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罗兰伯爵的全体扈从经过一天的狩猎,在傍晚回到伯爵城堡,个个都兴高采烈时,拉尔夫·菲茨杰拉德很开心。
他们穿过吊桥时如同一支入侵的大军,骑士、护卫和猎犬纷纷扰扰。天上下着霏霏细雨,凉爽地迎接着人和犬马,他们虽然又热又累,但心满意足。他们猎到了好几只夏天膘肥的雌鹿,是可以饱餐一顿了,此外还有一只又大又老的雄鹿,肉太老,只能让狗吃,捉它是为了它那对雄伟的鹿角。
他们在8字形城壕的低圈内的城堡外院下了马。拉尔夫给“怪兽”卸了鞍,在它耳边低声喃喃了几句感谢的话,喂了它一根胡萝卜,还把它交给了一名马夫去洗刷。厨房的僮仆们把血淋淋的鹿尸拖走了。这帮男人们叫嚷着回忆起白天的事件,吹的吹,笑的笑,嘲弄的嘲弄,讲的都是难忘的跳跃,危险的落马和千钧一发的逃命。拉尔夫的鼻孔里充满了他喜爱的气味:出汗的马匹、湿润的猎犬、皮毛和血腥混杂在一起。
拉尔夫发现自己就在卡斯特的威廉老爷——伯爵的长子的身边。“痛痛快快的一天狩猎。”他说。
“太棒了。”威廉表示同意。他摘下帽子,搔着他的秃顶。“不过,我还是为失去布鲁诺难过。”
布鲁诺是众猎犬中的领袖,它早几分钟就投入了杀场。当那头雄鹿已经筋疲力尽,再也跑不远,转过头来面对猎犬时,它那耸起的双肩布满了鲜血,布鲁诺跳起来去咬它的喉头——但是,那鹿拼尽最后的力气来抵抗,头一低,肌肉饱满的颈部一摆,鹿角的尖端就插进了那条狗柔软的肚皮。这一下耗尽了那头鹿的最后一点力气,片刻之后,其他猎犬就把鹿撕碎了;但是,当布鲁诺拼死之时,它的脏腑都挂在了鹿角之上,就像一团绳子,威廉只好结束它的痛苦,用一柄长匕首划断它的喉咙。“它是一条勇敢的狗。”拉尔夫说着,把一只手放在威廉的肩头,表示同情。
“像是一头狮子。”威廉同意地说。
就在这一时刻,拉尔夫决定谈谈他的前程。这可是最好的时机了。他成为罗兰的人已有七年;他强壮勇敢;而且在桥塌了之后还救了他主子一命——可依旧未得到晋升,仍然是个护卫。他们还能对他要求些什么呢?
昨天他在从王桥到夏陵时路边的一家酒馆里,与他哥哥巧遇。梅尔辛是在去修道院采石场的路上,有一肚子新闻。他就要修建全英格兰最美的桥了。他会名利双收。他们的父母激动不已。这就让拉尔夫益发困窘了。
此时,他和威廉老爷谈话,想不出一条简明的途径引出脑子里想的主题,干脆就单刀直人。“自从我在王桥救了你父亲的性命以来,已经过了三个月了。”
“好几个人都自称有那份荣幸。”威廉说。他脸上掠过的严峻表情,使拉尔夫强烈地联想起罗兰。
“是我把他从水中拽上来的。”
“而理发师马修修补了他的头,修女们给他换绷带,修士们为他祈祷。还是上帝救了他的命。”
“阿门,”拉尔夫说,“反正,我希望有点好报。”
“我父亲可不是那么容易取悦的人。”
威廉的弟弟理查刚好站在近旁,他热得满脸通红,满头大汗,听到了这番话。“那和《圣经》一样正确。”他说。
“别抱怨,”威廉说,“我们父亲的强硬才使我们强大呢。”
“就我记忆所及,才使我们遭罪呢。”
威廉转身走了,大概不想在下属面前争论这些吧。
马匹都牵进马厩之后,人们散乱地穿过院子,经过厨房、营房和祈祷室,向通往一座小型内院的第二座吊桥走去,那里是8字形城壕的顶端。伯爵在这里住在传统的城堡中,一层是库房,上面是一座大厅,再向上的一层小楼是伯爵的私人卧室。城堡周围的高树上栖息着白嘴鸦,它们像卫兵似的在雉堞上高视阔步,呱呱地发泄着不满。罗兰脱下了肮脏的猎装,换上了紫袍,坐在大厅里。拉尔夫站在伯爵身边,决定一有机会就提出他的晋升问题。
