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住在威尔士的一个小镇——我们躲过了上次。我们全都会死吗?”
凯瑞丝认为在这样重大的问题上瞒哄病人并无好处。“有人活下来了,”她说,“不过,不多。”
“那就求上帝可怜可怜我们吧。”那女人说。
“阿门。”凯瑞丝说。
在返回王桥的路上,凯瑞丝一直在忧郁地沉思着瘟疫的事情。无疑,这场瘟疫将会像上次一样迅猛流行,会夺去成千上万条性命。想到这点,她简直要发狂。瘟疫像战争一样,是无情的屠杀,只不过战争是人类引起的,而瘟疫不是。她该做些什么呢?她决不能坐视十三年前那场惨剧重演。
瘟疫无法救治,但她已找到了能够延缓其凶猛地传播的办法。当她的马小跑着穿过崎岖的林间小路时,她思索着自己到底对这种病了解多少,能有什么办法与之搏斗。梅尔辛看出了她心事重重。他非常冷静,也许已猜到了她在想什么。
他们到家后,她向他解释了她想怎么办。“会有人反对的,”他警告说,“你的这个计划,手段太激烈了。上次瘟疫中没有丧失亲友的人们会认为他们是不会感染的。他们会说你反应过火的。”
“这正是你能帮我的地方。”她说。
“那样的话,我提议,咱们把有可能反对的人分开,分别去劝说他们。”
“好的。”
“你需要争取三部分人:教区公会成员、修士,还有修女。先从教区公会开始吧。我来召集个会——我将不邀请菲利蒙。”
如今教区公会的会议已经在布匹交易中心举行了。这是在主街上新建的一座大型石头建筑。它的落成使得商人们即使在恶劣的天气下也能做生意了。其建筑经费是由“王桥红”的利润支付的。
但在会议召开前,凯瑞丝和梅尔辛已经分别会见了公会的主要成员,预先争得了他们的支持。这是梅尔辛很久以前就学会的一种策略。他的信条是:“除非结果十拿九稳,否则决不召开会议。”
凯瑞丝本人去见了玛奇·韦伯。
玛奇又结了婚。让所有的人都感到有趣的是,她迷倒了一个像她的前夫一样英俊,还比她小十五岁的农民。他叫安塞尔姆,似乎很倾慕她,尽管她像以前一样胖,还挑选了很多稀奇古怪的帽子来遮盖她头上的白发。更加令人惊奇的是,她在四十多岁时又怀了孕,生下了一个健康的女婴塞尔玛,如今已经八岁了,上了修女们开的学校。抚育孩子并没有妨碍玛奇做生意,在安塞尔姆的襄助下,她继续主宰着“王桥红”的市场。
她仍然住在主街上的那幢大房子里。那是她和马克刚刚开始从织布和染布赢利时搬进去的。凯瑞丝看到她和安塞尔姆刚刚收下了一批交货的红布,正在底层已经过度拥挤的库房中寻找着存放它们的地方。“我在为羊毛集市备货。”玛奇解释道。
凯瑞丝等着她检查完货物交割,然后她们一起上了楼,留下安塞尔姆在店里打理。凯瑞丝一进起居室,便清晰地记起了十三年前的那一天,她被请到这里来看马克——王桥第一位因瘟疫去世的人。一阵悲痛涌上她的心头。
玛奇注意到她的表情。“你怎么了?”她问。
你的心事也许能瞒过男人,却休想瞒过女人。“十三年前我来过这间屋子,因为马克病了。”凯瑞丝说。
玛奇点了点头。“那是我一生中最悲惨的一段日子的开始,”她用平淡的语气说道,“那时候,我有一个很棒的丈夫,还有四个健康的孩子。三个月后我成了没有孩子的寡妇,什么活头也没有了。”
“一段伤心的日子。”凯瑞丝说。
玛奇走到了餐具柜旁,那里面有一个罐子和好几只杯子,但她没有给凯瑞丝倒什么饮料,而是呆呆地站着,凝视着墙。“我该不该告诉你点儿奇怪的事情?”她说,“他们死后,我再听到主祷文,就说不出阿门了。”她咽了咽口水,声音变得更加平静了,“要知道,我明白那句拉丁文的意思。我父亲教过我。Fiat voluntas tua:‘愿你的意旨成全。’我说不出来。上帝夺走了我的家庭,这是非常残酷的刑罚——我不能就这么认了。”她回忆着,眼睛里涌出了泪水。“我不愿意上帝的意旨成全,我想要回我的孩子。‘愿你的意旨成全。’我知道我会下地狱的,但我还是说不出阿门来。”
凯瑞丝说:“瘟疫又来了。”
玛奇踉跄了一下,她紧紧抓住餐具柜才站稳了身子。她那结实的身躯突然之间显得非常虚弱,当她脸上自信的神情消退后,她看上去也老多了。“不。”她说。
凯瑞丝拽过了一张长凳,扶着玛奇的胳膊帮她坐下。“我很抱歉让你受惊了。”她说。
“不,”玛奇又说了一遍,“不能再复发了。我不能再失去安塞尔姆和塞尔玛。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她脸色非常苍白,凯瑞丝也开始担心她会再受到什么伤害。
凯瑞丝从罐子里倒了一杯葡萄酒,端给了玛奇。她机械地喝了下去,脸上恢复了些血色。
“现在我们对瘟疫的了解已经比以前多了,”凯瑞丝说,“也许我们可以和它斗。”
“和它斗?怎么斗?”
“这就是我要来告诉你的。你现在感觉好些了吗?”
