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事醒来时,头痛异常,喉咙干涩,他感觉做了上千个梦,却全都记不得了。这种感觉,只有在冰冻沉眠后才会有。他眨了眨眼,从矮床上坐起身,摇摇晃晃地扯掉紧贴在皮肤上的最后几条传感带。这是个卵形房间,没有窗户,有两个矮小的克隆人船员站在一边,还有一个高大的圣徒,戴着兜帽。一个克隆人走了过来,递给他一杯橙汁,这是解冻期之后的传统饮料。他接过来,如饥似渴地喝了起来。
“巨树离海伯利安还有两光分,五小时的旅程。”圣徒说。领事意识到,向他致辞的正是海特·马斯蒂恩,圣徒巨树之舰的船长,巨树的忠诚之音。领事模糊想到,被船长叫醒,这可是万分荣幸的。但是他还没有从神游状态中恢复过来,迷迷糊糊,无力表示感激之情。
“其他人醒了几个小时了。”海特·马斯蒂恩说道,摆摆手,示意克隆人离开,“他们已经集合在一等就餐平台了。”
“咳咳。”领事喝了口饮料,清清嗓子,再次试图表示感激,终于说出了口,“多谢,海特·马斯蒂恩。”他朝卵形房间四顾,黑草地毯,透明墙壁,弯曲连绵的堰木椽。领事意识到,他肯定是在某个小型环境舱内。他闭上双眼,试图回忆起圣徒飞船量子化前,他与之会合的情景。
领事记起了接近会合地点时,第一眼瞅见这千米长的巨树之舰,它的细枝末节隐约遮掩在众多的机械和尔格驱动的密蔽场中,后者就像球形薄雾一般环绕着整艘巨树之舰。但是那多叶树干清楚地闪耀着万千光芒,这些光柔和地穿过树叶和细薄墙壁的环境舱,也一路照亮了不计其数的平台、船桥、指挥舱、楼梯以及舰首。在巨树之舰的根基处,工程球体和货物球体堆积成群,就像特大号的树瘤,同时,蓝中带紫的喷射流拖在尾部,就像一万米长的根须。
“其他人正等着呢。”海特·马斯蒂恩轻声说,他点头示意领事朝矮垫看,那儿,领事的行李整装待开。圣徒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堰木支撑椽,于是,领事开始更衣,他穿上半正式的晚礼服,宽松的黑裤子,擦得光亮的舰用靴,一件腰部和肘部膨起的白色丝绸上衣,浅黄腰带,黑色马甲,肩章上饰有代表霸主的绯红斜条,还有一顶软软的金黄三角帽。一块弯曲墙壁变成一面镜子,领事盯着镜中的影像:一个上了年纪的中年人,穿着半正式的晚装,皮肤晒得黝黑,但悲伤的双眼下方却是奇怪的一片惨白。领事皱紧眉头,点点头,转回身。
海特·马斯蒂恩做了个手势,领事便跟着这个罩在袍子里的高大身影,穿过小舱内的一个膨大区域,来到了一条走道。这条走道弯曲向上,绕过巨树之舰躯干的巨大树皮墙,最后消失不见。领事停下脚步,挪到走道边缘,然后迅速后退一步。往下至少有六百米的距离——巨树的根基中囚禁着奇点,产生的六分之一标准重力让人有“往下”的感觉,而且走道周围没有栏杆。
他们继续安静地向上走。在主树干走廊处转了个弯,走了三十米,稍后又盘旋了半圈,越过一条脆弱的吊桥,来到一根五米粗的树枝前。他们沿着这条树枝向外走,来到一处枝叶繁茂的地方,海伯利安的太阳光把这儿照得亮亮的。
“我的船出仓了吗?”领事问道。
“已经加满燃料,在十一区待命。”海特·马斯蒂恩说。他们走进树干的阴影中,透过树叶之间的黑暗缝隙,星辰隐约可见。“其他朝圣者同意,如果军部当局允许,那他们就搭乘你的飞船降落。”圣徒加上一句。
领事揉揉眼睛,他真希望有更多的时间从冰冻沉眠之后那挥之不去的恍惚状态中恢复。“你们与特遣队联系上了?”
