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瑞丝必须阻止菲利蒙当主教。这是他迄今最大胆的行动,但他准备得格外细致,而且他有机会。若是他得逞了,他就会再度控制医院,也就有了摧毁她毕生心血的权力。但他还可能变本加厉。他会恢复旧日黑暗的正统教义,会在村庄里任命像他本人一样心狠手辣的教士,会关闭为女孩子们开办的学校,会反对跳舞。
她在选择主教问题上没有发言权,但有办法施加压力。
她第一个游说的是亨利主教。
她和梅尔辛前往夏陵的主教宅第去见他。路上,梅尔辛仔细打量着每一个进入视野的黑头发姑娘,当路旁没有姑娘时,他就扫视森林。他在寻找洛拉,但当他们抵达夏陵时,却连她的影子也没看见。
主教宅第坐落在中心广场上,在教堂的对面,羊毛交易楼的旁边。今天不是集日,所以广场上人很少,那个永久树立在那里的绞刑架便显得格外醒目,在警告着坏人们:看看郡民们将怎样对付不法之徒。
主教宅第是座朴实无华的石砌建筑。底层有一个厅和一个礼拜堂,二层有几间办公室和几间私人住房。亨利主教给这座宅第带来了一种凯瑞丝认为大概是法国式的风格。每间屋子似乎都能入画。主教宅第的装饰丝毫不铺张奢华,不像菲利蒙在王桥的宅第,到处是地毯、挂毯和珠宝,让人想起强盗的洞穴。然而,亨利的房子中也有一些极具艺术性的物件,使房中的一切都显得令人愉快,比如:一座能映照从窗外射来的光的银烛台;一张闪闪发光又古色古香的橡木桌;没有点燃的壁炉上摆放着春天的花朵;墙上挂着绣有大卫和约拿单故事的小幅挂毯。
亨利主教不是敌人,但在很大程度上也不是盟友,当他们在厅里等候时,凯瑞丝不安地想道。他也许会说他将努力超脱于王桥的争执之上。如果以更大的恶意来揣度他,那么无论他作出什么决定,都会坚定不移地关注自己的利益。他不喜欢菲利蒙,但他不会让这一点来影响他的判断的。
亨利进来时,像往常一样,克劳德教士跟在后面。这两人都不显老。亨利比凯瑞丝稍大一点,克劳德可能要小十岁,但两人看上去都像是小伙子。凯瑞丝注意到,教士通常都会比贵族显得年轻许多。她怀疑这是因为大多数教士——除少数道德极其败坏者外——都过着有节制的生活。他们的禁食制度迫使他们在星期五、圣徒节,以及整个大斋节期间,都只能吃鱼和蔬菜,理论上他们也不允许喝醉酒。贵族和他们的妻子正相反,纵情吃肉,豪饮狂欢。他们的脸上布满皱纹,他们的皮肤易于脱落,他们的身材大多佝偻,而教士们在他们平静、简朴的一生的晚年,仍大多保持着匀称的体型和敏捷的身姿,恐怕这就是原因。
梅尔辛祝贺亨利被提名为蒙茅斯大主教,随即直截了当地进入了正题:“菲利蒙副院长停止了塔楼的建造。”
亨利刻意以一种不偏不倚的语调问道:“有什么原因吗?”
“有一个借口,也有一个理由,”梅尔辛说,“借口是设计存在缺陷。”
“那么所谓的缺陷是什么呢?”
“他说没有模架的话没法建造八角形的尖塔。通常的确是这样,但我想出了一个办法。”
“什么……?”
“非常简单。我先建一座圆形的尖塔,那不需要模架,然后在它外面用石头和灰泥再砌一个八角形的薄薄的包层。从视觉上看,尖塔是八角形的,但从结构上讲,它其实是圆锥形的。”
“你跟菲利蒙说了这办法了吗?”
“没有。如果我说了,他会另找借口的。”
“他真正的理由是什么?”
“他想另建一座圣母堂。”
“啊。”
“这是他讨好高级教士的行动之一。上次雷金纳德会吏总来王桥,他布道反对人体解剖。他还对国王的顾问说他不会反对教会征税。”
“他的目的是什么?”
