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尔辛和凯瑞丝从夏陵回到王桥后,发现洛拉失踪了。
在他们家服务已久的仆人阿恩和埃姆等在花园的门口,看上去像是一整天都呆立在那里。埃姆刚一开口就泣不成声了,阿恩告诉了他们这个消息。“洛拉不见了,”他发狂地说道,“我们不知道她去哪儿了。”
梅尔辛一开始没明白过来。“晚饭的时候她就会回来的。”他说,“别担心,埃姆。”
“可她昨晚就没回来,今天白天也没回来。”埃姆说。
梅尔辛这才明白了他们的意思。她跑了。一阵恐惧像冬日的寒风一样令他浑身发凉、心头发紧。她才十六岁呀。有好长一阵子他没法理性地思考,只是在脑海里勾勒着她的模样。她不是孩子了,也还没到成年,像她母亲一样长着撩人的黑褐色眼睛和性感的大嘴,还有一副无忧无虑、故作自信的表情。
当他恢复了理智后,他问自己哪里做错了。自洛拉五岁起,他就时常在外出时把她留给阿恩和埃姆照顾几天,从来没出过岔子。难道有什么情况发生变化了?
他意识到,自两个星期前的复活节星期天,他抓着她的胳膊把她从白马客栈门外她那些狐朋狗友们身旁拽开后,他就几乎没和她说过话。全家人吃饭时,她在楼上生闷气,甚至在萨姆被捕时都没露面。几天后,当梅尔辛和凯瑞丝和她吻别,动身前往夏陵时,她仍在怄气。
负疚感刺痛了他。他待她太粗暴了,是他赶走了她。不知道西尔维娅的魂灵是否正看着他,因为他没有照顾好他们的女儿而鄙视他呢?
他又想起了洛拉的那些狐朋狗友们。“那个叫贾克·莱利的家伙一定跟这事有关,”他说,“你去找过他吗,阿恩?”
“没有,主人。”
“我最好是现在就去。你知道他住在哪里吗?”
“他在圣保罗教堂后面渔贩家隔壁租房子住。”
凯瑞丝对梅尔辛说:“我跟你一起去。”
他们过了桥回到城里,向西走去。圣保罗教区囊括了码头一带各类匠人的作坊,有屠宰场、锯木场、手工作坊、皮匠作坊,自“王桥红”发明后,染匠作坊像九月的蘑菇一般激增起来。梅尔辛径直走向圣保罗教堂的矮塔,越过这一片低矮的房屋屋顶,能够看到矮塔的塔尖。他循着气味找到了渔贩家,敲响了隔壁破旧的大房子的门。
是萨尔·索耶斯开的门,她是个穷寡妇,丈夫是个打零工的木匠,死于瘟疫。“贾克有时候回来,有时候不回来,没准儿,会长先生,”她说,“这回我有一个星期没见他了。只要他付房钱,我从来不管他。”
凯瑞丝问:“他走的时候,洛拉跟他在一起吗?”
萨尔小心翼翼地斜睨了梅尔辛一眼。“我不喜欢说别人坏话。”她说。
梅尔辛说:“请把你知道的事情告诉我。我不会生气的。”
“她通常都跟他在一起。不管贾克要她干什么,她都会去干。我不会再多说什么了。如果你们找到贾克,你们就能找到她。”
“你知道他可能去哪里吗?”
“他从来不说。”
“你能想到有什么人会知道吗?”
“除她之外,他从不把朋友带到这里来。但我相信他的伙伴们通常都能在白马客栈找到。”
梅尔辛点了点头。“我们去那儿看看。谢谢你,萨尔。”
“她会一切都好的,”萨尔说,“她只不过要野一段时间。”
“但愿像你说的那样。”
梅尔辛和凯瑞丝又往回走,来到河边离桥不远的白马客栈。梅尔辛回忆起在瘟疫最为严重的时期,他亲眼所见发生在这里的纵酒狂欢,当时垂死的客栈主人大卫·白马拿出了他所有的淡啤酒供大家免费畅饮。这地方此后沉寂了好多年,但现在又成了热闹的酒馆。梅尔辛经常想这地方为什么受欢迎,却百思不得其解。酒馆的屋子又狭小又肮脏,还经常发生打斗。平均每年都有一个人被杀死在这里。
他们走进了一间烟雾弥漫的屋子。下午才过了一半,已经有十几个懒散的酒客坐在长凳上了。还有一小群人聚在一张十五子棋棋盘旁,桌上的几小堆银便士显然是赌注。一个名叫乔伊的红脸颊妓女见有新客人进来,满怀期望地抬起头来,但当她看清来者是什么人后,又恢复了原先那种懒洋洋的神态。在一个角落里,一个男人正在给一个女人展示一件看上去很贵的外衣,显然是在推销,但他一看见梅尔辛,就赶紧把衣服折起来,收到了看不见的地方。梅尔辛猜这是偷来的赃物。
店主埃文正吃着一块煎咸肉,作为推迟的午餐。他站起身来,在外套上擦了擦手,有些不安地说道:“日安,会长先生——很荣幸您光临小店,要我给您斟一壶淡啤酒吗?”
