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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伯利安 丹·西蒙斯 21082 字 2024-0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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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不?”杜雷神父和善回应道,“我们对他们知之甚少。”

“我们对海伯利安上绝大多数东西都知之甚少。”年轻的神父说,他情绪稍微有点激动,“为什么不选大马大陆上笼头山脉北麓的光阴冢和传奇的伯劳呢?”他说道,“他们声名卓著!”

“千真万确,”杜雷神父说,“雷纳,我问你,有多少学术文件是论述光阴冢和伯劳的?上百?还是上千?”年老的神父刚把烟叶塞进烟斗,现在把它点着了;霍伊特观察到,这在零重力下费了好一番工夫。“除此之外,”保罗·杜雷说道,“即使所谓的伯劳的确存在,它也不是人类。我只对人类感兴趣。”

“是啊,”霍伊特说,他正搜索枯肠,寻找有力的论据,“可毕库拉这个神秘事物也太微不足道了。你顶多只会发现几十个土著,住在烟雾缭绕的地区……无甚轻重,连殖民者自己的测图卫星都没有注意到他们。在海伯利安上,有其他更大的神秘之物可供研究……比如迷宫,为什么选择毕库拉呢?”霍伊特红光满面,“神父,你知道海伯利安是九个迷宫世界之一吗?”

“当然知道。”杜雷说道。烟雾形成一个粗糙的半圆,逐渐扩大,直到气流将它打得支离破碎。“但是整个世界网内,已经有研究人员和慕名者研究迷宫了,而且,雷纳,这些隧道存在于那九个世界上,你知道有多长时间了吗?五十万标准年?我想,有将近七十五万年了。这些秘密永世长存。但是,毕库拉文明将存在多长时间?他们会被现代殖民文化吸收,或者更可能的是,被环境所淘汰。”

霍伊特耸耸肩:“也许他们已经灭绝了。自打斯贝德灵遇见他们起,已经过了很长时间了。到现在,也没有其他确认的报告。假如他们已经全部灭绝,那么你为了到那儿所付出的所有时间债、所有劳动和所有痛苦都将化为泡影。”

“千真万确。”杜雷神父仅仅说了这句话,平静地抽着烟斗。

正是在搭乘登陆飞船下落的那段时间,与杜雷神父在一起的最后一小时,霍伊特神父才对他同伴的想法有了浮光掠影的一瞥。在他们头顶,海伯利安的边缘闪耀着白色、绿色和湛青的色彩,持续了好几个小时,突然,这艘古旧的登陆飞船切进高空大气层,火焰瞬间充斥了窗口,紧接着,他们便开始了静静的飞行,六万米之下,是黑色的乌云团,星星点缀的海洋,海伯利安旭日初生的晨昏线正向他们急速靠近,就像光谱形成的海啸。

“太壮观了。”杜雷神父轻声说道,更多的是在自言自语,而不是对他年轻的同伴说,“太壮观了。我有时会有类似的感受……很轻微的感受……圣子屈尊转化成人子所付出的巨大牺牲,就是这样子的。”

霍伊特开口想说话,但是杜雷神父继续望着窗外,若有所思。十分钟后,他们降落在济慈星际站上,杜雷神父很快被卷进乘客和行李的潮水中,二十分钟后,失望至极的雷纳·霍伊特搭载飞船升上高空,再次与“娜嘉·欧列”号汇合。

“五星期后,我回到佩森,”霍伊特神父说,“我错过了八年时间,但是我觉得自己蒙受的损失比这单纯的时间损失更严重。我一返回,主教便通知我,保罗·杜雷在海伯利安上的四年时间里,一直杳无音讯。新梵蒂冈通过超光通信打听消息,但是,不管是济慈的殖民机关,还是领事馆,都无法找到失踪的神父。”

霍伊特顿了顿,从水杯中啜了一口水,这时,领事接着神父的话说道:“我还记得那次搜寻。当然,我从没见过杜雷本人,但是为了找到他,我们都尽了全力。我的助手西奥,几年来花了很多精力,试图解决这个失踪神父的案子。但是除了浪漫港传出的几份自相矛盾的目击报告说那里有人见过他,其余地方都没有他的踪迹。而且,这些人见过他,还要追溯到几年前他刚抵达时的几星期。那儿有几百个种植园,既没有无线电通信,也没有通信线路,主要是因为他们在收割纤维塑料的同时,还在收割地下毒品。我猜我们从来没有找对人,也没有找到杜雷到过的种植园。至少在我离职前,杜雷神父的案子还悬而未决。”

霍伊特神父点点头。“你在领事馆的后任到任后,过了一个月,我再次来到了济慈。主教听说我自告奋勇要返回那里,感到颇为惊讶。教皇陛下还接见了我。我在海伯利安上待的时间,按当地的算法,不到七个月。我返回世界网时,已经发现了杜雷神父的命运。”霍伊特轻轻拍了拍桌上两本污迹斑斑的皮制书。“如果我要讲完整个故事,”他嗓音沙哑,“我必须读取里面的章节。”

巨树之舰“伊戈德拉希尔”转了个方向,树干遮蔽了阳光,其下的就餐台和弯曲树叶形成的天篷陷入了一片漆黑,取而代之的是点缀在苍穹中的数千星辰,就仿佛是在星球表面上看星空一般。慢慢地,头顶、身旁、桌子底下万光闪耀。海伯利安变成了一个清晰的球体,它就像一颗致命的导弹,向他们急速飞来。

“读吧。”马丁·塞利纳斯说。

以下摘自保罗·杜雷神父的日记:

第一日:

就这样,我的流亡之路开始了。

我有点为难,不知道我该如何对新日记的日期进行标注。按佩森的修道历法,今天是天父二七三二年托马斯月十七日。按霸主的标准历法,是霸纪五八九年十月十二日。按海伯利安的算法,我听我下榻的老旅馆里那个瘦骨嶙峋的矮职员说,今天是坠船纪四二六年李修斯月(他们七个月的最后一个,一个月有四十天)二十三日,又或者是哀王比利统治纪一二八年,这位国王起码有一百年未曾在位了。

见鬼。就叫它流放的第一日好了。

精疲力竭的一天。(奇怪,睡了几个月的觉,竟仍如此疲惫。不过,据说这是从神游状态苏醒后的正常反应。即使我不记得曾经旅行过,我身上每个细胞也能感受到过去几个月旅行带来的疲乏。记得年轻些的时候,我不会在旅行后有如此疲惫的感觉。)

我深感歉意,没有深入了解年轻的霍伊特。他看上去像是个正派人,言谈有理有节,目光如炬。教会弄到现在这步濒危田地,决不是像他这样的年轻人的过错。只是,他那天真烂漫阻止不了教会看似宿命的湮没。

