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罗洛·菲茨杰拉德走过16世纪的最后十年,备感失望与无奈。他每一次的努力都以失败告终;新教信仰在英格兰已然根深蒂固,他这一生一事无成。
但就在世纪之交,他看到了最后一线希望。
新世纪伊始,伊丽莎白已经是六十六岁高寿。她垂垂老矣,终日苍白憔悴、郁郁寡欢。她执意不肯为将来计划,谁敢提王位继承,就要以叛国罪处死。她说:“人总是膜拜旭日,而非夕阳。”这话不假。虽然有明令禁止,可朝野上下都在议论女王驾崩后该如何是好。
1602年夏末,泰恩堡迎来了罗马的一位客人。此人是伦尼·普赖斯,二十几年前和罗洛在英格兰学院相识;当年那位面孔粉红、生气勃勃的年轻人已经五十五岁,头发斑白。伦尼告诉他说:“教会有一项任务交给你。我们想叫你去爱丁堡跑一趟。”
两人站在塔楼屋檐上,脚下是广袤的农田,一直延伸到北海。罗洛听到这话,胸中怦怦直跳。苏格兰国王詹姆斯六世是玛丽·斯图亚特之子。他重复:“任务?”
“伊丽莎白女王没有子嗣。亨利八世的三位子女都没有生育,因此英格兰王位最有可能传给詹姆斯国王。”
罗洛点头说:“他印了一本书,论述自己有权继承王位。”詹姆斯深信书本最令人信服;苏格兰地域窄小、国困民穷,这倒不失为良策。
“他显然在为自己造势,四处拉拢人心,因此罗马考虑该趁机叫他做出许诺。”
罗洛听得热血沸腾,同时劝自己面对现实。“詹姆斯的母亲是天主教徒,可他不是。他从一岁起就不由母亲抚养,打那以后,日日受到新教思想荼毒。”
“有一件事你不知道,”伦尼说道,“这件事几乎无人知晓,你绝不能外传。”他压低声音,好像旁边有外人似的,“詹姆斯的王后是天主教徒。”
罗洛大吃一惊。“丹麦的安妮、苏格兰王后,竟然是天主教徒?可她生在新教家庭啊!”
“上主派了虔诚之人到她身边,她得见光明。”
“你是说有人劝服她改宗了?”
伦尼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她已经加入教会了。”
“感谢上主!这样一来,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伦尼做了个且慢的手势。“但据我们看,她未必能劝丈夫改宗。”
“难道国王不爱她?”
“难说。据苏格兰的眼线回报,夫妻二人相敬如宾,还育有三名子女。不过他们还说,詹姆斯是堕落者。”
罗洛诧异地挑起眉毛。
“和年轻男子。”伦尼解释说。
同性之癖是大罪之一,不过不少神父有这种癖好,罗洛见怪不怪。
伦尼接着说:“詹姆斯知道王后改信天主教,也默许了。倘若不能指望他带领英格兰恢复天主信仰,也许可以劝他奉行宽容。”
罗洛听到宽容这个词,不由得有些踌躇。在他心中,这等于不义、不信、罪过、堕落。天主教会如今怎么也呼吁宽容了?
伦尼没有察觉出他神色异样。“这个机会不可错过,所以我来找你。你负责代表英格兰天主教会去爱丁堡传口信。倘若詹姆斯答应给我们信仰自由,我们就不会阻挠他争夺英格兰王位。”
罗洛立刻明白这是明智之举,心情不由得振奋起来。可有个障碍。“我身份低微,苏格兰国王怎么会接见我。”
“有王后在。她是自己人,可以安排。”
“这些情况她都知晓?”
“不错。”
“那太好了。我一定不辱使命。”
“好样的。”
六星期后,罗洛赶到了爱丁堡荷里路德宫。王宫坐落在亚瑟王座山脚下,西面的大路延绵至一英里外的另一座山,也就是爱丁堡城堡所在。古堡远不及荷里路德宫舒适惬意,詹姆斯国王和安妮王后常住在这儿。
罗洛身穿法衣,胸前挂着十字苦像。他来到王宫西翼,劳烦一个下人通传让·英吉利来拜见,自然也给了好处。他随后被引到一间舒适雅致的小客厅,墙上开着高窗,壁炉里火烧得正旺。他暗想,看来苏格兰也不差,只要是有钱人。倘若生在穷人家里,那自然是另一番光景了——他在镇里看到不少孩子,顶着刺骨的寒风,光着脚跑来跑去。
他足等了一个小时。谁都知道,宫里的下人为了索要贿赂都爱拿派头,至于有没有实权可不一定。好在罗洛依赖的不只是好处;按说那位劝安妮王后改信天主教的司铎也会提醒她召见罗洛。尽管如此,还是得先通传进去,让她知道让·英吉利到了。
有人进来了,却不是二十七岁的王后,而是个六十开外的端庄妇人。罗洛觉得似曾相识。只听妇人说:“英吉利神父,欢迎你来苏格兰。还记得我吗?上次一别,快二十年啦。”
罗洛认出来了:她是玛丽·斯图亚特那位形影不离的侍从女官艾莉森。她如今头发灰白,蓝眼睛却和当年一般洞察一切。罗洛起身和她握手。“罗斯夫人!”
