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二(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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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西莉亚关上了门。

“不用检验我了,”凯瑞丝干巴巴地说,“我有个记号。”

“我们知道,”塞西莉亚说。

凯瑞丝皱起眉:“怎么知道的?”

“我们给你净过身子。”她指着梅尔和朱莉,“我们三个。你在两年前圣诞节时在医院。你吃了什么东西中了毒。”

塞西莉亚不知道,或者假装没有猜到:凯瑞丝吃了药为了结束怀孕。

她接着说:“你又吐又泻,满地都是,下边还流血。得给你洗好几次呢。我们全都看到那颗痣了。”

绝望如不可遏止的潮水一般流过凯瑞丝全身。她闭上了眼。“这样你们就可以判我死刑了,”她说话的声音低得像耳语。

“不一定,”塞西莉亚说,“还有另一条路。”

梅尔辛方寸已乱。凯瑞丝被拘押了。她会被判处死刑,而他却无能为力。即使他是拉尔夫,肩宽体壮,手中有剑,又酷爱打斗,也无法解救她。他心怀畏惧地盯着她将要出现的门洞。他知道凯瑞丝那颗痣的位置,那些修女肯定会看到的——那种地方是她们看得最仔细之处。

他被人群中升起的激动的唧唧喳喳的嘈杂声包围着。人们为即将重新启动的审判争论着,有人支持也有人反对凯瑞丝,但他似乎身陷旋涡之中,难以听清别人说的是些什么。在他的耳朵里,人们的纷纷议论听着就像有一百张鼓在乱敲乱打。

他在盯着戈德温,不知道那家伙在想些什么。梅尔辛能够理解其他人——伊丽莎白被嫉妒吞噬了,埃尔弗里克被贪婪所攫获,而菲利蒙则纯粹是用心歹毒——但副院长却让他难以捉摸。戈德温是和他表妹凯瑞丝一起长大的,明知她不是巫婆。然而他却准备好看着她死掉。他怎么干得出这种恶毒的事呢?他为自己找了什么样的借口?他是不是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为了上帝的荣光?戈德温有一度像是个循循善诱的正人君子,是对安东尼副院长狭隘的保守主义的一服解毒剂,但结果却比安东尼还要糟糕:为了谋求同样的陈腐的目的更不择手段。

梅尔辛心想:要是凯瑞丝死了,我就要杀掉戈德温。

他的父母来到他跟前。在审判的全过程中,他们始终都在大教堂里。他的父亲说了些什么,但梅尔辛没能明白。“什么?”他说。

这时,北门打开了,人群一下子静了下来。塞西莉亚嬷嬷独自一人走了进来,随手关上了身后的大门。人们好奇地低声议论着。现在有了什么结果了。

塞西莉亚走到了主教座位的跟前。

理查问道:“怎么,副院长嬷嬷?你要向法庭报告什么呢?”

塞西莉亚缓缓说道:“凯瑞丝已经忏悔——”

人群中发出惊诧的一阵吼声。

塞西莉亚提高声音说:“……忏悔了她的罪孽。”

大家又安静下来。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她已接受了赦免——”

“从谁那里得到的?”戈德温打断了她的话,“一名修女是不能给予赦免的!”

“从乔夫罗伊神父那里。”

梅尔辛认识乔夫罗伊。他是圣马可教堂的教士,梅尔辛曾为那座教堂修过屋顶。乔夫罗伊不喜欢戈德温。

可事情的原委是怎样的呢?大家都等着塞西莉亚的解释。

她说道:“凯瑞丝请求在这座修道院中当一名见习修女——”

她又一次被聚集在这里的镇上人吃惊的叫喊声所打断。

她用压倒他们叫嚷的声音说:“——而且我接受了她!”

庭中一片吼叫。梅尔辛看得见戈德温在扯着嗓子高叫,但他的话语被淹没了。伊丽莎白勃然大怒;菲利蒙怀着毒恨瞪着塞西莉亚;埃尔弗里克满脸困惑;理查感到开心。梅尔辛自己的脑海中翻腾着其中的含义。主教会接受吗?这是否意味着审判结束了呢?凯瑞丝已经得免一死了吗?

混乱终于平息了。他刚能听到,戈德温就气得面色发白地说话了:“她是不是承认了她是异教徒?”

