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有了解决的办法了。”凯瑞丝对她父亲说。
他靠在桌子头上一把大木椅上,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她熟悉那种神色:有怀疑,但愿意一听。“说下去。”他说。
她有些紧张。她有把握她的主意会奏效——挽救她父亲的财产和梅尔辛的桥梁——不过,她能说服埃德蒙吗?“我们拿出多余的羊毛,织成绒布,染好颜色。”她简洁地说。她屏住气,等待他的反应。
“羊毛商在时运不济时常常这么做,”他说,“可你要告诉我,为什么你觉得可行。要花费多少呢?”
“清洗、纺线和织布,一袋羊毛要四先令。”
“能织成多少布呢?”
“一袋劣质羊毛,你买进时花三十六先令,加工成布要再花四先令,能织出四十八码布。”
“你要卖多少钱……?”
“没染色的褐色坯布是一先令一码,所以四十八先令——比我们付出的要多出八先令。”
“考虑到我们投入的工,这赚得不多。”
“可这不是最好的赚头。”
“说下去。”
“织工们出售他们的褐色坯布,因为他们急于用钱。但如果你再出二十先令漂洗、加密,然后染色和最后精加工,你就可以卖上两倍的价钱——一码两先令,整匹就要卖到九十六先令——比你付出的要多三十六先令!”
埃德蒙露出将信将疑的神色。“要是这么容易,为什么没有更多的人去做呢?”
“因为他们没有钱投资。”
“我也没钱!”
“你从伦敦的查洛姆那儿拿到了三镑。”
“那我就没钱买明年的羊毛了。”
“照这样的价格,你已经从生意里赚多了。”
他笑了。“以圣者的名义,你是对的。好极了,就从一些便宜货开始试一下吧。我有五袋德文郡的粗羊毛,是意大利人从来不要的。我把其中一袋给你,看看你能不能照你说的办。”
两周之后,凯瑞丝看到马克·韦伯正在砸碎他的手推磨。
她看到一个穷人毁掉一件有价值的设备,十分震惊——以致一时之间忘记了自己的难处。
手推磨由两块石盘组成,每一块都有一面稍稍凿粗过。小些的放在大些的上面粗面对粗面,完美地嵌入一个线槽。一个突出的木把手让上面的一块石盘转动,而下面的则保持静止。放在两块磨盘中间的粮食穗很快就磨成了粉。
王桥的多数下层居民都有一台手推磨。特别穷的人置办不起,而富有的又不需要——他们会买已经由磨坊主磨好的面粉。但是对于韦伯这样的家庭,他们要把挣来的每一个便士都用在喂饱孩子上,一台手推磨是天赐的省钱之道。
马克把他的手推磨放在他的小屋门前的地上。他找人借来一只长把铁锤。他的孩子中有两个在旁观:一个穿着破衣裙的瘦女孩子和一个蹒跚学步的光屁股的男孩。他把铁锤举过头顶,抡出一道长长的弧线。那光景真值得一看:他是王桥块头最高大的汉子,肩膀像拉车的马似的。石头给砸得如同蛋壳一般散成了碎片。
凯瑞丝说:“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们得到修道院的水磨那儿去磨面了,一袋粮食要花二十四便士呢。”马克答道。
他似乎对这件事很漠然,可她却吃了一惊。“我还以为这新规矩只用于没有准许证的风磨和水磨呢。”
“明天我得和约翰治安官去转转,搜查人们的家里,把非法的手推磨砸碎。我没法说我自己就有一个。所以我要当街砸磨,让人人都看得见。”
“我没想到戈德温打算从穷人嘴里拿走面包。”凯瑞丝咬牙切齿地说。
“我们还算幸运,我们还有些织布的活儿可干——谢谢你了。”
凯瑞丝的脑筋回到了她自己的生意上。“你的活儿干得怎么样?”
“干完了。”
“挺快的嘛!”
“在冬天用的时间多些。可是在夏天,白天有十六个小时,我一天能织六码,当然有玛奇帮忙。”
“真棒!”