“哦,是的。我们量子跃迁穿越隧孔时,被他们盘问了一下。现在,一艘霸主的战舰……正在……护送我们。”海特·马斯蒂恩朝他们头顶的天空指了指。
领事眯着眼睛向上看,但就在那一刻,几簇树枝的尖端已经从巨树之舰的阴影中转出,大片大片的树叶被落日的余晖点亮。即使在那些仍有阴影的地方,发光鸟就像日本提灯一样栖息在走道、摇摆藤蔓、吊桥上,到处亮堂堂的。来自旧地的萤火虫和来自茂伊约的辐射蛛纱一闪一闪地游荡进树叶的迷宫,它们和天空中的星群混杂在一起,甚至星际间久经风雨的旅行家也会将它们误认为星座图的一部分。
海特·马斯蒂恩走进了一个由晶须缆索牵引的篮子,缆索消失在三百米的高空。领事紧随其后,他们开始静静上升。他注意到,除了一些圣徒和他们矮小的克隆人副本之外,走廊上、船舱里、平台上,显然都空无一人。领事回想起,在会合之后和冰冻沉眠之前那段匆忙的时间里,他也没有看见其他乘客,不过当时他认为这是由于巨树之舰要量子化了,乘客们都安全地待在冰冻床中呢。然而,现在,巨树之舰正以远低于相对论速度的速度移动着,它的树枝上应该挤满了呆笨的乘客才对啊。他向圣徒说起眼前的不对劲之处。
“你们六位,就是我们仅有的乘客。”海特·马斯蒂恩说。篮子停在树叶的迷宫之中,巨树之舰的船长在前开路,他们走到一个因为长期使用而显得破旧的木扶梯边。
领事惊讶地眨了下眼睛。通常,一艘圣徒的巨树之舰要搭载两千到五千名乘客;这无疑是人们最喜欢的星际旅行方式。巨树之舰在几光年远的星系间穿梭,走的是景色优美的捷径,很少导致超过四个月或五个月的时间债,因此,可以让船上大量乘客尽量少花时间待在神游状态下。对巨树之舰来说,往返海伯利安需要六年的环网时间,没有付账的乘客,意味着圣徒将蒙受巨大的经济损失。
领事慢了一拍才意识到,在即将到来的疏散中,巨树之舰将是非常理想的交通工具,损失最终会由霸主补偿。尽管如此,领事明白,把“伊戈德拉希尔”这样一艘漂亮却脆弱的飞船——这种飞船全银河系仅五艘而已——带入战区,对圣徒兄弟会来说是一次可怕的冒险。
“各位朝圣者。”海特·马斯蒂恩宣告,他与领事两人进入一个宽阔的平台,一个小群体正等在一张长木桌的尽头。在他们头顶,群星闪耀着光芒,当巨树之舰改变角度或航向时,星辰也会随之旋转。两边,树叶形成实心球体,像是某种巨大水果的绿色表皮。从这些摆设,领事立刻认出这儿正是船长的就餐台,五个乘客起身让海特·马斯蒂恩在桌子的首席就坐。领事在船长左手边找到了一个为他而设的空位。
所有人安静就坐,海特·马斯蒂恩开始作正式介绍。尽管领事从没和这些人打过交道,但有几个名字听上去耳熟,他动用了自己作为资深外交官的敏锐嗅觉,整理着这些人的身份和印象。
领事的左手边坐着雷纳·霍伊特神父,老派基督教(众所周知的名称是天主教)的一名神父。有那么一会儿,领事忘了黑衣和罗马衣领的意义,不过他很快记起了希伯伦星球上的圣方济医院,差不多四十标准年前,他被派往那里执行生平第一次外交任务,可结果却糟糕透顶,之后,他在那家医院接受了酗酒急救治疗。一提到霍伊特这个名字,他记起另一个神父,正当他在海伯利安的领事任期过半的时候,这个神父失踪了。
雷纳·霍伊特是个年轻人,领事估计他至多三十出头。不过,似乎在不那么遥远的过去发生过什么,让这个年轻人变得异常苍老。领事注视着他,那脸庞非常瘦削,菜黄的皮肤绷在颧骨上,眼睛很大,却深埋在空空的眼窝中,嘴唇很薄,边上的肌肉一刻不停地抽搐着,如此萎靡,甚至不能说他是在愤世嫉俗地苦笑,头发倒还没有像受辐射伤害那样全部掉光。他感到自己正在凝视一个病入膏肓的男人。尽管如此,领事惊讶地发现,在他那强自按捺痛苦的模样背后,这个男人的身体里,仍然残存着些微来自少年时期的生命痕迹——他以前应该有张圆脸,皮肤白皙、嘴唇柔软,曾经有一个更年轻、更健康,而不那么愤世嫉俗的雷纳·霍伊特。
神父身旁坐着一个男人,几年前,绝大多数霸主公民都熟悉他的形象。领事暗自寻思,现在的世界网内,公众的注意力时限是不是和他生活在那儿的时候一样短呢。或许更短。假如真是这样,那么费德曼·卡萨德上校,曾经被称为“南布雷西亚屠夫”的人,也许不再臭名昭彰或者声名显赫了。但对领事这一代人,对所有生活在慢节奏状态下的外部世界民众而言,卡萨德不是一个容易忘记的人。
