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七(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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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五〇年的复活节早早就到来了,在耶稣受难日那天的晚上,梅尔辛的炉子里燃着旺火。桌上摆的是冷盘晚餐:熏鱼、软干酪、新鲜面包、梨和一大瓶莱茵河白葡萄酒。梅尔辛穿着干净的内衣和一件新的黄色袍子。房子已打扫过了,侧柜上的一个瓶子里插着黄水仙。

梅尔辛独自一人。洛拉和他的仆人阿恩和埃姆在一起。他们的小屋在花园尽头,但五岁的洛拉喜欢整宿待在那里。她管这叫去朝圣,还拿着一个旅行袋,里面装着她的梳子和一个她最珍爱的玩具娃娃。

梅尔辛打开一扇窗户,向外张望。一股冷风从南岸的草地吹过河来。傍晚的最后余晖正在暗淡下去,光线似乎落出天空,沉入了水中,在一片漆黑中消逝了。

他觉察到一个蒙头的身影,从女修道院走了出来。他看到那身影踏过在大教堂绿地上踩出的一条对角线,匆匆越过贝尔客栈的灯火,走下泥泞的主街,那人的面孔遮着,跟谁也不搭话。他想象那人已经来到前滩。是不是向侧面的冰冷、漆黑的河里瞥了一眼,并在刹那间想起了曾因绝望过度而竞有了自毁的念头呢?果真如此,那瞬间的回忆也很快就消失了,因为那人已经踏上了他的大桥的鹅卵石路了。那人走过了全部桥面,来到了麻风病人岛上;又从那里离开主路,穿过一片矮树丛,踏过野兔啃过的灌木丛生的草地,绕过原来麻风病人旧屋的废墟,到达河的西南岸边;随后便敲了下梅尔辛的房门。

他关上窗户等待着。没有敲门声。他巴望过切,定好的时间还没到呢。

他禁不住想喝些酒,但他没喝:一个仪式已经定好,他不想改变程序。

过了一会儿之后,敲门声传来。他打开门。她进到屋里,把兜头帽向左一推,并从肩头脱下厚厚的灰斗篷。

她比他高出一英寸也许还要多些,而且年龄也要大上几岁。她的面容骄傲,甚至高傲,但此刻她的笑靥如太阳一般发散着温暖。她穿着一件王桥红的鲜亮裙袍。他伸出双臂搂住她,把她那丰满诱人的躯体紧紧贴向自己,亲吻着她张开的嘴。“我亲爱的,”他说,“菲莉帕。”

他们就在地上,连衣服都等不及脱,马上云雨起来。他对她如饥似渴,而她对他只能说是更加急不可待。他把她的斗篷铺在草上,她撩起裙袍就躺下了。她像个溺水的人一样抱紧他,两腿夹紧他的两腿,她的双臂把他压向她柔软的肉体,她的脸埋在他的颈根里。

她曾经告诉他,在她离开拉尔夫,搬进修道院时,还以为直到修女们为安葬摆布她的尸体之前再没人会触碰她。这念头简直要梅尔辛落泪了。

从他这方面来说,他对凯瑞丝爱恋之切,使他觉得不会有别的女人引起他的激情了。无论于他还是于菲莉帕,他们爱情的到来犹如一份意外大礼,仿佛在灼热的沙漠中涌出的一股清凉的甘泉,他俩得以像渴得濒死的人似的痛饮。

事后,他们交缠在一起,躺在炉边,喘着粗气。这时他记起了他们的第一次。她刚搬进修道院不久,就对新塔楼的修建感到兴趣。她是个喜欢做事的女性,把漫长的时间只用作祈祷和静思,实在不够充实,让她感到烦闷。她喜欢那座图书馆,但不可能整日里坐在那里阅读。她到工匠阁楼来看他,他把设计图指给她看。她很快就形成了每天都来的习惯,在他工作时和他谈天。他一向钦佩她的学识和能力,而在阁楼的亲密环境中,他逐渐认识到在她庄重的举止下面的温情、慷慨的精神气质。他发现,她有一种活泼的幽默感,他也学会了如何让她开怀大笑。她以一种浑厚又多彩的笑声呼应着他,使他想到同她做爱。有一天,她夸赞了他。“你是个善良的人,”她说,“这样的人太少了。”她的肺腑之言感动了他,他亲吻了她的手。这是一种爱慕的姿态,她若是不愿意,是可以拒绝的,也就没有戏剧性的下文了:她只消把手抽回去,后退一步,他就会明白,他的做法过分了。但她没有拒绝。相反,她握住他的手,眼睛里流露着像是爱的神情凝视着他,于是他就抱住她,亲吻起她的嘴唇。