“进屋来,我给你看看。”
他的妻子玛奇站在这一间房子的后面的炉火边,怀里抱着一个婴儿,身边还站着一个腼腆的男孩。玛奇比她丈夫要矮一英尺多,不过她的身材很结实。她胸围很大,后臀突出,让凯瑞丝联想起一只肥鸽。她那向前翘的下巴赋予她一种咄咄逼人的架势,不过这倒不完全没道理。她虽然好斗,心肠却好,凯瑞丝挺喜欢她的。她请她这位客人来上一杯苹果汁,凯瑞丝没要,因为这家买不起那种饮料。
马克的织机是个木头架子,一码多见方,竖在地上,占掉了大部分的居住空间。织机背后紧靠后门是一张带两条板凳的桌子。显然,他们全家都得围着织机睡在地上。
“我织窄打布,”马克解释说,“窄打布就是一码宽、十二码长的一匹布。我织不了宽幅的,因为屋里摆不下这么宽的织机。”四卷褐色的坯布靠墙堆着。“一袋羊毛可以织出四匹窄打布。”他说。
凯瑞丝早些时候给他带来了一标准袋的粗羊毛。玛奇安排好把那些羊毛经过清洗、拣选,纺成了线。纺线的活儿是镇上的贫穷妇女干的,而清洗和拣选则是由他们的孩子动手。
凯瑞丝摸了摸布面。她很激动:她已经实现了她计划的第一步。“为什么织得这么松呢?”她问。
马克气恼了。“松?我的坯布是全王桥织得最紧密的!”
“我知道——我没有批评的意思。只是意大利的呢绒完全不同——那可也是用我的羊毛织的。”
“一部分靠织工的力气,要看他下层板条挤压羊毛时使了多大的劲。”
“我不相信意大利的织工全都比你还壮。”
“那就是他们的机器了。织机越好,就织得越密。”
“我担心的就是这个。”言外之意是凯瑞丝没法跟高质量的意大利毛织品竞争,除非她买意大利织机,而这似乎不可能。
她告诉自己;一时一个问题。她给马克付工钱,数出了四先令,他还要把其中的差不多一半付给纺线的妇女。凯瑞丝理论上赚了八先令。八先令在修桥工程上是顶不了多少用的。照这种速度,要花几年才能织完他父亲全部的剩余羊毛。“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生产得快些呢?”她问马克。
玛奇答话了。“在王桥还有别的织工,但大多数都要给现成的布商干活。不过,我可以给你在镇子外面再给你找些人。那些大点的村子往往有个家里有织机的织工。通常他都给村民用他们自纺的纱织成布。只要价钱好,这些人很容易干别的活儿的。”
凯瑞丝掩饰起自己的忧虑。“好吧,”她说,“我会告诉你的。这会儿,你肯把这些布替我送到染匠彼得那儿吗?”
“当然。我这就去。”
凯瑞丝一路深思着,回家吃饭。要真正另辟蹊径,她就得把她父亲大部分的余款都花掉。要是干砸了,他们的日子就更糟了。何去何留呢?她的计划是有些铤而走险,可是别人还根本没有任何计划呢。
她回到家中,彼得拉妮拉正端出炖羊肉。埃德蒙坐在餐桌一端。羊毛集市上生意的下跌对他的影响看来比凯瑞丝的预期还要严重。他平素里那种勃勃生气被压抑了,常常露出忧心忡忡的神色,如果还算不上垂头丧气的话。凯瑞丝很为他担心。
“我刚看见马克·韦伯砸掉了他的手推磨,”她边落座边说,“这样做不是没脑子吗?”
彼得拉妮拉把头一扬。“戈德温完全有权这么做。”她说。
“那种权力早都过时了——已经有好多年没执行了。还有哪里的修道院做这种事?”
“在圣奥尔本斯。”彼得拉妮拉得意洋洋地说。
埃德蒙说:“我听说过圣奥尔本斯。那儿镇上的人不时地动乱,反对修道院。”
“王桥修道院有权收回花在建造磨坊上的钱,”彼得拉妮拉争辩说,“就像你,埃德蒙,想收回你投在建桥上的钱一样。要是有人另建一座桥,你会怎么想?”
埃德蒙没有回答她,于是凯瑞丝便应了声。“那全要看这事会多快地出现,”她说,“修道院的那些磨坊是几百年前造的,围场和鱼塘也是。没有谁永远有权阻止镇子的发展。”
“修道院有权收款。”她顽固地说。
“哼,要是他这样一意孤行,就从谁手里都收不到款子了。人们会搬到夏陵去住。那儿可是准许有手推磨的。”
“你难道不懂得修道院的需要是神圣的?”彼得拉妮拉气愤地说,“修士们是为上帝服务的!与这个相比,镇上人的生命又算得了什么。”
“你儿子戈德温相信的就是这个吗?”
