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瑞丝第二次到王家法庭去时感到信心十足。西敏寺大厅宽敞的内部不再让她觉得惶恐不安,聚在法官座席周围的大批有钱有势的人也不再使她相形见绌。她曾经来过这里,一年前似乎十分陌生的一切,以及那些袍服,如今已为她所熟知。她甚至还穿了一件伦敦式样的衣裙:右边是绿色,左边是蓝色。她欣赏地端详着周围的一切,从人们的面孔琢磨他们的生活:是趾高气扬还是灰心丧气,是困惑不解还是诡计多端。她从那些人大睁着眼环顾一切和他们那种忐忑的神情看出来他们是初到首都,就高兴地因为自己的见识而有一种优越感。
若说她有什么疑虑的话,都是围绕着她的律师弗朗西斯·布克曼的。他年轻而消息灵通,并且——她觉得像大多数律师一样——似乎十分自信。他身材矮小,一头沙色头发,动作麻利,总是随时准备争辩。他让她想起落在窗台栏杆上的厚脸皮的鸟:不停地啄食面包屑,还恶狠狠地赶走对手。他早已告知众人,他们的案子是无可辩驳的。
戈德温当然有格利高里·朗费罗。格利高里打赢了那场对罗兰伯爵的官司,戈德温自然要他再次代表修道院。他已经证明了他的能力,而布克曼还是个无名之辈。不过,凯瑞丝已有应急的武器,对戈德温会有震慑作用。
戈德温没有觉得他坑害了凯瑞丝、她父亲和王桥全城。他总是以改革者自居,对安东尼副院长的烂摊子不耐烦,同情镇上的需要,热衷于修士们乃至商人们的福祉。后来,在任副院长的一年期间,他转了个一百八十度,变得比安东尼还要保守,却表现得恬不知耻。凯瑞丝每逢想到这些,就气得面红耳赤。
他无权强迫镇上人使用漂坊。他另外的强制做法——禁止使用手推磨,对私人鱼塘和围场罚款——尽管极其严厉,在从严格意义上却也说得上正确。但漂坊应该自由使用,戈德温自己也明白。凯瑞丝不知道,他是否认定,只要是为了上帝而做,任何欺诈都可以得到原宥。可以肯定地说,为上帝工作的人应该比普通的凡夫俗子更一丝不苟地真诚,而不是相反。
他们在法庭周围转悠,等待他们的案件审理时,她把这个观点告诉她父亲。他说:“我从来不相信任何在神坛上宣称自己道德高尚的人。那种高尚情怀的人总可以找到借口来违背自己的规矩。我宁肯和一个每天都觉得自己是罪人的人做生意,他们可能认为从长远来看对他们有利,就讲实话,并且信守承诺。他们不大可能在这方面有所改变的。”
每逢这种时刻,爸爸就是他自己的老模样了,凯瑞丝从而意识到,他的变化有多大。近来,他很少表现出精明强干、头脑灵活了。更经常的是,他容易忘事而且心烦意乱。凯瑞丝怀疑,这种趋势在她注意到之前几个月就有了,大概应该归咎于他未能预见到羊毛市场垮台的灾难性失误。
等了几天之后,他们被召到威尔伯特·威特菲尔德爵士面前。这位满口蛀牙、面色绯红的法官一年前主审过修道院诉罗兰伯爵的案子。随着这位法官在背靠东墙的审判席上就座,凯瑞丝的信心就消退下去了。一个人竟然有如此权力,这是十分骇人的。若是他作出了错误的决定,凯瑞丝的布匹制造新企业就会被扼杀,他父亲就会破产,也就没人能出资修建新桥了。
随后,她的律师开始发言,她才感到好了一些。弗朗西斯从漂坊的历史讲起,讲了那是传奇的杰克匠师如何创建的第一座,菲利普副院长又如何赋予了镇上人无偿使用的权利。
他沉着应对了戈德温的反证,抢先解除了这位副院长的武装。“确实,漂坊年久失修,运转缓慢,还时常停转,”他说,“可是副院长怎能争辩说人们已经对其无权了呢?漂坊是修道院的财产,因此副院长就该随时维修。他未能尽职这一事实并不能使事情有什么不同。人们无权维修漂坊,他们自然地就没义务这么做。菲利普副院长的恩典是无条件的。”
在这一点上,弗朗西斯拿出了他的秘密武器。“如若修道院试图宣称那种恩典是有条件的,我提请法庭读一下菲利普副院长遗嘱的这份抄件。”
戈德温吃了一惊,他曾装作遗嘱已经遗失。但托马斯·兰利同意为梅尔辛帮忙找一找;他居然把它偷出了图书馆一天,使埃德蒙有充分时间加以复制。
凯瑞丝不由得高兴地看着戈德温发现他的欺骗手段被拆穿时那种又惊又气的脸色。他向前迈了一步,忿然说道:“这是怎么弄到手的?”