“现在是瑟斯顿夫人。”
“没想到会遇见你。”
“安妮王后待我极好。”
罗洛立刻会意。玛丽·斯图亚特被处决之后,艾莉森返回苏格兰再嫁,为安妮王后出谋划策,做了女官。将安妮王后引荐给天主教司铎的人,无疑就是她了。罗洛说:“想来促成我此行的人就是你喽。”
“也许吧。”
这可是好消息。罗洛的胜算多了几分。“多谢相助。”
“我欠你良多。”艾莉森语气亲昵,罗洛突然悟出她或者对自己有意。他从来不向往男女之情;爱情似乎和他擦身而过了。他正掂量该如何回答,这时安妮王后到了。
安妮生着一张鹅蛋脸,额头凸出,一头浅棕色的卷发。她身姿迷人,还穿了件低领裙子,展示丰满的胸脯。她亲切地寒暄:“英吉利神父,很高兴见到你。”
罗洛深鞠一躬:“殿下召见,是我莫大的荣幸。”
王后更正说:“我是尊敬你所代表的教会。”
“自然,”王室礼节真不好琢磨,“恕我失言。”
“还是坐下来说话吧。”王后说着落座了,罗洛和艾莉森也跟着坐下。王后向罗洛投来探询的目光,示意他说明来意。
罗洛开门见山:“克雷芒宗座认为,殿下不日将成为英格兰王后。”
“这个自然,国王是英格兰王位继承人,这无可置疑。”
这并非无可置疑。玛丽·斯图亚特以叛国罪被处死,按理叛徒的子女无权继承王位。罗洛圆滑地说:“然而仍然可能有人反对。”
王后点点头。她心知肚明。
罗洛接着说:“宗座吩咐英格兰天主教徒拥戴詹姆斯国王,但有一个条件:国王要许诺我们信仰自由。”
“我的夫君国王陛下向来秉持宽容的原则。”
罗洛听到“宽容”这可恶的字眼,忍不住轻蔑地哼了一声,急忙咳嗽掩饰。
安妮王后似乎没有察觉。“我回归真信仰一事,詹姆斯国王已经认可。”
“好极了。”罗洛喃喃地说。
“詹姆斯国王允许天主教学者入宫,还常常和他们讨论切磋。”
罗洛瞧见艾莉森微微点头,看来王后所言不虚。
“我向你保证,请放心,”安妮王后的话掷地有声,“国王继承英格兰王位后,会予以我等天主教徒敬礼的自由。”
“那我真是大喜过望。”这话情真意切。然而,他仿佛听见伦尼·普赖斯在问:此话可当真?罗洛得听国王詹姆斯亲口许诺。
这时门开了,詹姆斯驾到。
罗洛急忙站起身,深鞠一躬。
詹姆斯国王三十六岁,只见他脸颊肥厚,显然是纵情享乐;眼皮下垂,像是城府极深。他深情地吻了吻妻子的脸颊。
安妮王后对他说:“这位是英吉利神父,他带来口信,说宗座支持陛下争夺英格兰王位。”
詹姆斯对罗洛微笑着说:“有劳你为我们带来这个好消息,神父。”他说话带着浓重的苏格兰口音,嘴角还流出几星唾沫,好像舌头太大,在嘴里伸展不开似的。
安妮说:“我刚才向他保证,陛下会予以英格兰天主教徒敬礼的自由。”
“妙极了,”国王说道,“我的母亲是天主教徒,英吉利神父该知道吧。”
“Requiescat in pace <small>[5]</small> 。”罗洛用拉丁语说了一句“安息”;天主教徒偏爱这样说。
“阿门。”詹姆斯国王接口。
伊丽莎白女王驾崩,内德·威拉德痛哭流涕。
1603年3月24日,星期四,凌晨,天下着雨,女王在里士满宫与世长辞。廷臣、牧师、女官挤了一屋子,内德也在其中。女王是如此举足轻重,就连死也不得安宁。
内德六十三岁了,两位恩师威廉·塞西尔和弗朗西斯·沃尔辛厄姆已先后辞世,但国君依然依赖情报处,内德也一直尽忠职守。站在内德身边的是国务大臣罗伯特·塞西尔,威廉幼子,他正是不惑之年,身材矮小、脊背佝偻。伊丽莎白曾称呼罗伯特是“我的小矮人”,透露出国君不经意的残忍。尽管如此,所谓虎父无犬子,罗伯特备受倚重。威廉谈起两个儿子时曾说:“托马斯连打理网球场都很勉强,罗伯特却有能力打理英格兰。”
内德郁郁地想,如今我们都是小矮人了;伊丽莎白是巨人,我们只是她的仆从罢了。
伊丽莎白一连三天卧床不起,基本说不出话来。前一天晚上十点左右,她昏昏睡去,到了凌晨三点,她没了呼吸。
内德止不住地啜泣。这个占据他大半辈子的女子不在了。时隔多年,他第一次回忆起无意间瞥见伊丽莎白公主出浴的情景,想到当年那可爱的少女变成面前这副毫无生机的皮囊,一时像被什么刺中,痛彻心扉。
医生宣布女王驾崩,罗伯特·塞西尔退出房间,内德一边抬起袖子擦眼泪一边跟了出去。此刻容不得他们哀悼,还有很多事要办。
天还没亮,两人搭上驳船返回伦敦;船速慢得急人。虽然女王下令禁止议论继承一事,但枢密院早已商量妥当,拥护苏格兰的詹姆斯继承英格兰王位。事不宜迟。顽固的天主教徒知道女王日薄西山,很可能在密谋夺位。
王位除了传给詹姆斯,再没有其他合理的人选,但天主教徒总有办法阻挠顺位,最可能的办法就是劫持詹姆斯及其长子亨利王子,之后要么将詹姆斯杀掉,要么逼他放弃王位并传给儿子——当年襁褓中的詹姆斯就是这样继承苏格兰王位的。亨利王子年仅九岁,显然得有一位摄政王,这个人必然是位天主教贵族首领,甚至可能是内德的继子:夏陵伯爵巴特利特。
之后新教徒将派兵讨伐,内战爆发,英格兰的土地上将尸横遍野,重蹈法兰西宗教战争的覆辙。
这三个月来,内德和塞西尔反复斟酌,以期阻止这一可怕的变故。内德将有权有势的天主教徒列成名单,经塞西尔点头,将这些人悉数关进大牢。国库派了重兵把手。怀特霍尔宫的几尊加农炮一一试射。
内德沉思,16世纪三位伟大的女性如今都已离世:伊丽莎白、法兰西皇太后卡泰丽娜、尼德兰总督帕尔马的玛格丽塔。这三个女人都竭力阻止基督徒以信仰为由互相残杀。内德回顾往事,只觉得她们的苦心收效甚微。和平的使者永远败给恶人,宗教战争在法兰西和尼德兰肆虐数十年,导致死伤无数。唯独英格兰勉强维持了太平。
内德余生的愿望就是竭尽所能维系太平。
黎明时分,驳船还没有驶到目的地。一赶到怀特霍尔宫,塞西尔立刻召集枢密院开会。
众议员商议拟定了一份宣言,由罗伯特·塞西尔执笔,之后众议员来到比武场对面的绿地。不少人围在这里,自然是听到了传言。传令官宣读布告:伊丽莎白驾崩,苏格兰的詹姆斯继承王位。
之后,一行人骑马进城,凡是公布宣言的地点都挤满了人。传令官在圣保罗主教座堂前宣读布告,而后来到齐普赛十字像前再次宣读。
