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蒂在用一只杵研着钵里的什么东西。她把钵推给凯瑞丝。“要是你帮我研这个,我就给你倒一杯酒。”
“谢谢你。”凯瑞丝开始研起来。
玛蒂从一个石罐里给两只木杯倒了黄葡萄酒。“你来这儿干吗?你又没病。”
“你知道明矾是什么吗?”
“知道。我们用少量的明矾作出血药,有助于伤口愈合。那玩意还可以止泻。但量多就有毒了。跟许多毒药一样,让人呕吐。去年我给你配的药里就有明矾。”
“那是什么东西呢,一种草药吗?”
“不是,是一种土。摩尔人在土耳其和非洲开采这种矿。鞣皮匠有时用来对皮革预处理。我估摸你想用来染布。”
“是啊。”跟往常一样,玛蒂的猜测十有九中,有点神奇。
“起媒染剂的作用——有助于染料进入毛料。”
“你从哪儿弄到的呢?”
“我在麦尔考姆买的。”玛蒂说。
凯瑞丝用两天的行程来到麦尔考姆,她以前到过这里多次,都是由她父亲的一个伙计陪着当私人保镖。她在码头区找到了一个商人,卖香料、笼鸟、乐器和从世界边远地区贩来的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他卖给她从法国栽种的茜草根中提到的红色染料和据他说是来自埃塞俄比亚的一种叫作螺旋土的明矾。他给她开价七先令一小桶茜红,一镑一袋明矾,她一点不知道她付的价钱是否公平。他把全部存货都卖给了她,并答应下次有意大利船进港时再进些货。她问他要用多少染料和明矾,可惜他不知道。
她回家之后,就用一个饭锅动手染她没卖出去的绒布。彼得拉妮拉受不了那气味,于是凯瑞丝就把火架在后院。她知道她得把布放到染料的溶液里再加热,染匠彼得告诉了她染料溶液的正确强度。可是,没人知道她需要多少明矾以及如何使用。
她开始了一个试验和出错的沮丧过程。她试过先把布泡进明矾水然后再染;试过把明矾和染料同时使用;还试过把染过的布再放进明矾溶液里加热。她还试过用与染料等量的明矾,后来又加量,又减量。依照玛蒂的建议,她还用别的配料做试验:栎五倍子、白垩、石灰水、醋、尿。
她的时间紧迫。在所有的城镇里,除去公会成员,谁都不准买卖布匹——只有集市不在此列,那时候平素的规矩都不算数了。而一切集市都赶在夏季。最后一个是圣贾尔斯集市,位于温切斯特以东的低地里,时间是九月十二日,也就是圣贾尔斯节。现在已经是七月中了,她还有八个星期的时间。
她一大早就开始干活,一直工作到天黑之后很久。不停地翻布,还要举起来下锅出锅,累得她腰酸背痛。由于不断地浸在有刺激性的化学药品中,她的双手又红又疼,她的头发也有味了。然而,尽管沮丧,她偶尔也感到幸福,有时还在干活时哼着甚至唱着歌,那些歌都是老调子,儿时学的歌词都记不清了。邻居们在他们自己的后院里隔着篱笆莫名其妙地观望着她。
她脑子里不时地出现那种想法:这就是我的命吗?她曾不止一次地说,她并不知道该对她的生活做些什么。不过她可能没有什么自由的选择。她不会获准当一名医生;做羊毛商不像是个好主意;她也不想让自己成为丈夫和孩子的奴隶——而她做梦也没想过她最终会当上染匠。她想到这里,心里明知这并不是她想做的事情。不过既然已经开始了,她就决心要成功——但她并非命该如此。
最初,她只能把布染成褐色或浅粉色。当她开始接近正经的猩红色时,却发现晾在太阳下或是一下水就退色了,这简直要把她逼疯了。她试着染上两次,可效果只能保持一时。彼得很晚才告诉她,要是她用织前的纱,或者用粗羊毛,一定要泡透才能染好;这样去做,色样倒是对了,可还是容易掉色。
“学染色只有一条路,那就是跟个师傅。”彼得这样说了多次。凯瑞丝意识到,大家都这么认为。戈德温副院长靠研读几百年前的老书学医,连病人都不见面就开药方。埃尔弗里克因为梅尔辛以新风格雕了童女的寓言便惩罚了他。彼得甚至从来没尝试过把布染成猩红色。只有玛蒂把她的决定建立在自知之明的基础之上,而不是听信某些德高望重的权威的指点。
一天傍晚,凯瑞丝的姐姐艾丽丝站在一边,抱着双臂,噘着嘴唇,看着她。随着院子的四角逐渐笼进黑暗,凯瑞丝烧着的火映红了艾丽丝失望的面孔。“你把咱爸的多少钱都花在这件蠢事上了?”她发问。
凯瑞丝算起加法。“七先令买了茜红,一镑买了明矾,十二先令买了布——总共三十九先令。”
“上帝拯救我们!”艾丽丝吓了一跳。
凯瑞丝本人也吃了一惊。这笔钱比王桥大多数人一年的工资还要多。“这钱不少,可我要赚回来更多。”她说。
艾丽丝气恼。“你没权利这样花他的钱。”
“没有权利?”凯瑞丝说,“我得到了他的准许——我还需要别的吗?”