玛奇终于直视着凯瑞丝的眼睛了。“和它斗,”她说,“我们当然必须这么做。告诉我怎么办吧。”
“我们得封城。关上城门,叫男人们把守城墙,阻止任何人进城。”
“可城里的人得吃饭呀。”
“可以叫人把给养品送到麻风病人岛上,让梅尔辛来做中间人,负责给钱——他上次感染了瘟疫,但活了下来,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人能感染两次呢。商人们可以把货物放到桥上。等他们走后,城里的人可以出城来取食品。”
“人们可以离开城市吗?”
“可以,但是就不能回来了。”
“那羊毛集市怎么办?”
“这恐怕是最难办的事情,”凯瑞丝说,“必须取消了。”
“可是这样一来王桥的商人们就会损失好几百镑呢!”
“总比死要好呀。”
“如果我们照你说的做了,就能避开瘟疫吗?我的家人就能活下来吗?”
凯瑞丝犹豫了一下,抵御着通过撒谎给人吃定心丸的诱惑。“我不能保证,”她说,“瘟疫也许已经来到我们中间了。此时此刻河边某个小茅屋里也许就有人快要死了,而身旁没有任何人能帮他。所以我担心我们也许没法全都逃过这一劫。但我相信我的办法能在最大程度上保证到圣诞节时,安塞尔姆和塞尔玛仍然在你身边。”
“那就这么办。”玛奇坚定地说道。
“你的支持至关紧要,”凯瑞丝说,“坦率地讲,羊毛集市取消了,你比其他任何人的损失都大。因此,人们更可能相信你的话。我需要你来讲一讲情况有多么严重。”
“放心吧,”玛奇说,“我会告诉他们的。”
“一个很不错的主意。”菲利蒙副院长说道。
梅尔辛深感意外,他记得菲利蒙没有一次爽快地同意过教区公会的建议。“那么你会支持了?”他问道,以确保自己没有听错。
“是的,没错。”副院长说道。他正吃着一碗葡萄干,他把满满的一大把塞进嘴里,大嚼特嚼起来,却没有请梅尔辛吃。“当然,”他说,“这不适用于修士。”
梅尔辛叹了口气。他早该想到的。“恰恰相反,这适用于任何人。”他说。
“不,不,”菲利蒙用一种大人教训小孩子的口气说道,“教区公会没有权力限制修士的行动。”
梅尔辛注意到菲利蒙脚下有一只猫,非常肥,也像他一样,长着一张猥琐的脸。这只猫很像戈德温的那只“大主教”,但那只猫肯定早就死了。这只也许是它的后代。梅尔辛说:“教区公会有权力关闭城门。”
“但我们也有来去自由的权利。我们不能听从教区公会的命令——这太荒唐了。”
“即便如此,教区公会仍然要控制全城。我们已经决定,在瘟疫流行期间,不许任何人进城。”
“你不能替修道院定规矩。”
“但我能为这座城定规矩,而修道院恰好在城里。”
“你是在跟我说假如我今天离开了王桥,明天你就不让我进来了吗?”
梅尔辛迟疑了。让王桥修道院的副院长站在城门外请求进城,哪怕只是想一想,也够让人难堪的。他一直希望说服菲利蒙接受这一限制,并不想把教区公会的意志强加于人。然而,他尽可能地使自己的回答听上去斩钉截铁。“正是。”
“我要向主教申诉。”
“请告诉他,他不能进入王桥。”
凯瑞丝发现,女修道院的人员十年来几乎没什么变化。所有女修道院基本上都是这样:既然进去了,就该在里面待上一辈子。琼嬷嬷仍然是副院长,乌娜姐妹在塞姆兄弟的监督下掌管着医院事务。如今已很少有人来这里就医了,大部分人都选择了凯瑞丝在岛上开办的医院。那些来找塞姆的病人主要是因为极其虔信宗教,他们在厨房旁边的旧医院里得到治疗,新建的楼是用来接待客人的。
旧的药房现已被用作女副院长的办公室。凯瑞丝和琼、乌娜、塞姆一起在里面坐下,她说明了自己的计划。“老城外面的人如果得了瘟疫,可以到岛上我的医院里去治,”她说,“瘟疫流行期间,我和修女们昼夜都待在医院里。任何人不得离开,只除了极少数侥幸康复的人。”
琼问:“老城里面的人怎么办?”
“假如我们采取了这些预防措施后,瘟疫仍然袭进了城里,你们这里接纳不了太多患者。教区公会规定,瘟疫患者及其家人将被隔离在他们的家中。这一规定适用于所有居住在发现了瘟疫的房子中的人,无论是父母、子女、祖父母,还是仆人、学徒。任何被发现离开了这样的房子的人都将被绞死。”
“这太粗暴了,”琼说,“但如果能避免像上次瘟疫流行时那样死那么多人的话,值得一试。”
“我知道你是个明白人。”
塞姆一言不发。瘟疫复发的消息看来重挫了他的傲气。
乌娜问:“如果患者们被隔离在家中,他们怎么吃饭呢?”
“邻居们可以把食物放在他们的门阶上。但任何人不得进去,只有做医生的修士和修女们除外。他们可以看病人,但不得接触健康人。他们从修道院去患者家,从患者家回修道院,中间不得再进入任何其他房子,甚至不能同街上的任何人说话。他们应当无论何时都戴上面罩,每次接触病人后,都必须用醋洗手。”
塞姆似乎被吓坏了。“这能保护我们吗?”
“在一定程度上能,”凯瑞丝说,“但不完全能。”
“那样我们照顾病人,岂不是非常危险!”
乌娜回答了他。“我们不害怕,”她说,“我们期待着死。对我们来说,那是企盼已久的和基督的团聚。”
“是的,那当然。”塞姆说。
第二天,所有的修士离开了王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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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贾尔斯的姓氏斯派塞原文为“spicers”,意为“香料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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