最后,枢密院大臣来到伦敦塔,以英格兰国王詹姆斯一世的名义,正式接管这座要塞。
内德留心查看,伦敦市民对公告并无异议,不由得松了口气。伊丽莎白生前深受爱戴,百姓无不悲痛。伊丽莎白在位时,伦敦商人生意兴隆,他们最大的愿望就是不要有变化。他们对詹姆斯一无所知:异国来的国王,不过苏格兰人总好过西班牙佬;信奉新教,但王后是天主教徒;一个男子,但听闻有些脂粉气。
伊丽莎白女王出殡时,詹姆斯还在从爱丁堡赶来的漫漫长路上。
棺椁被送往不远处的威斯敏斯特隐修院,送葬队伍中共有一千名亲友臣子,内德估计夹道默哀的百姓少说也有十万。棺材上盖着紫色丝绒,上面横放着伊丽莎白身着礼服的蜡像。
送葬队伍的顺序是排好的,但进到教堂之后,内德悄悄离开,来到玛格丽身边。哀悼仪式上,他握着玛格丽的手汲取力量,一如在火前烘暖了身子。玛格丽也哀恸不已,她和内德一样,深信基督各宗派应和睦相处,不该为教义争个你死我活,而伊丽莎白正象征了这个可贵的信条。
棺材缓缓沉入圣母堂中的墓穴,内德又一次潸然泪下。
他反思自己为什么流泪。一半是为伊丽莎白的宏愿——同样也是他的理想。他黯然神伤,因为这些雄心大志时常屈服于日常生活的政治,到头来,伊丽莎白处死的天主教徒几乎不下于“血腥玛丽”玛丽·都铎女王所害死的新教徒。区别在于,玛丽处死的教徒犯了异端罪,而伊丽莎白则将天主教徒冠以叛国的罪名,但说到底,这两者之间实难分辨。伊丽莎白毕竟是凡人,岂能无过?她的政策也未能始终如一。尽管如此,她仍是天底下内德最敬重的人。
玛格丽递过一条手帕,给他拭泪。内德看见手帕上绣着橡子,诧异地认出这是自己给她擦眼泪的那条手帕,一晃快五十年了。他抹了抹眼泪,这好比要排干库姆港海滩一般徒然,泪水如涨潮,汹涌澎湃。
几位王室重臣折断白色权杖,扔进墓穴,象征卸下先王重任。
哀悼者鱼贯离开,内德突然悟到,这辈子不至于白活一场,正是因为有人爱着他,其中他最珍视的有四个女子:母亲爱丽丝、伊丽莎白女王、西尔维和玛格丽。如今伊丽莎白离开,他已经失去了三个。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握紧了玛格丽的手,和她一起走出宏伟的教堂。现在只剩她一个了。
伊丽莎白女王驾崩一年之后,罗洛·菲茨杰拉德发誓要除掉詹姆斯国王。
詹姆斯没有兑现对天主教徒的诺言。他恢复了伊丽莎白针对天主教的律法,并且变本加厉,仿佛宽容、敬礼自由的许诺他根本没说过。安妮王后的保证是否出自真心,罗洛是没办法知道了,他只怀疑詹姆斯和安妮合起来骗了他,骗了英格兰天主教众,骗了教宗。一想到自己受到蒙骗,还被当成欺骗他人的工具,他就怒火中烧。
他不会就此放弃。他绝不会拱手认输,放过满口谎话的詹姆斯、睚眦必报的清教徒、渎神分子、真教会的叛徒。好戏还在后头。
要除掉詹姆斯,用枪用刀都太冒险:得先接近国王,但往往还没得手,就被侍卫或是朝臣察觉了。罗洛站在泰恩堡塔楼顶,反复琢磨这次暗杀该如何下手,他越想越觉得此仇非报不可,计划也越发膨胀。要是连安妮王后也一起除去,岂不更妙。还有他们的后代:亨利、伊丽莎白和查尔斯。再加上几个重臣,特别是内德·威拉德。他巴不得用链球弹把这些人一起炸死,当年他们就是这么对付无敌舰队的。他接着想到纵火船,心念一动:最好趁他们聚在一起的时候,一把火烧了大殿。
渐渐地,计划在脑海里成形了。
他赶到新堡,将计划一五一十地交代给巴特利特伯爵和伯爵长子、十八岁的小迅。巴特利特小时候就把罗洛舅舅当成英雄一般敬仰,一直对他言听计从。小迅自懂事起,就知道夏陵府家道中落是拜伊丽莎白所赐。詹姆斯即位后继续迫害天主教徒,令父子二人心灰意冷。
巴特利特的弟弟罗杰不在堡中。他如今在伦敦替罗伯特·塞西尔办事,已经搬出新堡,这倒好办了。罗杰的思想深受母亲和继父内德·威拉德荼毒,大概不会赞成这个计划。
饭后,下人退下了,屋里只剩他们三个。罗洛开口说:“国会开会时,他们都会到场:詹姆斯国王、安妮王后、国务大臣罗伯特·塞西尔、内德·威拉德爵士,还有国会那些信奉异端邪说之徒——我们趁机一举把他们除掉。”
巴特利特神色犹疑。“这自然是大快人心,可我想不出怎么才能办到。”
“我能。”罗洛答道。
二十九
内德格外警觉。他紧张地环顾礼拜堂,打量来观礼的宾客,查找一切危险迹象。詹姆斯国王也要来观礼,内德担心他遭遇不测,一如当年担心伊丽莎白的安危。做惯了情报的人永远放不下戒心。
这天是1604年圣诞节后第三天。
内德并不太赞许詹姆斯国王。这位新国王不像伊丽莎白那般持宽容态度,而且针对的不仅是天主教徒。他对女巫抱有成见,曾著书立说,如今更是颁布了一套严酷的律法。在内德看来,大部分女巫都是些无伤大雅的老太婆。尽管意见相左,内德还是以保护国王为己任。决不能让内战爆发。
今天的新郎是菲利普·赫伯特,二十一岁,是彭布罗克伯爵之子。说来尴尬,菲利普得到詹姆斯国王青睐;常有英俊的青年受到这位三十八岁的国王宠爱。朝中有位才子打趣说:“先主伊丽莎白是国王,如今詹姆斯是女王。”这句话在伦敦传得无人不晓。詹姆斯催促菲利普娶亲,似乎想表明自己只是单纯地赏识这位年轻人,可惜也没能服众。
新娘苏珊·德韦尔是威廉·塞西尔的外孙女,也就是内德的好友兼同僚国务大臣罗伯特·塞西尔的外甥女。一对新人知道詹姆斯国王要来观礼,因此在祭台前恭候国王驾到;国王自然是最后一位到场的。婚礼地点选在怀特霍尔宫的一间礼拜堂,要是有人想趁机刺杀国王,就太容易得手了。
内德在各国的眼线都听到传闻:巴黎、罗马、布鲁塞尔和马德里,都盛传流亡欧洲各地的英国天主教徒密谋除掉詹姆斯国王,以报背叛之仇。内德苦于打探不到详情,暂时也只有小心戒备。
要是年轻时曾畅想六十五岁时的情景,他准以为自己该告老还乡了。要么他和伊丽莎白得偿所愿,使英格兰成为天下第一个奉行宗教自由的国度;要么他一败涂地,英国百姓再次因为信仰而被活活烧死。他绝不会想到,待自己年老力衰之时、伊丽莎白寿终正寝之后,这场争斗依然如火如荼,国会仍不放过天主教徒,天主教徒也还在绞尽脑汁刺杀君主。究竟何时是尽头?