“他已显出老相了。他的判断力不如以前了。”
凯瑞丝装作不晓得这一点。“他的判断力是好的,比你强多了。”
“你在耗费咱们的遗产!”
“你是为这个烦心吗?别担心,我在给你挣钱。”
“我不想冒险。”
“你是没冒险,可他在冒险。”
“他不会把应该归我们的钱扔掉的!”
“把这话说给他听吧。”
艾丽丝铩羽而归了,但凯瑞丝并不像她装出的那样信心十足。她也许一直就没弄对。那以后她和她父亲该怎么办呢?
她最终发现了正确的配方,其实极其简单:每三盎司羊毛要用一盎司茜红和两盎司明矾。她先在明矾溶液中煮羊毛,然后把茜红加到锅里就不要再煮溶液了。多余的成分是石灰水。她难以相信这个结果。比她所希望的还要成功。那红色很鲜亮,几乎和意大利的一样。她担心会退色,让她再次失望;但经过晾干、再洗和漂洗之后,颜色保持不变。
她把配方交给了彼得,在她的严密监督下,他把她剩下的全部明矾在他的大锅里染了十二码最优质的毛绒。经过漂洗之后,凯瑞丝花钱请一位精整工用一个起绒草刺果(一种野花的多刺的头部)摘掉松出的线头,并修整了一些小瑕疵。
她带着一大包完美亮红的绒布来到了圣贾尔斯集市。
她刚一打开布卷,就有一个操着伦敦口音的男人跟她招呼了。“卖多少钱?”他问道。
她打量了一下他。他的衣服贵重而不炫耀,她猜想他很富有但不是贵族。她竭力掩饰着颤抖的声音,说:“一码七先令,是最好的——”
“不,我问的是整匹布多少钱。”
“一共十二码,应该合八十四先令。”
他用食指和拇指捻着布面。“不如意大利绒布织得细密,但也算不坏了。我给你二十七金弗罗林。”
佛罗伦萨的金币很通行,因为彼时英格兰还没有自己的金币。一弗罗林约值三先令,三十六个英格兰银便士。这个伦敦人提出要买她这整匹布,比她按码零售的价只少了三先令。但她注意到他在讨价还价上并不特别认真——不然的话,他出价会更低的。“不成,”她开口说,对自己的鲁莽有些吃惊,“我要全价。”
“好吧。”他马上说,坚定了她直觉的判断。她大气不敢出地盯着他掏出钱包。转眼间她手里已经攥着二十八枚金弗罗林了。
她仔细检查着一枚金币。比一枚银便士稍大些。一面是施洗者圣约翰,他是佛罗伦萨城的保护神,另一面是佛罗伦萨的花卉。她把金币放到一架天平上,与她父亲为此目的保存着的一枚新铸的弗罗林相比。这枚金币是好的。
“谢谢你。”她说,难以相信自己的成功。
“我是伦敦奇普塞的哈里·默萨,”他说,“我父亲是英格兰最大的布商。等你有了更多的这种猩红色的布,就到伦敦来吧。你带来多少,我们就买多少。”
“咱们把这些羊毛全织了!”她回家后对她父亲说,“你还剩下四十袋羊毛呢。我们要全部做成红绒布。”
“这可是笔大生意,”他思虑着说。
凯瑞丝把握十足,她的计划能够实现。“有的是织工,他们全都穷得很。彼得也不是王桥唯一的染匠,我们可以教会别人使用明矾。”
“秘密一旦泄露出去,别人就会仿造了。”
她知道他想到隐患是对的,不过她已经急不可耐了。“让他们去仿造吧,”她说,“他们也可以赚钱嘛。”
他不想招惹是非。“要是有好多布要卖的话,价钱就要降下来了。”
“在这样的生意赚不到钱之前,还有一条长路要走呢。”
他点点头。“倒也是。可你能在王桥和夏陵卖掉那么多吗?这儿可没那么多有钱人。”
“那我就拿到伦敦去卖。”
“好吧。”他笑了,“你决心很大。这是个好计划——不过,哪怕是个坏计划,你也要尽力干好。”
她马上来到马克·韦伯家里,安排他着手织另一袋羊毛。她还吩咐玛奇用埃德蒙的一辆牛车装上四袋羊毛,在四下的村子里找织工。
但凯瑞丝家里另外的人却不高兴了。第二天,艾丽丝来家吃饭。大家入座以后,彼得拉妮拉对埃德蒙说:“艾丽丝和我觉得,你应该重新考虑你制作布的项目。”
凯瑞丝想让他告诉她,已经作出决定,再想走回头路为时已晚。没想到他却和蔼地说:“真的?给我说说理由。”
“你在拿你赚来的每个便士冒险,这就是理由!”
