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德温不知道我在这儿。”托马斯看着石板说,“你用左手画图?”
“左手或者右手,没什么两样。你想来一杯葡萄酒吗?”
“不啦,谢谢。过几个小时我就该起来做晨祷了,所以我不想昏昏欲睡。”
梅尔辛喜欢托马斯。自从十二年前那一天他答应,万一托马斯死掉,他就要某一个教士到埋信的地方去的时候起,他俩就被拴到一起了。后来,他们在整修大教堂时又一起合作,托马斯在发指令时始终清楚明确,对学徒们也彬彬有礼。他对待自己的宗教的感召十分真诚,却又毫不傲慢:梅尔辛想,为上帝工作的人都该这样才是。
他招呼托马斯坐到壁炉边的一把椅子上。“我能帮你什么忙吗?”
“是关于你弟弟的事。对他的行径应该加以制止了。”
梅尔辛缩了一下,仿佛被猛然刺痛了。“要是我能做些什么,我愿意。可我一直没见到他,就算我见到了,我也没把握他会听我的。有一段时间,他在心目中把我当引导人,但我看那样的日子已经过去了。”
“我刚从教区公会的一次会议上归来。他们要我组织一支民兵团。”
“别指望我参加。”
“不,我来不是为了那个目的。”托马斯苦笑了一下,“你虽然有许多惊人的天赋,但其中却不包含军事技能。”
梅尔辛无奈地点点头。“谢谢。”
“不过有些事情你可以帮我做,只要你愿意。”
梅尔辛感到忐忑了。“好吧,说吧。”
“强盗们肯定在离王桥不远的什么地方有一处藏身之地。我想要你想一想你弟弟可能藏在哪里。可能是你们兄弟俩都知道的一处地方——或许是一个山洞或者是林中一个护林官废弃的小屋。”
梅尔辛犹豫了。
托马斯说:“我知道你痛恨出卖他。可是想想他攻击的第一个家庭吧:一个本本分分、勤勤恳恳的农人,他漂亮的妻子和一个十四岁的男孩,还有一个小女孩。如今一家三口都已死掉,小女孩成了孤儿。哪怕你爱你的弟弟,你也得帮我们把他抓获。”
“我懂。”
“你能想出来他可能在哪儿吗?”
梅尔辛还没想好回答这个问题。“你们是要活捉他吗?”
“我要是能够的话。”
梅尔辛摇摇头。“这还不够。我要的是保证。”
托马斯半天没有说话。最后他才说:“好吧。我要抓活的。我还不知道怎么办,但我会想出办法的。我答应你。”
“谢谢你。”梅尔辛停了下来。他知道他该这么做,但他心中在对抗。过了一会儿,他强使自己开了口。“在我大概十三岁的时候,我们常跟大些的男孩去打猎。我们会在外面待上一整天,打到什么就烧熟了吃。有时候我们去到白垩山那么远的地方,遇到整个夏天都在那边放羊的家庭。牧羊女都很轻松随便——有些还让你吻她们呢。”他短促地一笑。“冬天,他们就不在那里了,我们就用他们的茅屋遮风避寒。那可能就是拉尔夫藏匿的地方了。”
“谢谢你。”托马斯说着,站起了身。
“别忘了你答应的事。”
“一定不忘。”
“十二年前你就信任我帮你保守一件秘密。”
“我知道。”
“我可没出卖你。”
“这我清楚。”
“现在轮到我信任你了。”梅尔辛知道,他的话可以作两种解释:作为一种交换的请求,或者作为一种隐藏的威胁。这就成了。让托马斯随他意思去理解吧。
托马斯伸出了他的一只手,梅尔辛与他击了掌。“我说话算数。”托马斯说。说完就走了。
拉尔夫和塔姆并肩骑马上山,后面跟着骑马的阿兰·弗恩希尔以及其余步行的强盗。拉尔夫感觉很好:这是又一次成功的礼拜天上午的活计。春天已经到来,农人们开始把新季节的产品带到市场。强盗们搬运着六七只羊羔、一罐蜂蜜,堵着塞子的一瓶奶酪,几只皮瓶的葡萄酒。和往常一样,强盗们只受了些轻伤,是受害者中的莽汉给他们留下的刀伤和青紫淤血。
拉尔夫和塔姆搭帮结伙极为成功。两个多小时的轻松战斗的收获,可以让他们过上一周的奢侈生活。余下的时间,他们就可白天打猎,夜晚喝酒了。没有那些乡巴佬佃户为地界纠纷来烦恼他们或用租金来欺骗他们。他们只缺女人,今天总算补了缺:他们抓了一对体态丰满的姐妹,大概是十三和十四岁吧。
他唯一的遗憾是他从未为国王战斗过。这是他从孩提时代以来的壮志,至今仍难割舍。当强盗太容易了。杀死手无寸铁的农夫使他感觉不到有什么骄傲可言。他心中期盼的是光荣。他从来没有对自己或者对别人证明过,他身上有着真正骑士的灵魂。
然而,他不能任凭这种念头使他萎靡不振。当他爬上隐蔽着他们藏身处的高原牧场的山坡时,他期待着今晚的一场大餐。他们要在炙叉上烤一只羊羔,喝上拌了蜂蜜的奶酪。至于女孩子嘛……拉尔夫决定让她俩并排躺着,这样每个姑娘就可以看到她的姐妹被一个个男人糟蹋。想到这里,他的心跳加快了。
他们来到了石头住处在望的地方。拉尔夫心想,他们不能长久地利用这个地方了。草已经长起来,牧人们很快就要回来了。今年的复活节来得早,五朔节一过就是圣灵降临节了。强盗们要另找基地了。
在他们距离最近的茅屋有五十码的地方时,他惊讶地看到有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和塔姆都勒住了马,其余的强盗聚在他们周围,手中都握紧了武器。
那人向他们走来,拉尔夫看出是个修士。拉尔夫身边的塔姆说:“怎么,以上天的名义?”