“他想做夏陵的主教。”
亨利一扬眉毛。“菲利蒙一向胆大,我承认这点。”
克劳德首次开口了。“你怎么知道的?”
“格利高里·朗费罗告诉我的。”
克劳德看着亨利说:“如果是这样的话,格利高里会知道的。”
凯瑞丝能看出亨利和克劳德都没有预料到菲利蒙如此野心勃勃。为了确保他们不要忽视问题的严重性,她说:“如果菲利蒙得逞了,你作为蒙茅斯大主教,就得没完没了地评判菲利蒙主教和王桥镇民之间的纠纷。你知道以往发生过多少这样的摩擦吗?”
克劳德说:“我们当然知道。”
“我很高兴我们的看法是一致的。”梅尔辛说。
克劳德沉思着,说:“我们必须另提一位候选人。”
凯瑞丝正等着这句话。“我们心中已经有一个人选了。”她说。
克劳德问:“谁?”
“你。”
屋里一阵沉寂。凯瑞丝能看出克劳德喜欢这主意。她猜想他也许私下里很妒羡亨利的晋升,怀疑自己是否注定一辈子要当亨利的助手。他对主教这个职位胜任有余。他非常熟悉主教教区,并且已经在处理大多数行政事务了。
然而,两个人此刻肯定都在思考他们的私生活。凯瑞丝确信他们的关系形同夫妻:她亲眼看到过他俩亲嘴。但最初浪漫的冲动已经过去几十年了,她的直觉在告诉她,他们能够忍受暂时的分别。
她说:“你们还会一起处理很多事情的。”
克劳德说:“大主教有很多理由访问王桥和夏陵。”
亨利说:“王桥的主教也需要经常来蒙茅斯。”
克劳德说:“做主教是一个很大的荣誉。”他的眼里闪烁着快乐的光芒,又说,“特别是在大主教你的领导下。”
亨利将眼光移开,假装没注意到这句话的双关意味。“我觉得这是个高明的主意。”他说。
梅尔辛说:“王桥教区公会将支持克劳德——这点我可以保证。不过你,亨利大主教,必须向国王提出这个建议。”
“当然。”
凯瑞丝问:“我可以再提一个建议吗?”
“请讲。”
“也给菲利蒙另外安排个位置。我不知道是否合适,比如林肯郡的副主教。他会喜欢的,不过那会让他远离这儿。”
“好主意,”亨利说,“如果他在两个职位上都获得了提名,那么获得哪个职位的可能性就都在下降。我会留心一切动向的。”
克劳德站起身来。“这太让人兴奋了,”他说,“你们愿意和我们共进午餐吗?”
一个仆人走了进来,对凯瑞丝说道:“外面有人找你,夫人。是个小男孩儿,不过他好像很伤心。”
亨利说:“让他进来吧。”
一个约摸十三岁的男孩儿走了进来。他浑身很脏,穿的衣服却不便宜,凯瑞丝猜他家境不错,但遭了什么难。“你能去我们家一趟吗,凯瑞丝嬷嬷?”
“我已经不是修女了,孩子,不过你有什么事?”
男孩儿说得很快:“我爸爸、妈妈,还有我哥哥,全都病了,我妈妈听人说你到主教宅第来了,就让我来请你。她知道你帮助穷人,不过她付得起钱。你能去一趟吗?求求你。”
这样的请求对凯瑞丝来说可不少见,无论她去哪儿,都带着一个药箱。“我当然能去,孩子,”她说,“你叫什么?”