费德曼·卡萨德上校很高——高到几乎可以平视两米高的海特·马斯蒂恩。一身军部黑衣,没戴军衔和勋章。那身黑色制服和霍伊特神父的外衣出奇地相似,但这两人没有一点相同之处。卡萨德没有霍伊特羸弱的外表,他皮肤棕红,显而易见非常健康,如同鞭柄一般精瘦,肩部、手部、颈部露出条条筋肉。上校的双眼小而黑,就好像某种原始的摄影机的全方位镜头。脸上棱角分明,阴影、平面、凸面。不像霍伊特神父那憔悴的脸庞,完全就跟冰冷的石像一般。顺着下颚线条,有细细的一圈胡子,凸显出他有棱有角的脸,就像是鲜血给刀刃增辉一样。
上校的动作缓慢而蕴含力道,这让领事想起许多年前,他在卢瑟斯星球上的私人种舰动物园里,看见过的一种地球产的美洲豹。他说起话来柔声细语,不过领事注意到,即使上校不说话,仍然引人注目。
长长的桌子大部分位置是空着的,这群人聚集在桌子的一头。费德曼·卡萨德的对面,坐着一个名叫马丁·塞利纳斯的诗人。
塞利纳斯看上去和他对面的军人完全是两个极端。卡萨德精壮且高挑,马丁·塞利纳斯个子矮,身材臃肿不堪。和卡萨德石刻般的脸庞相反,诗人的脸像地球上的某种灵长类动物,极为多变,表情丰富。他嗓门大,粗声粗气,满口秽言。这个马丁·塞利纳斯,领事想,身上有某种东西,几乎邪恶到令人愉悦。他那红润的脸颊,大大的嘴巴,歪斜的眉毛,尖尖的耳朵,一刻也闲不住的手和手指。那手指这么长,当个钢琴家真是绰绰有余了,或者用来掐死人。诗人那头银色头发裁剪得凌乱不堪。
马丁·塞利纳斯看上去五十好几了。不过领事注意到他颈部和手掌上的蓝色染痕,这泄漏了天机,他怀疑这个人接受过鲍尔森理疗,而且绝非寥寥数次。塞利纳斯的真实年龄也许介于九十到一百五十标准岁数之间。假如他接近一百五十岁,领事想,那这诗人很可能是精神错乱了。
如果说马丁·塞利纳斯给人的第一印象是闹腾、充满活力,那么紧挨着他的一个客人给人的第一印象则是充满智慧、沉默寡言。索尔·温特伯听到在介绍他,抬起了头。领事注意到这个知名学者短短的灰色络腮胡子、布满皱纹的额头,以及明亮而悲伤的双眼。领事听过“永世流浪的犹太人”的传说,也听说过温特伯那个绝望的请求。但是他震惊地意识到这位老人的怀中正抱着那个婴儿——他的女儿瑞秋,现在才不满几星期大。领事移开目光。
第六个朝圣者是布劳恩·拉米亚,她也是在座唯一的女性。介绍到她的时候,这个侦探直视着领事,目光咄咄逼人,甚至在她转眼不再看他时,领事仍可以感觉到她目光灼烧下的压力。
布劳恩·拉米亚从前是卢瑟斯这个一点三倍重力星球的公民,她和右边间隔一个座位的诗人差不多高,不过即使穿着宽松的灯芯绒飞船装,也掩盖不了她那结实身体的块块肌肉。黑色卷发齐肩,宽阔的前额上,两道水平的黑色眉毛,尖鼻子结结实实的,更衬出了她鹰眼般的目光。拉米亚的嘴大且韵味十足,浅笑的时候嘴角微微上翘,也许是冷酷,也许只是俏皮。这个女人的黑眼睛似乎在挑战这些观察者,以便发现案情真相。
领事想到,布劳恩·拉米亚可以称得上是个美女。
介绍完毕。领事清清嗓子,转向圣徒:“海特·马斯蒂恩,你说有七个朝圣者。温特伯先生的孩子是第七个吗?”
海特·马斯蒂恩缓缓摇了下头。“不。只有自己作出决定,打算去寻找伯劳的人,才能成为一名朝圣者。”
围坐在桌边的这群人出现了小小的骚动。每个人,包括领事,都心知肚明:朝圣者的数量只有在质数的情况下,才能完成伯劳教会发起的北上朝圣之旅。
“我是第七个。”海特·马斯蒂恩,圣徒的巨树之舰“伊戈德拉希尔”的船长,巨树的忠诚之音说。宣布之后,一片静寂,海特·马斯蒂恩示意克隆人船员开始上菜,这是登陆前的最后一次进餐。
“这么说来,驱逐者还没进入星系?”布劳恩·拉米亚问。她那嘶哑的声音在领事内心奇怪地搅起涟漪。
“还没有,”海特·马斯蒂恩说,“但我们比他们早不了几个标准天数。我们的设备已经探测到星系欧特云中的核聚变冲突。”
“会打仗吗?”霍伊特神父问。他的声音似乎和他的脸色一样困乏。没有人主动应答,神父转向右边,似乎这个问题本来是在问领事。
领事叹了口气。克隆人船员已经上了葡萄酒,他希望上的是威士忌。“谁知道这些驱逐者会干什么呢?”他说,“他们已经不再按照人类的逻辑行事了。”
马丁·塞利纳斯朗声大笑,手舞足蹈,葡萄酒泼洒出来。“说得好像他妈的我们这些人类按照人类的逻辑行过事!”他喝了一大口酒,抹抹嘴,又大笑起来。
