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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伯利安 丹·西蒙斯 22038 字 2024-02-19
🎁网红美女,夜夜笙歌

时间要塞矗立在伟岸的笼头山脉的极东边缘,由一堆煅烧石建成,面目狰狞,带着巴洛克风格。它有着三百间房间和厅堂,迷宫般的黑暗走廊通向深厅、城堡、角塔,阳台俯瞰着北部荒野,半公里高的通风管道升向光明,据说也下降到这个世界的迷宫中,栏杆被顶上高峰吹来的寒风长年累月地侵蚀着,楼梯——里面和外面都有——是在山石上凿刻出来的,却完全不知通向何地。彩色玻璃窗高一百米,它们可以捕获第一缕夏至日光,或者第一缕仲冬月光,而有些无玻璃的窗户,仅有人的拳头那么大,往外望去,什么也看不见。墙上,浅浮雕无边无际地展示陈列;壁龛里,奇异的雕刻半隐半现。屋檐和栏杆、左右两翼和圣物储藏所之上,屹立着一千多只笕嘴,朝下凝视,目光穿越巨厅中的木椽,它们坐在有利的位置上,以便能窥到东北面带着血色的窗户,它们展翅俯背的影子就像严厉的日晷之影在那儿移动,那影子在白天由日光投下,夜里则由燃烧着煤气的火炬投下。时间要塞的所有地方,都能看出伯劳教会长期把持的迹象——赎罪圣坛上盖着红色天鹅绒布,天神化身的站立雕像有的挂着,有的自由站立,彩饰钢铁作刃,血红宝石作眼。狭窄楼梯和黑色大厅的石头中,雕刻着更多的伯劳雕像,它们的魔爪自岩石中伸出,尖利的刀刃由石中落下。四条手臂合拢过来,给人以最后的拥抱。在夜里,这地方处处弥漫着恐惧。似乎是为了用作最后的装饰,曾经有人居住过的大厅和房间里,装饰着血红的细丝;墙壁和坑道天花板上,则装饰着红色的蔓藤花纹,纹路隐约可辨;被褥凝结成一大块锈红的东西;中央大餐厅中,充满了恶臭,那是几星期前剩饭的腐烂臭气;地板和桌子,椅子和墙壁,都装饰着血迹斑斑的衣服和撕成碎片的长袍,它们无声地躺成一堆。到处都是苍蝇的嗡嗡声。

“真他妈是个好地方,不是吗?”马丁·塞利纳斯说,声音在要塞里面回荡。

霍伊特神父迈入巨厅的内部。那里有一扇面朝西方的天窗,高四十米,午后的阳光从中洒落进来,落在布满灰尘的圆柱上。“真是不可思议啊,”他小声说,“新梵蒂冈的圣彼得大教堂也比不过它。”

马丁·塞利纳斯放声大笑。闪耀的光线勾勒出他的脸颊,以及他色帝的前额。“此物专为活神而造。”他念念有词。

费德曼·卡萨德把他的旅行包放到地板上,清清嗓子。“这地方想必建于伯劳教会之前吧。”

“的确,”领事说,“但是伯劳教会在过去两个世纪里占领了这地方。”

“可现在看上去可没人占领了。”布劳恩·拉米亚说。她左手拿着她父亲的自动手枪。

来到要塞后的最初二十分钟里,大伙都在里面又叫又喊,但是回声慢慢消弱,然后沉默,加上餐厅里苍蝇的嗡嗡声,让他们变得寂静无声了。

“这天打雷劈的东西,是哀王比利的机器人和克隆人奴隶建造的,”诗人说,“总共花了八个当地年,在神行舰到来前就建好了。这应该是环网最伟大的旅游胜地,是通往光阴冢和诗人之城的起点。但我怀疑,即使在那时,那些可怜的笨机器人劳工也早就知道当地居民口中的伯劳故事了。”

索尔·温特伯站在一面东窗旁边,举起他的女儿,让柔和的光线洒在她的脸上,洒在她蜷紧的小拳头上。“现在,所有这些都没什么意义了,”他说,“大家找个干净的角落吧,我们得在那睡觉,吃晚饭。”

“我们晚上不继续前进吗?”布劳恩·拉米亚问。

“去光阴冢?”塞利纳斯说,这是他旅途中第一次真正现出惊讶的表情,“你想黑灯瞎火地去见伯劳?”