“贾尔斯·斯派塞,嬷嬷,我领你去,我等着你。”
“好的,”凯瑞丝转身对主教说道,“你们请先用午餐吧,我会尽快赶回来的。”说罢她拎起药箱,跟着小男孩出去了。
夏陵之存在,是因为有小山上的郡守城堡,正如王桥之存在是因为有修道院一样。市场广场附近是镇上头面人物们的大房子。这些人有羊毛商、郡守属下的官员、国王的官员如验尸官等。稍远一点是比较富裕的商人和工匠的住宅,如金匠、裁缝和药师等。贾尔斯的父亲是个香料商,正如他的姓氏所表明的。贾尔斯领着凯瑞丝来到这个地区的一条街上。像这个阶层大多数人家的房子一样,贾尔斯家的房子一楼也是石头建的,用做库房和店面,上面居住用的楼层则是用相对不那么结实的木材建的。今天店面关门上锁。贾尔斯领着凯瑞丝从外面的楼梯上了楼。
她刚一进门,就闻到了一股熟悉的疾病的气味。她迟疑了一下。这是一种特殊的气味,触动了她记忆中的某根弦,使她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惧。
她没多想,就走过起居室进了卧室,于是她找到了可怕的答案。
屋子四周的垫子上躺着三个人:一个和她年龄相仿的女人、一个稍微老一点的男人,还有一个少年。那个男人病得很重。他躺在那里呻吟着,因为发烧而大汗淋漓。他的衬衣自脖子处敞开着,能看到他胸部和喉咙上有很多黑紫色的斑点。他的嘴唇上和鼻孔中都有血迹。
他得的是瘟疫。
“到底复发了,”凯瑞丝说,“上帝帮帮我。”
有那么一阵子,她吓得呆若木鸡。她一动不动地站着,凝视着眼前的情景,感到无能为力。她一直认为,从理论上讲,瘟疫是会复发的——这也是她写她那本书的一半原因——然而她仍然没有做好心理准备,来应对再度看到那种皮疹、高烧和鼻血的惊愕。
那女人用臂肘支撑着,爬起身来。她病得还没有那么重:她出了皮疹,也发了烧,但似乎还没有流血。“看在上帝的分上,给我点儿喝的。”她说。
贾尔斯拿起了一罐葡萄酒,凯瑞丝终于清醒了过来,身子也不再动弹不得了。“别给她喝葡萄酒——那样她会更渴的,”她说,“我看见别的屋子里有淡啤酒——给她盛一杯来。”
那女人紧盯着凯瑞丝。“你就是那位副院长,是吗?”她说。凯瑞丝没有纠正她。“人们都说你是圣人。你能治好我们家的病吗?”
“我会试试的,但我不是圣人,只是一个观察过病人和健康人的女人。”凯瑞丝从包里掏出了一条亚麻布,系在了自己的嘴上和鼻子上。有十年了,她没再见过一起瘟疫病例,但她已经养成了在治疗传染病人时预先作防护的习惯。她把一块干净的布在玫瑰水中浸湿,擦洗了那女人的脸。像往常一样,这些动作使病人平静了下来。
贾尔斯端着一杯淡啤酒回来了,那女人喝了起来。凯瑞丝吩咐贾尔斯:“让他们尽量多喝水,不过只能给他们喝淡啤酒或者兑了水的葡萄酒。”
她又挪向了那位父亲。他活不了太久了。他说话不连贯,眼睛也不能紧盯着凯瑞丝。她为他洗了脸,擦去了他鼻子和嘴周围已经变干了的血迹。最后,她来到了贾尔斯的哥哥身旁。他是最近刚刚染上病的,还在打喷嚏,但在他的年龄已经能意识到自己的病有多么严重,他看上去非常害怕。
她做完这一切后,对贾尔斯说:“尽量让他们舒服些,多给他们水喝。你也没有别的事可做了。你还有什么亲戚吗?叔叔或姨妈?”
“他们全都在威尔士。”
凯瑞丝在脑子里记下了,她要告诉亨利主教,他也许需要安置一名孤儿了。
“妈妈说要付你钱。”男孩儿说。
“我没有为你们做太多事情,”凯瑞丝说,“你给我六便士就可以了。”
他母亲的床边有一个皮钱袋。他掏出了六枚银便士。
那女人又撑起了身子。这回她的语气平静多了。她问:“我们得的是什么病?”
“我很遗憾,”凯瑞丝说,“这是瘟疫。”
那女人露出听天由命的神色,点了点头。“这正是我所担心的。”
“你们难道没从上次的瘟疫发作看出症状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