哎,我付出的一切也毫无用处。

飞船降落时,我看到了这个新世界的壮观景象,我可以辨认出三大陆中的两个——大马和天鹰。第三个,大熊,我没看见。

飞船降落在济慈,我花了几个小时的精力,通过了海关人员的盘查。之后,我乘着地面运输车,来到市镇。眼前的景象令我困惑:北部的山脉笼罩着不断游移的蓝色迷雾,山麓小丘上林立着黄色和绿色的树木,暗淡的天空层层渲染着蓝绿色,太阳甚小,但却比佩森的明亮多了。从远处看,那景象流光溢彩,很是生动;当人走近时,颜色逐渐消融,逐渐淡去,就好似画家的调色盘。哀王比利的巨大雕像,我曾经听得老茧都出来了,可是真正见到它的时候,说来奇怪,它令我失望至极。从高速路上望去,它显得粗糙不堪,是一幅在黑色山岭上草草凿就的素描像,一点也不像我心目中的帝王像。它俯瞰着这个拥有五十万人口的破烂不堪的城市,沉思着,也许这个精神失常的诗人国王就欣赏这个姿势吧。

市镇本身像是个被分成贫民窟和沙龙的迷魂阵,当地人分别称两者为杰克镇和济慈,所谓的老城虽然仅有四个世纪的历史,但所有地方都是磨得光亮的石头,被故意弄成不毛之地。我马上会在城内游览一遍。

我本计划在济慈待一个月,但事实上我已迫不及待地想要加紧赶路。哦,爱德华蒙席,假如您现在能见我就好了。受尽惩罚,却仍不思悔改。我比以前更孤单了,但是很奇怪,对于流放,我心满意足。假如因为我的狂热,导致我犯下了过去的暴行,让我受到惩罚,将我放逐到荒无人烟的七重天中,那么,海伯利安就是一个很好的流放地。去寻找远方的毕库拉(他们是真实的吗?今晚我觉得他们不真实),是我自己求得的任务,我尽可以忘却它,待在这个被上帝遗弃的死寂世界的首都,满足于此,了却余生。这样的流放也算得上完整了。

啊,爱德华,跟你一同度过儿时,一同度过学生年代(虽然我不如你才华横溢,也不如你正统),而如今都是老头了。现在你比我多了四年的睿智,我仍然是你记忆中那个淘气、固执的小男孩。我愿你仍然在世,愿你依然健康,为我祈祷吧。

好累啊。想睡了。明天,游览一下济慈,好好吃一顿。然后安排行程,往南去天鹰。

第五日:

济慈有一座教堂。或者,说得更准确一点,是曾经有一座。它已被遗弃了至少两个标准世纪。坐落在一片废墟中,十字耳堂向蓝绿色的天空敞开门户。西部有一座塔尚未完工,其他塔状建筑也只是些腐败的骨架,由摇摇欲坠的石头和锈迹斑斑的加固杆搭建而成。

我在上面磕磕绊绊地走过,当时我正沿着霍利河岸一路徘徊,迷了路,那里是小镇人烟稀少的地区,老城慢慢转变成杰克镇上一堆混乱的大货栈,颓败不堪,教堂的废塔被挡在这些房子背后,连一眼也瞅不到。直到我在一个角落上转个弯,来到一个狭窄的死胡同中,教堂的外壳才一览无余。它的神父会礼堂半塌进河中,正面伫立着大流亡后的一些雕像的残存物,悲哀,发人深省。

我游过一格一格的影子,荡过倒塌的大楼,最后进入教堂正殿。佩森的主教从没有提到海伯利安上有过天主教的历史,更不可能提到教堂。很难想象,四个世纪前,那艘坠落于此的殖民种舰上竟然会有足够的教徒,保证主教的登场,更别提教堂了。然而,的确是有的。

我在圣器收藏室的黑暗中闲荡。尘埃和石膏粉屑像熏香一般飘荡在空中,两束阳光被勾勒出来,从高处狭窄的窗口泻下。我走了出去,来到一片沐浴在阳光下的宽敞区域,走到一个卸去所有装饰物的圣坛上,掉落的石块已经将它砸得千疮百孔。圣坛后的东墙上挂着的一个巨型十字架也倒塌下来,现在落到了与石头堆和陶瓷屑为伍的地步。我不经意地走到圣坛之后,举起双手,开始圣餐祈祷仪式。我的行为,丝毫不是嘲仿,也不是演戏,没有什么象征意义,也没有什么言外之意;仅仅是一名四十六年来每天做弥撒的神父的自动反应,而这个神父在将来已无法再参加这舒缓心灵的庆典仪式了。

让我吃惊的是,我发现这里有一名教徒在祷告。这个老妇人跪在第四排的长凳上。她的黑衣和黑围巾恰如其分地融于阴影中,只能看见她那苍白的鹅蛋脸,满面皱纹,垂垂老矣,虚无地飘在黑暗之中。出于震惊,我停止了祷告。她正看着我,但那双眼睛有点异常,甚至在那么远的距离下,我也马上确信,她是个瞎子。我呆若木鸡,讲不出话来。眯眼看着浸沐在浑浊阳光下的圣坛,这光怪陆离的影像是如何形成的呢?我身在何处?我到底在干什么?

当我重新说话,面对她开口时,声音悠悠地回荡在大厅中,但她却已经走了。我可以听见双足在石头地面上擦出的脚步声。声音粗砺刺耳,接着,一小段光将她在圣坛右侧的身影照得光亮。我把手放在眼前,遮住阳光,开始越过本应是圣坛栏杆的地方,那里现在成了一地碎石。我再一次叫她,叫她放心,叫她别害怕,虽然那个背上冷汗直冒的人其实是我。我大步流星地走着,但当我来到教堂中殿的隐蔽角落时,她已经不见了踪影。那里只有一扇小门,通向破损的神父礼堂和河岸。我颓丧地回到黑漆漆的大堂,本来,我会很高兴地将这个女人归结为我脑中的想象,她只是我那么多月被强迫待在冰冻沉眠状态后的噩梦初醒,但是我没有,因为我找到了她存在的真凭实据,我发现,在冰冷的黑暗之中,燃烧着一支孤独的红色祷告烛苗,它那微弱的火苗还在无形的冷风中摇曳。

我厌倦了这座城市。我厌倦了异教徒的自负,厌倦了杜撰的历史。海伯利安是个没有诗的诗人世界。济慈是个集华丽、伪古典和愚笨无知于一身的新兴都市。镇上有三座禅灵教教堂,四座穆斯林清真寺,但是拜神的真正场所是无数的沙龙、妓院、庞大的处理南方船运的纤维塑料交易市场,以及伯劳教会神庙。在这儿,迷途的人们将他们的绝望隐埋在这浅薄的神秘之物上。整个星球散发着神秘的气息,却没有人去揭开这神秘的面纱。