罗兰心情甚好地和威廉的妻子菲莉帕夫人争论着——她是为数不多的能够与他意见不一又不受惩罚的人中的一个。他们正在谈着城堡。
“我认为一百年来城堡没什么变化。”菲莉帕说。
“那是因为设计得很好,”罗兰说,还是用着嘴的左边,“敌人花费了大部分兵力进入了低院,却面对着一场全新的战斗来到达城堡。”
“一点不错!”菲莉帕说,“这是为防御而不是为舒适修建的。可是最近一次英格兰这一带的城堡遭到进攻是什么时候呢?反正在我出生之前。”
“我也没出生呢。”他动了动半边脸算是笑了,“大概是因为我们的守卫固若金汤吧。”
“有一位主教在途经的路上抛撒橡实,防止狮子的攻击,”菲莉帕说道,“当人们告诉他,整个英格兰也没有狮子时,他说:‘比我想的还要有效。’”
罗兰放声笑了。
菲莉帕补充道:“大多数贵族如今都住在更舒适的家里了。”
拉尔夫不求奢侈,但他在意菲莉帕。在她说话时,他盯着她妖媚的身材,她可没注意他。他幻想着她仰卧在他身下,扭动着她赤裸的身子,兴奋或者痛苦地或者二者兼而有之地哼叫着。他要是当上了骑士,就要有这样一个女人。
“您应该拆掉这座老城堡,盖一栋时髦的住宅,”她对她公公说,“就是那种装着大窗户和许多壁炉的房子。您可以在底层设一座大厅,一头分住着家里人,这样我们就都有私室,可以在我们来拜望您的时候住下,另一头是厨房,食物端到桌上时,还是热的。”
拉尔夫突然意识到,他可以对这场谈话作些贡献。“我知道谁能为您设计这样的住宅。”他说。
他们惊讶地转过脸来看着他。一个护卫怎么会懂得设计住宅呢?“谁?”菲莉帕问。
“我哥哥梅尔辛。”
她陷入了沉思。“就是那个告诉我要买绿色丝绸和我眼睛相配的长着可笑脸蛋的男孩?”
“他可没有不敬的意思。”
“我不清楚他有没有那个意思。他是个建筑匠师吗?”
“他是最棒的呢,”拉尔夫骄傲地说,“他在王桥制造了新式摆渡,后来他又想出怎样修复圣马可教堂的屋顶,那是别人都干不出来的,现在他已受命建造英格兰最漂亮的大桥。”
“我倒是不觉得奇怪。”她说。
“什么桥?”罗兰说。
“王桥的新桥。那桥有尖拱,像教堂一样,宽度足可以走两辆车!”
“我对这事一无所知。”罗兰说。
拉尔夫看出来伯爵不高兴了。是什么事惹他心烦了?“那桥总该重建的,是吧?”拉尔夫说。
“我说不准,”罗兰答道,“这年头,像王桥和夏陵这样两个靠得挺近的市场,难以有足够的生意了。不过,即使我们应该接受王桥市场,也并不是说我们就得接受修道院明目张胆地从夏陵偷走顾客的意图。”理查主教早已进来了,这时罗兰转过脸对着他说:“你没告诉我王桥建新桥的事。”
“因为我也不知道。”理查回答说。
“你理应知道,你是主教嘛。”
理查听到这一责难脸红了。“自从两个世纪以前斯蒂芬国王和莫德女王之间的内战以来,王桥的主教一直住在夏陵城里或附近。修士们,还有大多数主教,都求之不得这样呢。”
“那也挡不住你把耳朵贴在地面上啊。你应该对那里发生的事有所了解嘛。”
“既然我不了解,也许您能好心地告诉我,您听到的消息。”
罗兰对他的那种冷酷傲慢置之不理。“那座桥要宽到容得下两辆车,会把生意从我的夏陵市场抢走呢。”
“对这种事我无能为力。”
“为什么不成?你在职权上是修道院正院长。修士们理应照你的吩咐去做事。”
“可惜他们不听话。”
“要是我们把他们的匠师弄走,他们就听话了。拉尔夫,你能劝服你哥哥放弃那工程吗?”
“我可以试试。”
“给他提出一个更好的前程。告诉他,我想让他在伯爵城堡这儿给我盖一座新宫殿。”
拉尔夫对从伯爵那儿得到一项特殊使命喜出望外,但他也底气不足。他从未能够劝说梅尔辛干什么——恰恰总是反过来,哥哥说服他。“好吧。”他说。
“没有他,他们还能接着干吗?”