修士长袍的一只袖子是空的,拉尔夫认出他是从王桥来的托马斯兄弟。托马斯朝着他们走来,仿佛是在大街上与他们邂逅。“你好,拉尔夫,”他说,“还记得我吗?”
塔姆跟拉尔夫说:“你认识这个人?”
托马斯来到拉尔夫马匹的右侧,伸出他健全的右手和他握手。他到底来这里做什么?从另一方面来说,他一个独臂的修士又能有什么危害呢?拉尔夫迷惑不解地伸手向下,握住了那只递过来的手。托马斯那只手向上一滑,抓住了拉尔夫的右肘。
拉尔夫用眼角的余光瞥见在石头茅屋附近有人影在动。他抬头望去,看见一个人从最近的小屋的门口走了出来,紧跟着是第二个人,然后又出来三个;随后他看见他们从所有的茅屋中一拥而出——他们个个手持长弓,箭已搭在弦上。他明白他和他的一伙人遭到了埋伏——就在这时,抓住他的臂肘的手一紧,再猛地一举,他就给拽到了马下。
强盗们一声呼啸。拉尔夫仰面跌倒在地上。他那匹“怪兽”受惊之下,闪到了一旁。拉尔夫想站起身,托马斯像一棵树似的倒在他身上,把他压在地上动弹不得,他俩一上一下活像一对情侣。“躺着别动,你不会被杀死的。”他对拉尔夫耳语说。
这时拉尔夫听到同时从长弓上射出的十几支箭嗖嗖而至,如同随着闪电雷鸣骤起的风。那声响之大,他判断是有上百名弓箭手。他们显然都挤在强盗的住处里。托马斯抓住拉尔夫的胳膊就是让他们出来射箭的信号。
他想把托马斯掀下身去,随后又改了主意。他听得到强盗们被箭射中时的嚎叫。他被压在地上看不到什么,但他的一些人已经抽出了剑。然而,他们离弓箭手太远了:若是他们向敌人冲去,不等他们挥剑战斗,就会中箭倒下了。这是一场屠杀,而不是战斗。马蹄敲打着地面,拉尔夫不知道塔姆是向弓箭手冲去还是调头逃跑了。
一时的一团混乱没有持续多久。他觉得出来,没过几分钟,强盗们就全都向后跑了。
托马斯从他身上起来,从他的本笃修士袍下抽出一把长匕首,说:“别妄想拔剑。”
拉尔夫站起身。他看了看那些弓箭手,认出了其中的许多人:胖胖的酿酒师迪克、好色的屠夫爱德华、爱吃喝的保罗·贝尔、坏脾气的比尔·瓦特金——以及王桥的遵纪守法的居民们,什么人都有。他已经被各行业匠人们活捉了。但这还不是最惊人的。
他莫名其妙地看着托马斯。“你救了我一命,修士。”他说。
“只是因为你哥哥要求我的,”托马斯回答得很干脆,“要是按我的意思,不等你摔倒在地上就已经没命了。”
王桥的监狱设在公会大厅的地下室里。一圈石头墙,地面肮脏,而且没有窗户。里面没有生火,冬天偶尔有囚犯冻死的事情;但如今已是五月了,而且拉尔夫还有一件羊毛斗篷可以盖着过夜。他还有几件家具——一把椅子,一条板凳和一张小桌——由梅尔辛出钱向治安官约翰租来的。在集市期间,约翰和他的助手们坐在那里等候应召去解决纠纷。
阿兰·弗恩希尔和拉尔夫关在一个号子里。王桥的一名弓箭手的一枝箭射中了他的大腿,使他翻身落马,虽说伤势不重,他也跑不动了。不过,“隐身者塔姆”还是逃掉了。
今天是他们关在这里的最后一天了。郡守定于中午把他们押解到夏陵。他们已经被缺席宣判死刑:因为强奸了安妮特,因为他们在法官的眼皮底下犯下的罪行——伤了陪审团的发言人及伍尔夫里克,然后从法庭上逃跑。等他们到了夏陵,就要被绞死。
午前一小时,拉尔夫的父母给他送来了午饭:热火腿、新面包和一罐烈啤酒。梅尔辛和他们一起来了,拉尔夫揣摩这是道别。
他父亲证实了这一点。“我们不会随你去夏陵的。”他说。
他母亲补充说:“我们不想眼睁睁看着你——”她说不下去了,但他明白她要说什么。他们不会一路到夏陵去看他受绞刑。
拉尔夫喝了啤酒,吃的东西却难以下咽。他就要上绞架了,食物似乎没有意义。反正,他没有胃口。阿兰大嚼了一顿:他像是没感到等待他的命运。
全家人尴尬地静坐着。虽然这是他们团聚的最后时刻,可谁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莫德默默地抽泣着,杰拉德满脸怒气,而梅尔辛则用双手捧着低垂的头坐在一旁。阿兰·弗恩希尔只是一副不耐烦的神色。
拉尔夫有个问题要问他哥哥。其实他并不大情愿问他,可是此刻他意识到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了。“托马斯兄弟把我拽下马,保护我没被箭射中,我感谢他救了我一命。”他说。他看着哥哥,继续说道:“托马斯说他是因为你才这么做的,梅尔辛。”
梅尔辛只点了点头。
“你要求他的吗?”
