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rt 4 1583—1589年(2 / 2)

永恒火焰 肯·福莱特 23295 字 2024-0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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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兰犹豫不决。“真的吗?”

“给他当秘书,让他离了你不行。”

“上礼拜我还发誓说要杀了他报仇。”

“他过后就忘了——发誓要杀了皮埃尔的人数不胜数。你想一想,要为你母亲报仇,最好的法子——得主嘉许的法子,就是挫败他的诡计,让他不得迫害真信仰。”

阿兰若有所思:“母亲在天国也会安慰了。”

“千真万确。”

他再三踌躇。“我得再想想。”

西尔维瞥了一眼纳塔,见她偷偷指着自己,意思是说“交给我吧,包在我身上”。西尔维决定作罢,毕竟阿兰把纳塔当作半个母亲。

她于是说:“我们得知道有哪些英国天主教徒勾结吉斯一家,这比什么都重要。”

阿兰说:“上礼拜他们在府里会面,商量入侵英格兰。”

“太可怕了。”西尔维其实早就知道了,但内德告诉她,决不可让一个眼线知道有其他情报来源,这是首要法则。“在场的可有英国人?”

“有一个,是英格兰学院的司铎。养父跟这个人碰过几次面,他负责和玛丽·斯图亚特取得联络,这次出兵得有她同意。”

这条消息至关重要,而耶柔玛·鲁伊斯并不知情。西尔维只想马上赶回去告诉给内德,不过还有一件事得弄清楚。她问道:“这个司铎是什么人?”她屏住呼吸。

阿兰说:“他自称让·英吉利。”

西尔维心满意足地舒了一口气:“他叫这个名字?啧啧。”

二十三

十五年来,艾莉森和玛丽·斯图亚特一直不得自由,在她们待过的监狱里头,论起最叫人不快,谢菲尔德堡绝对算得上其一。城堡有三百年历史,处处显出古老沧桑。它建在两河交汇处,另外两面由护城河围绕,说它潮气侵人,那还是客气的说法。城堡主人什鲁斯伯里伯爵负责看守玛丽,因为不满伊丽莎白女王给的那点微薄薪俸,饮食都挑最便宜的。

唯一叫人欣慰的,是护城河对面那片四平方英里大小的鹿苑。

玛丽得到准许,可以在鹿苑骑马,不过每次都有佩带武器的守卫跟随。有时候玛丽因为什么理由不想出来,他们就放任艾莉森一个人骑马驰骋,逃跑也没人在意。她的坐骑是一匹黑马驹,叫作加尔松,也就是法语“少年”的意思。加尔松大多时候都很乖巧。

一看到核桃树林立的小径,她就快马加鞭,催加尔松跑出四分之一英里,散掉些体力后,加尔松对她越发顺从。

恣意驰骋时,她仿佛重获自由,但这种感觉转瞬即逝。等吆喝加尔松放缓步子时,她就记起自己仍是阶下囚。她不禁自问,何苦要留在这儿?回苏格兰也好,去法兰西也罢,总之没人阻拦。只是她这个阶下囚心里还抱着一线希望。

她能活下来,全靠这线希望——还有失望。她先是盼着玛丽当上法国王后,可惜好景不长,不到两年国王驾崩;玛丽返回苏格兰,但这个女王无人拥戴,最终被逼退位。现如今她是天下人眼中的正统英格兰女王,独独英格兰人不认账。不过还有成千上万甚至百千万忠诚的天主教徒,愿意为她而战,拥戴她为王。艾莉森等待的、希望的,就是揭竿而起的那一刻。

这一刻姗姗来迟。

她正在小树林里缓缓而行,大橡树后突然闪出一个陌生男子,拦在马前。

加尔松受了惊吓,四蹄乱蹬。艾莉森立刻喝止,但陌生男子飞快地抢上,夺过马缰。

艾莉森厉声说:“快放手,不然等着吃鞭子吧。”

对方答道:“我绝无恶意。”

“那还不放手。”

男子松开缰绳,后退一步。

艾莉森打量这个陌生人。五十岁不到,头顶头发稀疏,蓄着乱蓬蓬的红胡子。不像是个歹人,刚才握住马缰也许是为了帮忙。

只听他问:“你是艾莉森·麦凯?”

艾莉森下巴一扬;众所周知,这是高人一等的表现。“先夫在世时,我是罗斯夫人,一年后,爵士过世,我成了孀居夫人。不过很久之前,我的确是艾莉森·麦凯。你是什么人?”

“让·英吉利。”

艾莉森立刻警觉。“我听说过你。你可不是法国人。”

“我是法国派来的信使。确切地说,是皮埃尔·奥芒德·德吉斯派来的。”

“我认得他。”她眼前浮现出那个年轻男子,一头浓密卷曲的金发,举手投足都透着果决自信。她曾打算和皮埃尔结为盟友,可惜注定今生无缘。自然,他如今也不年轻了。“皮埃尔还好吧?”

“他是吉斯公爵的得力助手。”

“兴许当了主教,甚至是总主教?不对,怎么会呢,他有妻室。”她还记得,他那位太太是个使唤丫头,被吉斯家哪个风流少爷搞大了肚子。艾莉森为此抱憾。

“他不久前死了太太。”

“啊。他要平步青云了,没准能当上教宗呢。他带了什么口信?”

“囚禁的日子快到头了。”

艾莉森大喜过望,心猛地一跳,又忙叫自己镇定。囚禁的日子快到头了——说起来轻松,做起来哪有那么容易。她不动声色地问:“此话怎讲?”

“吉斯公爵计划入侵英格兰,并得到西班牙国王腓力以及教宗额我略十三世支持。名义上这队人马必须由玛丽·斯图亚特统帅,他们会解救她出狱,并拥戴她为王。”

可能吗?艾莉森不敢相信。她一时想不到如何应答,为了拖延时间,她装作出神回想的样子:“记得上次见到亨利·德吉斯,他还是个十岁的金发小孩儿,现在他要出兵英格兰了。”

“在法兰西,吉斯一家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既然他开了口,说要征服英格兰,那就不会食言。不过他得知道表姐玛丽是否有意肩负应有的担子。”

艾莉森打量他。他棱角凸出,相貌英俊,神色中透出决绝冷酷,酷似皮埃尔。她打定主意:“此时此地,我向你保证。”

让·英吉利摇头说:“亨利公爵不会单凭你一句话相信——也不会单凭我一句话。得有玛丽的亲笔信。”

艾莉森心里一沉。那可不好办到。“你得知道,她的往来信件都有人检查。这个人叫内德·威拉德爵士。”艾莉森曾见过他两次,第一次是在多年前,他和玛丽同父异母的哥哥詹姆·斯图亚特来圣迪济耶行宫;第二次是在卡莱尔堡。内德和皮埃尔一样,和当年早不可同日而语。

艾莉森看见英吉利眼光一闪,看来他也认得内德。他说:“得有个秘密的联络渠道。”

“我可以和你在这里碰头。约莫每周我都可以独自骑马出来。”

他又摇摇头。“暂时是可以。我一直暗中观察,玛丽女王的守卫纪律松弛,不过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严密起来。得有个不容易让人察觉的法子。”

艾莉森点点头;他言之成理。“你有什么主意?”