他扭头凝视身边的玛格丽;她满头银丝上斜扣着一顶天蓝色的帽子。玛格丽见他望着自己,问道:“怎么了?”
“我可不想叫新郎瞧见你,”内德喃喃打趣,“他怕要撇下新娘娶你了。”
玛格丽咯咯浅笑:“我都是个老太婆了。”
“那也是全伦敦最动人的老太婆。”这话不假。
内德不安地四下张望。到场的客人他大都认得。他和塞西尔一家相识近半个世纪,对新郎一家也知根知底。坐在后排的几个年轻人只是眼熟,想必是这对新人的朋友。内德发觉,随着岁数见长,年轻人里头越发分不清谁是谁。
他和玛格丽坐在靠前的位子,但坐不安稳,时不时就要回头张望,最后干脆撇下玛格丽,独自站到后排去了。从这个位置方便观察到每一个人,好比鸽妈妈打量周围的鸟雀,提防着喜鹊叼走鸽雏儿。
男子一律佩剑,这是习俗,也就是说谁都可能是刺客。要是觉得每个人都有嫌疑,那也于情况无益;内德苦苦思索如何探查出更多的线索。
国王和王后终于安然驾到,内德看到那十二名侍卫,总算松了口气。刺客要想靠近国王可并非易事。他这才入座,没刚才那么紧张了。
国王夫妇不紧不慢地走过侧廊,不时同朋友及宠臣寒暄,向其他客人客气地颔首。两人来到前排,詹姆斯向牧师一点头,仪式这才开始。
仪式进行到一半,内德发现一个客人悄悄进了礼拜堂,直觉此人有些异样。
这位迟到的客人站在后排;内德大方地打量他,也不怕对方察觉。只见此人年纪在三十开外,身材高大,像是当过兵的。看他的神色,并不像心事重重,甚至不见慌张。他斜倚着墙壁,一边观礼一边捋着长长的小胡子,一看就知道他自视甚高。
内德决定和他套一套话,于是站起身走到后排。那位迟到的客人见他走近,漫不经心地点头致意,说道:“日安,内德爵士。”
“阁下认得我——”
“谁会不认得呢,内德爵士。”这话是恭维,但透着一丝嘲讽。
“——但我并不认得阁下。”内德把话说完。
“福克斯,”男子自报家门,“盖伊·福克斯,听候您吩咐。”
“是谁请你来的?”
“鄙人是新郎的朋友,既然您问起。”
倘若他打算刺杀国王,就不可能如此谈笑风生。尽管如此,内德总觉得福克斯不可不防。他态度冷淡、玩世不恭,说话阴阳怪气,绝非安分守己之人。内德接着试探说:“我倒没有见过你。”
“鄙人家住约克,家父原先是当地主教法庭的代诉人。”
“啊。”代诉人也就是律师,主教法庭则属于教务法庭。既然福克斯的父亲以此为生,那就是新教徒无疑,也必然发过为天主教徒所不齿的效忠誓言 <small>[6]</small> 。看样子福克斯不会图谋不轨。
内德走回座位,同时决定派人盯着这个盖伊·福克斯。
罗洛·菲茨杰拉德来到威斯敏斯特四处查看,寻找可乘之机。
附近有一座院子,叫作威斯敏斯特宫院,周围建筑林立,高低不等。罗洛怕惹人耳目,好在没人留意他。这是一处幽暗的四方院子,不少妓女走来走去招揽生意,想必入夜之后还有各种各样见不得人的勾当。院子有围墙隔开,墙上开了几扇门,但夜里也很少关上。周围全是国会大厦,另外有几间酒馆、一间面包店和一间酒商的铺子,地下有好几间酒窖。
国王将在上议院出席国会开幕;这座建筑的设计如同平放的字母H,豪华的上议院大厅是最大的一间,正好是中间那一横;其中一竖是王子厅,用作礼服室;另一竖是壁画厅,给委员会议事。不过这三间大厅都设在楼上,罗洛更想查看的是一楼房间。
王子厅下面正对着门房,再就是国王衣帽总管的住处。与之平行的是一条窄巷子,叫作国会坊,通往泰晤士河左岸的国会阶梯码头。
罗洛来到附近的船夫酒馆,自称是卖薪柴的,想打听附近哪儿有仓库,还说请能帮忙的人喝酒。他淘到了两块金屑,一是衣帽总管的住处闲置,愿意租出去,二是这房间配有地窖。不过他还听说房间只租给朝臣,平头百姓是不许的。罗洛面露失望之色,说只好再找找看。酒客们谢过他请客,祝他好运。
其实罗洛已经招揽了一个同谋。此人叫托马斯·珀西,是当朝臣子,因为是天主教徒,不受重用,只挂了个御前侍卫的名头,负责典礼事宜。得到珀西相助,可谓好坏参半。说不好,是因为此人性情反复无常,时而热情高涨,时而郁郁寡欢,叫人想起那出讲少年亨利五世的通俗剧目,珀西和剧里的那位先祖“飞将军”倒有几分相似。说好呢,此人倒是派得上用场。珀西按着罗洛的意思,说想租下衣帽总管的住处,方便自己上朝时安顿夫人,几番讨价还价之后,总算租到手了。
总算有了些眉目。
罗洛此次来伦敦,名义上是替泰恩伯爵处理和邻居的官司;两家为一座水磨争执不下,已有多年。这只是幌子,他真正的目的是刺杀国王。为此,他需要人手。
