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德温推迟了选举。罗兰伯爵会对结果生气的,戈德温想尽量在婚礼之前少给他留点时间对决定加以反击。
实情是戈德温吓坏了。他要起而反对的,是王国内最有权势的一个人。统共才有十三个伯爵,再加上不足四十位男爵,二十一名主教,以及一小伙其他人,他们治理着英格兰。当国王召开议会时,他们是老爷,是贵族集团,与之相对的是平民,由骑士、绅士和商人组成。夏陵伯爵在他那一层人中,是一个更有权势和前途的人物。而戈德温兄弟,寡妇彼得拉妮拉的三十一岁的儿子,不过是王桥修道院的司铎,如今要与伯爵分庭抗礼——而且更危险的是,他居然赢了。
因此,他慌乱得发抖了——但在婚礼的前六天,罗兰一跺脚,说了声:“明天!”
出席婚礼的客人已经到了。蒙茅斯伯爵已经搬进医院,占用了罗兰病室隔壁的私室。威廉老爷和菲莉帕夫人只好迁到贝尔客栈。理查主教与卡吕斯共用副院长居所。少数男爵和骑士,带着他们的妻子儿女、扈从、仆人和马匹住满了小店。全镇的消费激增,在阴雨使羊毛集市泡汤而获利令人失望之后,这倒是亟需的。
选举的当天早晨,戈德温和西米恩来到金库,那是图书馆近旁,有沉重的橡木大门但没有窗子的小房间。为特殊仪式使用的珍贵饰品都保存在这儿,锁在一个有铁箍的柜橱里。西米恩身为司库,掌管着钥匙。
选举的结果预先已定,或者说,除去罗兰伯爵之外,尽人都作如是想。没人怀疑戈德温那只隐藏不露的手了。当托马斯出口发问,托钵修士如何得到伊莎贝拉的证书时,戈德温经历了紧张的时刻。“他不会偶然发现的——从未有人见过他在图书馆阅读,何况那文书并没有和其他证书保存在一起呢,”托马斯曾经对戈德温说,“准是有人跟他讲了这事。是谁呢?只有卡吕斯和西米恩了解内情。他们为什么要把秘密泄露出去呢?他们并不想帮助默多啊。”戈德温当时一语未发,而托马斯依旧困惑不解。
戈德温和西米恩把那柜橱拖到图书馆的亮处。大教堂的珍宝包在一块蓝布里,并衬着层层的皮子加以保护。他们在匣子里找着,西米恩打开了几件,赞赏着并检查有没有损坏。有一件几英寸宽的象牙板,雕刻精巧,显出阿道福斯圣徒受难情景的十字架,圣者在那上面请求上帝为一切尊崇他的记忆的人赐以健康和长寿。还有数不清的烛台和十字架,都是金银制品,多数还都镶着珠宝。在从图书馆高大的窗户投下的强光中,宝石熠熠闪亮,黄金隐隐发光。这些东西是几个世纪以来,由虔诚的教徒赠给修道院的,凑到一起的价值令人敬畏:大多数人在同一处地方看到的财宝要数这里最多。
戈德温是来找一根仪式的权杖,或称“牧羊杖”的物件:一根包金的木杖,带有一个精心镶嵌了珠宝的握处。在选举程序的最后仪式,这根权杖要郑重地交到新的副院长手中。权杖在柜橱的最下面,已经有十三年没用了。戈德温抽出来时,西米恩发出一声惊呼。
戈德温赶紧抬头盯着看。西米恩正握着一根带底座的十字架,打算把它放在一座祭坛上。“怎么回事?”戈德温问。
西米恩给他看了十字架的背后,指给他看十字架正下方的一个浅浅的杯状的瘪坑。戈德温当即看出来一颗红宝石不见了。“准是掉下来了。”他说。他环顾图书馆:只有他们两人。
他俩都担忧了。他们一个是司库,一个是司铎,共同负有责任。任何损失都会问责他们。
他们一起检查了柜橱里的每一件物品。他们解开了每一个包袱,抖落着每一块蓝布。他们察看了所有的皮子。他们狂乱地摸索着空匣子和周围的地面。到处也不见那块红宝石的踪影。
西米恩说:“这个十字架最后是什么时候用的?”
“在阿道福斯圣徒的纪念典礼上,当时卡吕斯绊倒了。他把这十字架撞到了桌子上。”
“也许红宝石是当时掉的。可是怎么可能没人注意到呢?”
“宝石在十字架的背面。可是肯定有人会在地上看到吧?”
“谁收起的十字架?”