布劳恩·拉米亚皱眉。“如果战局马上开始的话,”她说,“当局可能不会让我们登陆。”
“我们会获准通行。”海特·马斯蒂恩说。阳光透过他头巾的褶皱,照在他微黄的皮肤上。
“刚逃离战争的死亡虎口,又把自己的命交给了伯劳。”霍伊特神父喃喃自语。
“大哉宇宙,勿有死亡!”马丁·塞利纳斯吟咏道。声音如此之响,领事觉得可以吵醒冰冻沉眠中的人。诗人喝干最后一滴酒,举起空空的高脚杯,显然是在和群星干杯:
无有死气,勿有死亡,哀呼,哀呼;
哀呼,希布莉,哀呼,尔之神婴恶毒
竟令神人瘫痪无能
哀呼,众弟兄,哀呼,为吾力之不存;
如苇之畸,萎弱如吾声,
哦,哦,痛苦,羸弱之痛苦
哀呼,哀呼,吾麻木之身渐暖……
塞利纳斯突然停了下来,又倒了点酒,他打了个嗝,打破了朗诵之后的一片沉默。另外六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领事注意到索尔·温特伯始终淡淡笑着,直到他臂弯中的婴孩扭动着,将他的注意力引开了。
“那么,”霍伊特神父踌躇地说,似乎想理清自己早先的一丝想法,“如果霸主的护卫舰离开,驱逐者拿下了海伯利安,这次占领或许不会流血,他们也许会让我们干自己的事。”
费德曼·卡萨德上校轻笑。“驱逐者不想占领海伯利安,”他说,“假如他们拿下这星球,他们将掠夺所有他们想要的东西,然后做他们最擅长的事。他们会将城市烧成焦石,把焦石弄成碎片,再用这些碎片当柴烧。他们会把两极融化,把海洋煮沸,用煮出来的盐来腌制大陆上还残留的那几块土地,这样就永远不会再有任何东西从那儿长出来。”
“那……”霍伊特神父欲言又止。
克隆人搬走汤水和色拉碟,开始上主菜,大家谁都没出声。
“你说有一艘霸主战舰在护送我们?”领事对海特·马斯蒂恩说,他们刚吃完烤牛肉和水煮天鱿鱼。
圣徒点点头,手向上指了指。领事眯眼看,可是在那旋转的星空中,他看不到有任何东西在移动。
“这个。”费德曼·卡萨德说着,从霍伊特神父身边探过来,递给领事一副军用折叠望远镜。
领事点头表示谢意,拇指打开开关,将海特·马斯蒂恩所指的那片天空扫描了一下。双筒望远镜的回转晶体以程序化的搜寻模式扫过这片区域,聚焦时发出轻微的嗡嗡声。突然,视像凝固住了,模糊了一下,继而放大,最后,定住了。
当霸主舰船填满整个取景器时,领事不由自主地倒吸一口冷气。那既不是一艘单飞疾行侦察机隐现在能量场中的种子状物体,也不是一艘火炬舰船的鳞茎状船体,电子成像显示的是一艘糙黑的攻击航母。那东西真是让人叹为观止,只有数个世纪以前的军舰能够与之相比。四组悬臂缩进舰内,破坏了这艘霸主神行舰的流线型船体,意欲随时准备开战,它那六十米长的指挥探针和克洛维斯尖器一样锐利,霍金驱动器和聚变舱坐落在发射轴的远端,仿佛是一根箭的羽饰。
领事一言不发地将双筒望远镜递还给卡萨德。如果特遣部队已经派出全副武装的航母来护送“伊戈德拉希尔”,那么,迎接驱逐者入侵的,将是何种等级的火力呢?
“我们要等多久才能登陆?”布劳恩·拉米亚问。她刚才用通信志接入了巨树之舰的数据网,不管发现了什么,还是没发现什么,反正她显得灰心丧气。
“四小时后进入轨道,”海特·马斯蒂恩低声道,“然后飞船登陆还需几分钟。我们的领事朋友提供了他的私人飞船,搭载我们登陆。”
“去济慈?”索尔·温特伯问。这是这位学者晚餐后第一次开口。
领事点点头。“济慈仍旧是海伯利安上唯一的飞船起运航空港。”他说。
“航空港?”霍伊特神父听起来很愤怒,“我以为我们会直接去北方。去伯劳的王国。”
海特·马斯蒂恩耐心地摇摇头。“朝圣总是从首都出发,”他说,“将花上好几天时间,才能抵达光阴冢。”
“好几天,”布劳恩·拉米亚厉声说道,“真是荒唐。”
“也许吧,”海特·马斯蒂恩同意,“但不管怎样,就得这么办。”
霍伊特神父脸色不佳,似乎那顿饭里的什么东西让他消化不良,尽管他几乎什么也没吃。“你们看,”他说,“难道我们不能换换规矩吗?就这一次——我是说,考虑到这可怕的战争,还有这一切?我们难道就不能在光阴冢附近登陆,或者随便哪里,然后把事儿办了?”
领事摇摇头。“近四百年来,一直有太空船或航空器试图抄近路去北部荒野。”他说,“据我所知,没人成功过。”
“可以提问吗?”马丁·塞利纳斯说,他像小学生一样开心地举手发问,“那么多的飞船,究竟撞上什么烂事了?”