见鬼去吧。

明天我将动身前往南方。在这滑稽的世界上有掠行艇和其他飞行器。但是,对普通人来说,要想在这些被诅咒的岛屿大陆间旅行,乘船似乎是唯一可行的办法,我听说,这要等上天长地久——从济慈启程的某种巨型旅客汽艇,每星期只有一班。

我明天一大早乘汽艇离开。

第十日:

动物。

初登陆的小队肯定对动物有特殊的爱恋。马,熊,鹰。三天来,我们沿着大马东海岸一条无规则的海岸线长途跋涉,那条海岸线名叫“鬃毛”。最后一天,我们穿越了中央海的一条短径,来到一个名叫“猫礁”的大岛。今天我们在岛上的“大城市”费力克斯卸下乘客和货物。从观景台和系留塔上,可以看到胡乱堆砌的茅舍和棚屋。在那里,至多能住五千多人。

接下来,汽艇将缓慢地飞行八百多米,飞过名为“九尾”的一系列小岛,然后大胆地越过七百多米的广阔海洋和赤道。之后,我们看见的下一个陆地是天鹰的西北海岸,所谓的“鸟嘴”。

动物。

把这种交通工具称为“旅客汽艇”,是对词义的创造性使用。它是一种巨大的升降装置,货舱非常大,大到能把费力克斯小镇载到海上,外带数千捆纤维塑料,而且还绰绰有余。至于我们这些乘客,不是什么很要紧的“货物”,可以随心所欲去我们能去的地方,干自己想干的事。我在船尾卸货出口处搭了一张轻便小床,为自己营造了一个人间仙境,把行李和三大箱远征装备放在一边。我旁边是一大家子人,八个农场工人,他们经过了一年两次的购物远游,现在正要返回济慈,虽然我不太介意他们笼中装的猪的叫声和气味,也不在意他们养的仓鼠的唧唧声,但他们那可怜的晕乎乎的公鸡在某几夜一刻不停地鸣叫,对此我实在是忍无可忍了。

动物!

第十一日:

今夜,和市民赫里梅兹·丹泽尔在散步甲板上面的沙龙中吃了晚餐,他是安迪密恩附近一座小规模种植园主培训学校的退休教授。他告诉我,海伯利安的初登陆小队并没有动物崇拜;三大陆的正式名称不是大马、大熊和天鹰,而是克莱顿、阿伦森和洛佩兹。他继续说,这是为了纪念昔日勘查局三个中阶官员。动物崇拜与这相比倒还好些!

晚餐后。我独自在外面散步,欣赏着日落。这里的走道被前部货舱挡住了,所以风中除了咸涩之味外,还带着一些别的味道。我头顶是飞艇橙绿交杂的弧线形外皮。我们正飞行在岛屿间;天蓝的海洋洒着翠青天空的倒影。星星点点的卷云溅上了海伯利安那绿豆大的太阳射出的最后一点余晖,它们被点燃了,就仿若熊熊燃烧的珊瑚。四下一片安静,只有电子涡轮机发出的微弱的嗡嗡声。底下三百米处,巨大的章鱼状海底生物的阴影追逐着飞艇。一秒钟前,一只不知道是虫子是鸟的东西,大小和颜色像蜂雀,却长着蛛纱般的一米宽的翅膀,停在外面五米处,接着收起翅膀潜进海中。

爱德华,今夜我感到如此孤单!假如能让我知道你还活在世上,仍然在花园中劳作,每晚在书房中写作,那对我来说定会有莫大的帮助。我想我的旅行会挑拨我往昔的信仰,那是圣忒亚的思想:上帝,是进化的耶稣,是人格,是宇宙,是升临和降临集于一身,但是不会有这样的复活光临了。

天慢慢变黑。我慢慢变老。我伪造了阿马加斯特考古挖掘的证据,对这一罪过,我有种感觉……那不是悔恨。但是,爱德华,我的阁下,如果这些史前古物能证明以基督教为起源的文明出现在那儿,在一个离旧地六百光年的地方,其历史比人类离开自己家园时还要早几乎三千年……

破译这样一个模棱两可的数据,可能意味着在我们有生之年基督教能够复兴。我为此犯下的罪过有那么不容饶恕么?

是的,不可饶恕。但是,我认为篡改数据并非罪过,更重的罪过在于认为其可以拯救基督教。爱德华,教会正在垂死挣扎。不仅仅是我们热爱的神圣巨树的分支,而是它所有的支派,所有的残迹和溃烂之处,都在垂死挣扎。爱德华,整个基督教会正在死亡,那千真万确,就如同我那消耗殆尽的身体在垂死挣扎。在阿马加斯特,你和我完全知晓这种死亡,那儿血红的太阳照射到的只有尘埃和死神。在学院,当我们第一次宣誓时,我们就知晓了,我记得那是一个凉爽、绿色的夏天。小时候,在索恩河畔的维勒风榭的寂静球场中,我们就已经知晓了。现在,我们也知晓。

余晖散去,我必须借助上层沙龙窗口透出的微弱光线才能写字。星辰散布于奇怪的星群中。夜晚的中央海发出绿莹莹、有损健康的磷光。东南方的地平线有一块黑色物体。也许那是一场风暴,又也许是这一系列岛屿的下一个,九尾的第三个。(到底是哪个神话提到九尾猫的呢?我不知道。)

看在先前我看到的那只鸟的份上——假如它是鸟的话——但愿那是前头的一座岛,而不是风暴。

第二十八日:

在浪漫港待了八天,我已经瞧见了三个死人。

第一个是一具海滩边的尸体,浑身肿胀,苍白不堪,简直不像人样。那是我待在小镇的第一夜,他被海水冲上了系留塔那边的烂泥沼中。孩子们一个劲朝他扔石头。

第二个男人住在小镇贫民窟里,就在我下榻的旅馆附近,我看着他被人从一家甲烷商店烧剩的废墟中拉了出来。他的身体已经烧成了焦炭,无法辨认,被烤得缩成一团,他的四肢紧紧绷着,摆成了一副职业拳击手的姿势,这就是人死于火灾的姿势。那时,我已经禁食整整一天了。我惭愧地承认,当空气中弥漫着烧焦尸体那浓郁的煎脂味时,我的口水开始飞流直下。

第三个人在离我不到三米远的地方被杀。我刚刚从旅馆里出来,来到迷宫一样的泥泞木板上,在这个烂透的小镇里,这些木板铺就成了走道。这时候,枪声响起,我前面几步路外的一个男人身子突然一歪,似乎脚被绊了一下,朝着我支起身,脸上现出滑稽的表情,接着倒在了路旁的烂泥沟中。