“我是来找我女儿洛拉的。”梅尔辛直截了当地说道。
“我已经有一个星期没看见她了。”埃文说。
梅尔辛想起,萨尔也说有一个星期没见贾克了。他对埃文说:“她可能和贾克·莱利在一起。”
“是的,我注意到他俩很友好,”埃文的回答很得体,“贾克走了也有一个星期了。”
“你知道他去哪里了吗?”
“贾克是个口紧的家伙,”埃文说,“如果你问他夏陵有多远,他都会摇摇头,皱皱眉,说这不关他的事,他没必要知道。”
妓女乔伊一直在听他们交谈,这时插嘴了:“不过,他出手可大方,”她说,“该公平还是得公平。”
梅尔辛瞪了她一眼。“他的钱从哪儿来?”
“马,”她说,“他在乡下四处转悠,从农民手里买小马驹,再到城里卖了。”
他的马也许是从不留神的旅客那里偷来的,梅尔辛烦躁地想道。“他会不会现在就去办这事了——买马?”
埃文说:“很有可能。马上就有一连串集市要举行了。他可能是添货去了。”
“洛拉可能跟他一起去了。”
“我不想惹您生气,会长先生,但这很可能。”
“惹我生气的不是你。”梅尔辛说。他草草地点了点头以示告别,就离开了酒馆,凯瑞丝跟在他身后。
“看看她干的这事,”他气愤地说道,“她跟贾克跑了。她大概还以为这是场美妙的历险呢。”
“恐怕这回你说得对,”凯瑞丝说,“但愿她没怀孕。”
“但愿最坏不过如此吧。”
他们不自觉地一起往家走去。过桥的时候,梅尔辛在桥的最高点停住脚,越过郊区低矮的屋顶眺望起远处的森林。他年少的女儿就和一个面目不清的马贩子在那里的某个地方。她身处危险中,他却没办法保护她。
第二天一早,梅尔辛来到大教堂,想检查新塔楼的工程进度,却发现所有的工作都停了下来。“这是副院长的命令。”梅尔辛问托马斯兄弟时,他这样答道。托马斯已经将近六十岁了,而且老态龙钟,他那战士的体型已经无迹可寻,如今弓腰驼背,步履蹒跚。“南廊有塌方。”他补充了一句。
梅尔辛瞟了法国人巴泰勒米一眼,他是个饱经风霜的诺曼底老石匠,这时正坐在客房外磨一把凿子。巴泰勒米摇了摇头。
“那次塌方已经是二十四年前的事了,托马斯兄弟。”梅尔辛说。
“啊,是的,你说得对,”托马斯说,“我的记性不如从前了,你知道。”
梅尔辛拍了拍他的肩。“咱们都老了。”
巴泰勒米说:“如果你想见副院长的话,他在塔楼上。”
梅尔辛当然想见。他走进了北交叉甬道,穿过一座小拱门,爬上了墙里的一条窄窄的螺旋梯。当他穿过旧的交叉路口,走进新塔楼时,石头的颜色由乌云般的灰黑色变成了清晨天空那种明亮的珍珠色。这是一段长长的阶梯:塔楼已经有三百多英尺高了。然而,他却健步如飞。十一年了,他几乎每天都要爬这段阶梯,而且每次爬时,阶梯都会再增高些。他突然想到,如今体态已非常臃肿的菲利蒙,一定是有什么极其重要的原因,才会拖着他那肥胖的身躯爬上这么多级台阶。
在距塔顶不远的地方,梅尔辛穿过了一间装有一个巨大轮子的房间。这是一个有两人高的木制旋转提升机械,用于把石头、灰泥和木材吊到需要的地方。塔尖完工后,轮子也将永久保留在那里,以供后代的建筑匠维修时使用,直到末日审判的号声吹响。
他来到了塔顶,一股地面上感觉不到的凛冽寒风正在劲吹着。塔的最高层内部有一圈围起的步道。八角形的孔的四周,已经为建造尖塔的石匠们搭起了脚手架。附近堆着一堆切割好的石块,一块木板上还有一堆已经变干从而没用了的灰泥。
这里没有工匠。菲利蒙副院长和石匠哈罗德一起站在远端。他们谈得正酣,但一看见梅尔辛,就做贼心虚地闭上了嘴。梅尔辛不得不在风中大喊着,让他们听见自己的话。“你们为什么要停工?”