“我不记得了,”戈德温马上答道,“当时是一团乱。”其实他记得一清二楚。
那是菲利蒙。
戈德温还能勾勒出那场景。菲利蒙和奥托一起收拾祭坛,把它在平台上放端正。随后奥托拿起烛台,而菲利蒙拿着十字架。
戈德温越来越觉得堵心,他回想起菲莉帕夫人手镯的丢失。难道是菲利蒙又行窃了?他战栗地想着这会如何影响着他。人人都知道,菲利蒙是戈德温非正式的侍者。如此可怕的罪孽——从圣饰上盗窃珠宝——会给与作恶相关的每个人带来耻辱的。这会轻易地颠覆选举的。
西米恩显然没有记清那个场面,他毫无疑问地接受了戈德温假装无法记起谁收拾的十字架了。但修士中肯定会有人记得见到十字架在菲利蒙手中的。戈德温要马上把这事处理好,要赶在怀疑可能落到菲利蒙身上之前。但他首先要让西米恩不要挡路。
“我们将在教堂里寻找那块红宝石。”西米恩说。
“但那次活动是在两个星期之前啊,”戈德温反对说,“一块红宝石不可能在地上那么长时间不被人注意啊。”
“是不大可能,可我们得查找一下。”
戈德温看出来他得跟西米恩一起去了,只好等待机会从他身边走开去找菲利蒙。“当然。”他说。
他们把装饰品放到一边,锁上了金库。离开图书馆时,戈德温说:“我提议我们在确定那块宝石遗失之前,什么也别说。早早地让我们蒙羞是没道理的。”
“同意。”
他们匆匆绕过回廊,进入了教堂。他们站在交叉甬道的中心,扫视着周围的地面。一个月以前,一块红宝石可能藏在教堂地面上的什么地方的念头是更说得过去的;但近来,地面上的石板刚刚整修一新,裂口和缝隙已经没有了。一块红宝石应该显而易见。
西米恩说:“这会儿我想起来,不是菲利蒙收拾的十字架吗?”
戈德温盯着西米恩的面孔。这话里有指责的意思吗?他判断不出。“可能是菲利蒙吧。”戈德温说。这时他想起走开的机会了。“我去找他,”他建议说,“或许他能确切地回忆他当时站在什么地方。”
“好主意。我在这儿等着。”西米恩跪下来,开始用双手拍打着地面,仿佛用手摸比用眼看更容易找到红宝石似的。
戈德温匆匆出去了。他首先来到了宿舍。放毯子的柜子还在原地。他把柜子从墙边移开,找到那块松动的石头,把它移开。他把手伸进菲利蒙藏过菲莉帕手镯的秘洞里。
他发现那里什么也没有。
他骂了一句。事情没有那么容易。
他在修道院各建筑物之间四处走着寻找菲利蒙,他边走边想:我要把他从修道院开除出去。要是他偷了这块红宝石,我可不能再给他打掩护了。他已经暴露了。
随后他在一阵惊怵中意识到,他不能解雇菲利蒙——现在不能,说不定永远不能呢。是菲利蒙告诉了默多伊莎贝拉的证书一事。要是被解雇了,菲利蒙就能够承认他干过的事,而且是在戈德温的指使下干的。人们会相信他的话。戈德温回想起托马斯苦苦思索着,谁告诉了默多那个秘密和为什么要这么做。菲利蒙的揭露会因为回答了这两个问题而被相信。
这样见不得人的勾当,会引起一场轩然大波的。即使此事在选举之后暴露出来,也会损害戈德温的权威并削弱他领导修士们的能力。这一不祥的事实让他清醒地认识到:为了保护自己,现在他必须保护菲利蒙。
他找到了正在医院扫地的菲利蒙。他招呼他出来,领他绕到厨房的背后,那里不大容易被别人发现。
他直盯着菲利蒙的眼睛,说:“一块红宝石丢了。”
菲利蒙把目光移到一旁。“太可怕了。”
“卡吕斯摔倒时,从祭坛的十字架上撞下掉到地上的。”
菲利蒙做出一副无辜的模样。“怎么就丢了呢?”
“十字架碰到地面时,红宝石可能震了下来。但现在没在地面上——我刚刚找过。有人看到了——并且收了起来。”
“肯定没有。”
戈德温对菲利蒙假装没事的样子很生气。“你这蠢材,大家都看到是你收拾的十字架!”
菲利蒙的嗓门已经变成尖叫了。“我对这件事一点都不知道!”
“别费时间跟我撒谎了!我们得把这件事处理好。我会因为你而在选举中失败的。”戈德温把菲利蒙推到屋后的墙根,抵在那里。“那东西在哪儿?”