盖伊·福克斯正是他想找的人。福克斯的父亲是个执迷不悟的新教徒,他八岁时就死了父亲,由信奉天主教的母亲和继父抚养长大。他家境富裕,但不愿坐享其成,于是卖掉父亲留给他的产业,到处冒险。他曾在西班牙参军,镇压尼德兰的新教徒叛军,并在参与围剿时学会了工程技艺。他如今来到伦敦,正愁没事做,巴不得大展拳脚。
倒霉的是,福克斯有人盯梢。
这天下午,福克斯来到泰晤士河南岸的环球剧院。这天演的是一出新戏,叫作《一报还一报》。和福克斯坐同一排、隔着两个座位的人叫作尼克·贝洛斯,打扮朴素,毫不引人注目,但罗洛认得此人,他是内德·威拉德手下负责盯梢的。
罗洛买的是站票,和一群人挤在戏台前。这出戏看得他直皱眉,讲的是一位铁腕国君,却虚伪地违反自己定的律法,公然怂恿百姓反抗权威。罗洛想和福克斯搭上话,又怕引起贝洛斯怀疑,苦于一直没有机会。中间福克斯出去了两回,一次去买酒,一次去河边小解,贝洛斯都小心地跟在他身后。
戏演完了,罗洛还是没和他说上话。观众纷纷离场,都堵在出口前,挪得极慢。罗洛趁机挤到福克斯身后,凑在他耳边低声说:“无论如何别回头,听我说就是了。”
看样子福克斯从前执行过秘密任务,他依着吩咐,只微微一点头,表示听懂了。
“宗座有任务交给你,”罗洛继续对他耳语,“不过詹姆斯国王派了人跟踪你,你得先把这个尾巴甩掉。你找一间酒馆,喝一杯葡萄酒,让我有机会赶在你前面。等你出了酒馆,就沿着河往西走,背对桥的方向。在河边等着,等到只剩下一条船,就叫船家载你过河,这样就把盯梢的甩开了。等到了对岸,尽快赶到舰队街,到约克酒馆和我碰头。”
福克斯又点了一下头。
罗洛先走一步。他穿过伦敦桥,穿街走巷,快步出了城门,来到舰队街。他站在约克酒馆对面,琢磨着福克斯会不会出现。看起来福克斯听到要冒险必定忍不住。他料得不错。福克斯如约来了,他走起路来大摇大摆,叫罗洛想到拳击手。罗洛又观察了一两分钟,没见到贝洛斯跟来,也没看见别的什么人跟踪。
他这才进去。
福克斯坐在角落的位子,桌子上摆了一壶酒和两只酒杯。罗洛坐在他对面,背对着门;他早已养成不露脸的习惯。福克斯开口问:“跟踪我的是什么人?”
“尼克·贝洛斯。一个矮个子,一身棕色衣服,和你只隔了两个座位。”
“我没发现。”
“他为了不让人发现,可是大费周章。”
“自然。你找我有何贵干?”
“我有一个简单的问题要问你。你可有胆量杀掉国王?”
福克斯狠狠盯着他,掂量他的为人。在这种目光下,许多人都会不自在,但罗洛同样是自视甚高之人,也直直盯着他,毫不畏缩。
过了好一会儿,福克斯答道:“有。”
罗洛满意地点点头。他要的就是这份坦率。“你当过兵,懂得令出必行。”
福克斯的回答还是只有一个字:“是。”
“你的新名字叫约翰·约翰逊。”
“这太假了吧?”
“别顶嘴。你负责打理我们租下的一处小房间。我这就带你过去。你不能回住处,那里可能有人盯着。”
“屋里有一对手枪,丢下太可惜了。”
“等探查过后,确定安全了,我会叫人去给你收拾东西。”
“那好。”
“该走了。”
“这间房在哪儿?”
“在威斯敏斯特,上议院。”
傍晚时天下着雨,酒馆商铺的灯笼火把却把伦敦城映得灯火通明,玛格丽隔着街面认出哥哥罗洛,知道没有看错。他站在白天鹅酒馆门外,和一个高个子男人道别,玛格丽也认得那个人。
她好些年没见过哥哥了。这样倒好,她不愿总想着他就是让·英吉利。就因为这个可怕的秘密,十五年前内德求婚的时候,她险些拒绝。可要是不嫁给他,那这辈子就绝不能跟他解释原因。她爱内德,但最终叫她打定主意的,并非是对他的爱,而是因为内德爱她。她知道内德对自己一片痴情,倘若拒绝他,又没有合情合理的解释,他这辈子都要苦思不解、引以为憾。内德的快乐握在她手里,而她抗拒不了这个诱惑。
她揣着这个秘密,总是忐忑不安,但就像生罗杰落下的背痛病,虽然时时发作,但渐渐就习以为常了。
她朝街对面走去;那个男子离开了,罗洛刚转身要进酒馆去。她喊住他:“罗洛!”
罗洛在门口突然停下脚步,一瞬间露出惊惧的神色,玛格丽不由得担心起来。他随即认出是妹妹,警惕地说:“是你啊。”
“我不知道你也在伦敦!刚才和你说话的是托马斯·珀西吧?”
“不错,是他。”
“我看着像。就冲他年纪轻轻就一头灰发。”玛格丽不清楚珀西信奉哪一宗,不过他生在名门望族,家里出了几位天主教徒,是众所周知的。玛格丽心生怀疑。“罗洛,你不是又在打什么主意吧?”
“怎么会。都时过境迁了。”
“但愿如此,”玛格丽依然半信半疑,“你怎么到伦敦来了?”
