞。“我只是想来看看弟弟死去的地方,”弗里达说,“他十五岁——”

“这里不对公众开放。”中年女人气势汹汹地说。

“是吧,就算是吧,但来了又怎么着呢?”弗里达生长在有钱人的家庭,不会被区区小官吓倒。

一个大约十九岁的女孩从侧门走出来,瞪着她们。穿着灰裙子的中年妇女对她说:“科尼格护士,快把罗默尔先生叫来。”

护士匆匆离开了。

女人对她们说:“来之前你们应该先写封信。”

“没接到我的信吗?”弗里达问,“我给这里的主治医师写过一封信。”弗里达随口扯了个小谎。

“我们没有接到过这种信!”女人显然是觉得这种令人吃惊的请求不可能被忽视。

卡拉静下心聆听着周围的动静。这里出奇地安静。卡拉和身体或智力上有缺陷的病人打过交道。不论是儿童还是成人,他们通常隔一会儿就要闹一下。尽管门关着,但他们的叫声、笑声、哭声和没什么意义的念叨声肯定会被人听见。但这儿什么声音都没有。这里更像是个陈尸所。

弗里达换了策略:“也许你能告诉我,我弟弟的墓地在哪里,我想到他的墓前看一看。”

“这里没有墓地,我们有个焚化炉,”她赶紧纠正了自己的话,“我们有火葬装置。”

卡拉说:“我看到了那个烟囱。”

弗里达问:“我弟弟的骨灰呢?”

“会按照一定程序送到你们家。”

“能不和别人的骨灰混在一起吗?”

女人的脖子一阵白一阵红。卡拉猜测他们认为没人知道这里的底细,因此早就把好些人的骨灰都混在一起了。

科尼格护士和一个穿白色护士服的结实男人走了进来。中年女人对刚出现的男人说:“罗默尔先生,快把这两个女孩送走。”

“等一下,”弗里达说,“你觉得你们这么做是对的吗?我只是想看一眼弟弟死的地方而已。”

“当然是对的,你们无权进入这里。”

“那你一定不介意让我知道你的名字吧。”

中年女子迟疑了一下。“我是施密特夫人,现在你们可以走了吧。”

罗默尔气势汹汹地朝她们走了过来。

“我们这就走,”弗里达冷峻地说,“我们没有理由给罗默尔先生提供骚扰我们的机会。”

罗默尔退到一旁,为她们打开门。

她们走出门,骑上车,下了山路。弗里达问卡拉:“你觉得她相信我们的说法吗?”

“当然相信了,”卡拉说,“她甚至没有问你和我的名字。如果有所怀疑的话,她会马上把警察给叫来。”

“但我们也了解得不多。我们只是看到了烟囱,没有找到任何可以被称作‘证据’的东西。”

卡拉觉得有点气馁。要拿到证据并不像听上去那般容易。

卡拉和弗里达回到青年旅舍。她们把身上擦洗干净,换了套衣服,去外面找吃的。镇上唯一的咖啡店就是先前她们去过的老板娘态度恶劣的那家。他们在那里吃了土豆饼和香肠。吃完饭,她们去了酒吧。她们喝了啤酒,热情地和其他顾客打招呼,但没人想和她们说话。这一点非常可疑。德国人此时对陌生人都很警觉,生怕对方是个纳粹探子。但即便如此,没人和两个在酒吧里坐了一个多小时的妙龄女郎调情也是不多见的,这里面必有文章。

她们回到旅社早早休息。卡拉不知道还有什么可做的。明天她们将空着手回家。知道正在发生着可怕的杀戮却无法阻止,她非常沮丧,真想大喊大叫。

她忽然想到,那个自称是施密特夫人的中年女人,很可能对来访者产生进一步了解的想法。方才出现在那幢房子里的时候,她相信了卡拉和弗里达的说法,但过后她也许会产生怀疑,因为要保全秘密而把警察叫来。警察来的话,卡拉和弗里达是不难找到的。这天,全旅舍只有五个客人,她们是唯一的女性住客。她恐惧地聆听着,等待致命敲门声的响起。

如果被警察提问的话,她们会说出一部分真相。她们会说弗里达的弟弟和卡拉的教子死在阿克尔堡,她们想到看看亲人的墓碑,或者至少到亲人死去的地方去看上一眼,站上几分钟寄托自己的哀思。地方上的警察也许会相信她们的说法。但如果和柏林联系的话,这里的警察会马上把她们与被盖世太保调查问离间问题的沃尔特·冯·乌尔里希和沃纳·弗兰克联系上,那样她们的麻烦就大了。

准备在外观简陋的三层床上睡下的时候,门被敲响了。

卡拉的心一惊,想起了盖世太保对父亲所犯的罪行。她知道自己忍受不了虐待,没几分钟就会把自己认识的所有“摇摆孩童”都招出来。

没她那么有想象力的弗里达说:“别害怕。”然后打开了门。

站在门口的不是盖世太保,而是个姣小美丽的金发女孩。过了一会儿,她才认出女孩是没穿制服的科尼格护士。

“我必须找你们谈谈。”女孩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她眼中含泪,表情非常紧张。

弗里达让她进来。女孩坐在三层床上,用裙子的袖口抹着眼睛。气定下来之后她说:“我不想再隐瞒下去了。”

卡拉看了眼弗里达。两人想到了一处。卡拉问:“科尼格护士,你隐瞒了什么啊?”

“我叫依尔莎。”

“我叫卡拉,她是弗里达。依尔莎,你知道些什么?”

依尔莎用卡拉和弗里达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我们杀害了他们。”

卡拉惊讶得几乎难以呼吸。她结结巴巴地问:“在医院吗?”

依尔莎点了点头。“我们杀了乘灰色巴士来的那些人。有孩子也有老人,孩子中甚至包括一些婴儿。他们都是些无助的人。有一些人非常可怕,他们嘴里流口水,身上全都是自己拉的屎尿,但那是因为他们生病了。另一些人十分可爱。可他们的结局都一样——全都被我们杀害了。”

“你们是怎么干的?”

“给他们注射莨菪碱。”

卡拉点点头。莨菪碱是一种常用的麻醉剂,过量会导致死亡。“医院准备给他们进行什么特殊的治疗?”

“没什么特殊的治疗。”

卡拉问:“依尔莎,我想问清一点,他们是否杀害了来这儿的每一名患者?”

“是的。”

“一来就杀吗?”

“一天之内,不会超过两天。”

情况和卡拉预测的一样。尽管如此,这个严酷的事实还是令人恶心,她感到一阵晕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