“是的。”
“这么说你知道要发生的事情了。”
“是的。”
“这么说……托马斯怎么知道到哪儿找我呢?”
梅尔辛没有回答。
拉尔夫说:“你告诉他的,是吧?”
他们的父亲震惊了。“梅尔辛!”他说,“你怎么能?”
阿兰·弗恩希尔说:“你这个叛徒!”
梅尔辛对拉尔夫说:“你杀了好几个人!无辜的农人和他们的妻子儿女!必须制止你了!”
拉尔夫并没有生气,这倒连他自己都没想到。他感到一种窒息的惊怵。他咽了口气,然后说道:“可你为什么要托马斯饶我一命呢?是不是因为你更愿意我被绞死呢?”
莫德说:“拉尔夫,别。”跟着就低声哭了。
“我也说不清楚,”梅尔辛说,“大概我就是想让你再多活些时候。”
“可你确实出卖了我。”拉尔夫发现他马上就要崩溃了。他的眼中似乎饱含着泪水,他的脑袋感受到压力。“你出卖了我。”他重复着说。
梅尔辛站起身,愤愤地说:“天啊,你活该!”
莫德说:“别打架。”
拉尔夫伤心地摇着头。“我们不会打架的,”他说,“那种日子已经过去了。”
门打开了,治安官约翰走了进来。“郡守在外面呢。”他宣告说。
莫德伸出双臂搂住拉尔夫,边哭泣边拥抱着他。过了一会儿,杰拉德轻轻地拉开了她。
约翰走了出去,拉尔夫跟在后面。他奇怪既没有绑他,也没有锁他。他曾经逃跑过一次——难道他们不怕他故伎重演吗?他走过治安官的办公室,来到门外。他的家人跟在后面。
早些时候大概下过雨,因为此时明媚的阳光照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拉尔夫不得不眯起眼睛抵挡光线。他习惯了光亮之后,看到了他自己的马“怪兽”已经备好鞍。他的心一下子高兴起来。他拉住缰绳,对着马耳说:“你从来不会出卖我的,伙计,是吧,嗯?”那马喷着响鼻、踏着地,兴奋地让主人骑到它背上。
郡守和好几名助手守候在那里,全副武装地骑在马上:他们要让拉尔夫骑马去夏陵,但他们绝没有冒险。他明白,这次休想再跑了。
这时他又张望了一下。郡守是在这儿,但其他的马上武士并不是他的部下。他们是罗兰伯爵的人。而且还有伯爵本人,他黑发黑须骑在一匹灰色战马上。他在这儿干吗?
伯爵没有下马,只是俯身递给治安官约翰一卷羊皮纸。“要是识字的话,就读一下吧,”罗兰说,像往常一样只从嘴的一边吐字,“这是国王的旨意。县里的全部囚犯都获得赦免及自由——条件是他们要随我加入国王的军队。”
杰拉德高呼:“万岁!”莫德哭出了声。梅尔辛隔着治安官的肩膀阅读着圣旨。
拉尔夫看着阿兰,阿兰问:“那说的什么?”
“说的是我们自由了!”拉尔夫说。
治安官约翰说:“是的,要是我没读错的话。”他看着郡守,“你肯定这一点吗?”
“我肯定,”郡守说。
“那就没什么说的了。这两个人可以自由地和伯爵去了。”治安官卷起了羊皮纸。
拉尔夫看着他哥哥。梅尔辛在流泪。那是高兴的泪水还是沮丧的泪水呢?
他没时间去多想了。“来吧,”罗兰不耐烦地说,“我们已经办完手续了,咱们上路吧。国王在法国——我们还要走很长的路程呢!”他调转马头,沿主街跑去。
拉尔夫踢了一下“怪兽”的两肋,那马迫不及待地一阵小跑,追随伯爵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