他被人用某种射弹武器射了三枪。两枪打进胸膛,第三枪正打在左眼下方。不可思议的是,当我来到他身边时,他仍在呼吸。我想也没想,便拉开遮在我手提包上的大衣,摸索着长久以来一直带在身上的圣水小药瓶,开始终傅圣礼。围观的人没有对我的做法提出异议。跌倒的人身体抽搐了一下,喉咙咳了几下,似乎要说话,接着便一命呜呼了。人群在尸体被移走前,就已经四散而去。

这个男人是个中年人,沙色头发,略微发胖。身上没有身份证明,连寰宇卡和通信志都没有。口袋里有六枚银币。

出于某个理由,那天余下的时间里,我和这具死尸待在一起。医生是个矮矮的愤世嫉俗的家伙,在进行必须的解剖时,他准许我待在一旁。我猜他如饥似渴地想要和人交谈。

“整个东西就值这么点。”他一面说,一面剖开这个倒霉鬼的肚子,就像打开一个粉红的书包,把皮和肌肉的褶皱往后拉,把它们像帐篷的支架一样固定起来。

“什么东西?”我问。

“他的命,”医生说着,把尸体脸上的皮翻起,好似掀起了一块油脂面具,“你的命。我的命。”死尸脸颊骨上方那个破洞周围的一块块肌肉,已经由红白细纹状变成了瘀青色。

“肯定不止这些。”我说。

医生停下他冷酷无情的工作,抬起头,笑容中带着一丝困惑。“是吗?”他说,“请你说说看。”他拿起死人的心脏,似乎想用一只手掂掂它的分量。“在环网,这东西在公开市场上值几个钱。有些人太穷,无法储备培养在桶中的克隆脏器,但就算如此,也绝不会穷得因为没有心脏而死掉。不过,在我们这儿,这只是堆垃圾罢了。”

“肯定不止这些。”我对他说,虽然自己也不是十分确信。我回想起离开佩森前经历的伟大的教皇乌尔班十五世的葬礼。作为大流亡前传下来的传统,教皇的尸体没有用防腐剂。它没有停放在主会堂内,而是在休息室内,等着进入普通的木棺。当我帮着爱德华和弗雷蒙席给僵硬的尸体穿上法衣时,我注意到,尸体的皮肤是褐色的,嘴巴是松弛的。

医生耸耸肩,结束了例行公事的尸检工作。正式调查非常简短,没有发现嫌疑犯,没有动机。关于死者的描述被发送到济慈,但是死者本人于第二天就被埋葬在烂泥木板和黄色丛林之间的贫民窟中了。

浪漫港是一堆乱七八糟的黄色堰木建筑,堆砌在脚手架和厚木板的迷魂阵中,延伸至远处湛江江口的泥滩上。江口宽约两千米,江水汹涌澎湃,一路奔向托柴海湾,但是只有少数几个河道可以通行,疏浚机在日夜不停地劳作。每晚,我躺在我那廉价的房间中,窗口大开,疏浚机的捶打声听上去就像是这个城市的邪恶心脏在扑通扑通跳动,而远处海浪的沙沙作响就好似它那伤感的呼吸声。今夜,我听着这个城市的呼吸声,忍不住想起那个死者被剥掉皮后的脸。

小镇边上有个掠行艇港口,会把乘客和货物运到内陆的大型种植园,不过,我没有余钱了,买不起上船的票。准确地说,我的钱足够让我自己上船,但是我无法支付三箱医药和科学工具的运输费。我仍旧很想去那儿,去为那些毕库拉卖命,可是现在,这看起来越发可笑和荒谬。仅仅是为了要达成某个目标(真是奇怪的需要),为了完成我自愿承担的流放(带着受虐的决心),促使我坚定地溯河而上。

两天后,有一艘船会从湛江出发。我已经预订了个位子,明天我打算把我的箱子搬到船上。把浪漫港抛诸脑后,不会有什么困难之处。

第四十一日:

“恩珀罗迪克·旋焰”继续缓缓地溯河而上。自打两天前离开梅尔顿登陆地以来,还没看见人类栖息地的影子。河堤两岸树木丛生,仿佛一排绿墙;甚至到河流窄到只有三四十米的地方,这堵墙仍然矗立在那儿,几乎是压在了我们头上。黄色的光线就像液体黄油一样浓郁,穿过棕色的湛江水面上那些高八十米的树木的叶子,慢慢渗透进来。我坐在中心乘客座艇那锈迹斑斑的锡制屋顶上,紧张兮兮地等着特斯拉树首次映入我的眼帘。加迪老头坐在我旁边切着肉块,他停下来,从牙缝中挤出一口浓痰,朝边上喷去,然后冲着我大笑。“这么走下去的话,肯定不会碰到火焰林的,”他说,“假如这儿就是,那这附近就不会是这个鬼样子了。你得爬上羽翼高原,才能看见特斯拉。神父,我们连雨林还没出呢。”

每天下午都会下雨。说实话,称其为雨,实在是太温和了,我们每天饱受暴雨的侵袭,海岸因此变得朦朦胧胧,船的锡屋顶被雨击打得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也使得我们本来就慢吞吞的逆流之旅更加迟缓,以至于我们看起来就像是静止不动了。每天下午,河流似乎会变成一条垂直的湍流,假如我们继续前行,船看起来就像是在攀登一条瀑布。

“旋焰”是一艘底部扁平的古老牵引船,另有五艘座艇拴在它边上,它们就像一群衣衫褴褛的孩子正紧紧抓着他们疲惫的母亲。三艘两层的座艇装载着大捆大捆的货物,它们会被卖给河岸边的几个农场和居民地的人。另外两艘呢,外表看上去像是为溯河而上旅行的当地人提供的住房,但我怀疑座艇上其中几个住户是永住客。在我自己的歇脚处,最显耀的是地板上一块污迹斑斑的垫子,以及墙上仿若蜥蜴的昆虫。

雨后,每个人都聚集在甲板上,看着冷飕飕的河水上,泛起傍晚的薄雾。现在,几乎每天都酷热难当,而且湿气很重。加迪老头告诉我,我来得太迟了,本来可以趁特斯拉树还没活跃,涉过雨林和火焰林的。等着瞧吧。

今晚,薄雾升起,像是所有睡在黝黑河面下的死灵都爬了起来。当午后的最后一片碎云在树梢慢慢散去,这个世界恢复了它的色彩。我看着密集丛林的颜色从铬黄变成透明的金黄,然后慢慢从黄褐色褪向红棕色,最后变得阴沉沉了。在“旋焰”之上,加迪老头把挂在第二层屋檐下的提灯和蜡烛球都点上了。黑色的丛林似乎不愿被这亮光打败,开始闪耀出腐物发出的微弱磷光,与此同时,在上面黑暗之处的条条枝丫上,可以看见发光鸟和多彩蛛纱在飘动。