“我正要问起。谢菲尔德堡可有下人定期进进出出,愿意替咱们传递信件?”

艾莉森略一沉吟。在利文湖时就办成过一次,不妨旧计重施。堡里每天都有不少人出入,玛丽女王纵使沦为阶下囚,排场却少不得,身边跟着三十个臣仆,这些人的饮食起居都需要人照顾,这还不算什鲁斯伯里伯爵一家及其门客的日常所需。这些人里头,有谁能在威逼利诱之下冒这个险?

艾莉森想到佩格·布拉德福德。佩格十八岁,姿色平平、瘦骨嶙峋,定期来堡里收脏被单带回家洗。她从前无缘见到女王,自然对玛丽·斯图亚特崇拜有加。苏格兰女王如今过了不惑之年,不复盛年的美貌,因为常年被囚,她日渐臃肿,曾经的一头秀发也枯黄稀疏,在人前不得不戴一顶棕色假发。尽管如此,她依然是世人眼中的传奇:女王命运坎坷,遭人所害,但无畏地忍受着残忍不公,可堪怜悯。对待佩格之流,她不自觉就是一副女王风范,既高高在上又和蔼可亲;在这些人眼中,玛丽是个有血有肉的女子,叫人不得不敬服。艾莉森明白,身为女王,受人爱戴是自然而然的事。

她开口说:“一个叫佩格·布拉德福德的浣洗丫头。她住在布里克街,紧挨着圣约翰教堂。”

“就由我来和她碰头。不过还需要你先说动她。”

“自然。”这件事好办得很。艾莉森仿佛看到玛丽握起佩格的手,在她耳边低语;佩格能为女王效力,露出欣喜若狂、至死不渝的神色。

英吉利说:“告诉她会有一个陌生人上门,带着一袋子金币。”

伦敦东面城墙外是肖迪奇区。屠宰场和饮马池之间夹着一座建筑,叫作&ldquo;剧场&rdquo; <small>[1]</small> 。

当初兴建的时候,英格兰谁也没见过这种模样的建筑。八角形木架看台分三层,屋顶铺瓦,中间围起鹅卵石铺就的院子。看台一角凸出,一直延伸到院子里,叫作&ldquo;舞台&rdquo;。通常演戏的地方不是客栈庭院就是府宅厅堂,剧场则是专门为演戏而设,方方面面都更加便利。

1583年秋,一日午后,罗洛&middot;菲茨杰拉德尾随弗朗西斯&middot;思罗克莫顿来到剧场。要让吉斯公爵和苏格兰女王取得联络,现在只差一环。

妹妹玛格丽不知道他回英国来了;这样最好。这次的行动,决不能让她起疑心。虽然玛格丽一直帮英格兰学院接应司铎,但她不赞成基督教徒彼此争斗。倘若叫她知道自己在策划谋反,一定要出乱子。以她那种和事佬的性格,说不定要出卖自己。

好在一切顺利。这一行毫无阻碍,他简直不敢相信。这必然是主的旨意。

如艾莉森所料,劝服浣衣女仆佩格&middot;布拉德福德毫不费力。她答应把信件夹藏在衣物里,只为讨得玛丽女王欢心;罗洛给的好处都是多此一举。她哪里晓得自己有朝一日会被送上绞架,罗洛让这个不谙世事的善良姑娘当了叛国贼,不免心怀愧疚。

另一边,皮埃尔&middot;奥芒德&middot;德吉斯已经把寄给玛丽的信交由法国驻伦敦使馆保管。

眼下,罗洛需要一个人在伦敦取了信,前往谢菲尔德,送到佩格手里。他看中了思罗克莫顿。

进剧场要花一便士。思罗克莫顿多花了一便士,得以上到有棚遮的看台长廊,又花了一便士租凳子。罗洛悄悄跟着,站在他身后一排,只等机会一到,悄悄和他搭话,又不引人注意。

思罗克莫顿出身名门望族,祖训是明德惟馨。玛丽&middot;都铎在位时,思罗克莫顿的父亲春风得意,等伊丽莎白&middot;都铎继任之后,立刻风光不再,和罗洛的父亲是一般命运。当初罗洛联络思罗克莫顿的父亲,请他庇护一位秘密司铎,对方也是一口答应。

思罗克莫顿一身华服,绣着宽大招摇的白色飞边。他尚不满三十岁,额前已经露出&ldquo;寡妇尖&rdquo;,再配上鹰钩鼻和尖尖的胡子,活像一只鸟儿。他从牛津肄业后去了法国,和流亡的英国天主教徒多有往来,罗洛因此知道他暗中支持天主教。尽管如此,罗洛和他其实并不相识,能不能劝服他铤而走险,他一点把握也没有。

这天的戏目叫作《拉尔夫&middot;罗伊斯特&middot;多伊斯特》,这也是男主人公的名字。此人整日自吹自擂,动不动就夸下海口;促狭鬼马修&middot;梅里希腊设下圈套,害得他出尽洋相。观众个个笑破了肚皮。这出戏叫罗洛想起公元前二世纪的拉丁语剧作家泰伦提乌斯,念书的时候,这位非洲作家的戏剧是必读的。罗洛看得性起,一时忘了自己还有要务在身。

直到换场休息的时候,他才回过神来。

思罗克莫顿下了看台,排队买酒,罗洛一路尾随,站在他身后,接着凑近了低声说:&ldquo;主保佑你,孩子。&rdquo;

思罗克莫顿吃了一惊。

罗洛这天没有穿法衣,于是小心地把手伸进衬衣领口,摸出脖子上挂的金十字架,叫思罗克莫顿瞧了一眼,又立刻藏好。十字架是天主教徒才戴的,新教徒斥之为迷信。

思罗克莫顿问:&ldquo;你是什么人?&rdquo;