出乎他意料的是,菲利蒙哭了起来。
“为了对圣者的爱,”戈德温厌恶地说,“别说废话了——你可是个成年人了!”
菲利蒙依旧抽抽泣泣。“对不起,”他说,“对不起。”
“要是你还不停止——”戈德温控制着自己。训斥菲利蒙将一无所获。这个人也确实可怜。他便更温和地说:“镇定一点。红宝石在哪儿?”
“我藏起来了。”
“是啊……”
“在食堂的烟囱里。”
戈德温马上转身,朝厨房走去。“圣母马利亚救救我们,东西可能掉到火里了!”
菲利蒙跟在他身后,泪水已经干了。“八月份是不生火的。天冷以前我会挪地方的。”
他们进了厨房。在这间长屋子的一头,是个宽大的壁炉。菲利蒙把一只胳膊向上伸到烟囱里摸索了一阵子。随后他拿出了一块麻雀蛋大小的红宝石,上面蒙着烟灰。他用袖子把它揩拭干净了。
戈德温接了过去。“现在跟我来。”他说。
“我们该怎么办呢?”
“西米恩将会找到它。”
他们向教堂走去。西米恩仍跪在地上,用手四下摸着。“听着,”戈德温对菲利蒙说,“尽量准确地回忆起你在收起十字架时在什么位置。”
西米恩望着菲利蒙,面部露出激动的样子,和蔼地对他说:“别怕,孩子,你没做错什么。”
菲利蒙在交叉甬道的东侧,紧靠通向唱诗班席的台阶。“我觉得是在这儿。”他说。
戈德温爬上两级台阶,看看唱诗班的座位下,假装找着。他偷偷地把那块红宝石放在一排排的座位下面靠近近端的一处地方,随便一眼是看不到的。随后,像是对最可能寻找到的地方改了主意,他来到了唱诗班席的南侧。“来这里找找这下边,菲利蒙。”他说。
如他所愿,西米恩这时到了北侧,跪下去查找座位底下,一边寻看还一边喃喃祷告着。
戈德温希望西米恩能够一下子就看到红宝石。他假装查看着南甬道,其实是等着西米恩找到那东西。他开始想,西米恩的视力准是有毛病了。他满可以走到那儿去,亲自“找到”红宝石。这时,西米恩终于叫了:“噢!在这儿!”
戈德温假装激动的样子。“你找到了?”
“找到了!哈利路亚!”
“在哪儿?”
“在这儿——唱诗班座位下边!”
“赞美上帝。”戈德温说。
戈德温告诫自己不要畏惧罗兰伯爵。在他爬上医院的石阶,向客房走去时,他问自己伯爵可能会对他怎么样。即使罗兰已经能够下床并抽出佩剑,也不会蠢到在修道院的围墙内刺向一名修士——连国王也难以逃脱那样的罪责。
拉尔夫·菲茨杰拉德宣召后,他就进了房间。
伯爵的两个儿子分立床的两侧:高个子的威廉,穿着士兵的棕色紧身裤和沾泥的靴子,他的头发已经从额头谢去了。理查则身穿主教的紫袍,他那益发圆鼓鼓的身材表明他骄奢淫逸的本性和纵情享乐的手段。威廉年届三旬,比戈德温小一岁;他有他父亲的意志力量,但有时却受到他妻子菲莉帕的影响而不那么强硬。理查二十八岁,大概继承了其先母的个性,因为他鲜有伯爵那种强加于人的气势和力量。
“喂,修士?”伯爵靠他嘴的左侧说,“你们那个小小的选举进行了吗?”
戈德温一时对这种无礼的称呼满心不痛快。他心中发誓说,有一天罗兰会称他“副院长神父”的。义愤给了他所需要的勇气,对伯爵讲了那消息。“我们已经选过了,爵爷,”他说,“我很荣幸地通知您,王桥的修士们已经选我担任他们的副院长。”
“什么?”伯爵吼道,“你?”
戈德温以一种谦恭的感情鞠了一躬。“谁都没有我这么吃惊了。”
“你还不过是个男孩!”
这种侮辱刺激了戈德温当即反驳。“我比您的儿子,王桥主教要年长呢。”
“你得了多少票?”
“二十五张。”
“托钵修士默多呢?”
“一票没有。修士们一致——”
“一票没有?”罗兰怒吼道。“这里一定有阴谋——这是背叛!”