今晚,海伯利安的小月亮不见了踪影。对于一颗如此接近太阳的行星,通常来说不会碰到多少行星残骸,但海伯利安却正相反,它的夜空频繁地被流星雨点亮。今夜,天空群星闪耀,当我们驶入河流的宽阔区域时,灿烂的流星在夜空中划过一道道印记,将群星罗织在一起。这些影像持续燃烧在眼眸中,当我低下头看着河水时,在黑色的河水中看到的也仅仅是同样的景象。

东方的地平线艳光四射,加迪老头告诉我,那是轨道反射镜反射的光,是为了给几个大农庄提供光照。

外头很凉爽,我乐不思蜀,不想再回小舱了。我把薄毯子摊在船舱的屋顶上,望着天上的灯光表演,此时,一群群土著唱起萦绕心头的歌曲,他们讲的黑话我都闻所未闻。我想起毕库拉,他们仍旧远隔万里,我心中顿时涌起一丝奇怪的焦虑。

在森林的某个地方,一只畜生尖叫着,声音活像一个惊恐的女人。

第六十日:

到达佩瑞希伯种植园。病了。

第六十二日:

病得很重。发烧,浑身战栗。昨天我一整天都在吐黑胆汁。雨声震耳欲聋。整个晚上,天上的云被轨道反射镜照亮,天空好像着了火。我烧得很厉害。

一个女人照顾着我。帮我洗浴。病得实在不行,没什么羞耻感了。她的头发比其他土著黑。沉默寡言。眼睛黑色而温柔。

哦,上帝啊,在离家那么远的地方生病了。

她在等在偷看从雨里跑来穿着薄衬衣

要引诱我知道我是谁我全身发烫浅浅软软的乳头黑色抵着我知道他们是谁他们在看,在这我听见他们的声音晚上他们用毒药帮我洗浴他们以为我不知道但是我听见他们的声音还有雨声当尖叫停停停

我的皮差不多要没了。底下的红色可以感觉到我脸上的窟窿。当我找到子弹我会把它一口吐出来。神的羔羊消除人世的罪者请怜悯我们怜悯我们怜悯

第六十五日:

天父啊,感谢你,让我从疾病中解脱。

第六十六日:

今天刮了脸。还冲了个澡。

行政官即将到访,森法帮我准备着诸多事宜。我以为行政官大人应该是个坏脾气的大个子,以前我在资料室,透过窗户看见的就是这样的人。但他竟然是个沉默的黑人,还有点口齿不清。他帮了我很大的忙。我一直挂念着付钱给医治我的人,但是他向我保证,他们分文不收。甚至更加好心的是——他会派个男人领我进入高原地区!他说现在已经处于季末,如果我能在十天内启程,就可以通过火焰林,趁特斯拉树还没完全活跃,赶紧抵达大裂痕。

他走了之后,我坐下来和森法谈了一会儿。三个标准月前,她的丈夫死于一场收割事故。森法来自浪漫港,嫁给米克尔,对她来说是一次救赎,她决定留在这儿,做些临时工,而不是顺流而下返回老家。我不怪她。

按摩了会儿,我要睡了。最近好多次都梦到我母亲。

十天。我会在十天内准备就绪。

第七十五日:

和塔克一起出发前,我到稻田地里向森法道了声别。她没说多少话,但是透过她的双眼,我觉得她其实很伤心,不愿我离开。我事先并没想要给她祈福,不过我的确这么做了,还吻了她的额头。塔克站在一旁,笑着,摇头晃脑。然后我们就离去了,领着两条运货踄驴上路了。我们走在狭窄的小路上,迈进金色树林,奥兰迪督管来到路的尽头,向我们挥着手。

上帝,指引我们。

第八十二日:

经过一星期的沿途跋涉——啥途?经过这星期在毫无足迹的黄色雨林中艰苦跋涉,经过这星期在更为陡峭的羽翼高原上疲惫地攀爬,今天早上,我们终于站上一块突兀的岩石,在那儿将宽阔的丛林尽收眼底。越过丛林,我们甚至可以望见鸟嘴和中央海。在这儿,高原海拔几乎达到了三千米,眼前的景象蔚为壮观。巨大的雨云在我们身下铺展开,直达羽翼山山脚,但是,透过白灰相间的云毯缝隙,我们可以瞥见湛江从容不迫地展开它的触须,伸向浪漫港,伸向大海,伸向我们挣扎通行的小块铬黄色森林,伸向遥远东边的一抹紫红,塔克深信那是佩瑞希伯附近的纤维塑料田。

深夜时分,我们还在继续往前走,往上爬。塔克很担心,特斯拉树开始活跃时,我们可能会被火焰林困住。我努力跟上他,同时拽着载满沉重货物的踄驴,心中默默祷告,让我不再想到疼痛与忧虑。

第八十三日:

今天,还未破晓,我们就装载好装备,开始启程。空气中弥漫着烟与灰的味道。

高原这里的植被变化令我瞠目。那些曾经无处不在的堰木和枝叶繁茂的茶马树,现已不再显眼。我们穿过一片矮小的常青和常蓝植物的过渡区,然后再次顺着密集的变异宽叶扭叶松和三枝杨攀爬,最后,终于来到了火焰林,那里长着特有的参天的普罗米修斯树,已经死去的凤凰树的根梢,以及琥珀色的闪光草的球根。我们偶尔还会碰见难以逾越的带着白色纤维的比斯托树,它们突然横亘眼前,塔克形象地称之为“……像是哪个死翘翘的巨人的烂鸡巴,埋得那么浅,决计不会错”。我的向导有他自己的说话方式。

我们见到第一棵特斯拉树,是在下午。当时我们已经在覆满灰烬的森林植被上跋涉了半小时,小心翼翼地注意不要踩到凤凰树和火鞭的新芽,它们不屈不挠地从乌黑的土壤中探出身子。突然,塔克停住脚步,指着前面。

特斯拉树耸立在那儿,我们离它们尚有半公里。那棵树至少有一百米高,虽然和最高的普罗米修斯树比起来,特斯拉树的高度只有它的一半。在树冠处,它凸出一个显眼的洋葱形圆穹,那就是它的蓄电之瘿。树瘿上部辐射状的树枝蔓延开来,呈现出条条灵蔓,在明亮的绿蓝天空的映衬下,每一条都似银似金,闪闪发亮。这一切让我想到新麦加的某个雅致的至上穆斯林的清真寺,却被谁大不敬地戴上了金属丝花环。

“俺们得赶紧让俺们自己和踄驴逃出这鬼地方。”塔克哼哼道。他坚持要当场换上火焰林装备。那天下午及晚上的时间里,我们不得不戴着滤息面具,穿着厚厚的橡胶底靴子,往前跋涉,身上被革质伽玛服包得严严实实,大汗淋漓。两头踄驴表现得很紧张,它们的长耳朵一听到些许声响,就“唰”地竖立起来。即便戴着面具,我也能闻到臭氧的味道;这让我想起我小时候在索恩河畔的维勒风榭玩过的电火车,那是在一个懒散的圣诞节午后。

今晚,我们尽可能靠近一棵比斯托树,搭起营帐。塔克向我演示如何将避电杆围成一个圆,它们一直在咯咯地发出可怕的警示音,搜寻夜空中的黑云。

我可管不了这么多,我得好好睡上一觉。

第八十四日:

凌晨四点整——

我的圣母啊!