霍伊特神父对着诗人蹙紧眉头。费德曼·卡萨德微微一笑。索尔·温特伯说:“领事并没有说那个地区不能接近。人们可以乘船去,也可以通过各种陆路到达。太空船和航空器也没有消失,它们轻易地登陆在废墟或光阴冢附近,也轻易地返回到电脑指示的任何地点。仅仅是飞行员和乘客不翼而飞了。”温特伯将熟睡的婴孩从大腿上抱起,放进他脖子上挂着的婴儿筐中。
“又是这个老掉牙的传说,”布劳恩·拉米亚说,“那飞船日志怎么说?”
“什么也没有,”领事说,“没有暴力行为。没有强行入侵。没有航行偏向。没有无法解释的时间误差。没有异常的能量泄漏或损耗。没有任何物理现象。”
“没有乘客。”海特·马斯蒂恩说。
领事半天才反应过来。如果海特·马斯蒂恩刚才是想开玩笑……他确实是开了个玩笑,这可是领事与圣徒打交道的几十年来,第一次看到他们中的一员显示出一丝哪怕刚萌芽的幽默感。领事看着船长头巾下那张隐约的东方人面孔,从那上面,找不到任何开过玩笑的迹象。
“多么非凡的情节啊,”塞利纳斯大笑,“一片真实的、基督都为之痛哭的灵魂藻海,那就是我们的目的地。到底他妈的谁策划这摊烂计划的?”
“闭嘴,”布劳恩·拉米亚说,“老家伙,你喝醉了。”
领事叹口气。这群人在一起还没有超过一个标准小时。
克隆船员将餐碟清理好,开始上甜点,冰冻果子露、咖啡、巨树水果、卓郎、果子奶油蛋糕,以及由复兴巧克力制成的蘸酱。马丁·塞利纳斯摆摆手,示意不要甜点,而是叫克隆人再拿一瓶葡萄酒来。领事考虑了几秒,要了瓶威士忌。
“我突然有个想法,”大家快吃完甜点时,索尔·温特伯说,“如果我们想活下去,就必须得互相交谈。”
“你这话什么意思?”布劳恩·拉米亚问。
温特伯无意识地摇着睡在他怀里的婴儿:“打个比方说,这儿有谁知道,为什么伯劳教会和全局会选择你参加这次旅行?”
没人说话。
“我想大家都不知道,”温特伯说,“更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是,这里有谁是伯劳教会的成员或是信徒?就我来说,我是个犹太人,不管这些天我的宗教信念变得多么混乱,我也绝不会去膜拜一个有机的杀人机器。”温特伯扬起浓眉,环视了一圈。
“我是巨树的忠诚之音,”海特·马斯蒂恩说,“尽管很多圣徒相信伯劳是惩戒的化身,专门处罚那些不从树根获取营养的人。可是我必须承认,这是歪门邪说,《盟约》或是缪尔的相关文献中并没有这样的记载。”
坐在船长左边的领事耸耸肩。“我是无神论者,”他说,迎着光举起酒杯,“我从没和伯劳教会打过交道。”
霍伊特神父紧绷着微笑了下。“天主教会任命我为神父,”他说,“崇拜伯劳,是与天主教的任何教条相抵触的。”
卡萨德上校摇摇头,不知道是拒绝回答,还是在表示他不是伯劳教会的一员。
马丁·塞利纳斯张开双臂。“我受洗成为一名路德教徒,”他说,“一个已经不存在的支派。在你们的父母还没出生前,我帮助创建了禅灵派。我曾经是天主教徒、启示教徒、新马克思主义者、界面狂徒、虔诚的震荡教徒、恶魔信徒,还是杰克的那达教会的主教、保证重生协会的缴费会员。现在,我很高兴地说,我是名单纯的异教徒。”他朝大家微笑,“对一名异教徒来说,”他总结道,“伯劳是一个最容易接受的神祇。”
“我对宗教瞧都不瞧一眼,”布劳恩·拉米亚说,“我并不臣服于它们。”
“我相信,我的意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索尔·温特伯说,“我们中没有人承认加入过伯劳教会,然而,这个团体的眼光真是独到,有数百万名忠诚信徒希望朝拜光阴冢……朝拜他们凶猛的神祇,而这个教会的长老……选中了我们七个,来进行这也许是最后一次的朝圣。”
领事摇摇头。“温特伯先生,你的意思可能说得很明白,”他说,“但是,我还是无法理解。”
学者心不在焉地捋着胡须。“看来我们要返回海伯利安的理由实在是太令人动心了,就连伯劳教会和霸主的概率情报局都觉得我们应该回去,”他说,“这些理由,比如说我的,也许已经尽人皆知,虽然餐桌上的诸位对自己的故事心知肚明,但是我肯定,没有人会了解这次朝圣全部的来龙去脉。我建议,大家在余下的几天中分享自己的故事。”
“为什么?”卡萨德上校说,“这听起来毫无用处啊。”
温特伯笑了。“恰恰相反,首先,在伯劳或其他灾难让我们心烦意乱时,讲述我们自己的故事,起码能取悦我们,让我们这些同路人互相了解,能知道多少是多少。同时,也可以给我们足够的启迪,来保住我们所有人的性命。只要我们足够聪明,也许能从我们的经历中找到一条主线,看看是什么将我们所有人的命运与反复无常的伯劳绑在一起。”
马丁·塞利纳斯大笑起来,他闭上眼睛,吟咏道:
各自骑跨海豚之背,
靠尾鳍来掌舵,
无辜之人再次经历死亡,
他们的伤口再度绽破。
“是列尼斯塔吗?”霍伊特神父说,“我在神学院研究过她。”
“差不离,”塞利纳斯说,他睁开双眼,又倒了一杯酒,“是叶芝。一个混球,他死后五百年,列尼斯塔才刚刚在吸吮她老妈的金属乳头呢。”
“瞧,”拉米亚说,“我们互相讲故事,这有什么好处呢?当我们见到伯劳,我们告诉它,我们想要什么,其中一人可以实现愿望,其他人死光。不是吗?”