“现在大量的羊毛已经在冒险了,”他说,“我有一整仓库的羊毛卖不出去呢。”
“可你会把一个坏局面弄得更糟的。”
“我已决定抓住这机会。”
艾丽丝插话说:“这对我不公平!”
“为什么?”
“凯瑞丝在花我的遗产!”
父亲的脸色一沉。“我还没死呢。”他说。
彼得拉妮拉辨出他不高的话音中的愠怒,闭上了嘴;但艾丽丝没注意到他生了多大的气,还在唠叨。“我们得想想将来,”她说,“凯瑞丝凭什么耗费我生来的权利?”
“因为那还不属于你,说不定永远都不会属于你了。”
“你不能就这样把应该归我的钱扔掉了。”
“我不要别人告诉我该拿我的钱怎么办——尤其用不着我的孩子对我指手画脚。”他说,声音之严厉,连艾丽丝也听出来了。
她用更平和的语气说:“我可没想惹你生气。”
他哼了一声。她虽然算不上在道歉,但他从来不会长时间发脾气。“咱们吃饭吧,再也别提那件事了。”他说。凯瑞丝心知,她的计划又熬过了一天。
饭后,她去见染匠彼得,跟他打了招呼,大量活计就要临到他头上了。“这事干不成。”他说。
这出乎她意料。他总是阴沉着脸,但他还是有求必应的。“别担心,不会都让你一个人染的,”她说,“我要把活儿分给别人一些。”
“不是染的问题,”他说,“是漂洗跟不上。”
“为什么?”
“我们不许自己漂洗。戈德温副院长立了一条新规矩。我们必须用修道院的漂坊。”
“那样的话,我们就用好了。”
“那就太慢了。机器很老,还不时停机。修了一次又一次,所以木头是新旧混杂,就没法有条理地工作了。还不如一个人在一缸水里踩得快呢。再说只有一个漂坊,勉强能应付王桥的织工和染匠平常的活计。”
这可真是疯狂。她的全盘计划肯定不能因为她表哥戈德温的愚蠢控制而废于一旦。她气忿地说:“不过,要是那漂坊没法工作,副院长总该允许我们用脚踩布了吧!”
彼得耸了耸肩。“跟他去说吧。”
“我一定去说!”
她大步流星地向修道院走去,但在到达之前,她又转念一想:副院长居所的厅堂是用来会见镇上人的,无论如何一个女人没经约好就单独进去也是非同一般的,何况戈德温对这类事越来越敏感了呢。更主要的,直接的面对面不一定是改变他的主意的最好办法。她明白了,她得把这事再想周全一点才能奏效。她回到家,和她父亲一起坐在客厅里。
“年轻的戈德温在这事上站得不稳,”埃德蒙马上就说了,“从来就没有用漂坊还要收费的。据说,漂坊是由镇上一个叫杰克的匠师为伟大的菲利普副院长造的;杰克死后,菲利普就给了镇子永久使用那漂坊的权利。”
“人们为什么不再用了呢?”
“年久失修了,我觉得有一个谁来付维修费的争议。争来争去从未解决,人们就退回去自己踩布了。”
“噢,这么说他无权收费,更无权强迫人们使用了!”
“是这样。”
埃德蒙给副院长捎去口信,询问什么时候戈德温方便可以一见,回话说他现在就有空,于是埃德蒙和凯瑞丝就穿过大街,到副院长居所去了。
戈德温这一年来变化很大,凯瑞丝心想。孩子气的急切已经一扫而光。他似乎很警觉,像是等着他们发难。她开始怀疑,他究竟有没有当副院长的人格力量。
菲利蒙和他在一起,一如既往地热情地搬椅子,倒饮料,但他的神态中有一股新的自信,一种让人知道他属于这里的表情。
“好嘛,菲利蒙,你如今当上舅舅了,”凯瑞丝说,“你觉得你的新外甥萨姆怎么样?”