三小时,我们陷在世界末日的中央,足足有三个小时。

和我们的判断相反,爆炸发生在午夜刚过不久,一开始,仅仅只是闪电坠落,我和塔克趴在帐篷里,只露出头来,看着烟火汇演。我早已习惯了佩森在马太月的季风风暴,因此,这闪电表演的第一个小时,似乎没啥不寻常之处。只有远处特斯拉树成为气体放电的精确聚焦的景象映入眼帘,才略微让我有些焦躁。但是很快,森林巨兽开始用它们储积的能量咆哮起来,唾沫飞溅。正当我慢慢爬开,打算不再去管这延绵不绝的声音,继续睡我的大觉时——真正的哈米吉多顿开始了。

在特斯拉树的暴能猛烈发作的最初十秒钟内,至少释放出了一百条弯曲的闪电。离我们不足三十米处有棵普罗米修斯树,突然炸裂开来,燃烧着的木块散落在五十米开外的森林地被上。避电杆咝咝尖叫,荧荧发光,反射出我们小营地周围一条接着一条、弯弯曲曲的蓝白色死亡场景。塔克厉声尖叫着什么,但是面对光和声的冲击,我完全听不见他的话。一块尾光摇曳的凤凰木在拴系踄驴的地方熊熊燃烧起来,其中一只受了惊吓的动物,跌跌撞撞,眼不视物,挣脱了束缚,冲进了发光的避电杆的圈子中。就在此时,最近的一棵特斯拉树立刻发出五六条闪电,歪歪扭扭地轰向这头不幸的生物。在那疯狂的刹那间,我可以发誓,我看见了那头野兽的骨架在沸腾的肉身中闪闪发亮,接着它发狂似的高高跳向空中,化为了灰烬。

三小时,我们看着世界末日,足足有三个小时。两根避电杆已经倒塌,但是另外八根仍在运转。我和塔克挤在酷热的帐篷洞穴中,滤息面具把满是烟尘的过热空气过滤成可供呼吸的凉爽氧气。我想说,我们得以幸免于难,完全只是因为这里没有矮树,另外也得归功于塔克,他驾轻就熟地把帐篷搭得远离其他靶子,靠近掩蔽功能很好的比斯托植物。那八根晶须合金避电杆矗立在那儿。我们和来世仅仅一杆之隔。

“它们似乎作了很好的阻挡!”我朝塔克喊道,声音中夹杂着风暴的嘘声、爆裂声、炸雷声。

“它们能挡一小时,口能两个,”我的向导咕哝道,“啥时候,口能更短,它们要是融掉,俺们就玩完了。”

我点点头,透过滤息面具的活管,吮了口温水。如果能活过今夜,我会永远感谢上帝天父的宽宏大量,让我看到今夜的景象。

第八十七日:

昨天中午,我和塔克从火焰林的东北角走了出来,那边已经烧成一片灰烬。我们来到一条小溪边,在那儿迅速搭好帐篷,然后呼呼地睡了十八个小时;我们已经三晚没睡,而两个白天则是在火与灰的梦魇中不停赶路,完全没有休息过,现在,得好好补一下了。我们向陡峭的山脊接近,那是森林的终点。此处随处都是爆裂出新生命的心皮和球果,那是前两晚在大火灾中死亡的各种火焰林生物。现在还剩五根完好的避电杆,但我和塔克都不急着在今夜试验它们的威力。我们把沉重的货物从那条活下来的运货踄驴身上弄了下来,货物刚离身,它就一命呜呼了。

今晨拂晓时分,我醒了,听见了水流声。我沿着喧哗吵闹的小溪,朝着东北方走了一公里路,然后,突然间,小溪跌落不见。

大裂痕!我几乎忘了我们的目的地。这个早晨,在迷雾中蹒跚向前,沿着渐宽的溪流,在湿岩石间跳来跳去,当跳到最后一块巨石上时,我摇摇晃晃,平衡住身子,然后低头垂直俯瞰,这是一条瀑布,我正站在上面,那瀑布一泻千里,撞击着底下的薄雾、岩石和河流。

大裂痕跟旧地上的传奇大峡谷以及希伯伦上的世界裂纹不一样,它不是被升起的高原切割出来的。海伯利安虽然有活跃的海洋,以及看似形同地球的大陆,但是事实上它的地质结构完全是一片死寂;这更像火星、卢瑟斯,或是阿马加斯特,这些星球完全没有大陆漂移。同火星及卢瑟斯一样,海伯利安遭受着广冰河时代的折磨。但是在这里,现在已不见了的双星矮星是绕着长椭圆形轨道运转的,这就造成了这里长达三千七百年的冰河周期。通信志将大裂痕比作火星的水手峡谷,两者都是因为亿万年里周期的冰冻和解冻、地壳的弱化所致,同时也是由于湛江这样的地下河的流淌而来。这巨大的坍陷,就像是一条长长的疤痕,掠过天鹰大陆的多山之翼。

塔克跟着我一道站在大裂痕的边缘。我光着身子,洗刷掉旅行衣和教士袍上的灰味。我把冷水泼到苍白的身体上,朗声大笑,伴着塔克喊出的回声从六百多米外的北墙那边传来。由于地壳塌陷造成的鬼斧神工,我和塔克远远站在一块突岩之上,在这块突岩下,是山崖的南壁。虽然这块巨石飞檐危险地暴露在风雨中,公然向重力挑衅,持续了百万年,但我们猜测,它仍会维持几小时,我们尽可以洗浴,放松,高喊着一声声回荡着的“你好”,直到嗓子喊哑为止,我们的行为就像刚从学校解放的孩子一样。塔克承认,他从没有横穿过火焰林——也从没听说过有人在这个季节穿越过。他说,现在特斯拉树已经完全活跃起来了,他至少得等三个月才能回去。他看上去毫不遗憾,我很高兴有他陪在我身边。