“坊间传言是这么说的。”温特伯说。
“伯劳可不是什么坊间传言,”卡萨德说,“它那钢铁之树也不是。”
“那么,为什么要用故事来烦人呢?”布劳恩·拉米亚问,戳起最后一块巧克力芝士蛋糕。
温特伯轻轻地抚摸着熟睡中婴孩的后脑勺。“我们生活在一个前所未有的时代中,”他说,“霸主公民中,每一百万人中,就有一人选择在星际之间游历,而不是沿着环网旅行,我们是这些人中的一部分。我们各自代表着自己过去的一个特有时代。比如说,我,已经六十八标准岁,但是由于旅行带来的时间债,我那六十八年已经横跨了霸主一个世纪的历史。”
“那又怎样?”他旁边的女人说。
温特伯张开手,指着桌边的所有人。“我们这些人代表一个个时间孤岛,同时也代表彼此分隔的观点海洋。或者,说得更通俗一点,就好比我们每一个人都拿着一整块拼图的一小块,自从人类第一次登陆海伯利安以来,没有人知道这拼图的全貌,”温特伯挠挠鼻子,“这是一个谜题。”他说,“说实话,这个谜激起了我极大的兴趣,哪怕我只有这最后一星期来享受它。我很乐意看到智慧的闪光,即使不成功,能够研究这个谜,我也心满意足了。”
“我同意,”海特·马斯蒂恩不带情绪地说,“我之前没想到这一点,不过,在我们面对伯劳之前,讲故事确实是个明智之举。”
“但是,要是有人撒谎呢?”布劳恩·拉米亚问。
“无关紧要,”马丁·塞利纳斯咧嘴一笑,“妙就妙在这上头。”
“我们应该投票解决。”领事说。他想起梅伊娜·悦石曾说过这群人中有一个是驱逐者的间谍。听故事,会把这个间谍揭露出来吗?领事笑了起来,那样的话,这个间谍也太蠢了。
“谁说我们是一小帮快乐的民主人士?”卡萨德上校表情漠然地问道。
“我们最好这样做,”领事说道,“为了达成我们各自的目标,大家必须一起抵达伯劳的地盘。我们需要一种方法,来作出决定。”
“我们可以选一个领导者。”卡萨德说。
“没门。”诗人的口气愉悦得很。在座的其他人也摇头不赞成。
“好吧,”领事说,“我们来投票。这是我们的第一个决定,是温特伯先生提出来的,大家看看,是不是要把我们过去和海伯利安的联系说出来。”
“要么不说,要说就把一切都说出来,”海特·马斯蒂恩说,“要么每一个人都分享自己的故事,要么大家都不讲。少数服从多数。”
“那就这样,”领事说,他突然很想听听其他人会讲述什么样的故事,同样,他也确信自己不会讲他自己的故事,“有谁赞成讲故事?”
“同意。”索尔·温特伯说。
“同意。”海特·马斯蒂恩说。
“完全同意,”马丁·塞利纳斯说,“我可不会错过这场持续一个月在粪坑里兴奋洗澡的滑稽戏。”
“我也赞成。”领事说完,让他自己也觉得诧异,“有谁反对?”
“我不愿意。”霍伊特神父说,声音无精打采。
“我觉得这主意蠢透了。”布劳恩·拉米亚说。
领事转向卡萨德。“上校?”
费德曼·卡萨德耸耸肩,不置可否。
“计票如下:四票赞成,两票反对,一票弃权,”领事说,“赞成者多数。那谁先开始说?”
毫无动静。马丁·塞利纳斯在一小张纸上写着什么,最后抬起头来。他把纸撕成好几片。“我记下了一到七,总共七个数字,”他说,“抓阄决定讲故事先后吧?”
“听上去真幼稚。”拉米亚说。
“我是个幼稚的家伙。”塞利纳斯脸上带着色鬼的笑容。“大使先生,”他朝领事点点头,“我可以借一下你当作帽子的镀金枕头吗?”