“忏悔是一种神圣的信任,”塞西莉亚沉着冷静地回答,“我不知道她对那位神父说了些什么,而即使我知道,我也不能告诉你或任何人。”

“她有没有撒旦的痕迹?”

“我们没有检验她。”这一答复在闪烁其辞,梅尔辛明白,但塞西莉亚很快就补充说,“她既然已得到赦免,也就无需检验了。”

“这是不可接受的!”戈德温怒吼道。他已经放下了菲利蒙是起诉人的矫饰。“女修道院的副院长不能这样打乱法庭的进程。”

理查主教说,“谢谢你,副院长神父——”

“法庭的秩序应该执行!”

理查提高了嗓音。“这是可以的!”

戈德温已经张开嘴要进一步抗议,随后又变了主意。

理查说道:“我不必再听取更多的争论了。我已经作出了我的决定,现在我就来宣布我的判决。”

一片沉寂。

“凯瑞丝请求获准进入女修道院是件有意思的事。她若是个女巫,她就无法在神圣的氛围中做任何有害之举。魔鬼是进不到这里的。另一方面,她若不是女巫,我们就会从指责一名无辜女性的错误中解救出来。或许女修道院不一定是凯瑞丝生活方式的选择,但她的慰藉将存在于奉献给服务上帝之中。这样,两相权衡,我认为这是一个令人满意的解决办法。”

戈德温说:“她要是离开女修道院呢?”

“说得好,”主教说道,“所以我要正式宣判她死刑,但只要她仍是修女,这一判决就要缓期执行。若是她放弃了她的誓言,该判决便要执行。”

梅尔辛在绝望中自忖,就是这样了;一个死刑判决;他听凭悲愤的泪水夺眶而出。

理查站起了身。戈德温说:“休庭!”主教离去,后面跟着列队而行的修士和修女。

梅尔辛心神恍惚地走着。他母亲用宽慰的口气和他说着话,但他没有理睬她。他让人群裹挟着出了大教堂的西门来到绿地。商贩们正在打点没销出去的货物并拆卸着他们的摊位:羊毛集市要再等明年了。他意识到,戈德温是如愿以偿了,随着埃德蒙的卧病不起和凯瑞丝被排除出去,埃尔弗里克就会成为会长,而对自治特许的申请也将撤回。

他望着修道院的灰色石墙:凯瑞丝就在里面的什么地方。他转向那条路,横穿人流,朝医院走去。

那地方空无一人。那里已被打扫干净,过夜的客人使用过的草荐已经整齐地码放在墙根。东端的圣坛上燃着一支蜡烛。梅尔辛缓缓地从这头走到那头,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

他想起《蒂莫西书》中提到,他的祖上建筑师杰克曾经短期当过见习修士。该书作者暗示,杰克是不情愿被召进去的,而且很难适应修道院的纪律;反正,他在蒂莫西讳莫如深的特定环境中突然中止了他的见习修士生涯。

但理查主教已经声明,凯瑞丝一旦离开女修道院,就要被处以死刑。

一名年轻修女走了进来。她认出梅尔辛后满脸惊恐。“你想干吗?”她说。

“我得和凯瑞丝说说话。”

“我去问问吧。”她说完就匆匆出去了。

梅尔辛看着圣坛,十字架和墙上的三扇屏,画的是医院的保护圣者、匈牙利的伊丽莎白。第一扇上画着的圣者原是一位公主,头戴王冠,正在给穷人喂饭;第二扇画着她修建她的医院;第三扇图示了她在斗篷下携带的食物变成玫瑰花的奇迹。凯瑞丝在这种地方该做些什么呢?她是怀疑主义者,对教会教导的一切都不轻信。她不相信一位公主能把面包变成玫瑰。“他们怎么知道的?”她会对大家都无异议地接受的故事——亚当和夏娃、诺亚方舟、大卫和歌利亚,乃至耶稣降生说这样的话。她在这里不啻是笼中困兽。

他得和她谈谈,弄清她的想法。她一定有什么他猜不出的安排。他不耐烦地等着那修女回来。她并没有返回,倒是老朱莉出现了。“感谢上天!”他说,“朱莉,我得见见凯瑞丝,赶快!”

“很抱歉,年轻的梅尔辛,”她说,“凯瑞丝不想见你。”

“别开玩笑了,”他说,“我们已经订婚了——我们原订明天就结婚的。她得见我!”