&ldquo;让&middot;英吉利。&rdquo;

罗洛本想报上别的化名,这样更容易混淆视线,不过让&middot;英吉利这个名字仿佛罩上了一圈光环,让他成了一个神秘莫测、无所不能的人物,一个潜行于英法之间的魂灵,暗中为复兴天主教奔波。这个名字代表了他的威信。

&ldquo;你想做什么?&rdquo;

&ldquo;主有任务交给你。&rdquo;

思罗克莫顿猜中八九分,又是激动又是害怕:&ldquo;什么任务?&rdquo;

&ldquo;你得去法国使馆走一趟&mdash;&mdash;等天黑之后,披上斗篷、兜上风帽&mdash;&mdash;取到德吉斯先生的几封信,带到谢菲尔德,交给一个叫佩格&middot;布拉德福德的浣衣丫头,之后等佩格带来回信,再送到使馆。仅此而已。&rdquo;

思罗克莫顿缓缓点头。&ldquo;苏格兰女王玛丽就囚禁在谢菲尔德。&rdquo;

&ldquo;不错。&rdquo;

他沉默半晌。&ldquo;我可能要搭上一条命。&rdquo;

&ldquo;那就可以早登天堂。&rdquo;

&ldquo;为什么你不去?&rdquo;

&ldquo;因为主只选中了你一个。英格兰有千万个年轻人和你一样,期盼时局变化。我的任务是指导这些年轻人为恢复真信仰各尽所能。我想自己也会早登天堂。&rdquo;

这时候排到他们了。两人端着酒,罗洛引思罗克莫顿来到僻静的角落。他们站在饮马池边,望着一池黑水。思罗克莫顿说:&ldquo;我得想一想。&rdquo;

&ldquo;不行。&rdquo;这一句是罗洛最不想听到的,思罗克莫顿必须当机立断,&ldquo;教宗早已将伪君伊丽莎白革除教籍,命令英国百姓不得听命于她。襄助英格兰正统女王光复大业,是你的神圣使命。你自然明白,是不是?&rdquo;

思罗克莫顿咽下一口酒。&ldquo;是,我明白。&rdquo;

&ldquo;那么伸出手来,答应我:你会尽好本分。&rdquo;

思罗克莫顿犹豫良久,接着直视罗洛说:&ldquo;我答应。&rdquo;

两人握手成交。

内德花了一周才赶到谢菲尔德。

谢菲尔德远在一百七十英里之外,要想尽早赶到,一天得换几匹马,这就需要沿途各驿站备有马匹。通常只有商人才用这个办法,巴黎、安特卫普等地需要频繁通信;消息即是财富。伦敦和谢菲尔德之间没有开设这种通信驿站。

途中,他有大把时间烦恼。

噩梦成了真。法国的忠坚天主教徒、西班牙国王和教宗三方势力终于结盟,可谓强强联手。无论是兵力还是财力,都足以入侵英格兰。他们已经安排了奸细绘制各处港湾地图,拟订登岸计划。相信巴特伯爵等心怀不满的天主教贵族正厉兵秣马,打磨盔甲。

眼下玛丽&middot;斯图亚特也卷了进来,情况更加不利。

内德收到阿兰&middot;德吉斯从巴黎来的信,是托英国使馆转寄的。阿兰一直留在皮埃尔身边刺探消息,借此为母报仇。皮埃尔把这个养子当成下人呼来喝去,不虞有他,似乎很乐意把他留在身边使唤。

阿兰信里说皮埃尔已经同苏格兰女王取得联络,乐得眉开眼笑。

内德心知不妙。得到玛丽授意,这桩大逆不道的阴谋俨然变得名正言顺、天经地义。在不少人眼里,玛丽才是正统的英格兰女王,是伊丽莎白篡权夺位。一众外国强盗入侵英格兰,打着玛丽的旗号,就成了天下人眼中的正义之师。

内德怒不可遏。伊丽莎白在位二十五年间,英格兰宗教安定、百姓丰衣足食,偏偏有人不依不饶。

内德一心为伊丽莎白的安危打算,可恨朝野间钩心斗角,使得他缚手缚脚。他的主子清教徒沃尔辛厄姆,就被贪图享乐的莱斯特伯爵罗伯特&middot;达德利视为眼中钉。每次在怀特霍尔宫或者汉普顿宫花园碰见,莱斯特伯爵总要出言讥讽:&ldquo;密码、看不见的墨水!保护女王要靠真枪实弹,才不是什么笔头墨水!&rdquo;他千方百计想叫女王罢免沃尔辛厄姆,好在女王没有听信他一面之词,只是经不住他旁敲侧击,出手愈发吝啬,使得沃尔辛厄姆和手下总是捉襟见肘。

内德本可以在第六天傍晚赶到谢菲尔德,因为不想一身泥泞、满脸疲惫,失了威信,于是宿在镇外两英里处的客栈。第二天,他早早起身,换上干净衬衣,赶到谢菲尔德堡门前,正是八点。

这座堡垒固若金汤,但守卫松弛,叫内德心中不悦。他踏上护城河上的跨桥,同路的还有三个人:一个姑娘挑着两只有盖木桶,装的无疑是牛奶;一个身材结实的小伙子肩上扛着一根长木料,该是个木匠学徒搬运修缮用的材料;还有一个车夫推了一车草料,高得吓人。迎面还有三四个人走来。大门外站着两个佩带兵器的守卫,正津津有味地啃羊排,随手把骨头扔进护城河里,见到有人出入也不盘问。

内德骑着马立在中央庭院,环顾四周。一间角楼,想必玛丽就关在里面。草料车隆隆地驶进一片房舍,自然是牲口棚。另外一处房舍最为破旧,自然是伯爵的住处。

他驱马来到牲口棚前,用他最为傲慢的口气冲一个年轻马夫喊:&ldquo;嘿!说你呢!还不牵马。&rdquo;他说着翻身下马。

那小子给唬住了,乖乖握住马缰。

内德伸手一指:&ldquo;伯爵是住在那儿吧?&rdquo;

&ldquo;是,先生。请问贵姓大名?&rdquo;

&ldquo;内德&middot;威拉德爵士,你最好记住了。&rdquo;内德说完就扬长而去。

他推开木门,里面是间小厅,壁炉里生着火,黑烟呛人。小厅一侧有一扇门开着,进去是间阴沉沉的中世纪大厅,但空无一人。

看门的老头儿可不像马夫那么好对付。他拦在内德面前说:&ldquo;给老爷请安了。&rdquo;他倒是彬彬有礼,但作为守卫是形同虚设,内德一拳就能把他打倒在地。

&ldquo;我是内德&middot;威拉德爵士,我有伊丽莎白女王的口谕。什鲁斯伯里伯爵人呢?&rdquo;

