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他在锦衣仙的内心世界里被安排的身份依旧是一名云游道人,不是什么怪人。谢怜不由大大松了口气,笑着回头道:“三郎!你看我是……”
可他身后没有任何人。他眨眨眼。花城不见了。
谢怜道:“三郎?!”
他和花城失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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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静,镇定。
谢怜迅速说服了自己:或许是因为花城在锦衣仙心境中的身份不同于他,所以一跨进来就被安排到了别处,应该很快会来找他。他也可以主动去找花城,不是什么难事,不必大惊小怪。
如此平静下来,谢怜马上开始办正事。恰好街上几个烂醉的士兵歪着走来,他连忙拦了一个问:“劳驾几位,请问知不知道白将军在哪里?”
那士兵却瞪他:“白将军谁?咱们须黎国哪有什么姓白的将军?”
看来这时白锦还没当上将军。谢怜又道:“那请问白锦在哪里?”
那士兵还是瞪他:“白锦又是谁?”
怪事。据情报,白锦应该很早就在战场上成名了才是,军中士兵多少都该知道有这么个人。谢怜本不想这么问,但实在没办法了,只好道:“那你们知不知道,有一位神勇无比的战士,令敌人闻风丧胆,只是心智有点……”
这回,不等他说完对方便哄笑着了了:“哦你说他呀!你找那傻瓜,早说嘛!”
他们指给谢怜的是一座小树林,谢怜便背着小药篓去找人了。
一切都很顺利。刚到那林子,远远的他便看到一个青年坐在树上。谢怜觉得那十有八九就是白锦,不知在心境中他能不能贸然出现在锦衣仙本人面前,于是他先选了另一棵树爬上去,打算暗中观察。
这一观察,倒是颇奇。
传闻锦衣仙心智不全,可那青年看上去却是一表人才。此人最多二十出头,轮廓阳刚中犹带稚气,面容之英俊,竟是同类型英俊的裴茗比起来也颇有不如!而他神情之专注,目光之澄静,也无半点想象中应有的懵懂。谢怜还从未见过这样虎豹之姿、鹿羊之态的人物。
他似乎正在树上摘采什么,采下来的都放进身旁一只小竹篓。这时,林子里又来了两个人。谢怜和那青年同时低头望去,只见来的一对少年男女。
显然,这是一对小情人幽会。
枝繁叶茂,他们竟压根没发觉这树林里早有两个人了,甚至还偎依到了白锦所在的那棵树下,两颗脑袋挨在一起说悄悄话。当然,他们自以为是悄悄话,谢怜隔着不知多少丈都听得清清楚楚,更不用说他们头顶的白锦了。
二人耳鬓厮磨一阵,那少年道:“你父亲打算把那傻瓜敷衍到什么时候?”
那少女道:“我怎么知道?我也烦死了。”
那少年酸溜溜地道:“我看你才不烦呢。听说他在战场上神勇无敌,杀人如麻,好威风呀!杜将军有这么个好下属哄着还来不及呢,再过段时日就该给你们订亲了吧?”
那少女打他一掌啐道:“说什么!人家心里想的是谁,你这个没良心的不知道?再说你以为我爹那么傻,真的会把我嫁给他呀?在狗面前放块骨头吊着罢了。想想他杀了那么多人,那么重的血气我都害怕,他怎么不死在战场上算了!”
只听了几句,谢怜就猜出来他们在说谁了。
他担心地瞅瞅那边树上,那青年却无甚反应,一动不动。底下两个少年男女还在嬉笑,忽然女孩子尖叫一声:“谁!”
那少年给她吓了一跳,两人迅速分开,他道:“你叫什么?”
那少女捂着头颤声道:“刚才,刚才,有人,有什么东西打我!”
那少年听到“有人”也怕,四下乱看,道:“有人?什么人?那我们赶快……哎哟!”
话音未落,他也捂住了头,额头鲜血长流。那青年见状,一下子跳下了树。谢怜远远看着来不及阻止,心道要糟,这场面可难看了!
果然,那两个少年男女一见方才自己说了半天坏话的人从天而降,加上私相幽会当场被抓,简直魂飞魄散。尽管白锦没骂他们,只是问:“什么东西打的你?”但这俩做贼心虚哪敢多话,抱作一团飞也似的逃走,留那青年一个原地摸不着头脑。谢怜正在想要不要下去试着接触他,却听到一声清凌凌的笑。
白锦也听到了。他一回头,没瞧见人影,那个声音却道:“这里!”
声音是从上面传来的。他抬头望去,只见一个蓝衣少年拨开枝叶,在郁郁葱葱的绿叶和斑驳的光影里,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这少年十六七岁,冷白的瓜子脸,眉目清秀。他冲树下的人丢了片叶子,道:“喂,你刚才干什么出来帮他们?”