这个问题露出了破绽。他没有问:“在哪儿找到的?”——要真是遗失了的话,这才是合乎逻辑的询问。
格利高里·朗费罗满脸不高兴,向他挥手,示意他别开口;戈德温闭上嘴,后退回去,意识到他把自己给泄露了——但显然为时已晚,凯瑞丝心想。法官应该看得明白,戈德温发火的唯一理由就是他深知那文件有利于镇上人,才尽力把它压下去。
弗朗西斯会随之应声而起的——凯瑞丝觉得这是个很好的机会,因为戈德温的口是心非在法官的头脑里还新鲜,这时不利于格利高里为此案作辩护。
但格利高里的招法使他们所有的人大吃一惊。
他向前迈步,对法官说:“阁下,王桥不是个特许的自治市。”他点到为止,仿佛他只有这么多话可说了。
从严格意义上说是这么回事。大多数城镇都有颁给它们的国王特许证书,允许他们不受当地的伯爵或男爵约束而拥有贸易和主办市场的自由权。那些城镇的居民是自由民,只对国王一人效忠。然而,少数镇子,如王桥,仍是领主——通常是主教或副院长的财产:圣奥尔本斯和贝里圣埃德蒙兹就是实例。它们的地位不够清楚。
法官说:“那就不一样喽。只有自由民可以向王家法庭投诉。你们对此还有何可说,弗朗西斯·布克曼?你的当事人是佃户身份吧?”
弗朗西斯转脸对着埃德蒙。他低声催促说:“镇上人以前到王家法庭来投诉过吗?”
“没有。修道院——”
“教区公会也没有吗?连你之前的时候?”
“没有这样的记录——”
“这样我们就无法援例争论了。倒霉。”弗朗西斯又回过头去面对法官。转眼间,他的面容从忧虑变成了自信,说起话来就如屈尊去处理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阁下,镇上人是自由的,他们享有自由民的使用权。”
格利高里马上说:“并没有自由民权利的统一模式。在不同地方意味着不同情况。”
法官说:“有书面的习惯陈述吗?”
弗朗西斯看着埃德蒙,老人摇了摇头。“没有一个副院长曾经同意过把这种事写下来。”他咕哝着说。
弗朗西斯又转过去面对法官。“没有书面陈述,阁下,但显然——”
“这样,本法庭就要确定你们是不是自由民。”法官说。
埃德蒙直接对法官讲话了。“阁下,居民有买卖他们住宅的自由权。”这是不会给予佃户的重要权利,佃户则要他们地主的允许。
格利高里说:“但你们有封建义务。你们得使用修道院的磨坊和鱼塘。”
威尔伯特爵士说:“别谈鱼塘了。关键的因素是居民与王家法律体系的关系。镇子是否自由接纳国王的治安官?”
格利高里就此作出答复。“不,他得获准才能进入镇子。”
埃德蒙愤愤地说:“那是修道院的决定,不是我们的!”
威尔伯特爵士说道:“好极了。居民们是否会充任王家陪审团,抑或有权豁免?”
埃德蒙迟疑了。戈德温一副兴高采烈的神气。充任陪审团是个耽搁时间的杂差,只要可能,人人都巴不得避免。停了一阵之后,埃德蒙说:“我们要求豁免。”
“这样,问题就定下来了,”法官说,“若是基于你是佃户的前提而拒绝那项职责,你就不能越过你的领主向国王的法庭申诉。”
格利高里胜利地说:“有鉴于此,我请求您对镇上人的投诉不予受理。”
“就这样裁决。”法官说。
弗朗西斯满脸不平之色。“阁下,我可以说话吗?”
“当然不能,”法官说。
“可是阁下——”
“再说一句我就认定你蔑视法庭。”
弗朗西斯闭上了嘴,低下了头。
威尔伯特爵士说:“下一个案子。”
另一名律师开始陈述。
凯瑞丝茫然了。
弗朗西斯用抗议的口吻对她和她父亲说:“你们早该告诉我,你们是佃户!”
“我们不是。”
“法官刚刚裁决说你们是。我没能赢得官司是因为信息不全。”
她决定不和他争执。他是那种不肯认错的青年人。
戈德温自鸣得意到了顶点。他边走开,却禁不住最后再说句尖刻话。他朝埃德蒙和凯瑞丝摇着一根手指。“我希望,你们今后会明白屈从于上帝的意见才是明智的。”他一本正经地说。
凯瑞丝说了声“噢,讨厌”,就转过了身。
她对她父亲说:“这下我们就彻底无权了!我们证明了我们有权免费使用漂坊,但戈德温仍能收回这一权利!”