下午,我们搬运装备,在飞檐之后一百米处,靠近溪流边上,我们搭起了帐篷,把装着我科学装备的流沫箱子堆在一边,明天早上再进一步整理。

今晚真是冷。吃过晚餐,就在日落后,我穿上热力夹克,独自走到一块岩脊边,那是我第一次遇到大裂痕的西南方。站在这个制高点上,居高临下俯瞰着河流,那景象让我毕生难忘。看不见的瀑布在底下的河流里翻腾,薄雾升腾而起,幕帘变换,从中激迸出的浪花将落日幻化成好几个紫罗兰色的球体,许许多多彩虹也一分为二。我看着一个个光谱诞生,升向渐渐暗淡的天穹,逐一消逝。凉爽的空气钻进高原的每条裂缝、每个洞窟中,而暖空气却在向天空疾驰,一股股笔直的烈风牵拉着树叶、嫩枝和薄雾,在大裂痕中发出声响,朝上渐衰渐减,仿佛大陆自己在喊叫。石巨人的嗓音,巨大的竹笛,宫殿般大小的教堂风琴,从最尖的女高音到最低沉的男低音,组成了一曲清澈完美的调子。我思索着风吹过岩石发出笛声般的哀号,思索着从底下静止地壳中那些洞穴里传出来的嘎啦嘎啦的声音,思索着随意和声可以产生的人类声音的幻觉。不过最后,我抛却了思索,仅仅听着大裂痕对太阳唱着告别的圣歌。

我走回帐篷,那边上围着一圈发出生物荧光的提灯,此时,流星雨第一阵连珠齐射,点亮了头顶的天空,远方火焰林的爆炸在南方和西方的地平线上拂起微澜,就像大流亡前远古战争的加农炮在发射。

我一进帐篷,就试了下通信志的远程波段,但是除了静音噪音外什么也没有。我怀疑,即使这里有原始的通信卫星,为纤维塑料种植园服务,将信息传向遥远的东方,这些信号也都会被群山和特斯拉的活动屏蔽,除非使用最密的激光或者超光仪光束。在佩森,我们在修道院很少有人或携或戴私人通信志,但是数据网始终在那儿,我们尽可以随时接入。然而在这儿,别无选择。

我坐在那儿,一边聆听着峡谷之风的最后一个音符减弱至消失,一边望着忽明忽暗的天空,听着帐篷外铺盖卷里塔克的呼噜声,我笑了。我心想,如果这是流放,就权当流放好了。

第八十八日:

塔克死了。被杀了。

日出时,我走出帐篷,发现了他的尸体。他整晚睡在外面,离我四米不到。他说他希望睡在群星之下。

凶手在他熟睡之时,割断了他的喉咙。我没听见喊声。然而,我倒是做过梦:梦到森法在我发烧期间照顾我。梦到冰凉的手抚摸着我的脖子和胸膛,抚摸着自打我小时候起就一直戴着的十字架。我站在塔克的尸体上方,鲜血已经渗进海伯利安冷漠无情的土壤中,形成了一个宽大的黑色圆圈,我盯着这个圆圈,想到那梦不只是梦——那双手真的在晚上碰触过我,我不禁浑身战栗起来。

我承认,我的反应就像一个受了惊吓的老蠢蛋,而不是一名神父。事实上,我施行了终傅礼,但惊慌突然向我袭来,我抛下这具可怜向导的尸体,绝望地在物资中搜寻,希望能找到把武器。我拿了把弯刀,那东西我在雨林中用过,还有一把低压脉塞,我本来是想用它来猎杀小动物的。我并不确信自己会对他人使用武器,就算是为了救自己的命。但是,我还是慌了神,带着弯刀、脉塞以及动力望远镜,来到大裂痕附近一块又高又大的石头上,搜寻这个区域,查探有没有凶手的迹象。可是森林里毫无波澜,只有昨天见过的渺小的树栖生物和蛛纱在其间轻轻移动。森林看上去又深又黑,真是反常。大裂痕可以为一整批野蛮人提供一百块露台、岩脊、石台,一直绵延到东北。一支军队可以在那里的峭壁和亘古存在的迷雾中很好地隐蔽。

过了三十分钟,我带着毫无结果的警戒,带着愚蠢的怯懦,回到了营地,收拾了塔克的尸体,准备将他埋葬。我花了两个多小时,在满是岩石的高原土地中,挖了一个大小合适的墓穴。尸体埋好,正式仪式也完成了,我却想不出一点个人的东西,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称呼这位曾经的向导,这位滑稽矮小的莽汉。“上帝,保护他。”最后我说道。我对自己的虚伪感到厌恶,在内心,这些祷告肯定是对我自己念的。“让他平安抵达。阿门。”

今晚,我将营地朝北移了半公里,把帐篷扎在十米外一块开阔的区域,但我背靠一块大石头,睡袍拖在地上,弯刀和脉塞近在手边。塔克的葬礼之后,我查看了物资装备的盒子。剩下的几根避电杆没了,但其他东西什么也没有被拿走。我立刻想到,是不是有人跟着我们穿越了火焰林,目的是杀死塔克,把我丢在这儿,让我陷入绝路。但是我想不出,这样一个精妙行动的动机何在。如果种植园的人想要置我于死地,尽可以在雨林动手,毕竟,如果用凶手的眼光看,在火焰林深处,没有人会对两具烧成炭的尸体生出任何疑问。那就只可能是毕库拉。我原始的职责。

我琢磨着,是否可以不用那些杆子,从火焰林返回,但是很快便把这想法弃置不顾。留下,可能会死路一条;返回,那将必死无疑。

在特斯拉蛰伏前,还有三个月的时间。在当地是一百二十天,每天二十六小时。那是很长一段时间。

天父基督,为什么事情要降临在我头上?为什么昨晚要饶我一命?如果他们仅仅是打算在今晚将我献祭……或者明天?

我坐在黑漆漆的悬崖上,从大裂痕中涌起的夜风发出不祥的哀啸,我聆听着;天空被条条血红的流星尾迹点亮,我默默祈祷着。

我为我自己念着祷告。

第九十五日:

过去一周的恐怖已经大大缓解。我发现,就连恐惧也会一天天地走下坡路,慢慢衰败,最后变成极为平常之事。

我用弯刀砍了些小树,造了间单坡屋,屋顶和侧面用伽玛服盖着,木头夹缝用泥巴糊住。屋子靠着一块巨石,作为后墙。我从调查装备中拿出几样东西,摆在外面,不过现在我觉得它们今后没什么用武之地了。

冰冻干食迅速减少,我开始寻找补给。很久以前,我在佩森上草拟过一张荒谬的时间表,现在,如果按照这张表,我应该已经和毕库拉一起生活了几星期,并且已经开始用小货物交换当地的食物了。没关系。我找到了食物,除了无味但是很容易煮熟的茶马根,还有五六种不同种类的浆果和超大水果,通信志保证它们可以食用;到目前为止,只有一种吃了让我不舒服,让我在最近的峡谷边上蹲了一晚上。

我在这片领域的疆界内踱步,坐立不安,就像阿马加斯特星的幼年珀罗普斯,它们被那些二流君主视若珍宝地关在笼子里。往南一公里,朝西四公里,四处都是火焰林。早上,烟尘和薄雾变换所组成的幕帘争先恐后地遮蔽了天空。唯有固若金汤的比斯托,高原巅峰的岩石土壤,以及东北方连绵的陡峭山脊,它们就像穿着装甲的椎骨,挡住了特斯拉树的去路。