菲利蒙的回答是早已准备好的。“你的设计有问题。”
梅尔辛看了看哈罗德。“你是说有人不明白吗?”
“有经验的人说这个样子没法建。”菲利蒙挑衅般地说。
“有经验的人?”梅尔辛轻蔑地重复了一遍,“王桥有谁有经验?有谁建过桥?有谁和佛罗伦萨的大建筑师们一起工作过?有谁去过罗马、阿维尼翁、巴黎、鲁昂?这位哈罗德当然没有了。别见怪,哈罗德,可你连伦敦都没去过。”
哈罗德说:“不是我一个人认为在没有模架的情况下是不可能建八角形的塔楼的。”
梅尔辛本想说些讽刺的话,但克制住了自己。他意识到,菲利蒙一定还另有手段。这位副院长蓄意挑起争端,必然是拥有比石匠哈罗德的意见更强大的武器。他大概已经赢得了一些公会成员的支持——但他是怎么得手的呢?准备声称梅尔辛的尖塔不可能建成的其他建筑匠一定是获得了什么好处。可能是提供给他们的建筑项目。“到底是什么?”他问菲利蒙,“你打算建的是什么?”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菲利蒙盛气凌人地说道。
“你已经另有建筑项目了。你给了哈罗德和他的朋友们一些活儿。是什么建筑?”
“你在说什么?”
“是为你自己建一座更大的宫殿?还是建一座新的会议室?总不会是医院吧,我们已经有三座医院了。说吧,你最好还是告诉我。除非你心里有鬼。”
菲利蒙被激怒了,答道:“修士们希望建一座圣母堂。”
“啊。”这倒说得通。对圣母的膜拜正变得越来越流行。教会高层首肯是因为崇拜马利亚的浪潮多少抵消了自瘟疫以来便折磨着教会会众的怀疑论调和异端邪说。无数的大小教堂都在其建筑的最东端——也是最神圣的地方——增建了一个专门供奉圣母的小礼拜堂。梅尔辛不喜欢这种建筑:因为大多数教堂的圣母堂都一眼就能看出是后添加的,而且也的确如此。
菲利蒙的动机是什么?他总是在努力迎合某些人——这是他惯用的伎俩。在王桥建一座圣母堂无疑将取悦保守的高级教士。
这是菲利蒙在这方面采取的第二个行动。在复活节星期天,他在大教堂的讲坛上谴责了人体解剖。梅尔辛意识到,他在发动一场战役。但目的是什么呢?
梅尔辛决定在看清菲利蒙的意图前先不轻举妄动。他没有多说一句话,便离开了塔顶,沿着一系列梯子和阶梯下到了地面上。
梅尔辛在午饭时间赶回了家。几分钟后,凯瑞丝从医院回来了。“托马斯兄弟情况更糟了,”他对凯瑞丝说,“能为他做些什么吗?”
她摇了摇头。“人的衰老是没法救治的。”
“他跟我说南廊塌方了,好像是昨天才塌的一样。”
“这是典型症状。他记得遥远的过去的事情,却不知道今天正发生着什么事。可怜的托马斯。他的病情也许会迅速加剧。不过至少他身处熟悉的环境中。修道院这几十年没什么大变化。他的日常生活恐怕也同从前差不多。这对他有好处。”
他们坐下来吃着韭菜和薄荷炖的羊肉,梅尔辛向凯瑞丝讲述了上午的事情。几十年来,他们一直在同王桥修道院的副院长斗争:先是安东尼,继而是戈德温,现在是菲利蒙。他们本以为获得了国王的自治特许将结束这场旷日持久的战斗。这当然大有裨益,但看来菲利蒙还没有放弃争斗。
“我倒并不担心尖塔,”梅尔辛说,“亨利主教会否定菲利蒙的决定的,只要他一听说,就会立刻下令恢复工程的。亨利想当英格兰最高的大教堂的主教。”
“菲利蒙一定也知道这点。”凯瑞丝若有所思地说道。
“也许他只是想摆个建圣母堂的姿态,因为尝试而获得赞许,再把没有建成归咎于其他人。”
“也许吧。”凯瑞丝心怀疑虑地说道。
“但他真正的目的是什么呢?”在梅尔辛的心中,这是更为重要的问题。
“菲利蒙所做的一切,都是受让他觉得自己重要这一动机驱使的,”凯瑞丝把握十足地说道,“我猜想他是在谋求晋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