“她现在是见习修女了。她不会结婚的。”

梅尔辛提高了声音。“果真如此的话,你难道不觉得她要亲口告诉我吗?”

“我不该说的。她知道你在这儿,可她不肯见你。”

“我不信你。”梅尔辛推开老修女,穿过她进来的那道门。他发现门后是一个小门厅。他此前从未到过这里:没什么男人进过修道院的修女区。他穿过另一道门,来到了修女的回廊。好几名修女都在那里,有的在阅读,有的在周围边散步边思考,有的悄声交谈。

他沿着连拱廊奔跑。一名修女看到他的身影,尖叫起来。他不顾忌她。他看到一段楼梯,便跑上去,进了第一个房间。他发现自己来到了一处宿舍。有两排草席,上面整齐地叠放着毛毯。那里没人。他沿走廊走了几步,试着打开另一扇门。门锁着。“凯瑞丝!”他叫道,“你在这里边吗?跟我说话啊!”他用一只拳头使劲砸门。他擦着指关节处的皮肤,那里开始流血了,但他觉不出痛来。“让我进去!”他叫着,“让我进去!”

他身后一个声音说道:“我来让你进去吧。”

他转过身来看到是塞西莉亚嬷嬷。

她从腰带上拿出一把钥匙,平静地打开了房间的锁。梅尔辛一把推开门。门后是一间小屋,只有一个窗户,沿墙一周是摆满了卷卷布匹的架子。

“这里是我们保存冬季袍服的地方,”塞西莉亚说,“这是间贮藏室。”

“她在哪儿?”梅尔辛高喊。

“她在的那个房间按她自己的要求锁上了。你找不到那间屋子,就算你找到了,你也进不去。她不会见你的。”

“我怎么能知道她还活着呢?”梅尔辛听到自己的嗓音由于激动而喑哑了,他并不在意。

“你了解我,”塞西莉亚说,“她活着。”她看了看他的手。“你把自己弄伤了,”她同情地说,“跟我来,我给你的伤口敷些药膏。”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她。“你是个魔鬼。”他说。

他从她身边跑开,沿来路出去,返回医院,经过满脸惊惧的朱莉,出门来到户外。他在大教堂前面集市收摊的混乱中夺路而行,出现在主街上。他想到要和埃德蒙谈一谈,又决定不谈为妙:别人会告诉凯瑞丝病魔缠身的父亲这一可怕消息的。他能信任谁呢?他想到了马克·韦伯。

马克一家已经搬进了主街上的一座大房子里:底层是石头砌的布匹储藏室。如今他们的厨房中没有织机了:所有的织布的活计都由他组织的其他人干了。马克和玛奇正表情凝重地坐在一条板凳上。梅尔辛走进去的时候,马克一跃而起。“你见到她了吗?”他大声问。

“她们不让我见。”

“这是不讲理!”马克说,“她们没有权力不让她见本来要嫁的男人!”

“修女们说,她不想见我。”

“我不相信她们。”

“我也不信。我进去找她,可找不到。那里有许多锁了门的房间。”

“她一定在里面的什么地方。”

“我知道。你愿不愿意带上槌子和我一起回去,帮我砸开每扇门,直到我们找到她?”

马克显得很不自在。他虽然强壮有力,但他痛恨暴力。

梅尔辛说:“我得找到她——她可能已经死了!”

马克还没回答,玛奇就说:“我倒有个好主意。”

两个男人看着她。

“我到女修道院去,”玛奇说,“修女们不会为了一个女人大惊小怪的。也许她们会劝说凯瑞丝跟我见面的。”

马克点着头。“至少我们会知道她还活着。”

梅尔辛说:“可是……我要知道的更多。她在想什么?她是不是要等到这场风波平息了,然后逃跑?我要不要设法把她从那里救出来?要不,我就一直干等下去——要是那样的话,要等多久呢?一个月?一年?七年?”

“要是她们让我进去,我会问她的。”玛奇站起身,“你在这儿等着。”

“不,我要和你去,”梅尔辛说,“我在外面等着。”

“既然这样,马克,你干吗不一起去,陪陪梅尔辛呢?”