高原向北扩展出去,大裂痕周边十五公里内的下层丛林变得越来越密集,最后被一条峡谷拦住去路,这条峡谷有大裂痕的三分之一深,一半宽。昨天,我抵达了最北点,向满是洞窟的天堑外望去,却感到失落至极。我会改天再试试,从东面绕道,找到一个交叉点,但是通过深坑对面泄露底细的凤凰树,以及东北地平线上笼罩的浓烟,我猜我只会发现满是茶马树的峡谷,以及大片大片的火焰林,在我携带的轨道俯瞰地图上,这些火焰林画得十分粗糙。

今晚,我去了塔克的岩石坟墓,夜风开始哀唱挽歌。我跪在那儿,试着祈祷,但是什么祷词也想不起来。

爱德华,什么祷词也没有。我内心空虚,就像我和你在陶仑贝旱谷附近的贫瘠沙漠中挖掘出的那些虚假石棺一样空虚。

禅灵教说,空虚是好迹象;那预示着新层次意识、新的见识、新的体验的到来。

妈的。

我的空虚……仅仅是空虚。

第九十六日:

我找到了毕库拉。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他们找到了我。现在,我要在他们把我从“睡眠”中叫醒之前,写下能写的一切。

今天正午,我开始细细地绘制地图——营地北部区区四公里地方的地图,然后,迷雾被暖气驱散了。这时,我注意到大裂痕一边,也就是我这边,有一系列的露台,它们之前一直隐藏在雾气里。我拿出动力望远镜,仔细查看这些露台——那其实是一系列有规则的岩脊、尖顶、暗礁,以及草丛,远远地延伸到突岩之上。这时候,我意识到展现在眼前的其实是人造聚居地。那儿约有十几栋小屋,都是些粗制滥造的茅舍,由茶马叶、石头和海绵草皮建造而成,但它们肯定是由人类建造的,绝不会错。

我站在那里,仍然举着望远镜,犹豫不决,不知道该爬下去,到暴露的岩脊上和居民碰碰面呢,还是该回到营地。然后,一股寒意突然间从我的后背笔直地爬到脖颈,这种感觉非常明确地告诉我:周围有人。我放下望远镜,慢慢转过身。毕库拉就在那儿,至少有三十人,他们围成一个半圆,拦在我面前,挡住了我撤回森林的路。

我不知道我曾经期盼过什么;也许,是赤身裸体的野人,面目可憎,戴着牙齿串成的项链。也许,我曾经期盼的是某种满面胡须、毛发疯长的隐士,有时候,旅行者会在希伯伦的墨蛇山碰到这样子的人。不管我脑子里有过什么想法,真实的毕库拉完全不符合这些个模板。

这些悄无声息走近我的人长得很矮,没有一个高过我的肩膀,他们身上缠着编织得极为粗陋的黑袍子,把他们从脖到脚裹了起来。这群人移动时,就像现在这样,看上去像是在崎岖不平的地上滑行,如同鬼魅一般。从远处看,他们的容貌让我想到新梵蒂冈孤立领土内一群缩小版的耶稣会士,真是太像了。

我差不多要咯咯笑起来,不过我想到这种反应很可能会被理解为恐慌。毕库拉没有表现出什么进攻迹象,不会引起这样一种恐慌;他们手无寸铁,小手空空如也,就和他们的表情一样空空荡荡。

他们的样子很难用一两句话说清楚。秃着头,所有人都这样。没有一根面部毛发,松松垮垮的长袍笔直地拖到地上,所有这一切加在一起,让我很难辨认谁是男谁是女。现在,这群人面对着我,已经有五十多人了,约摸都一个年纪——四十到五十标准岁数之间。他们脸上光光如也,皮肤微微泛黄,我猜这和他们摄取茶马和其他当地植物中的微量元素有关。

别人可能会把毕库拉的圆脸描绘成天真无邪的天使脸庞,然而在近距离观察之后,可爱的印象会渐渐消失,被另外一种诠释所替代——平和的白痴。身为神父,我在落后的世界上待过很长时间,了解到古老的基因紊乱的影响,它们名称不一:退化综合征、先天性愚型,或者叫代船遗物。此时此刻,这六十来个小人,这些慢慢靠近我的穿着黑袍的人,给我留下的整体印象就是这样子的:欢迎我的是一群沉默的孩子,笑嘻嘻,秃脑瓜,脑子迟钝。

我提醒自己,应该就是这同样一群“笑嘻嘻的孩子”在塔克睡觉时割断了他的喉咙,让他死得像被宰掉的猪一样。

最近的那个毕库拉朝前走来,停在离我五步远的地方,嘴里说了些什么,声音平和单调。

“等等。”我说完,摸索着拿出我的通信志,按下了翻译功能。

“娜素素子嘎?”我面前的这个小人问道。

我塞入耳塞,及时听到了通信志的翻译。时间没有滞后。这显而易见的外文是古老种舰语言的讹误,种植园的土著使用的黑话跟它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你属于十字架形状/十字形。”通信志翻译道,最后一个名词给了我两个选择。

“是。”我说道,现在,我能肯定这些人就是那晚塔克被杀,在我睡着时碰触我的人。也就是说,他们就是杀害塔克的凶手。

我等着。狩猎脉塞就在背包里,而背包正立在一棵小茶马树边,离我不到十步远。有五六个毕库拉站在我和脉塞之间。没关系。在那一刻,我已经明白自己不会用武器攻击另一个人类,就算这个人杀害了我的向导,也许下一秒就打算谋害我。我闭上眼睛,默念着《悔罪经》。当我睁开眼,看见有更多毕库拉过来了。人群不再移动,仿佛法定人数已满,要进行表决了。

“是,”面对着沉默,我再次说道,“我属于十字架。”我听见通信志的播放器将最后一个词说成“素子嘎”。

毕库拉一致地点头,然后,所有人——像是训练有素的祭台助手——都跪了下来,长袍发出柔柔的瑟瑟响声,这是完美的屈膝礼。

我张嘴想要说话,但是发现无话可说。我闭上嘴。

毕库拉站了起来。微风拂过脆弱的茶马叶,在我们头顶发出呆板的暮暑之声。左边那个离我最近的毕库拉朝我走近了些,抓住我的臂膀,那手指非常冰凉,也非常强壮,他轻轻说了一句话,我的通信志翻译成:“来,该回房子睡觉了。”

此时是下午三时左右。我想知道通信志是否正确地翻译了“睡觉”这个词,它可不可能是“死”的土语或是隐喻呢?但我还是点点头,跟着他们朝大裂痕边缘的村子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