领事递过他的三角帽,折叠的纸片扔进了帽子中,传给了众人。索尔·温特伯第一个抽,马丁·塞利纳斯最后一个。
领事展开纸片,确认没有人看得见。他是第七个。他如释重负,就像空气从打满气的气球中溢出一样。他推断,很有可能,在轮到他讲故事前,就会有麻烦事发生。或许战事会让这一切都不切实际。或许大家会对故事失去兴趣。或许国王死掉。或许马死掉。或许他可以教马说话。
不能再喝威士忌了,领事想。
“谁第一个?”马丁·塞利纳斯问。
片刻的静默,领事听到树叶和着微风飒飒抖动的声音。
“我。”霍伊特神父说。神父的表情显示出他正活活忍受着痛苦,这种表情,领事曾经在那些病症处于晚期的朋友的脸上见过。霍伊特摊开纸片,上面清楚地涂着一个大大的“1”。
“好,”塞利纳斯说,“开始讲吧。”
“现在?”神父问。
“干吗不?”诗人说。塞利纳斯至少喝了两瓶酒,但仅有的迹象是圆脸上微微的一点深晕和看上去莫名邪恶的眉毛角度。“离登陆还有几小时,”他说,“我本来打算睡个觉,把冰冻沉眠的痛苦甩掉,然后我们安全着陆,在天真的当地人中间好好安顿下来。”
“我们的朋友的看法是,”索尔·温特伯轻声说,“每天午餐后的几小时,可以用来讲故事,那是最佳时间。”
霍伊特神父叹息着,站起身。“稍等一会儿。”他说完,便离开了餐桌。
过了几分钟,布劳恩·拉米亚说:“你们觉得他是不是太紧张了?”
“不,”雷纳·霍伊特说,他从一个充当着主干楼梯的木梯子的顶上爬了出来,“我需要这些,”他把两本又小又脏的笔记本放在桌上,坐了下来。
“可不能照着祷告本逐字宣读啊,”塞利纳斯说,“魔术师先生,我们要讲自己的神奇故事。”
“该死,你给我闭嘴!”霍伊特叫道。他在脸上画着十字,手触到胸前。那一夜,领事第二次发觉,他正看着一个病入膏肓的人。
“抱歉,”霍伊特神父说,“不过,假如要讲我的故事,我必须同时讲述其他人的故事。这些日记属于一个人,我为什么来海伯利安,今日又为何返回,正是为了这个人。”霍伊特深深地吸了口气。
领事触摸着日记。它们很脏,有点焦黑,似乎曾罹患火难。“你的朋友是个怀旧的人,”他说,“假如他仍旧书面记日记的话。”
“是的,”霍伊特说,“假如你们全都准备就绪了,那我这就开始讲了。”
桌边的众人点点头。在就餐台下,一千米长的巨树之舰在冷夜中航行,生命的脉动无比强烈。索尔·温特伯将熟睡的宝宝从婴儿筐中抱起,小心地放在他座位旁的一块加了衬垫的毯子中。他拿出通信志,将它放在毯子边上,按了下触显,设定白噪声模式。这个一星期大的婴孩趴在那,安睡着。
领事伸了个懒腰,他发现了一颗蓝绿相间的星星,那就是海伯利安。领事看着它慢慢变大。海特·马斯蒂恩把兜帽往前拉,整张脸埋在阴影之下。索尔·温特伯点上烟斗。其他人加了咖啡,舒舒服服地躺在了椅子中。
马丁·塞利纳斯看上去像是听众中最生龙活虎、最期盼的一位,他身体前倾,小声吟道:
他说:“好吧,
既然这故事游戏,得由在下我率先,
那请以上帝之名,欢迎最短第一签!
诸君友听吾道来,策马骑乘走向前。”
朝圣众耳闻此语,当下便不再停歇,
讲者立刻就开始,欢乐笑意布满脸,
完整故事和陈述,全数都写在下面。
神父的故事:为上帝痛哭的人
“有时候,正统的热忱和叛教之间仅一线之隔。”雷纳·霍伊特神父说。
就这样,神父的故事开始了。后来,领事记下了完完整整一个故事,他去掉了霍伊特中间的停顿,粗重的喘息,跑题的开头,以及人类说话时惯有的添油加醋,将故事口述进了通信志。
雷纳·霍伊特是佩森这个天主教星球上的一名年轻神父,出生于此,成长于此。他那神父之职是最近才被任命的,当时他还被授予了首次外世界使命:护送受人敬仰的耶稣会神父保罗·杜雷,而此人将被放逐到海伯利安这个殖民星球。
保罗·杜雷神父,要是身处另一个时代,肯定会成为一名主教,也许还会成为教皇。他身材高挑、瘦削,刻苦修行,白发已经从高贵的额头朝后秃去,眼神中带着太多久经世故的锋芒,已经掩盖不了其中的痛苦。保罗·杜雷是圣忒亚的追随者,也是考古学家、人类文化学者、杰出的耶稣会神学家。天主教会已日薄西山,人们也已经把它忘得差不多了,因为它实在太古怪,脱离了霸主的主流生活。但即使如此,耶稣会的逻辑理论还是没有失去所有追随者。杜雷神父也没有失去他的信念,圣洁的天主使徒教会仍然是人类对永生最后最美好的期冀。