拉米亚耸耸肩:“这有什么分别?”

领事站在一扇门前,门上用铅条镶嵌着玻璃,通向岩石阳台。他闭上了眼睛,身体仍然晃来晃去,在平衡缆车的运动,山上一夜一天的旅行,都已经在他脑中变模糊,在疲惫中丢失了。三天来他几乎没有睡过觉,焦虑与时俱增。但他及时睁开了双眼,没有站在那打起瞌睡。“我们累了,”他说,“我们今夜就睡在这儿,明早下去。”

霍伊特神父走到了外面,来到阳台的狭窄平台上。他倚在粗糙的石头栏杆上。“我们能从这看到光阴冢吗?”

“不能,”塞利纳斯说,“它们在那座高山后头。不过,看见北面那些白色东西了吗?偏西一点……那些闪光的东西,就像埋在沙土里的碎牙。看见了吗?”

“看见了。”

“那是诗人之城。比利王的原始遗址,为济慈而造,为所有光明美丽的东西而造。当地人说这座城现在正闹鬼,无头鬼魂在其中出没。”

“你是其中之一不?”拉米亚说。

马丁·塞利纳斯转身想要说什么,他盯着她手里的手枪看了会,摇头走开了。

脚步声在看不见的楼梯弯道里回响,卡萨德上校重新进入了房间。“餐厅上头有两间小型储藏室,”他说,“房间外有一段阳台,除了这条楼梯,没有其他入口。容易防御。房间也……很干净。”

塞利纳斯笑道:“那是不是说,没什么东西攻击我们?或者说,如果真有东西攻击我们,我们也无路可逃?”

“我们能逃到哪里去?”索尔·温特伯说。

“是啊,哪里去呢?”领事说。他已经累得不行了。他拿起自己的装备,又拿起沉重的莫比斯立方体的一端,等着霍伊特神父拿另一端。“大家照卡萨德说的办吧。找个地方过夜。至少别再待在这房间里,这里到处都是死人的臭味。”

晚餐吃的是最后一点干粮,塞利纳斯最后一个瓶子里的一点酒,还有一些走味的蛋糕,那是索尔·温特伯带着为了庆祝他们在一起的最后一个晚上的。瑞秋太小不能吃蛋糕,但是她喝了牛奶,趴在她父亲身边的一块毯子上,睡着了。

雷纳·霍伊特从他的背包里拿出一把小小的巴拉莱卡琴,胡乱拨弄着琴弦。

“原来你还会弹琴。”布劳恩·拉米亚说。

“弹得很糟。”

领事揉揉眼睛:“我希望我们能有台钢琴。”

“你是有一台啊。”马丁·塞利纳斯说。

领事盯着诗人。

“把它带来,”塞利纳斯说,“我想来杯苏格兰威士忌。”

“你在说什么呢?”霍伊特神父突然说道,“说清楚点。”

“他的那艘飞船,”塞利纳斯说,“记得我们亲爱的已故马斯蒂恩跟我们的领事朋友说的话吗?这位丛林之音说他的秘密武器就是那艘漂亮的霸主个人飞船,那艘停在济慈航空港的飞船。叫它来,领事大人。把它叫过来。”

卡萨德在楼梯口安置好安全光束,现在回到了房间。“这个星球的数据网失灵了。通信卫星坠落了。轨道运行的军队飞船使用的是密光通信。他如何把它叫来?”