老头儿上下打量内德。他头衔里只有一个&ldquo;爵士&rdquo;,论身份不如伯爵尊贵,不过既然是来传女王口谕,那还是少惹为妙。&ldquo;内德爵士,大驾光临荣幸之至。我这就去通传,问伯爵是否方便见客。&rdquo;

他打开大厅对面的一扇门,内德瞧出里面是饭厅。

门随即关上了,老头儿的声音传出来:&ldquo;内德&middot;威拉德爵士来传伊丽莎白女王陛下的口谕,大人要不要见?&rdquo;

内德不等伯爵回答,径直闯了进去,老头儿吓了一跳。这间屋子并不宽敞,里面摆着一张圆桌,壁炉宽大,比大厅暖和舒服。四个人正围在桌前用早饭,内德认出其中两个。那个四十多岁、高人一头的女子是苏格兰女王玛丽,眼前的她多了双下巴,顶着红色假发。上次见到玛丽还是十五年前,内德到卡莱尔城堡宣布伊丽莎白女王将她囚禁。玛丽身边那个年纪稍长的妇人是艾莉森&middot;罗斯夫人,从圣迪济耶行宫到卡莱尔堡,一直陪在玛丽身边。剩下的两位,内德没见过也猜得出来。那个五十多岁、小胡子和络腮胡连成一片的谢顶男子,自然是伯爵,剩下那个妇人和他年纪相仿,不怒而威,自然是伯爵夫人,人称哈德威克的贝丝。

内德越发不满。伯爵夫妇疏忽大意、愚不可及,伊丽莎白苦心经营的一切,说不定就葬送在他们手里。

伯爵大怒:&ldquo;见鬼了&hellip;&hellip;&rdquo;

内德说:&ldquo;我是法王派来的耶稣会探子,前来绑架玛丽&middot;斯图亚特。我衣服下藏着两把手枪,一把杀掉伯爵,一把打死伯爵夫人。我的六个手下藏在干草车里,个个全副武装。&rdquo;

两个人看不出内德是不是开玩笑。伯爵问:&ldquo;这是谁的恶作剧吧?&rdquo;

&ldquo;这是试探。伊丽莎白女王陛下派我前来,查看大人将玛丽看守得如何。大人,我该怎么回禀陛下?说我一路畅通无阻见到玛丽,无人查问搜身,还可能带了六个手下?&rdquo;

伯爵傻乎乎地答道:&ldquo;不得不说,还是不要这样回禀陛下的好。&rdquo;

玛丽一派威仪赫赫:&ldquo;在我面前,你也敢如此放肆?&rdquo;

内德充耳不闻,对伯爵说:&ldquo;从今天起,让她在塔楼用饭。&rdquo;

玛丽答道:&ldquo;大胆狂徒,我忍无可忍。&rdquo;

内德不加理会。这妇人阴谋杀害他所效忠的女王,何必跟她客气。

玛丽站起身,朝门口走去;艾莉森忙不迭跟了过去。

内德对伯爵夫人说:&ldquo;夫人,请陪她们二人回房。此刻院子里并没有耶稣会探子,不过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进来了,还是时刻防范的好。&rdquo;

伯爵夫人哪受得惯别人发号施令,但她自知理亏,只犹豫了片刻,就依言跟了过去。

内德搬了把椅子,坐在桌前。&ldquo;大人,咱们言归正传,商量一下大人该如何着手,才能让我给伊丽莎白女王一个满意的交代。&rdquo;

内德返回伦敦,来到西兴里的沃尔辛厄姆府,回报说谢菲尔德堡已经加强防守。

沃尔辛厄姆一开口就是最要紧的问题:&ldquo;能否保证玛丽无法同外界联络?&rdquo;

&ldquo;不能,&rdquo;内德满心沮丧,&ldquo;除非把她身边下人尽数打发,再把她关进地牢。&rdquo;

&ldquo;那才是大快人心,&rdquo;沃尔辛厄姆语气激动,&ldquo;可惜女王陛下不愿如此绝情。&rdquo;

&ldquo;陛下太过心慈手软。&rdquo;

沃尔辛厄姆却世故得多。&ldquo;她是担心,要是对王族亲戚冷酷无情,传出去反倒对自己不利。&rdquo;

内德不想争辩。&ldquo;无论如何,谢菲尔德那边已经尽力了。&rdquo;

沃尔辛厄姆捋着胡须说:&ldquo;那就要从这边着手。法国使馆必然逃不了干系。去查查有哪些本国天主教徒出入使馆。咱们有名单。&rdquo;

&ldquo;我这就去查。&rdquo;

内德来到楼上,沃尔辛厄姆的宝贝名单放在一间屋子里,出入都要上锁。内德进了屋子,静下心来查看名单。

最长的一份名单列的是本国的贵族天主教徒。这不难查证。首要的怀疑对象,是玛丽&middot;都铎在位时大富大贵、伊丽莎白继位后立刻失宠的家族。这些人志趣所在也显而易见,因为他们并不着意隐瞒:或是宁可缴纳罚款也不去礼拜,或是穿着俗丽,嘲笑新教徒一身丧气打扮,不是黑就是灰。另外,天主教徒家里没有英文圣经。凡此种种,都由诸位主教和郡守呈报给沃尔辛厄姆。

巴特伯爵和玛格丽的名字赫然在列。

可这份名单也太长了些。大多数天主教徒无心谋反;内德有时候不禁感慨情报太多,查起来好比大海捞针。他接着翻开字母顺序名单,查看伦敦的天主教徒。除了土生土长的伦敦百姓,每天进出城门的天主教徒也都有据可查。进城来的天主教徒通常借宿在本地教友家里,要么投宿在教友出入频繁的客栈。名单自然不尽完整,毕竟伦敦有十万人口,要在大街小巷都安插眼线也不切实际;好在沃尔辛厄姆和内德掌握了天主教徒经常光顾的场所,并安排了人手日夜盯梢,有什么人出入,大多逃不过他们的视线。

内德逐页翻看。他头脑里装了几百个名字&mdash;&mdash;名单占据了他半生。但他懂得温故知新的道理。他再次看到巴特和玛格丽的名字,每逢国会开会期间,两人就住在斯特兰德大街的夏陵府。