“我替泰恩伯爵打官司,拖了很久了。他和一个邻居为一座水磨争执不下。”
玛格丽知道这件事,她听小儿子罗杰提起过。“听罗杰说,法律费用和贿赂加起来,能买三座水磨不止了。”
“我这外甥果然聪明。可惜伯爵不肯罢手。进来说吧。”
兄妹俩在酒馆里坐了,一个生着大红鼻子的男人立刻给罗洛端来一杯葡萄酒,问也没问,看他那副派头,该是这儿的东家了。罗洛说:“有劳了,霍奇金森。”
对方问:“夫人要点什么?”
玛格丽答道:“一小杯麦芽酒,有劳。”
霍奇金森去忙活了,玛格丽问罗洛:“你在这儿落脚?”
“不错。”
她觉着奇怪:“泰恩伯爵在伦敦没有房产吗?”
“没有,国会开会的时候他都是租房子住。”
“那你该去夏陵府啊。你一上门,巴特利特准高兴呢。”
“那儿没有下人,只有一个看门的。除非巴特利特来伦敦住。”
“只要你开口,巴特利特会欣然从新堡派几个人过来伺候你。”
罗洛一脸愤愤然:“他们会把钱拿去买牛肉葡萄酒,自己享受,只拿培根啤酒打发我;我要是数落他们,他们又要跟巴特利特抱怨我专横无礼、吹毛求疵。说真的,我宁愿住客栈。”
玛格丽分不清罗洛是气她还是气下人阳奉阴违,决定就此作罢。既然他愿意住客栈,那就随他的便。她转开话题:“你还好吧?”
“还是老样子。泰恩伯爵待我不薄。说说你吧。内德好吗?”
“他去了巴黎。”
“真的?”罗洛大感兴趣,“去做什么?”
“公事,”玛格丽一语带过,“我也弄不清。”
罗洛知道她在撒谎。“想必是监视天主教徒吧。人人都知道,这就是他的公事。”
“行了,罗洛,是你密谋要杀掉他的女王。别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
“你嫁给内德,可还心满意足?”
“是啊。智慧的上主为我安排了奇妙的际遇,不过过去这十五年,我才真正过得心满意足。”她瞧见罗洛鞋袜上沾满泥泞,“你怎么弄得脏兮兮的?”
“我沿着海滩上走了一路。”
“怎么回事?”
“说来话长了,而且我约了人。”罗洛说着站起身。
玛格丽知道这是叫她告辞的意思。她在哥哥的脸颊上吻了一下,转身走了。她没有问他约了什么人,回家的路上,她不禁琢磨自己为什么不问,随即就明白了:罗洛不会说实话。
罗洛命令衣帽总管室严加防范。所有人都要在天亮前赶来,以免进门时被人看见。每个人自备食物,这样白天就不必出门。每天天黑再离开。
罗洛年近七十,重活都交给福克斯和珀西那些年轻人,不过他们虽然身强力壮,也有些吃不消。他们出身非富即贵,之前很少动铲子。
他们先是砸掉地窖的砖墙,之后动手在墙后挖地道,宽窄要容纳几十只三十二加仑的火药桶。为了省时,他们没有往宽了挖,缺点是干活的时候要么得弯着腰,要么得躺下;空间狭小而闷热。
白天,他们用腌鱼、干肉和葡萄干填肚子。他们想叫人送平常吃惯了的酒菜来,但罗洛担心引人注意,不肯答应。
这活儿脏得很,因此罗洛被玛格丽撞见时鞋袜脏兮兮的,叫他很是难堪。隧道里挖出来的土得先拖到一层,趁夜色顺着国会坊抬出去,再沿着国会阶梯码头下到河边,把土倾倒在河里。玛格丽问起鞋袜的时候,罗洛慌了神,好在她似乎没起疑心。
挖隧道的几个人虽然谨慎,但做到悄无影踪是不可能的。虽然总在夜里外出,也不时遇上提着灯笼的行人。为免多生事端,福克斯放话说女主人要改几处装饰,他雇了几个泥水匠。小改动的话不至于挖出那么多土;罗洛只能希望没人留意。
他们随即遇到了大麻烦,罗洛不由得担心计划要告吹了。通道挖了几英尺,结果挖到了一堵石墙。罗洛立刻明白,上面的两层大厦自然打了牢固的地基,他早该想到的。这下挖起来愈发困难缓慢,但他们不能停手,这儿离辩论厅还有一段距离,爆炸未必能将那些人一网打尽。
石头地基足有几英尺厚。罗洛生怕赶不上国会开幕,幸好伦敦暴发瘟疫,导致开幕延期,他们得以顺延几日。
尽管如此,罗洛还是寝食难安。眼看进展缓慢,而耽搁得越久,也就越容易被发现。另外还有一个问题。他们挖得越深,地基就越脆弱,罗洛真怕顶棚会塌下来。福克斯用粗壮的木料当作立柱,他说围攻尼德兰时在城墙下挖隧道用过这个法子;但罗洛并不放心,他拿不准这个战士究竟有多少挖隧道的真本事。万一地道塌陷,他们都得送命。要是整栋大厦倒塌了,国王人却不在,那也无济于事。
他们每天只歇息一回,这时就讨论爆炸的时候大厅里会有哪些人。詹姆斯国王有三位子女,长子亨利王子十一岁,次子查尔斯王子四岁,国王夫妇十有八九会带上两位王子。珀西说:“倘若他们都死了,那伊丽莎白公主就是王储。她快满九岁了。”
罗洛早有打算。“我们一定要筹划妥当,将她挟持。得到她就得到了王位。”
珀西说:“她住在沃里克郡库姆修院。”
“届时得有一位护国公,朝政自然是由此人把持。”
“我的同族亲戚诺森伯兰伯爵正是合适的人选。”
罗洛点点头。这的确是个恰当人选;诺森伯兰出身名门望族,并且同情天主教徒。不过,他有个更好的人选。“我推举夏陵伯爵。”
其他人反应冷淡。罗洛猜得出他们在想什么:巴特利特·夏陵虽是热忱的天主教徒,但不如诺森伯兰德高望重。
珀西知道巴特利特是罗洛的外甥,出于礼貌,不想说不好,只说:“我们必须在天主教徒人多势众的地点策动起义。绝不能让新教徒有机会推举出另一个继承人。”
“夏陵郡自然会响应,我可以保证。”罗洛说道。
有个人说:“会死很多人。”
想到流血就动摇,罗洛最不耐烦这种人。英格兰将在内战中得以净化。他说道:“新教徒罪该万死,天主教徒会往生天国。”
他们突然听见一阵奇怪的声响。起先像是头顶上有水流过,接着是一阵隆隆作响,仿佛石块滚落。罗洛以为屋顶要塌了;众人都想到一块去了,立刻一窝蜂地朝楼梯跑去,顺着狭窄的石头台阶冲上一层房间。
他们停下脚步,侧耳细听。那动静时有时无,但地面没有摇晃;罗洛马上明白这是虚惊一场。大厦稳固得很。那能是什么声音?