他们就在阁楼的草垫上做爱,事后他才想起来,还是凯瑞丝鼓励他在这儿铺上垫子,还开玩笑说,工匠们需要一个软地方放他们的工具。

凯瑞丝不知晓他和菲莉帕的事。除去菲莉帕的侍女和阿恩及埃姆,谁也不知道。天一黑她就到医院楼上的私室上床,那也是修女们回宿舍的时间。她趁她们入睡时溜出来,走的是屋外的楼梯,那里只供重要客人上下,而无需穿过普通人的区域。她在天亮前原路返回,此时修女们正在颂晨祷,她随后在早餐时露面,如同她整宿都待在她房间里。

他很奇怪地发现,在凯瑞丝最终离开他不及一年的时间里,他就能爱上另一个女人。他当然没有忘记凯瑞丝。相反,他每天都会思念她。他感到急于告诉她一些已经发生的趣事,他也想听听她对一个纠结问题的意见,他还觉得他正按照她的设想在完成某项任务,比如用温酒仔细擦洗洛拉的油腻的膝盖。后来他在许多天里都见到她。新医院即将落成,但大教堂的塔楼尚未动工,而凯瑞丝密切关注着这两大建筑工程。修道院失去了控制镇上商人的权力,然而,凯瑞丝对梅尔辛及公会为创建一座自治市的一切机制所做的工作兴致勃勃——建立新的法庭,策划一项羊毛交易,鼓励工匠行会编纂标准和措施。但他想到她时,总有一种苦涩的回味,如同喝完酸啤酒留下的苦味。他曾全身心地爱着她,而她却最终拒绝了他。就像回忆一场以战斗告终的幸福的一天似的。

“你认为我特别容易被不自由的女性所吸引吗?”他随口问菲莉帕。

“不,怎么会呢?”

“说来有些古怪,在爱恋一位修女十二年,又孤身独处了九个月之后,我竟然倒在了我弟媳的裙下。”

“别这么称呼我,”她急忙说,“那不是婚姻。我嫁给他是违背我自己的意愿的,我和他同床不过几天,他若是永远不再见我,他会高兴的。”

他抱歉地拍拍她的肩头。“不过,我们还是得严守秘密,就像我先前和凯瑞丝一样。”他没有说出口的是,做丈夫的若是抓住了妻子的奸情,依法是有权杀死她的。梅尔辛从来没听过这样的实例,当然更没有在贵族间发生过,但拉尔夫的傲气是可怕的。梅尔辛知道,也告诉了菲莉帕,是拉尔夫杀害了他的前妻蒂莉。

她说:“你父亲无指望地爱着你母亲有好长时间,是吧?”

“是啊!”梅尔辛几乎忘却了那段往事了。

“而你又爱上了一位修女。”

“我弟弟多年渴望着你,一位贵族的幸福婚配的妻子。如教士们所说,父亲的罪孽在儿子身上看得到。算了,别谈这个了。你要吃些晚餐吗?”

“再过一会儿。”

“还有什么事你要做吗?”

“你知道的。”

他当然知道。他跪在她的两腿间,亲吻着她的小腹和大腿。这是她的特殊嗜好,她总想要第二次。他开始用舌头挑弄她。她呻吟着,按着他的脑后。“对,”她说,“你知道我多么喜欢这样,尤其是在我体内注满了你的精液的时候。”

他抬起头来。“我知道。”他说,然后就又低下头继续亲吻了。

春季带来了瘟疫的缓解。依然有人死去,但新发的病例少了。复活节的礼拜天,亨利主教宣布,今年将照旧举办羊毛交易集市。

在同一次祈祷中,六名见习修士宣誓成为正式修士。他们全都经过了超短的见习期,但亨利急于增加王桥的修士人数,他说,同样的做法遍及全国。此外,还任命了五名教士——他们也是从一个速成培训项目中获益的——并即赴周边乡村顶替瘟疫中死去的教士。两名王桥的修士从大学归来,他们在三年之内——而不是平素的五或七年——就拿到了医生的学位。

新医生是奥斯丁和塞姆。凯瑞丝对他们的记忆相当模糊:三年前她在担任客房长时,他们去了牛津的王桥学院。复活节星期一的下午,她带他们看了一圈几近完工的新医院。由于当天放假,没有工人上班。

这两个人都有一种趾高气扬的神情,似乎是大学里随着医学理论和对加斯科涅葡萄酒的嗜好一并注入其毕业生的。不过,多年与病人打交道,才树立了凯瑞丝的自信,她简洁明了地描述了医院的设备及她拟就的管理方式。

奥斯丁是个专注的瘦削青年,一头金发正在变稀。他对创新的呈方圈的房间布局印象深刻。而比他年长些的圆脸的塞姆,似乎并不热衷于学习凯瑞丝的经验:她注意到,在她说话时,他总是东张西望。

“我主张,医院应该永远保持清洁。”她说。

“依据何在呢?”塞姆用一种降尊纡贵的口吻问,仿佛问一个小女孩:为什么要打玩具娃娃多丽的屁股。

“清洁是一种品质。”

“啊,所以说与体液的平衡完全无关喽。”

“我说不明白。我们不大在意体液。那种理念在抵抗瘟疫中的无效是有目共睹的。”

“扫地是成功的喽?”