“当然啦。”
“我担心的就是这个。”
“你不相信修道院的工作是神圣的?”
凯瑞丝无言以对,所以干脆就耸耸肩,而彼得拉妮拉则一副获胜的神气。
饭食很好,可凯瑞丝心情紧张,吃不下许多。别人都吃完之后,她说道:“我得去见见染匠彼得。”
彼得拉妮拉反对说:“你还打算花更多的钱吗?你已经给了马克·韦伯你父亲的四先令了。”
“不错——可是那些布比羊毛要多值十二先令,这样我还赚了八先令呢。”
“不对,你还没赚到手,”彼得拉妮拉说,“你的布还没卖出去呢。”
彼得拉妮拉表述的疑虑,凯瑞丝在悲观的时候,也曾有过同样的担心,但此刻她只能硬着头皮说:“我一定会卖掉的,虽说——尤其要是染成红色的话。”
“染色和漂洗这四窄打,彼得要收多少钱呢?”
“二十先令——不过红布要比褐色的坯布值两倍的价儿,所以我们又可以再赚二十八先令。”
“那是卖掉的话。要是卖不出去呢?”
“我一定卖得掉。”
她父亲插嘴了。“让她去吧,”他对彼得拉妮拉说,“我已经跟她说了,她这次可以试一试。”
矗立在一座山顶上的夏陵城堡也是郡守的住所。山脚下竖着绞刑架。每逢有绞刑时,囚犯就从城堡用车押到下边,在教堂前绞死。
竖绞架的广场也是集市所在地。夏陵集市就设在这里,在公会大厅和叫作羊毛交易所的大型木头建筑之间。主教的官邸和许多小旅馆也在广场周围。
今年由于王桥的麻烦,这里的摊位多于以往,集市一直伸展到市场之外的街道上。埃德蒙用十辆车运来了四十袋羊毛,如果需要,在本周之内还可以从王桥多运来一些。
让凯瑞丝堵心的是,没有需要了。他在第一天卖掉了十袋,然后直到集市结束都再没成交,他只好把价格压到低于进价才又卖出去十袋。她记忆中从来没见他情绪这么低落过。
她把她那四匹暗红色的绒布放到了他的摊位上,整整一个星期,她一码一码地卖掉了四匹中的三匹。“瞧瞧这样的生意吧,”她在集市的最后一天对她父亲说,“以前,你有一袋卖不出去的羊毛和四先令。现在,你有了三十六先令和一匹布。”
但她的快活只是为了他好。她其实深深地感到沮丧。她曾经大胆地吹嘘过她能够卖掉布匹。结果不是全盘失败,但也算不上胜利。要是她无法以高出成本的价格卖出布去,那她就没有解决掉问题。她该怎么办呢?她离开摊位去调查其他的布贩。
最好的绒布一如既往来自意大利。凯瑞丝在洛罗·菲奥伦蒂诺的摊位前停下了脚步。像洛罗这样的布商不是羊毛的买主,虽说他们常常与买羊毛的人密切合作。凯瑞丝知道,洛罗把在英国收到的货款交给博纳文图拉,让他用来付给英国商人买生羊毛。之后,等羊毛运到佛罗伦萨,博纳文图拉家族就卖掉羊毛,用进款还给洛罗一家。这样一来,他们就都避开了运输金银币穿过欧洲的风险。
洛罗的摊位上只有两卷布,但颜色却比任何本地产品鲜亮得多。“你就带来这么些吗?”凯瑞丝问他。
“当然不止啦,其余的我都卖掉喽。”
她吃了一惊。“别的人可都赶上了坏集市。”
他耸了耸肩。“最好的布总是卖得出。”
凯瑞丝的头脑里形成了一个主意。“这猩红色的卖多少钱?”
“每码只卖七先令,女士。”
这可是坯布价格的七倍。“可谁能买得起呢?”