罗洛一指福克斯。“你跟我来,咱们出去查看。剩下的人,一律不要出声。”
他出了门,绕到大厦背面;福克斯跟在他身后。这会儿已经听不见动静了,不过听上去声音约莫来自地道的方向。
从背面看,二楼开着一排窗户,辩论厅光线充足。窗户正中间开着一扇小门,连着外墙的木楼梯;气派的正门开在另一侧,很少有人从这里出入。楼梯下面对着一层的一扇双开木门,罗洛还是第一次注意。要是之前见到,他会料想这是园丁堆放铁锹的杂物间。这会儿两扇门板都大开着,门外静静站着一匹拖货车的马。
罗洛和福克斯走进门洞。
的确是间储物室,但地方大得惊人。楼上正对着辩论厅,想必长宽都一致。墙上没开窗户,主要借门洞射来的光照亮。罗洛看不大清楚,依稀觉得这里像教堂墓穴,粗重的拱柱支撑着低矮的木头顶棚,应该就是二楼地板。罗洛沮丧地想到,他们挖的想必就是其中一根石柱的底座,看来塌方的危险比料想的还严重。
屋子里空荡荡的,只散落着几根木料、几只麻袋,另外有一张四方桌,桌面上破了洞。罗洛立刻明白声音从何而来:一个满脸黑灰的男人站在煤堆前,往马车上铲煤。怪不得是那种动静。
罗洛瞧了一眼福克斯,看出两人动起了同一个念头。要是把这个房间搞到手,那火药的位置就更接近国王,他们也不用挖隧道了。
一个中年妇人站在一旁,看着车夫装货。车夫装满之后,用脏兮兮的手数了几枚硬币交给妇人,显然是在付煤钱。妇人走到门口,借着光亮查看后才跟车夫道谢。车夫套马的时候,妇人转身招呼罗洛和福克斯,客气地说:“两位绅士日安。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罗洛问:“这屋子是做什么用的?”
“据我所知,从前是厨房,那会儿楼上大厅还是宴会厅。现如今是我的煤窖。应该说曾经是:快开春了,我忙着把货出手。您也许有兴趣,这可是泰恩河畔上好的硬煤,烧起来可暖和——”
福克斯打断她说:“我们不想买煤炭,只是有一大堆木料,想找个地方存放。鄙人叫约翰·约翰逊,替衣帽总管看管房间的。”
“埃伦·斯金纳,卖煤炭为生的寡妇。”
“斯金纳太太,认识您真是三生有幸。这地方租出去没有?”
“我租了一整年。”
“您刚刚说要开春了,正忙着出手。等暖和起来,就没什么人买煤了。”
她一脸精明。“说不定我还有别的用场。”
罗洛看出她眼中的贪婪之色,知道她是故作为难,这么说不过是要讨价还价。他觉得有眉目。
福克斯说:“我这位东家不会亏您的。”
“您要是肯出三镑的话,我愿意让给你用,此外您还要付钱给房主,他一年收我四镑。”
罗洛险些冲口而出:成交。其实价钱再多也无所谓,但千万不可胡乱挥霍,不然可能引人议论,甚至引人怀疑。
福克斯装模作样地和她讲价。“啊,夫人,这也太贵了。您的租金顶多也就一镑吧。”
“那不如我自己留着用。到了9月,我反正要找地方放煤。”
“一人让一步,一镑十先令吧。”
“两镑的话,咱们就握手成交。”
“哎,那好吧。”福克斯说着伸出手。
妇人说:“约翰逊先生,多谢了。”
福克斯答道:“斯金纳太太,我向您保证,是我多谢您才对。”
内德无计可施,只好来到巴黎,探听有关伦敦的消息。
内德不断听到风声,说天主教徒正密谋对付詹姆斯国王;盖伊·福克斯又狡猾地甩掉了跟梢的,从此销声匿迹,这叫内德愈发起了疑心。可惜的是,传言里找不到一点蛛丝马迹。
巴黎是不少王室暗杀阴谋的滋生地,而天主教忠坚势力吉斯家通常参与其中。好在西尔维当初的新教徒人脉一直延续至今,内德指望能从中探听到一些消息,而阿兰·德吉斯是最可靠的眼线。
亨利公爵和皮埃尔·奥芒德同时遇害之后,内德一时担心阿兰不会再监视流亡的英国天主教徒。好在阿兰跟养父耳濡目染,也学了些手腕,成了公爵遗孀依仗的左膀右臂、小公爵的良师益友,一直住在巴黎吉斯府,替吉斯家效力。因为吉斯家是天主教的忠坚力量,备受那些英格兰阴谋家信赖,阿兰总能听到不少计划,并写成密信,通过由来已久的秘密渠道交到内德手中。不少只是空谈,最终不了了之,不过这些年来,靠阿兰通风报信而逮捕的叛党也有几个。
阿兰的信内德一封都不漏下,但这一次,他打算当面打听。说不定对方无意间说起什么细微琐事,正是破解阴谋的关键。
内德虽然忧心忡忡,这次故地重游,不免睹物思人。他想起青年岁月,想起卓尔不群的沃尔辛厄姆,自己有幸在他手下效力二十年。而他最怀念的还是西尔维。去见阿兰的路上,他来到塞尔庞特街,在西尔维家当年的书店外驻足片刻,想起那天他来做客,在里间和西尔维拥吻,接着又想起伊莎贝拉的惨死。
书店已经变成肉铺了。
内德穿过小桥,上了城岛,先到圣母院祷告,为西尔维感谢上帝的恩惠。圣母院是天主堂,内德信奉新教,不过他多年前就想通了,上帝不会在意这些。
法王也是所见略同。亨利四世颁布《南特赦令》,给予新教徒信仰自由。吉斯公爵尚年幼,这一次吉斯家没能阻挠和平,延续四十年的内战终于结束了。内德也为亨利四世感谢上帝的恩惠。或许法兰西也和英格兰一样,正摸索着走向宽容。
新教徒礼拜时依然小心谨慎,地点一般选在城外,以免触怒天主教徒。内德沿着圣雅克街向南,出了城门,来到郊区。有个男子坐在路边看书,这是个暗号,沿着小径穿过树林,就到了狩猎小屋。当年内德还不认得西尔维的时候,她就是这个秘密教堂的教友。后来这个地点因为皮埃尔·奥芒德而暴露,会众只好解散,不过如今教徒又重新聚在这里礼拜。
阿兰和妻儿坐在一起,身边是和他相识多年的尼姆侯爵遗孀路易丝夫人。亨利公爵和皮埃尔遇害时,阿兰和路易丝也在布卢瓦行宫,内德猜测两人都是同谋,只因为暗杀似乎是国王授意,谁也不敢深究。内德还看见了纳塔;西尔维当年把售卖禁书的生意交给了纳塔,她如今也垂垂老矣,但生活富足,戴了一顶皮毛帽子。
内德在阿兰身边坐下,因为怕人偷听,两人一直等到众人高声齐唱赞美诗的时候才开口交谈。阿兰用法语喃喃地说:“他们对这个詹姆斯恨之入骨,都说他言而无信。”
“的确,”内德不得不承认,“但我不能任由他们刺杀国王,否则伊丽莎白呕心沥血才换来的太平繁荣就要毁于内战。你还听到什么消息?”