“看来是这样。”他说。
她转向弗朗西斯。“总有些我们能做的事。”她气恼地说。
“好吧,”他说,“你能够把王桥变成一个正经八百的自治市,有皇家特许证给你们权利和自由。然后你们就可以到王家法庭来了。”
凯瑞丝看到了一缕希望之光。“我们该如何着手呢?”
“向国王申请。”
“他会批准吗?”
“如果你争辩说,你需要这个才能缴税,他当然会听取。”
“那我们就试试看吧。”
埃德蒙警告说:“戈德温会怒火冲天的。”
“由他去吧。”凯瑞丝撇着嘴说。
“别小看这一挑战,”她父亲坚持着,“你知道他不讲情面,哪怕是为小事争吵。这样的事会导致全面战争的。”
“打就打吧,”凯瑞丝凄凉地说,“全面战争。”
“噢,拉尔夫,你怎么能干这种事?”他母亲说。
梅尔辛在父母家昏暗的灯光下端详着他弟弟的脸。拉尔夫似在矢口否认和自我辩解之间摇摆不定。
最后,拉尔夫说:“她让我上的身。”
莫德与其说生气还不如说丧气。“可是,拉尔夫,她是别人的妻子啊!”
“一个农人的老婆。”
“就算这样。”,
“甭担心,妈,他们绝不会为了佃户的一句话而认定老爷有罪的。”
梅尔辛不这么有把握。拉尔夫是小地主,看来他招致了卡斯特的威廉的反感。判断不出这场审讯会是个什么结果。
他们的父亲严厉地说:“就算他们不判你有罪——我祈求如此——也要想想这件事的丢人现眼吧!你是一个骑士的儿子——你怎么会忘记了这一点呢?”
梅尔辛又怕又烦,但并不吃惊。拉尔夫的本性中始终都有暴力的特点。在他俩小时候,他总是准备打架,而梅尔辛常常用一句劝慰的话或玩笑化解冲突,把他从互殴中拉走。这种耸人听闻的强奸若不是他弟弟犯下的,他宁愿看着那人被绞死。
拉尔夫不时地瞥上梅尔辛一眼。他担心梅尔辛不赞成——说不定比他母亲态度还坏呢。他一向仰仗他哥哥。梅尔辛只巴望有什么办法能把拉尔夫锁起来以防他动手打人,因为如今他不再有梅尔辛在身边让他别惹麻烦了。
和他们方寸已乱的父母讨论的结果是再看一段时间再说,但这时有人敲响简陋的房门,凯瑞丝走了进来。她向杰拉德和莫德含笑招呼,但一看到拉尔夫,脸色立刻变了。
梅尔辛猜想她找他有事。他站起身:“我还不知道你从伦敦回来了呢。”他说。
“刚到家,”她回答说,“我们说几句话行吗?”
他拉过一件斗篷披到肩上,和她走出门外,进入寒冷的十月天晦暗的光线中。自从她终止了他们的爱情以来,已经有一年了。他知道她在医院里结束了怀孕,而且他猜想她是故意流产的。在随后的几周里,他曾两次请她回到他身边,但都被她拒绝了。这可真让人猜详不透:他感觉到她依旧爱他,但她态度坚决。他已经放弃了希望,心想到时自会不再哀伤。可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做到。他一看到她,心跳仍会加速,而且和她谈话比做任何事情都让他更高兴。
他们走到主街上,然后拐进贝尔客栈中。时近黄昏,里面很安静。他们要了热的香料酒。
“我们输了官司。”凯瑞丝说。
梅尔辛一惊。“这怎么可能呢?你握有菲利普副院长的遗嘱——”
“没有用。”她极度失望,梅尔辛看得出。她解释说:“戈德温那个精明的律师争辩说,王桥人是修道院的佃户,而佃户是无权到王家法庭投诉的。法官没有受理此案。”
梅尔辛很气愤。“这太愚蠢了。这就意味着修道院可以为所欲为,不顾法律和特许令——”
“我知道。”
梅尔辛意识到她之所以没耐心是因为他的这番话她已经对她自己说过多次了。他按下怒火,想要务实一点。“你打算怎么办呢?”
“申请自治特许令。这样就可以把镇子从修道院的控制下解放出来。我们的律师认为我们有一个优势。跟你说,他认为我们会在漂坊一案中胜诉。然而,国王亟需为这场与法国的战争凑钱。他需要繁荣的镇子给他缴税。”
“要拿到特许令得多久呢?”
“那就是坏消息了——至少一年,或许更长。”
“而在这期间,你就没法生产红布了。”
“用那座老掉牙的漂坊是不成的。”
“这样我们就得把建桥的工程停下了。”
“我看不出还有别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