“超光发射器。”说话的是拉米亚。

领事转而向她盯去。

“超光发射器有楼房那么大呢。”卡萨德说。

布劳恩·拉米亚耸耸肩:“马斯蒂恩说得很有道理。如果我是领事……如果我是整个该死的环网中,拥有个人飞船的少数几千个人中的一个……我死也要确信,我需要的时候就能通过遥控让飞船飞行。这星球太原始,没办法依赖通信网络,电离层也太弱,无法进行短波通信,通信卫星是进行侦察的最为重要的东西……如果我需要叫它,我会使用超光仪。”

“大小呢?”领事说。

布劳恩·拉米亚朝外交官回以冷静的凝视:“霸主还不能制造便携式超光发射器。但是据说,驱逐者可以。”

领事笑了。从某个地方传来一声摩擦声,紧接着是金属的轰然作响。

“你们留在这儿。”卡萨德说。他从上衣中抽出死亡之杖,用他的战术通信志取消掉安全光束,走下楼梯,不见了。

“我猜,我们现在处于戒严令中了,”塞利纳斯等上校走后说道,“处于火星星位。”

“闭嘴。”拉米亚说。

“你觉得是伯劳吗?”霍伊特问。

领事摆摆手:“伯劳不必在楼下弄得叮当作响。它完全可以直接出现在……我们这里。”

霍伊特摇摇头:“我的意思是,是不是伯劳弄得这里一个人也……没有了。要塞这里的大屠杀迹象是不是它所为的呢?”

“空村子可能是撤离令的结果,”领事说,“没人想留下来面对驱逐者。自卫队的军队开始疏散了。这多数的屠杀应该是他们所为。”

“难道竟然没有尸体?”马丁·塞利纳斯大笑道,“痴心妄想。我们楼下那个缺席的主人现在正在伯劳的钢铁之树上摇摆呢。不久之后,我们也将同他一个下场。”

“闭嘴。”布劳恩·拉米亚有气无力地说。

“如果我不闭呢,”诗人笑道,“你会朝我开枪吗,女士?”

“会的。”

大家不再作声,直到卡萨德上校回来。他重新激活安全光束,转身来到大家身边,这群人正坐在包装箱和塑料立方体上。“没什么东西。是几只食腐鸟——我想当地人叫它们预兆鸟,它们钻过碎玻璃闯进了大厅,正在那享用盛筵呢。”

塞利纳斯吃吃地笑起来:“预兆鸟。这名字再合适不过了。”

卡萨德叹了口气,背靠箱子坐在毯子上,戳了戳他冰凉的食物。从风力运输船拿来的一盏提灯照亮了房间,黑暗开始从阳台门口处潜进角落的墙壁里。“这是我们最后一夜了,”卡萨德说,“还剩一个故事。”他看了看领事。

领事捻着手里那张纸,上面潦草地写着数字“7”。他舔舔嘴唇:“这还有什么意义呢?朝圣的意义已经被毁掉了。”

其他人一阵骚动。

“你什么意思?”霍伊特神父问。

领事把纸片揉成一团,把它扔到角落里:“如果要让伯劳同意一个请求,朝圣者队伍的数量必须是质数。我们曾经有七个人。马斯蒂恩……失踪后……减少到了六人。现在,我们在朝死亡走近,别指望实现愿望了。”

“迷信。”拉米亚说。

领事叹了口气,擦擦额头:“是啊,但那是我们最后的希望。”

霍伊特神父指了指熟睡的宝宝:“瑞秋可以成为第七个吗?”