“选举是严格按照规定进行的。”
“我才不管你们那套狗屁规定呢。我不会被一伙女里女气的修士这么轻慢的。”
“我是我的兄弟们的选择,爵爷。就职典礼将在这个星期六,在婚礼之前举行。”
“修士们的选择要得到王桥主教的认可。我可以告诉你,他不会批准你的,回去重选,这次要选出我想要的结果。”
“好极了,罗兰伯爵。”戈德温向门口走去。他手里还有好几张牌呢,但他不想把这些牌一下子全摊到桌上。他转过身来对理查说:“主教大人,你想跟我谈这件事时,可以在副院长的住所找到我。”
他走出屋门。在他关门的时候,罗兰喊道:“你还不是副院长呢!”
戈德温颤抖了。罗兰是令人生畏的,尤其在他发火的时候,而且他时常火气冲天。但戈德温站稳了他的脚跟。彼得拉妮拉会为他骄傲的。
他双腿颤抖着下了楼梯,一路向副院长住所走去。卡吕斯已经搬了出去。十五年来,戈德温将第一次有他自己的卧室。他的愉悦只稍稍因为不得不和主教同住而打了折扣,谁让主教在来访时按传统要住在那里呢。从技术上说,主教是王桥男修道院的正式院长,虽说其权力有限,地位却是高于副院长的。理查白天很少待在那里,只在每夜回来,睡在最好的卧室里。
戈德温进了一层的大厅,坐到大椅子上候着。不用多久,理查主教就会出现的,他父亲那番灼人的教诲还在他的耳朵处烧灼着。理查是个既有钱又有势的人,但不像伯爵那样令人胆战心惊。无论如何,这都是一名勇敢的修士公然对抗他的主教的行为。不过,戈德温在这种面对面的抗争中有一个有利条件,因为他掌握着理查丢人的事,那和藏在衣袖里的利刃一样管用。
理查在几分钟后就匆忙赶来了,他满脸自信,但戈德温知道那是装出来的。“我要跟你做一笔交易,”他开门见山地说,“你可以在默多手下当一名副院长助理。你将负责修道院的日常管理。反正默多也不想当个管理者——他只想要个名义。你实际掌管全部权力,不过我父亲就会满意了。”
“让我把事情弄清楚,”戈德温说,“默多同意让我当他的助理。然后我们告诉全体修士,他是你会批准的唯一一个人。而你认为他们会接受这一结果。”
“他们别无选择!”
“我还另有一个建议。告诉伯爵,修士们只要我而不同意别人——而且我要在婚礼前得到批准,不然的话,修士们就不会参加婚典。修女们也会拒绝。”戈德温并不知道修士们愿不愿意走这条路——更不用说塞西莉亚嬷嬷和修女们——但他已走到这一步,也就不管不顾了。
“他们不敢!”
“我怕他们敢呢。”
理查的样子慌乱了。“我父亲可不是好惹的!”
戈德温哈哈大笑了。“那种可能很小。不过我希望他可以不得不理智些。”
“他会说婚礼反正得进行。我是主教,我能主持这对新人的婚礼,我不需要修士们帮忙。”
“当然啦。不过就没有唱歌、没有蜡烛、没有赞美诗、没有香火——只有你和劳埃德副主教。”
“他们还是照旧可以成婚。”
“蒙茅斯伯爵对他儿子如此不像样的婚礼会有何感受呢?”
“他会气愤异常,但他只好接受。结盟是件重要的事。”
戈德温心想,这倒是对的,他感到了失败临头的一股冷风。
到了抽出他袖中利刃的时候了。
“你还欠我一个人情呢。”他说。
起初,理查装作不明白他在说什么的样子。“是吗?”
“我隐藏着你犯下的一桩罪孽。别假装忘记了,事情只在两三个月之前。”
“啊,对了,你很大度。”
“我看到,亲眼看到,你和玛杰丽在客房的床上。”
“嘘,看在怜悯的分上!”
“如今是你偿还我人情的机会了。和你父亲通融一下。要他让步。就说婚礼更重要。坚持要认可我。”
理查现出了无可奈何的表情。他被两股敌对的势力压垮了。“我不能!”他说,声音里充满了痛苦,“我父亲不会不应战的。你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试试看吧。”
“我已经试过了!我迫使他同意了你做到副院长助理。”
戈德温怀疑罗兰会同意这类事情。几乎可以肯定是理查编造的,因为他明知这种承诺是很容易不作数的。戈德温照样说:“我为此感谢你。”然后又补上一句:“但那还不够。”
“好好考虑一下吧,”理查请求道,“我就要求这一条了。”
“我会考虑的。而且我建议你要你父亲也考虑一下。”
“噢,上帝,”理查咕哝着,“这将是一场灾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