白锦怔了怔,答非所问:“刚才是你打他们?”
那少年也答非所问:“你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吗?”
白锦终于对上线了:“他们在做什么?”
少年哂道:“在欺负你啊。”
白锦道:“有吗?”
少年道:“没有吗?她明明不喜欢你,却和她爹一起吊着你,让你觉得她有可能和你定亲,哄你去冲锋陷阵入死出生。这不是在欺负人?”
白锦想了想,最终很诚恳地道:“我觉得,她想多了。杜将军几时说过要让她和我定亲?我都没见过她几面,当然不可能为她去冲锋陷阵。”
“……”
树上那少年狂笑起来,谢怜也在扶额。
他猜白锦那位上级杜将军可能有卖力暗示过“你好好为我效力我就把女儿嫁你让你继承我衣钵”之类的,只是……白锦可能看不懂这暗示。
白锦又道:“而且她不喜欢我是对的,也不算欺负人。”
少年道:“怎么说?”
白锦道:“我是傻瓜嘛。谁会喜欢傻瓜?”
他说的居然很认真。算起来,这时候白锦已该是须黎国战场上无往不利的战神,或说唯一的救星,可众人显然对他缺乏尊敬,普通士兵甚至不知他姓名,提起他只说“那傻瓜”,可见平日里都是这么代指嘲弄的,而他本人也完全没有一点作为大救星的自觉。
那少年笑完了,也跳下了树,道:“没见过你这样理直气壮承认自己是傻瓜的。早知如此,我就不帮你了。”
他从繁枝茂叶中出来后,谢怜看得仔细,终于确定了一件事——
这少年不是别人,就是男相的灵文啊!
之所以前面无法确定,一个是换了男相,一个是改了年纪,再来,灵文在上天庭从来都是一本正经公事公办的面无表情脸,谢怜还从未见过这样的灵文,一时新奇无比。
灵文负手走过白锦身边,笑眯眯地打量他,白锦也好奇地打量回他。灵文道:“不过,今日你回去后,就要小心了。”
“小心什么?”
灵文道:“小心小人。他们两个被你撞破私情,回去后害怕你捅破此事,一定会到处编造谣言,倒打你一耙。”
“有这种事?”
“嗯。”灵文笑道:“因为只有先把脏水往你身上泼,你说出来的话才不会有人信啊。”
白锦很是困惑:“……我干嘛要说出去?他们爱干什么,又不关我的事。”
灵文道:“因为如果他们遇到这种事就会说出去,所以便觉得你也一定会。我猜,最有可能的情形,就是那姑娘会和他爹说,你对她举止轻薄,意图不轨,而她抵死不从。这样就可以抢先在她父亲心里抹黑你一笔,降低你话的可信度。总之——”
他拍拍白锦比他高出一截的肩,道:“我要是你,我现在就马上赶上去抓住他们两个,先下手为强。”
白锦:“什么叫先下手为强?”
灵文:“你想嘛,办法多得很。比如,从他们身上搜出私密信物扣下,或者让他们写认罪书画押,拿着警告他们多嘴一句就把这些东西公之于众,大家鱼死网破。只要能让他们有所忌惮,都比你什么都不做要好。”
显然,白锦从没听过这种论调,看着他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才想起要问一件很重要的事:“你是谁啊?”
灵文笑道:“我姓文。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记住我的话,不然可是有苦头要吃的。”
白锦还在认真思索,谁知一转身这少年闪到树后就不见了,不由惊奇。而谢怜抓紧这个出场机会,决意去接触这锦衣仙,一跃而下。岂料他下了树还没说话,白锦就看见了他,居然主动迎上来,招手道:“药师!”
“呃……”谢怜倒是没想到,蝶梦和锦衣仙给他身份安排得如此周到,竟是个与白锦相识的医药师。白锦把他带的小竹篓给谢怜看,道:“你要的药草。我找了很多,你看看有没有找错?”
谢怜心中默念“我是药师”,尽职地翻了翻小篓子,满满一筐药草,都是止血、消肿、生肌的药材,道:“没找错呢!真是辛苦你了。”
白锦把背篓一背,道:“那就回去吧!”
于是,谢怜就跟着他走了。
很快,谢怜便很熟悉锦衣仙这个内心小世界是如何运转的了。
须黎国近年战火焦灼,被各国围攻,皇城内外都是大大小小的军营,与民居混杂,谢怜的身份是游走于各个军营的云游道人医师。这身份很好用,他随时可以去看白锦,同时到处打听花城的消息。
可越打探消息,他就越担心。
因为,花城竟是一点儿消息都没有!
以花城的性格,应当早就主动出击找来了才是,何至于过了几天都杳无音讯?