索尔·温特伯捋着胡须:“不行。朝圣者必须带着自己的意愿去光阴冢。”

“但她的确有过,”霍伊特说,“也许有资格啊。”

“不可能。”领事说。

马丁·塞利纳斯正在便签上写着什么,现在他起身在房间里踱步:“耶稣·基督啊,人民啊。来看看我们吧。我们不是六个该死的朝圣者,而是一群乌合之众。那边的霍伊特带着他的十字形,带着保罗·杜雷的灵魂。我们的‘半带感情的’尔格就在那边的箱子里。卡萨德上校带着他脑中关于莫尼塔的回忆。那边的布劳恩女士,如果我们相信她的故事的话,不仅仅是怀着一个未出世的孩子,还怀着一个已故的浪漫诗人。我们的学者带着他旧日的女儿。而我,则带着我的缪斯。领事呢,谁知道他带着他妈的什么行李,进行这愚蠢的旅行。我的上帝啊,人民啊,我们应该为这次旅行被评为他妈的一流团队。”

“坐下。”拉米亚的声音沉闷单调。

“不,他说的对,”霍伊特说,“即使杜雷神父存在于十字形中,也肯定会影响这个质数迷信的。我想明天早上我们还是加紧赶路,相信……”

“快看!”布劳恩·拉米亚叫道,手指朝阳台门口指去,在那,逐渐褪去的暮光已经被阵阵强光所替代。

这群人走出房间,来到外面冷夜的空气中,他们用手遮住眼睛,那无声的爆炸之光布满了天空,强烈得难以置信。纯白的聚变爆裂扩散,如同湛青池塘中的爆炸水纹;更小更亮的等离子内爆带着蓝色、黄色和鲜红之色,朝内蜷缩,就像花儿在夜晚闭合起来;巨大的地狱之鞭展现出雷电之舞,如这小世界般大小的光束跨越几光时,所经之处,一片狼藉,被防御性奇点之处的激流所扭曲;防御场的极光闪烁,在可怕能量的攻击下跳跃着,熄灭了,纳秒之后竟然又再次重生。在这一切之中,火炬舰船和巨型战舰的蓝白聚变尾迹在天际划出完美的线条,就像蓝色玻璃上的钻石刮痕。

“驱逐者。”布劳恩·拉米亚轻声低语。

“开战了。”卡萨德说。他的语气中丝毫没有得意之情,也没有任何感情。

领事静静地淌下眼泪,这让他自己都感到非常惊讶。他别过头,不想让别人看见。

“我们待在这儿,会不会有危险?”马丁·塞利纳斯问。他躲在石头拱门下,斜眼瞧着灿烂的画面。

“这么远,不会有危险。”卡萨德说。他举起作战望远镜,调节了一下,查阅了战术通信志。“大多数交火地点离这至少有三天文单位。驱逐者正在试探军部的太空防御力。”他放下望远镜,“战斗才刚刚开始。”

“远距传输器被激活了吗?”布劳恩·拉米亚问,“人们有没有从济慈和其他城市撤离?”

卡萨德摇摇头:“我想没有。还没有撤离。舰队会顶住他们的火力,直到月地轨道防御圈成形。然后,通向环网的疏散传送门会被打开,军部的部队会通过数以百计的传送门抵达,”他再次举起望远镜,“这是一出要命的戏。”

“快瞧!”这次说话是霍伊特神父,他没有指向天空中的焰火表演,而是指向北部荒野的低矮沙丘。离看不见的光阴冢几千米的地方,有个人影,那是一个小点,在断裂的天空下投下若干影子。

卡萨德将望远镜瞄准这个身影。

“是伯劳吗?”拉米亚问。

“不,我想不是……从身着长袍的样子来看……我觉得……这是一名……圣徒。”

“海特·马斯蒂恩!”霍伊特神父叫道。

卡萨德耸耸肩,他把望远镜递给众人。领事走到队伍后头,靠在阳台上。除了风的低语,没有其他声音,但是这更让他们头顶的猛烈爆炸带着不祥之感。

领事接过递给他的望远镜。那身形非常高大,穿着长袍,背对着要塞,现在正穿越着闪光的朱红沙地,朝某个目的地大步前进。

“他在朝我们跑,还是朝光阴冢?”拉米亚问。

“光阴冢。”领事说。

霍伊特神父的胳膊肘撑在栏杆台上,憔悴的脸庞望向爆炸的天空。“如果那是马斯蒂恩,那我们就又回到七个人了,是不是?”