她的意思是,让梅尔辛别惹事,但他没反对。他来求他们帮忙。有两个信得过的人在他身边,他感激不尽呢。

他们匆匆赶回修道院大院。马克和梅尔辛在医院外面候着,玛奇便进去了。梅尔辛看到了凯瑞丝的老狗“小不点儿”卧在门口,等着她再露面。

玛奇进去半小时之后,梅尔辛说:“我觉得她们准是让她进去了,不然的话这会儿她该回来了。”

“我们等等看吧。”马克说。

他们望着最后一批商贩打点好物品走了,把大教堂的绿地搅成了一片泥浆。梅尔辛来回踱着,马克则端坐在那里如同力士参孙的雕像。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梅尔辛虽然心如火焚,却高兴有这样的拖延,因为几乎可以肯定,玛奇在和凯瑞丝谈话。

太阳已经落下镇子的西边,玛奇终于出来了。她的表情庄重,脸上挂着泪水。“凯瑞丝活着,”她说,“她的一切都好,身体、精神都没毛病。她的头脑也正常。”

“她怎么说的?”梅尔辛急不可耐地问。

“我来一五一十地告诉你。来,咱们到花园里坐下。”

他们到了菜畦,坐到了石凳上,眼睛望着落日。玛奇的沉着让梅尔辛有些不快。他巴不得她会气得吐口水呢。她的态度告诉他消息不妙。他感到了无望。他说:“她是当真不想见我吗?”

玛奇叹了口气:“是的。”

“可为什么呢?”

“我问她这个。她说那会让她伤心透顶的。”

梅尔辛哭了出来。

玛奇用低沉又清晰的声音说下去:“塞西莉亚嬷嬷留下我俩单独谈,所以我们可以畅所欲言,不必担心有人听见。凯瑞丝相信,戈德温和菲利蒙一心要除掉她,就是因为自由市特许的申请。她在女修道院里是安全的,但要是她一离开,他们就会找到她,杀死她。”

“她可以逃出来,我能带她去伦敦!”梅尔辛说,“戈德温休想在那里找到我们!”

玛奇点点头。“我也跟她这么说了。我们商量了好长时间。她觉得你们俩后半生会像逃犯一样了。她不肯拖累你。你的命运应该是成为你这一代最伟大的建筑匠师。你会出名的。可是,要是她和你在一起,你只好永远隐瞒你的真实身份而且还要在光天化日下东躲西藏。”

“我不在乎那样!”

“她跟我说你会这样讲的。但她相信你实际会在乎的,更主要的是,她认为你应该出名。反正这么说吧,她在乎这个。她不会夺走你的前途,哪怕你让她这么做。”

“她可以亲口对我说这番话的!”

“她怕你会说服她回心转意。”

梅尔辛知道玛奇说的是实情。塞西莉亚说的也是真话。凯瑞丝不愿见他。他感到伤心得透不过气来了。他咽下一口气,用袖子抹去脸上的泪水,勉强开了口:“可她要怎么办呢?”

“充分利用现在的情况。好好当一个修女。”

“她痛恨教会呢!”

“我知道她从来对教士不大尊敬。在这座镇子上,这没什么可惊奇的。但她相信她能在将生命奉献给治愈她的男女乡亲中找到某些安慰。”

梅尔辛想着这种情况。马克和玛奇默默地看着他。他能够想象凯瑞丝在医院中工作着,照看着病人。可她会在花费半个夜晚的时间唱颂歌和做祈祷中如何感受呢?“她会杀死她自己的。”他停顿了好长时间之后说。

“我不这么看,”玛奇蛮有信心地说,“她伤心至极,但我看不出她会走那条路的。”

“她会杀死另一个人的。”

“那倒更可能。”

“照这么说,”梅尔辛不情愿地慢慢说,“她可能找到一种幸福。”

玛奇什么也没说。梅尔辛目光严峻地看着她。她点了点头。

他意识到,这是可怕的事实。凯瑞丝可能会幸福的。她失去了她的家、她的自由和她的未婚夫;但她最终还可能是幸福的。

再也无话可说。

梅尔辛站起身。“感谢你们做我的朋友。”他说完,转身就要走。

马克问:“你到哪儿去?”

梅尔辛站住脚,转过身。他的脑海里转动着一个念头,他在等着那念头清晰起来。待到那念头明晰之后,他自己都感到惊诧了。但他立即看清,这念头是正确的,不仅正确,而且完美。

他抹去脸上的泪水,在夕阳的红光中,看着马克和玛奇。

“我要去佛罗伦萨,”他说,“再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