内德开始翻阅法国使馆的访客名单。使馆位于索尔兹伯里广场,路对面的索尔兹伯里酒馆里,日夜有人监视使馆动静;从1573年沃尔辛厄姆从巴黎返回伦敦起,记录就从未间断。内德从前一天查起,逐一对照字母顺序名单。

这一次没见到玛格丽的名字。玛格丽和巴特在伦敦暂住期间,从来没有接触过外国使臣或是可疑人物。两人和其他的天主教徒往来频繁,下人常去夏陵府附近的&ldquo;爱尔兰小子&rdquo;酒馆,除此以外,查不出有什么谋逆的举动。

自然,法国使馆的许多访客查不出姓名。名单里有不少记录,都是什么无名送炭男子、身份不明的信使、黑暗中看不清容貌的女子,等等。内德不免泄气,但不肯放弃,盼着能找到些蛛丝马迹。

他一直查到两周前,一条记录让他心里一动:阿弗罗迪特&middot;乌斯夫人,大使副官夫人。

他记起巴黎的那位阿弗罗迪特&middot;博利厄小姐,似乎对一个叫贝尔纳&middot;乌斯的年轻朝臣有意。一定是她。圣巴托罗缪纪念日屠杀当晚,一伙人抓住她意图施暴,被内德撞见,出手相救。

他又翻开字母顺序名单,找到乌斯先生、法国大使副官,家住斯普兰德街。

内德穿上外套,出了门。

他出门向西,脚步匆匆,两个疑问搅得他心乱如麻。阿弗罗迪特可知道去谢菲尔德送信之人的姓名?要是知道,又可会感念内德搭救,向他透露这个秘密?

去了才知道。

他从鲁德门出了伦敦城,穿过臭烘烘的舰队河,来到斯普兰德街北面,这一片没那么显赫。乌斯府朴素而雅致,他敲了敲门,向来应门的女仆报上姓名。他等了几分钟,琢磨贝尔纳&middot;乌斯娶的会不会是另一位阿弗罗迪特。那也太巧了。紧接着,下人引他来到楼上,来到一间舒适惬意的小客厅。

他还记得那位活泼轻浮的十八岁小姐,但眼前这位二十九岁的妇人优雅娴静,看起来不久前做了母亲,孩子尚未断奶。阿弗罗迪特用法语打招呼,语气热络:&ldquo;是你。这么久没见了!&rdquo;

&ldquo;你嫁给了贝尔纳。&rdquo;

&ldquo;不错。&rdquo;她露出心满意足的微笑。

&ldquo;可有子女?&rdquo;

&ldquo;有三个&mdash;&mdash;暂时!&rdquo;

两人坐下叙旧。内德心灰意冷:通常人只有积怨已久、满心愤恨无处排解,才甘愿背叛国家,譬如阿兰&middot;德吉斯和耶柔玛&middot;鲁伊斯。阿弗罗迪特夫妻恩爱、家庭美满,叫她泄露秘密,机会实在渺茫。可内德也不得不试一试。

他说自己娶了一位法国妻子,两人住在伦敦;阿弗罗迪特说很想聚一聚。她接着细数三个孩子,提到名字,内德一一记在心中,这已经成了习惯。说了几分钟,内德将话题转向此行的目的,先铺垫说:&ldquo;在巴黎时,我曾救过你一命。&rdquo;

阿弗罗迪特正色说:&ldquo;大恩大德,永志不忘。不过求求你&mdash;&mdash;贝尔纳毫不知情。&rdquo;

&ldquo;眼下,另一个女子有性命之忧。&rdquo;

&ldquo;当真?是谁?&rdquo;

&ldquo;伊丽莎白女王。&rdquo;

阿弗罗迪特面露难色。&ldquo;内德,你我不该议论国事。&rdquo;

内德不肯罢休。&ldquo;吉斯公爵密谋杀害伊丽莎白,好叫表姐玛丽&middot;斯图亚特登上王位。你不会赞成杀人害命吧。&rdquo;

&ldquo;这个自然,可是&mdash;&mdash;&rdquo;

&ldquo;有一个英国人不时造访贵国使馆,取到亨利&middot;德吉斯的来信,送去谢菲尔德给玛丽。&rdquo;他不想透露自己掌握的信息,可为了劝服她,不得不出此下策,&ldquo;之后再带回玛丽的回信。&rdquo;他一边说一边留心阿弗罗迪特的神色变化:她似乎眼神一闪。他接着说:&ldquo;你很可能认得这个人。&rdquo;

&ldquo;内德,你这是陷我于不义。&rdquo;

&ldquo;我得知道他是谁。&rdquo;他听见自己语气里透着绝望,不禁心烦意乱。

&ldquo;你为什么非要为难我?&rdquo;

&ldquo;我要保护伊丽莎白不受恶人所害,像我当初保护你一样。&rdquo;

阿弗罗迪特站起身。&ldquo;倘若你来只是为了向我打探消息,我很遗憾。&rdquo;

&ldquo;我是请你搭救女王的性命。&rdquo;

&ldquo;你是叫我背叛丈夫、背叛国家,出卖家父府上的客人!&rdquo;

&ldquo;我救过你!&rdquo;

&ldquo;你救过我的命,并非我的灵魂。&rdquo;

内德知道自己输了。他满心愧疚,后悔自己不该来。他竟然想利用这个心怀感恩的正派女子,劝诱她踏上邪路。他有时候简直厌恶这份差事。

他起身告辞:&ldquo;那么我不打扰了。&rdquo;

&ldquo;只怕你理应如此。&rdquo;

他隐隐觉得听到她说了一句要紧事,但争执间来不及细想。他想多留一阵,再盘问一番,好叫她再说一遍,可抬头一看,阿弗罗迪特正怒冲冲地瞪视自己,显然是巴不得他马上离开。倘若他还不肯走,她也要拂袖而去了。

他只好告辞,满心沮丧地往城里走。他爬上鲁德门丘,经过威严耸立的哥特式圣保罗教堂;灰色的墙面已被伦敦成千上万家的壁炉熏得黢黑。伦敦塔遥遥在望,那是审讯拷问叛国贼的监狱。他回到了西兴里。

刚迈进沃尔辛厄姆府,他猛地想起阿弗罗迪特说了什么:&ldquo;你是叫我背叛丈夫、背叛国家,出卖家父府上的客人!&rdquo;