“他们打算杀掉国王一家,只留下小公主,拥立她做女王。”
“国王一家,”内德胆战心惊,“这些畜生真是心狠手辣。”
“同时一举除掉所有王公重臣。”
“看样子他们打算火烧王宫,应该是诸如此类的计划。要么趁宴饮,要么就是看戏。”内德也位列重臣,这下不只是要保护国王,也是为了自保,“他们要在哪里动手?”
“这一点我一直打探不出。”
“你有没有听过盖伊·福克斯这个名字?”
阿兰摇头答道:“没有。有一群客人来见公爵,但我一个也不认得。”
“没有提起哪个名字吗?”
“都不是真名。”
“此话怎讲?”
“我只听到提起一个名字,不过是化名。”
“叫什么?”
“让·英吉利。”
玛格丽为罗洛的事一直心烦意乱。他的回答都合情合理,但玛格丽就是信不过他,可又想不出探查的办法。当然,她可以告诉内德罗洛就是让·英吉利,但仅凭鞋袜沾满泥泞就把亲哥哥送上绞刑架,她又于心不忍。
趁内德去了巴黎,玛格丽决定带罗杰的儿子杰克去新堡探亲。她把这当成是分内事。无论杰克日后做哪一行,贵族亲戚总能借上力。杰克不必认同他们的观念,但不能不认识他们。有一位伯爵做伯父,有时候比钱财管用。另外,巴特利特过世之后,爵位将由儿子小迅继承,杰克和他可是堂兄弟。
杰克十二岁了,喜欢刨根问底,和人唱反调。他总起劲地和罗杰还有内德争论,不管大人持什么观点他都要反驳。内德说杰克和玛格丽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玛格丽却不信自己会如此自命不凡。杰克个子不高,一头乌黑的卷发,这两点也随了玛格丽;现在的他样貌清秀,不过再过一两年,他就要长成小小的男子汉,五官也没这般细致了。玛格丽步入暮年,看着儿孙长大成人,渐渐变了模样,一边欣喜,一边暗暗称奇。
杰克自然反对跟奶奶去探亲。“我将来要去历险,像巴尼爷爷一样。贵族才不懂做生意,他们往那儿一坐,等着收租就是了。”
“维系和平、实施律法的正是贵族。没有法律准绳,可没法做生意。一便士等于多少银子?一码布料宽多少?欠债不还该如何处置?”
“他们定这些规矩,都是为自己方便。何况负责度量衡的是王桥行会,不是伯爵。”
玛格丽微微一笑。“你与其去冒险,倒不如从政,像内德爵士一样。”
“为什么?”
“你说起政务振振有词,何不成为其中一员?不少朝廷重臣当年就是聪颖过人的学生,和你一样。”
杰克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他这个年纪最可爱,总有千般想法、无可限量。
玛格丽想叫杰克在新堡规规矩矩的。快到的时候,她叮嘱说:“你不要和巴特利特伯父顶嘴。这次来是要交朋友,不是树敌人。”
“知道了,奶奶。”
也不知道杰克有没有往心里去,但玛格丽已经尽力了。她暗想,孩子有自己的性格,不是大人能强求的。
巴特利特伯爵热情欢迎。他四十开外,和玛格丽的父亲一样满脸雀斑,为人处世却效仿父亲巴特——他不知道自己是玛格丽遭斯威森伯爵奸污所生,只当巴特是父亲;玛格丽并没有因此嫌恶儿子,不得不说是个奇迹。
杰克出去查看城堡,剩下玛格丽母子俩坐在大厅里,一边饮酒一边说话。玛格丽说:“希望小迅和杰克能多熟悉熟悉。”
“我看他们未必合得来,一个十二,一个二十,差不少呢。”
“我在伦敦碰巧遇见你罗洛舅舅来着。他在客栈投宿,不知道他怎么不去夏陵府住。”
巴特利特一耸肩:“他想去住的话,我自然欢迎,也好让那个看家的懒骨头有点事做。”
管家替玛格丽满上酒。“年底国会开会,你就要去伦敦了。”
“不一定。”
玛格丽吃了一惊。“为什么?”
“我就说抱病在身。”伯爵一律要列席国会会议,倘若想脱身,只能以身体不适、不能出远门为由。
“那实际上呢?”
“我手头的事忙不过来。”
玛格丽觉得莫名其妙。“自打你做了伯爵,哪一次国会开会都不肯错过。你父亲和祖父也一样。在伦敦置产业就是为了方便开会。”
“这位国王不屑夏陵伯爵有什么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