“最低程度,一个清洁的房间能提升病人的情绪。”

奥斯丁插话说:“你必须承认,塞姆,牛津的某些大师与副院长嬷嬷持有相同的新观念。”

“那是一小伙异端。”

凯瑞丝说:“要点是,把患有传染病的病人与其余的人隔离开。”

“达到什么目的呢?”塞姆问。

“限制这种传染病的蔓延。”

“那这样的病又是如何传染的呢?”

“没人知道。”

塞姆的嘴漾起一丝得意的微笑。“那么我可以请教,你怎么知道用什么方法来制止其传播呢?”

他以为他已经驳倒了她——那是他们在牛津学的一项主要技能——但她更加清楚。“从经验上看,”她说,“一个牧羊人并不理解羊羔在母羊子宫里成长的秘密,但他懂得,只要不让公羊到地里去,这种事就不会发生。”

“嗯。”

凯瑞丝不喜欢他那一声“嗯”的方式。她心想,他很聪明,但他的聪明从未脚踏实地。在这种知识分子和梅尔辛类型的人的对比中,她颇受震动。梅尔辛的知识面很广,他掌握复杂事物的思维能力出众——但他的智慧从不会远离物质世界的现实,因为他清楚地知道,若是他出错了,他的建筑物就会坍塌。她父亲埃德蒙就一直喜欢这样:聪敏但讲求实际。塞姆和戈德温及安东尼一样,只知常常抓住体液不放,而不顾他的病人的死活。

奥斯丁咧嘴大笑。“她在这儿制住你了,塞姆,”他说,他的沾沾自喜的朋友未能镇住这位没读过大学的妇女,显然让他很开心,“我们可能不确知疾病是怎么传播的,但是,把病人和健康人隔离开,总没坏处的。”

女修道院的司库琼姐妹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奥特罕比的总管要见你,凯瑞丝嬷嬷。”

“他带来那群小牛了吗?”奥特罕比每逢复活节应该为修女们供应十二头一岁的小牛。

“带来了。”

“把牲畜拴进栏里,再请总管到这儿来。”

塞姆和奥斯丁告辞了,凯瑞丝便去察看厕所的石板地。总管在那里找到了她。来人是扶犁手哈里。她解雇了对改革反应迟钝的老总管,把村里最精明强干的这位青年提拔上来了。

他和她握了手,他这样做有点过分热络了,但凯瑞丝喜欢他,并不介意。

她说:“这事办得不妥,尤其是马上就要春耕了,你却不得不赶着一群牛大老远地跑这儿来。”

“就是嘛。”他说。如同大多数扶犁手一样,他也是宽肩粗臂,需要有技术也需要有力气,也能赶着村里公有的一组八头牛在湿地里拉动沉重的犁。他似是随身带来了户外的健康空气。

“你们难道不愿意交现金吗?”凯瑞丝说,“大多数领主的贡赋如今都交现钱了。”

“那当然更便当啦。”他带着农民的精明眯缝起眼睛,“可是要交多少钱呢?”

“一头一岁的小牛在市场一般出价十到十二先令,不过这个季节里落价了。”

“现价——只有一半了。三镑可以买下十二头小牛。”

“或者用六镑就足够一年的了。”

他龇牙笑了,很高兴这样商量着办事。“那就是你的事了。”

“可你们情愿付现金。”

“要是能把数定下来的话。”

“按八先令算吧。”

“可照这样,要是一头小牛的价只是五先令,我们村里人到哪儿去弄那份多余的钱呢?”

“我来告诉你吧。将来,奥特罕比可以缴给女修道院五镑或十二头小牛——你们看着办吧。”

哈里盘算着,想找找有什么隐藏的麻烦,但没有找到。“好吧,”他说,“咱们把这条协议封定,好吗?”

“怎么封定呢?”

出乎她意料,他亲吻了她。

他用两只粗手扳住她瘦削的肩头,低下头来,把他的嘴唇压到她的嘴唇上。若是塞姆兄弟这么做,她会退缩的。但哈里就不同了,或许她一直被他那种阳刚的健壮朝气所引动。别管什么理由吧,她乖乖地接受了那亲吻,听凭他把她那不抵制的身躯拉向他,她抵着他长着髭须的嘴,动起自己的唇。他把身体紧抵着她。这样她就能感到他的勃起了。她意识到,他会高高兴兴地就在这厕所铺了石板的地面上弄到她,想到这里她便清醒了。她挣脱了亲吻,把他推开。“打住!”她说,“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他泰然地说:“亲亲你啊,亲爱的。”

她意识到问题了。毫无疑问,有关她和梅尔辛的流言蜚语已四下传播:在夏陵他俩大概是两位最出名的人物了。哈里既不确知实情,那些谣传就足以让他胆大妄为了。这种事会破坏她的权威。她必须当即把它压下去。“你绝不准再做这样的事了。”她尽量严厉地说。

“你好像喜欢这个!”

“那你的罪孽就更大了,因为你引诱一个弱女子违背她神圣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