接近心境的主人意外的顺利,这大概说明锦衣仙对他的敌意并不高。可是,锦衣仙对花城呢?
谢怜完全猜不出花城会被安排一个什么身份,连要打听都无从下手!
这日,谢怜又借口到山中采药出去找花城。他刚戴上斗笠背起小竹篓,白锦便道:“药师,我陪你出去吧。听说最近城里城外都有妖魔作祟,很不太平的。”
谢怜虽然不怕什么妖魔作祟,但自然不会拒绝有他相陪,道:“如此便麻烦你了。”
二人结伴同行走在街上,兵荒马乱的,人人都一副随时要逃难的模样。白锦在一辆辎车后扶了一把,一路助它上了坡,忽然道:“对了药师,你常在城里游走,知不知道有哪家公子是姓文的?大概这么高,十六七岁,非常聪明。”
谢怜当然知道他在问谁,心想这聪明可是要命的,道:“倒是未曾听说过这样一个人。你问这个做什么?”
白锦道:“我想找他帮个忙。”
谢怜奇了:“找他帮忙?帮什么忙?”
这几日,谢怜有事没事就去盯白锦,关注他的怨念源头何时到来。可是,怎么看,他都觉得白锦是一个不会有怨念的人。
怨念生于欲望。可白锦这人看上去像是根本没有欲望。
他不需要钱,不贪功贪名,不记冤仇。甚至他口腹之欲也不强烈,但凡有点钱他都拿去给认识或不认识的小孩子买书买吃的。也难怪白锦被判定为有飞升潜质了,他简直比谢怜见过九成九的神官都更像神官!
总之,白锦此人,虽然心智不比常人,却几乎从不给人添麻烦。这点连很多普通人都做不到,谢怜猜不出来他会有什么事要找灵文帮忙。
白锦还没答他,忽然,长街尽头传来一阵雷鸣地动般的大震。二人驻足,谢怜道:“什么来了?”
只听马蹄狂乱,一大帮黑衣骑手簇拥着一骑黑马涌来。
黑马上是一个红衣骑手,风驰电掣看不清模样,但身手矫健。一阵铺天盖地的黑雾紧追着这群人,那红衣人只管自己策马直冲,黑衣骑手们则挥出刀光剑影与那些扭曲的黑气激斗。
还真是有妖魔作祟!谢怜一边大奇心境里居然也有如此厉害的邪祟,一边甩开小竹篓轻车熟路就是三张黄符飞上去,道:“得罪!”
哪怕是在幻境中,他见妖气横生也是忍不住要清剿的。若邪和芳心都没能带进来,谢怜可防身的只有自己亲手绘制的符咒。白锦扔了药筐要来帮忙,谢怜却道:“我一人够了,你去让这几条街的人都散了,不要聚拢!”
白锦依言转身疾走,留谢怜在此应付。为逼近那黑气,他一连踩过数名黑衣骑士肩头,凌空翻起,又是三道符。正中煞心!
黑雾被他符咒击退,谢怜轻飘飘落地。他一口气还没出完,眼前忽然红影一闪。那红衣人不知何时已到他身前,一举手就摘掉了他的斗笠。
阳光耀目,谢怜一时被闪得睁不开眼,伸手去挡,道:“你怎么……”
可他却没挡着,因为手腕被对方紧紧抓住了。谢怜定睛一看,睁大了眼:“三郎?!”
那人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眉眼俊美得炫目,一身红枫骑马装,银带把腰身束得极细,双手戴着黑亮黑亮的鹿皮手套。不是多日不见的花城又是谁?
花城抓着他的手,歪了歪头,一对纯银枫叶耳珰在脸颊边微微摆动,扬眉笑道:“哪里来的道士?盯着人看,这么无礼。”
谢怜好久不见花城,乍见正满心欢喜,谁知他开口就倒打一耙,忍不住好气又好笑,道:“明明你先动手抓我的,我只是看了看,怎么就变无礼的是我了?”
花城挑了挑眉,还没说话,他身后的黑衣骑士们便道:“你这道士胆子也是大的!你的意思,是我们公子无礼了?”
谢怜松了口气,道:“知道啦,你分到的身份是皇城贵公子是吧?倒也适合你。好了三郎不要闹了,还有好多事呢,我们回去说……三郎?”
他试着抽手,花城却没放手。谢怜再用力一点,几乎是钳着他的那只手还是纹丝不动。
谢怜终于觉得不对劲了。
他试探着道:“……三郎?”
花城笑吟吟地捉着他的手,把谢怜拉得险些一个踉跄栽到他怀里,道:“从方才起,我就很想问了:这位道长哥哥,我认识你吗?你干嘛叫我叫的这样亲?”
“……”
“三郎。三郎。”花城似乎把这两个字细细品了品,粲然一笑,道:“叫得好听。不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