“我是个见习修士,”他谨小慎微地说,“我们割舍了一切世俗的关系。”
凯瑞丝耸了耸肩。她知道他喜欢他妹妹格温达,但既然他想装出另一副样子,她就不强辩了。
埃德蒙生硬地把问题摆给了戈德温。“若是王桥的羊毛商没法改善他们的收益的话,修桥的工程就不得不停下来了。所幸,我们找到了新的财源。凯瑞丝发现了如何生产高质量红布的途径。这笔新生意成功的路上只有一件事挡着:漂坊。”
“怎么?”戈德温说,“红布可以在漂坊漂嘛。”
“其实不成。老得没法用了。只能凑合对付一下现有的绒布生产。没有再多余的能力了。要么你造一座新漂坊——”
“不可能,”戈德温打断说,“我没有做那种事的闲钱。”
“那好,”埃德蒙说。“你就得允准人们用老办法漂布,把布放进一缸水里,用脚来踩。”
戈德温脸上掠过的神情对凯瑞丝来说太熟悉了。那是混杂着愤愤不满、挫伤尊严和冥顽不灵的表情。在孩提时代,每当他遭到反对时,就是这副样子。这意味着他想对别的孩子恃强凌弱,或者,若是做不到,就一跺脚回家去。想自行其是只是一部分。凯瑞丝认为,他似乎一遇到不同意见就感到受了侮辱,仿佛别人认为他不对的念头,太伤害他,让他无法容忍。不管怎样解释吧,她深知她一看到他这种表情,他就要蛮不讲理了。
“我早知道你会跟我对着干的,”他对埃德蒙气冲冲地说,“你好像以为修道院的存在是为王桥谋利益。你要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认识这个问题。”
埃德蒙当即就火了。“你难道不明白我们互相依存吗?我们原以为你懂得这种相互关系呢——所以我们才帮你当选的。”
“我是修士们而不是商人们选出来的。这镇子可能要依赖修道院,而且在有镇子之前就有修道院了,我们可以用不着你们而照样存在。”
“也许你能存在吧,但那是作为一座孤零零的哨卡,而不是作为一座繁忙城市的活跳跳的心脏。”
凯瑞丝插话说:“你应该愿意王桥繁荣,戈德温——你干吗要跑到伦敦去反对罗兰伯爵呢?”
“我到宫廷去捍卫修道院自古以来的权利——就像我此时此刻要做的一样。”
埃德蒙气恼地说:“这是背叛!我们支持你当副院长,是因为你让我们相信你会造一座桥!”
“我不欠你们的,”戈德温回答说,“我母亲卖掉她的房子送我读大学——我的有钱的舅舅当时在哪儿?”
凯瑞丝没想到戈德温还在对十年前的事情耿耿于怀。
埃德蒙的表情变得冷酷而充满敌意。“我认为你没权利强迫人们使用那漂坊,”他说。
戈德温和菲利蒙交换了一下眼色,凯瑞丝意识到他们对此心知肚明。戈德温说道:“可能有过那么一段时间,修道院慷慨地允许镇上人免费使用漂坊。”
“那是菲利普副院长给全城的实惠。”
“我对此一无所知。”
“在你们的纪事里应该有一份文献。”
戈德温发怒了。“镇上人听凭漂坊年久失修,因此,修道院只好出钱修复。这就足以废除任何实惠了。”
埃德蒙说得不错,凯瑞丝意识到:戈德温站得不稳。他明知菲利普副院长的馈赠,但他一心想置若罔闻。
埃德蒙又努力了一下。“我们肯定能在你我之间解决这个问题吧?”
“我不会收回成命的,”戈德温说,“那会让我显得懦弱。”
这才是真正让他心烦之处,凯瑞丝恍然大悟。他害怕镇上人会因为他变了主意而不尊重他。他的固执其实恰恰来自一种怯懦。
埃德蒙说:“我们谁也不想惹麻烦,费事再去拜访一次宫廷。”
戈德温气得毛发直立了。“你是不是在用宫廷威胁我?”
“我在努力避免那样做。不过……”
凯瑞丝闭上眼睛,默祷两个男人不要把争论推到这边缘。她的祈祷没得到回答。
“不过怎样?”戈德温挑衅地说。
埃德蒙叹了口气。“不过嘛,要是你强迫镇上使用漂坊,还禁止在家中漂洗,我就向国王起诉。”
“那就请便吧。”戈德温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