“主教买了我的许多红色的,菲莉帕夫人买了些蓝的和绿的,镇上酿酒师和面包师的几个女儿,一些四周村子里的老爷和太太们……即使在艰难时期,还是有人有钱。这块银红色的穿在你身上漂亮极了。”他麻利地从那捆里打开一块,披到凯瑞丝的肩上。“神了。看看大家已经在怎么打量你了吧。”
她莞尔一笑。“我看出来你为什么卖掉这么多了。”她把那块布拿在手里。织得很紧密。她已经有了一件她母亲传下来的猩红色的意大利货了。那是她最喜欢的裙袍。“你们用什么染料染成这种红色的?”
“萱草,和大家一样的。”
“可是怎么会这么鲜亮呢?”
“这没什么秘密。他们用明矾。可以使色彩亮丽还能融进布里,所以不会退色。一件这种颜色的斗篷,穿在你身上,会妙不可言的,永远都让你高兴。”
“明矾,”她重复了一句,“英国染匠为什么不用呢?”
“那东西很贵。从土耳其进口的。这种奢侈品仅供特殊的女性使用。”
“蓝色的呢?”
“像你的眼睛。”
她的眼睛是绿的,但她没有纠正他。“这颜色可够深的。”
“英国染匠用菘蓝,可我们从孟加拉进口靛青。摩尔商人把那染料从印度带到埃及,然后我们的意大利商人在亚历山大港买下。”他满脸笑容,“想想一路行程有多远吧——为你出众的美貌锦上添花。”
“是啊,”凯瑞丝说,“好好想想这件事吧。”
染匠彼得在河边的作坊是和埃德蒙的住所一样大的房子,不过是用石头造的,而且没装内壁和地板——只是个外壳。两口大铁锅架在大火上。每口锅旁都有一个升降架,就像梅尔辛用在建筑工程上的那种。在这里的是用来抬起大袋的羊毛或绒布,再降到染缸里面。地面上总是湿漉漉的,空气中是浓浓的蒸气。学徒们却赤着脚干活,因为屋里的热气,都只穿内衣,他们个个汗流满面,头发上水淋淋的。有一股辣味直冲凯瑞丝的喉咙根。
她把她没卖出的布给彼得看。“我想要意大利绒布那种亮丽的猩红色,”她说,“那种最好卖。”
彼得是个忧郁的人,总是一副受伤害的样子,你对他说什么都没用。这时他闷闷不乐地点点头,仿佛承认了一次合理的批评。
“我们就用黄草再染一次。”
“再用些明矾,固定颜色并且再亮丽些。”
“我们不用明矾。从来也没有。我不知道谁用过。”
凯瑞丝在心里骂了一声。她没想到要考察这件事。她原以为一个染匠会对染色的一切都知道。“你不能试一试吗?”
“我没有那东西。”
凯瑞丝叹了口气。彼得似乎是那种把什么都看作不可能的匠人,除非他们以前干过。“要是我能给你弄来一些呢?”
“从哪儿弄?”
“我想,从温切斯特或者伦敦。也许从麦尔考姆吧。”那是最近的一个大港。全欧洲的船都要到麦尔考姆。
“就算我有,我也不知道怎么用。”
“你不能弄明白吗?”
“找谁呢?”
“就让我试着找找看吧。”
他悲观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她不想跟他争论:他是镇上唯一的大规模染匠。“我们是车到山前必有路,”她用安慰的口气说,“现在我不再占用你的时间讨论这事了。我要先去看看我能不能找到些明矾。”
她离开了他那儿。镇上谁会知道明矾的信息呢?她如今后悔没有多问洛罗·菲奥伦蒂诺一些问题。修士们会了解些这类事情的,可是他们不再准许与妇女说话了。她决定去见“智者”玛蒂。玛蒂一直都在掺和莫名其妙的混合物——说不定其中就有明矾。更重要的,她若是不知道,就会承认自己无知,不像修士或药剂师,会假造一些东西以免被人认为愚蠢。
玛蒂的头一句话是:“你父亲怎么样?”
“看来他从这次羊毛集市的失败中受到了震动。”凯瑞丝说。这是玛蒂的特点,总要了解一下她在关心什么。“他变得爱忘事了。仿佛变老了。”
“多关心他吧,”玛蒂说,“他可是个好人。”
“我知道。”凯瑞丝不晓得玛蒂要干什么。
“彼得拉妮拉是头以自我为中心的母牛。”
“我也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