家父府上的客人。

十一年前,内德随同沃尔辛厄姆前往巴黎,记下的第一份名单就是圣丹尼街博利厄伯爵府上的英国天主教徒。

沃尔辛厄姆什么都不扔。

内德奔到楼上,来到上锁的房间。巴黎那本簿子压在一只箱子最底下。他抽出簿子,吹掉上面的灰尘。

她指的自然是父亲在巴黎的府宅吧?伯爵在法国乡下有一处宅院,不过据内德所知,那里并没有英国天主教徒出入。至于伦敦的天主教徒名册,里面从来没见过博利厄的姓氏。

但什么也不能做准。

内德急切地打开簿子,仔细地逐个查看。这是他十年前的笔迹。他叫自己不可心急,逐个回想这些人的容貌:都是些满腹怨气的年轻人,因为在本国不得志,故而流亡法国。巴黎的种种浮现在眼前:窗明几净的店铺、雍容华贵的服装、臭气熏天的街道、奢华铺张的御宴、惨绝人寰的屠杀。

眼前的名字仿佛当头一棒。内德没见过这个人,但记得这个名字。

一颗心好像不跳了。他又翻开记录伦敦天主教徒的名册。不错,在巴黎造访博利厄伯爵府的客人里头,有一个人就在伦敦。

此人叫作弗朗西斯&middot;思罗克莫顿爵士。

内德喃喃自语:&ldquo;逮到你了,你这魔鬼。&rdquo;

沃尔辛厄姆叮嘱:&ldquo;无论如何,决不可逮捕他。&rdquo;

内德吃了一惊。&ldquo;我以为就是要抓他。&rdquo;

&ldquo;好好想想。思罗克莫顿之流层出不穷,咱们为保护伊丽莎白女王,自然是鞠躬尽瘁,但总有漏网之鱼。&rdquo;

内德暗暗佩服,沃尔辛厄姆考虑的并不是眼下,而是快人一步。他还是不明白沃尔辛厄姆有什么打算。&ldquo;除了时刻提防,还能有什么对策?&rdquo;

&ldquo;拿到玛丽&middot;斯图亚特阴谋篡位的证据。&rdquo;

&ldquo;既然思罗克莫顿图谋大逆,伊丽莎白大概会准许对他用刑,他自然会如实供认。不过人人都知道,供认不足取信。&rdquo;

&ldquo;正是。咱们必须拿到铁证。&rdquo;

&ldquo;然后将玛丽&middot;斯图亚特定罪?&rdquo;

&ldquo;一点不错。&rdquo;

内德听入了迷,但还是猜不透沃尔辛厄姆这只老狐狸究竟有什么打算:&ldquo;这有什么用意?&rdquo;

&ldquo;最最不济,玛丽会遭百姓唾弃。她意图推翻咱们深受爱戴的女王,除了那些死硬派天主教徒,谁还会支持她?&rdquo;

&ldquo;那也阻止不了暗杀。&rdquo;

&ldquo;但会削弱他们的力量。还有,咱们要求减少对玛丽的优待,也理直气壮得多。&rdquo;

内德点点头。&ldquo;伊丽莎白也不必担心有人指责她对待亲戚冷酷无情。尽管如此&hellip;&hellip;&rdquo;

&ldquo;要是能证明玛丽不只想推翻伊丽莎白,还意图杀害她,那就更加有利。&rdquo;

内德这才明白沃尔辛厄姆的打算;如此狠辣,他不由心惊。&ldquo;你希望处死玛丽?&rdquo;

&ldquo;不错。&rdquo;

内德不寒而栗。处决一位君主,其罪仅次于亵渎神明。

&ldquo;可伊丽莎白女王绝不会处死玛丽。&rdquo;

&ldquo;就算玛丽密谋刺杀她,证据确凿?&rdquo;

内德答道:&ldquo;说不准。&rdquo;

&ldquo;我也说不准。&rdquo;

内德派人日夜跟踪思罗克莫顿。

阿弗罗迪特应该把内德上门的事跟丈夫说了;法国使馆必定提醒思罗克莫顿小心行事。据此推测,思罗克莫顿应该知道,内德怀疑玛丽同外界取得了联络。不过,他大概以为内德还不知道送信的人是谁。

盯梢的人分两班轮换,不过还是可能被他发现。幸好他毫无察觉。内德猜测思罗克莫顿并不熟悉秘密任务,压根想不到有人跟梢。

阿兰&middot;德吉斯从巴黎写信来说,皮埃尔派信使给玛丽寄了一封要紧信件,自然要通过思罗克莫顿送到玛丽手中。倘若趁思罗克莫顿拿到这封信后将他逮捕,那就等于人赃并获,有望作为他叛国卖主的铁证。

不过沃尔辛厄姆的目标不是思罗克莫顿,而是玛丽。内德决定缓一缓,看思罗克莫顿能不能拿到玛丽的回信。倘若玛丽同意这个阴谋,甚至予以嘉许,那就是证据确凿了。

10月的这天,内德正焦急地等待思罗克莫顿的消息,西兴里却来了一个叫拉尔夫&middot;文特诺的侍臣,说伊丽莎白传沃尔辛厄姆和内德即刻入宫。至于原因,文特诺摇头不知。

两人于是披上外套出了门。不远处就是伦敦塔,他们步行前往;文特诺在码头备好了驳船,将两人送往怀特霍尔宫。

船向上游划去,内德心神不宁:传召而不说明缘由,想来不会是好消息。伊丽莎白性情反复无常,这一刻还是万里无云、频频赞许,下一刻就黑云压顶&mdash;&mdash;眨眼间又云开日出。

到了怀特霍尔宫,文特诺引他们经由重兵把守的守卫室,穿过群臣候召的召见室,穿过一段走廊,进了女王的私室。

伊丽莎白坐在镀金雕花木椅上,一袭红白相间的长裙,外面套着银纱罩衣,衣袖开衩,露出塔夫绸做的红里子。这身鲜艳的打扮朝气十足,却掩饰不了时间的流逝。伊丽莎白刚满五十岁,虽然脸上扑着厚厚的白色面脂,依然看得出皱纹。她说话的时候,露出参差不齐的棕黄色牙齿,有几颗已经掉了。

莱斯特公爵也在。他和女王年龄相仿,却是一身贵族少爷的打扮。只见他那身淡蓝色的丝绸衣服上绣着金线,衬衣领口和袖口都缝着飞边。内德猜想这身行头一定价值不菲,暗暗感叹荒唐。