“他到手这份工作是因为在王桥没人懂得如何在水下施工。”
理查说:“在英格兰,他显然不是唯一能够设计桥梁的人。”
威廉说:“不过,调开他们的匠师肯定会拖延他们。明年大概都开不了工。”
“那就值得一干。”罗兰决断地说。一种恨意出现在他那能动的半边脸上,他补充说:“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副院长必须要就范。”
拉尔夫发现,杰拉德和莫德的生活有了变化。他母亲穿了一件新的绿色衣裙去教堂,他父亲也穿上了皮鞋。回到家,火上烤着一只填了苹果的鹅,使小屋里充满了令人馋涎欲滴的香味,桌子上摆着一条最昂贵的那种白面包。
拉尔夫很快就得知,钱是梅尔辛给的。“他在圣马可干活时,一天能挣四便士,”莫德骄傲地说,“他还在为酿酒师迪克造一栋新住宅。还要准备造新桥呢。”
梅尔辛在他父亲切剖那只鹅的时候,解释了他在建桥中拿了较低工钱的原因,是由于他得到了麻风病人岛抵付部分工资。最后一名麻风病人年纪大了又卧床不起,已经搬到河对岸修士果园中的一间小屋里。
拉尔夫感到他母亲显而易见的高兴劲在他嘴里留下了一种酸涩的滋味。自从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起,他就相信,全家的命运把握在他手里。他在十四岁就被打发到夏陵伯爵家中,即使当时,他就知道,要靠他当上骑士,也许是男爵,甚至伯爵,才能一雪他父亲的耻辱。与他相比,梅尔辛开始了木匠的学徒生涯,走上了一条只能让父亲的社会地位益发下坡的道路。匠师们是从来当不上骑士的。
还能有些慰藉的是,他们的父亲对梅尔辛的成功感受不深。在莫德唠叨建筑工程时,杰拉德露出了不耐烦的迹象。“我的长子似乎继承了匠师杰克的血脉,那是我唯一的出身低贱的祖先,”他说,口气中含着惊异而不是自豪,“我说,拉尔夫,告诉我们你在罗兰伯爵的宫廷里进展如何。”
不幸的是,到目前为止,拉尔夫莫名其妙地没有晋升到贵族阶层,而梅尔辛却给父母买了新衣服和昂贵的饭菜。拉尔夫知道,他只该感念,兄弟俩中有一个已经成功,哪怕父母依旧卑微,至少生活舒适了。但是,尽管他的脑子告诉他应该欣慰,他的心中却翻腾着不快。
现在他将劝说哥哥放弃建桥了。拿梅尔辛难办的是,他看什么都不那么简单。他和拉尔夫厮混了七年的那些骑士和护卫不同。那些都是武夫。在他们的天地里,忠心是明确的,勇敢是美德,任务都是生死攸关,从来不需要什么深思。但梅尔辛凡事都要想一想。他只要扮演查考的角色,就不可能不提出改变规则的建议。
他在向父母解释,他为何要接受四英亩的乱石荒地作为他建桥的部分工钱。“谁都以为那里是座荒岛,土地就不值一文,”他说,“他们没看到的是,桥一建成,那岛就成了城市的一部分。镇上人走过桥就像是在主街上一样。而四英亩的城里土地就非常有价值了。如果我在岛上盖起房子,租金就是一笔钱呢。”
杰拉德说:“你还要苦等几年才到那一天呢。”
“我已经从那儿得到收入了。贾克·切波斯托夫租了半英亩地用作木料场。他从威尔士运来木材。”
“干吗要从威尔士运来呢?”杰拉德问道,“新森林要近得多嘛——那儿的木材也要便宜些。”
“理应如此,可是沙夫茨堡伯爵在他的领地内每个河口和桥梁都要收费或收税。”
这是熟知的头痛事。许多领主都想出办法对过境的货物收税。
他们开始吃饭后,拉尔夫对梅尔辛说:“我给你带来了另一个机会的消息。伯爵想在伯爵城堡建一座新宫殿。”
梅尔辛面露疑色。“他打发你来要我设计?”
“我提议用你。菲莉帕夫人责怪他城堡多么老气,我就说我知道合适的人选来商谈。”
莫德冲动了。“这不是太棒了吗?”
梅尔辛仍然将信将疑。“伯爵说了想用我?”
“是啊。”
“奇怪。几个月以前我找不到活儿干,现在要干的又太多了。而且伯爵城堡在两天的路程之外。我想不出,我怎么能同时在那边造宫殿又在这边建桥梁。”
“噢,你得放弃建桥。”拉尔夫说。
“什么?”
“为伯爵工作自然要优先于其余的一切了。”
“我不敢说这是对的。”
“照我的意思,接手吧。”
“他是这么说的吗?”
“是的,事实上,他就是这么说的。”
他们的父亲插进来了。“这可是了不得的机遇,梅尔辛,”他说,“为一位伯爵建造宫殿!”
“当然是啦,”梅尔辛回答说,“可对这镇子来说,桥至少是同样重要的。”
“别犯傻了,”他父亲说。
“我尽量不犯傻就是,”梅尔辛反讽地说。
“夏陵伯爵是这片土地上的一个大人物。王桥的副院长比起来就不算什么了。”
拉尔夫切下一大块鹅腿,放进嘴里,但他难以下咽。他本来就担心这个。梅尔辛太难缠了。他也不会听命于父亲的。他从小就不听话。
拉尔夫感到技穷了。“听着,”他说,“伯爵不愿意建起新桥。他认为那样会抢走夏陵的生意。”
“啊哈,”杰拉德说,“你可别想跟伯爵犯上,梅尔辛。”
“事情的背后就是这样吗,拉尔夫?”梅尔辛问道,“罗兰给我这份工作就是为了阻止建桥吗?”
“还不止为这条理由。”
“但这是一个条件。如果我愿意造他的宫殿,我就得放弃建桥。”
杰拉德恼怒地说:“你没有选择的余地,梅尔辛!伯爵不请求,只命令。”
拉尔夫本想告诉他,以权势为基础的论点,不是说服梅尔辛的途径。
梅尔辛说:“我觉得他没法命令王桥的副院长,我是受副院长委任建这座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