在雷纳·霍伊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杜雷神父就莅临过学前神学院,当然次数很少,而他们这些即将成为神学院学生的人,有时候也会参观新梵蒂冈,那种待遇就更加少见啦,但是就在这些罕见的机会下,霍伊特匆匆瞥见了杜雷神父,在他心里,杜雷神父就像是一个神一般的人。然后,霍伊特进入了神学院,他在那里学习的几年里,杜雷正在附近的阿马加斯特星球执行一项重要任务:考古挖掘。这个任务是由教会资助的。当这名耶稣会教士返回佩森时,霍伊特刚刚在几星期前被任命为神父。霎时间乌云密布起来。新梵蒂冈高层以外的人没有一个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有传闻说杜雷将被逐出教会,甚至听说会把他交给宗教裁判所裁决。自地球死亡以来,宗教裁判所已经销声匿迹四个世纪了。
海伯利安,大多数人对这个星球的了解,仅限于古怪的伯劳教会,因为这个教会起源于那里。然而,杜雷神父却请求赴该地任职,于是霍伊特神父被选中,陪伴他飞赴海伯利安。这是一个吃力不讨好的工作,融会了学徒、护卫、间谍三重身份的最难受之处,甚至连欣赏一个新世界的机会都没有;霍伊特得到的命令是,一旦将杜雷神父送达海伯利安的太空港,他必须重新登上同一艘神行舰,返回世界网。主教大人给予雷纳·霍伊特的,是二十个月的冰冻沉眠,是往返旅程抵达目的地时几星期的近星系航行,是八年的时间债,使他落后自己的前班友,失去前往梵蒂冈任职和布教的机会。
出于顺从,又受过严格的戒律教导,雷纳·霍伊特二话没说,便接受了任命。
他们的运输船,古老的神行舰“娜嘉·欧列”号霸舰,是架布满麻点的金属舰船,非驱动状态下飞行时,舰上没有任何人工重力,也没有提供给乘客的任何观景点,连舰内娱乐活动也没有,仅仅只有连接进数据链的刺激模拟,让乘客老老实实待在他们的吊床和沉眠睡床中。乘客们大多数是外世界的工人,想省钱的旅客,还有一些信奉教会的神秘人物,前往伯劳那儿自杀的家伙。从沉眠中苏醒后,他们睡在那些同样大小的吊床和沉眠睡床中,在毫无特色的膳食平台上吃着循环食物,慢慢应付太空病和无聊时间,飞船从跃出点零重力滑行到海伯利安,需要十二天。
他们被迫待在一起的这段时间,霍伊特神父并没有对杜雷神父有太多的了解。霍伊特完全不知道在阿马加斯特上发生了什么事,把这位高阶神父送上了放逐之路。年轻人按着通信志植入物,尽可能搜寻有关海伯利安的数据,离降落还有三天,霍伊特神父觉得他已经是这个星球的专家了。
“有记录说,天主教徒来过海伯利安,但没提到那里有主教管区。”一天晚上,他俩悬在零重力的吊床上闲聊着,而他们的同行旅客正躺在那,开开心心地玩着性爱刺激模拟,“我猜,你是去那里布教?”
“不,”杜雷神父应道,“海伯利安上的好人儿不会把他们的宗教信仰强加给我,所以我没有理由去冒犯他们,劝他们皈依我教。其实,我打算去南大陆——天鹰,然后取道浪漫港这座城市,找条进入内陆的路。但决不是以布道为幌子。我计划在大裂痕设立一个人种研究站。”
“研究?”霍伊特神父讶异地重复道。他闭上眼睛,按着植入物,然后再度睁眼看着杜雷神父,“神父,羽翼高原的那个地区不适合居住。那里长有火焰林,人们常年不得接近。”
杜雷神父笑着点点头。他没有带什么植入物,旅行期间,他那古旧的通信志一直放在行李中。“不是完全不能接近,”他轻声说,“也不是完全不能居住。毕库拉住在那儿。”
“毕库拉。”霍伊特说,闭上双眼。“但他们只是传说啊。”他最后说道。
“嗯,”杜雷神父说,“查查索引,查查马梅特·斯贝德灵。”
霍伊特神父再度闭上双眼。通用索引告诉他,马梅特·斯贝德灵是名微不足道的探索家,复兴之二行星上沙科尔顿协会的会员,差不多一个半世纪前,他发表了一篇简短的报告,报告中提到,当时浪漫港刚刚新建,他从那里出发,劈出一条路进入内陆,涉过湿地,这些地方现在已经被开垦为纤维塑料种植园了,然后在火焰林难得沉寂的某段时期穿了过去,爬上高高的羽翼高原,见到了大裂痕,以及一小部落的人类,他们正符合传说中对毕库拉的描述。
斯贝德灵的简要记载中假设,这些人类是三个世纪前,一艘下落不明的种舰上殖民者的幸存者,这些人被描写成由于极端的与世隔绝,遭受着文明退化效应。斯贝德灵直截了当的原话是这样的:“……即使到这里还不到两天,已显而易见,毕库拉太蠢笨,太死气沉沉,太迟钝,简直不值得花时间描述他们。”后来,火焰林开始显示出活跃的迹象,斯贝德灵没再浪费更多的时间进行更深入的观察,而是急急忙忙赶回海岸。他花了三个月的时间逃离森林,失去了四名土著搬运工,失去了他所有的装备和记录,也失去了他的右臂,这些东西都留在了“安静的”森林里。
“老天。”霍伊特神父躺在“娜嘉·欧列”号的吊床上,“为什么要研究毕库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