莱斯特一副得意扬扬的架势,叫内德心中忐忑。十有八九是拿到了沃尔辛厄姆的短处。

内德和沃尔辛厄姆并肩而立,一齐鞠躬行礼。

女王的语气一如寒风刺骨的二月天:&ldquo;他们在牛津一家酒馆里抓到一个人,此人声称要来伦敦射杀女王。&rdquo;

内德暗暗叫苦。该死,漏掉一个。他想起沃尔辛厄姆的话:总有漏网之鱼。

莱斯特阴阳怪气,好像对这件事嗤之以鼻:&ldquo;那人带着一把重型手枪,说女王如蛇如虺,要取她首级,安在长矛上。&rdquo;

内德暗想,莱斯特自然要煽风点火。听起来这个刺客不足为惧,和女王隔了六十英里就走漏风声,被捉拿归案。

伊丽莎白喝问:&ldquo;花了我这么些钱,却不能阻止这种人加害我?&rdquo;

这话太不公道。他们每年只有七百五十镑的花销,这笔钱远远不够,沃尔辛厄姆自己垫了大半。不过女王不需要讲公道。

沃尔辛厄姆问:&ldquo;此人姓甚名谁?&rdquo;

莱斯特答道:&ldquo;约翰&middot;索莫菲尔德。&rdquo;

内德知道这个名字:名单上有。&ldquo;陛下,我们知道索莫菲尔德这个人,是沃里克郡的天主教徒。他是个疯子。&rdquo;

莱斯特伯爵冷笑一声。&ldquo;你的意思是,他不会伤害陛下喽?&rdquo;

内德气不过:&ldquo;意思是他不会参与重大阴谋,大人。&rdquo;

&ldquo;啊,妙啊!也就是说,他那些弹药杀不死人,是不是?&rdquo;

&ldquo;我没有说&mdash;&mdash;&rdquo;

莱斯特不由他解释:&ldquo;陛下,保护陛下安危的重任,还是交给他人为好。&rdquo;他接着又谄媚地说:&ldquo;毕竟,这是本国的首要任务。&rdquo;

莱斯特最懂得溜须拍马,可惜伊丽莎白就吃这一套。

沃尔辛厄姆这才开口:&ldquo;我有负陛下所托,没有察觉索莫菲尔德这个威胁。英格兰人才辈出,无疑有许多能人更能担此重任。我祈求陛下择贤才用之。至于微臣,这副担子担了这么久,自然欣然卸下,也好歇一歇这把老骨头。&rdquo;

这自然不是真心话,不过此时此刻,也许只有这番话才能平复女王的怒气。内德后悔自己不该据理力争。女王正在气头上,还劝她放心,只会惹她愈发不悦;虚心下气、卑以自牧才是应对的法子。

女王反驳说:&ldquo;你和我是一般年纪。&rdquo;看样子,她听了沃尔辛厄姆一番道歉,气消了大半。或者经沃尔辛厄姆点醒,她明白英格兰再找不出第二个人,为保护女王,像他一样尽职尽责、兢兢业业,揪出那数不清的刺客,不管是神志异常还是健全的人。尽管如此,她却不肯就此罢休,责问道:&ldquo;你说要保护我,整天都忙些什么?&rdquo;

&ldquo;陛下,我探查到一个精心策划的阴谋,幕后指使绝非约翰&middot;索莫菲尔德之流可比。这些人绝不会握着凶器到处招摇、在酒馆里吹嘘。他们串通教宗以及西班牙国王,而这个索莫菲尔德绝没有,我可以保证。这伙逆贼铁心铁意,财路广泛,并且狡猾隐秘。尽管如此,我有望在几天之内捉住这伙人的头目。&rdquo;

这一番话足以叫莱斯特哑口无言,但内德不免沮丧。时机尚未成熟,现在拿人的话,自然会挫败这场阴谋,但玛丽&middot;斯图亚特意图不轨的证据,也只能不了了之。这一次又是争权夺利坏了事。

女王问:&ldquo;都是什么人?&rdquo;

&ldquo;陛下,为免打草惊蛇,我不想贸然透露姓名&mdash;&mdash;&rdquo;沃尔辛厄姆故意瞥了莱斯特一眼,&ldquo;当着众人。&rdquo;

莱斯特正要气冲冲地回嘴,女王先开口了:&ldquo;不错,怪我多此一问。那好,弗朗西斯爵士,你还有要事在身,先退下吧。&rdquo;

&ldquo;多谢陛下。&rdquo;

罗洛&middot;菲茨杰拉德不放心弗朗西斯&middot;思罗克莫顿。

他和英格兰学院的学生不同。他们发誓效忠教会,以服从和奉献为己任。他们去国离家,苦读数载,立下誓言,之后返回故土,对各自的任务,他们已有多年的准备。他们明白此事关乎生死:学院将沃尔辛厄姆逮捕处决之人视为殉教者,每次都加以褒扬。

思罗克莫顿可没有立过誓,他是个纨绔子弟,对天主教抱有一腔浪漫思想。他讨好的是自己,而非上主;他的勇气、决心都未经试炼,说不定要打退堂鼓。

就算他没有反悔,也一样叫人担心。他是否小心谨慎?他可没担任过秘密任务。他会不会哪天喝醉了酒,跟狐朋狗友吹嘘起来,说漏了嘴?

佩格&middot;布拉德福德也叫罗洛担心。艾莉森说,只要是苏格兰女王玛丽开口,佩格什么事都会答应;不过谁知道艾莉森是不是看走了眼。

最叫他心神不宁的还是玛丽。她会不会答应?要是没有她授意,这个计划根本是一场空。

他劝自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先办妥思罗克莫顿。

为了安全着想,罗洛不该再次接触思罗克莫顿,可惜别无他法。他必须当面问他一切是否顺利。因此,他再不情愿,也只好去思罗克莫顿家走一趟。因为不想被人认出,这天,他等到暮色四合,经由圣保罗主教座堂下坡,来到圣保罗码头。

罗洛扑了个空;仆役说思罗克莫顿不在家。他琢磨要不要改天再来,但等不及问他消息,于是说自己要等一等。

下人引他进了一间小客厅,一扇窗户正对着街面。客厅尽头有一扇双开门,没有关严,罗洛从门缝张望,看见一间宽敞屋子,陈设奢华舒适,但传出一股呛鼻的烟味,原来是仆役在后院烧杂物。

下人给他端了酒,罗洛一边等一边沉思。等帮助巴黎的皮埃尔和谢菲尔德的玛丽取得联络,他就要即刻动身,寻访遍布各地的秘密司铎,让他们或是庇护者收集地图,并让他们保证召集人马,和入侵大军里应外合。时间充裕&mdash;&mdash;入侵定在明年春;不过任务繁重。

思罗克莫顿入夜才回来。罗洛听见仆役给他开了门,说道:&ldquo;少爷,客厅里有位客人&mdash;&mdash;他不肯透露姓名。&rdquo;思罗克莫顿见到罗洛,笑容满面,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一个小包裹,兴致昂扬地往桌子上一拍。

&ldquo;玛丽女王的信!&rdquo;他兴高采烈,&ldquo;我刚从法国使馆回来。&rdquo;

&ldquo;好样的!&rdquo;罗洛立刻站起身,逐一审视。信上除了吉斯公爵的封印,还有约翰&middot;莱斯利的封印,他是玛丽在巴黎的支持者。罗洛真想一窥究竟,但弄坏了封印可就麻烦了。&ldquo;你什么时候送去谢菲尔德?&rdquo;

&ldquo;明天。&rdquo;

&ldquo;好极了。&rdquo;

这时敲门声响起,两个人不由身子一僵,凝神细听。朋友登门拜访时只会礼貌地叩门,门外的人却来势汹汹,不怀好意。罗洛走到窗边,借着门上的灯笼,看到两个衣着讲究的男人,其中一个朝着光亮一扭头,罗洛立刻认出是内德&middot;威拉德。

&ldquo;该死,&rdquo;他咒骂一声,&ldquo;是沃尔辛厄姆的人。&rdquo;

他顿时想到,思罗克莫顿被内德的人跟踪了。内德知道他去了法国使馆,不难猜出他去做什么。只是不知道内德怎么会识破思罗克莫顿的身份?罗洛醒悟道,沃尔辛厄姆的情报处远比众人想象的厉害。

不出一分钟,罗洛就要落网了。

思罗克莫顿说:&ldquo;我去吩咐下人说我不在。&rdquo;他打开客厅门,可惜已经迟了。罗洛听见正门打开,双方针锋相对。事情太过仓促。

罗洛说:&ldquo;去拖延一阵。&rdquo;

思罗克莫顿走进门廊,扬声问:&ldquo;行了行了,什么事这么吵?&rdquo;

罗洛低头看着桌上的信件。无疑是罪证。要是信中内容和他料想的一样,那么他和思罗克莫顿都难逃一死。

罗洛只有几秒钟的时间,要是想不出对策,那就是全盘皆输。

他当机立断,拿起信,穿过半开半掩的双扇门,进到里屋。有一扇窗户正对着后院。他立刻打开窗户,跳到院子里,这时就听见内德&middot;威拉德熟悉的声音从客厅传来。

院子中央拢着火堆,烧的是枯叶、厨房垃圾和牲口棚的脏干草。罗洛向远处张望,借着篝火闪烁的红光,看见树丛间一个男人的身影,正朝自己这边走来。这第三个人一定是内德的手下:内德行事一丝不苟,自然不会放过房子后门。

只听来人大喊:&ldquo;嘿,你!&rdquo;

罗洛来不及考虑了。

思罗克莫顿必死无疑。他被捕之后会遭到刑讯逼供,把计划和盘托出。好在他不知道让&middot;英吉利的真实身份,受牵连的只有一个浣衣女仆佩格&middot;布拉德福德。那不过是个愚昧无知的下等人,一辈子庸庸碌碌,只会留下更多无知愚昧的下等人。最要紧的是,思罗克莫顿没办法指认玛丽&middot;斯图亚特;唯一对她不利的证据,只有罗洛手里的信件。

他把信团成一团,扔进明黄色的焰心。

那人影朝他飞奔而来。

罗洛耽搁几秒,望着信纸烧着了,渐渐变黑,最后化成灰烬。

证据销毁之后,他出其不意,朝对方跑去,猛地出拳,把对方打倒在地,头也不回地往前跑。

他跑到院子尽头,眼前是泰晤士河淤泥堆积的河滩。他沿着水滨,越跑越远。

1584年春,皮埃尔赶到尼姆侯爵夫人家,旁观她被扫地出门。

侯爵是新教徒,侥幸活了几十年;皮埃尔有的是耐心。1559年,皮埃尔设计将圣雅克区的会众一网打尽,然而,异教徒依然聚在那里。今时不同往日,到了1584年,一个自称天主教同盟的民间组织席卷巴黎,发誓要根除新教,皮埃尔借机把侯爵押到巴黎高等法院,总算叫他被判了死罪。

但他的目标并非老侯爵。他恨的是路易丝侯爵夫人,这个四十多岁、风姿绰约的寡妇。异教徒的财产一律充公,侯爵被处死后,路易丝一无所有。

为了这一刻,皮埃尔足足等了二十五年。

皮埃尔赶到的时候,侯爵夫人正在门厅和执达吏交涉。他和执达吏的几个手下站在一起,冷眼旁观;路易丝没瞧见他。

周围是不再属于她的财富:镶了嵌板的墙上挂着一幅幅田园场景的油画,雕花椅子闪闪发亮,脚下铺着大理石,头顶吊着枝形烛台。路易丝身穿绿色丝裙,料子垂在她宽大的臀部,好像水波荡漾。她年轻的时候,凡是男子都觊觎她那丰满的胸脯,如今也是风韵犹存。

她呵斥执达吏:&ldquo;你好大胆子!居然强逼一位命妇离开自己的府宅。&rdquo;

执达吏显然见过这种场面。他说话客气,但语气坚定:&ldquo;奉劝夫人还是乖乖离开吧,倘若不然,只能叫人抬出去,未免失了体面。&rdquo;

她走到他面前,打开双肩,衬得胸脯愈发丰满。她放缓语气:&ldquo;你是聪明人。一周后再来,那时我会做好安排。&rdquo;

&ldquo;法院已经给了夫人准备的时间,现在是时候了。&rdquo;

傲慢和魅力都不管用,她露出茫然无助的神色。她哭道:&ldquo;我不能走,我没有地方可去!我租不起房子,因为我没有钱,一个子也没有。我父母双亡,没有哪个朋友愿意帮我,他们都怕被当成异教徒!&rdquo;

皮埃尔打量她,见她满脸泪痕,语气充满无助,心里十分痛快。这个侯爵夫人在二十五年前曾数落过年轻的皮埃尔。那时西尔维骄傲地把他引荐给路易丝,他说了句玩笑话,不想开罪了她。她说:&ldquo;就算香槟也该叫年轻人懂得尊卑有别。&rdquo;说完故意转过身子不理他。如今想来,他还是忍不住皱起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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