“他会比我们早到几小时,”领事说,“如果我们今晚按照提议睡在这里,那他会比我们早到半天。”

霍伊特耸耸肩:“这没多大关系。七人开始的朝圣之旅。七人抵达。伯劳会满意的。”

“如果那是马斯蒂恩,”卡萨德上校说,“风力运输船上的哑谜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是如何比我们先到这里的?没有其他开动的缆车,他不可能徒步穿越笼头山脉的。”

“明天到光阴冢后,我们问问他就行。”霍伊特神父疲惫地说。

布劳恩·拉米亚试图在她的通信志上,使用通用通信频率与谁取得联系。可除了静音的咝咝声,以及远处电磁脉冲的偶然咆哮,什么也没有。她看了看卡萨德上校:“他们什么时候开始轰炸?”

“我不知道。这取决于军部舰队防御力的强弱。”

“前几天的防御力很弱,驱逐者侦察机通行无阻,还摧毁了‘伊戈德拉希尔’。”拉米亚说。

卡萨德点点头。

“嗨,”马丁·塞利纳斯说,“我们是不是他妈的坐在他们的靶子上呢?”

“当然,”领事说,“如果驱逐者攻击海伯利安,是为了阻止光阴冢打开,就像拉米亚女士的故事中所说,那么,光阴冢和这里的整个地区都将成为首要攻击目标。”

“用核武器吗?”塞利纳斯问,他的语气紧张兮兮的。

“几乎可以肯定。”卡萨德回答。

“我想逆熵场里会有什么东西阻止飞船靠近的。”霍伊特说。

“是阻止载人飞船,”领事说,他正靠在栏杆上,没有回头朝角落里看,“但逆熵场不会干扰导弹、智能炸弹,或者地狱之鞭的光束。照此说来,它也不会干扰机械化步兵。驱逐者可以扔下几艘攻击掠行艇或者自动坦克,远远旁观,看着它们毁灭整个山谷。”

“但是他们不会,”布劳恩·拉米亚说,“他们想要控制海伯利安,而不是毁掉它。”

“我不会将我的命作赌注,押在你这猜测上。”卡萨德说。

拉米亚对他笑了笑:“但是我们的确押了,上校,不是吗?”

在他们头顶,一小颗火花从连续的爆炸云团中脱离出来,变成一颗明亮的橙色余烬,划过天际。露台上的这群人可以看见火焰激爆,听见穿越大气的痛苦啸叫。火球消失在要塞后方的山脉远处。

差不多过了一分钟,领事察觉到自己正屏着呼吸,双手僵在石头栏杆上。他喘了一口大气。其他人似乎也不约而同深深吸了口气。没有爆炸,没有隆隆的冲击波驶过岩石。

“哑弹?”霍伊特神父问。

“很可能是架负伤的军部散兵侦察机,企图回到轨道的环形防线,或者济慈的航空港。”卡萨德上校说。

“它没成功,是不是?”拉米亚问。卡萨德没有回答。

马丁·塞利纳斯举起那副野外望远镜,在黑色的荒野中寻找着圣徒。“没影了,”塞利纳斯说,“那位好船长要么是在围着这边的光阴冢山谷绕圈子,要么又玩了一次消失的把戏。”

“很可惜,我们听不到他的故事了。”霍伊特神父说。他朝领事转过身。“但我们能听到你的,是吗?”

领事在裤腿上擦着手掌。他的心急速跳动。“可以,”说话的同时,他就意识到自己最终下定了决心,“大家来听我讲吧。”

寒风咆哮,刮向山岭的东坡,沿着时间要塞的峭壁啸叫着。他们头顶的爆炸次数似乎减少了一丁点儿,但是黑暗的降临使得那每一次爆炸比先前更加猛烈了。

“我们进去吧,”拉米亚说,她的话几乎湮没在风声中,“越来越冷了。”

他们关掉了仅有的一盏灯,房间内部仅仅被外面天空中的热闪电脉冲所照亮。黑暗忽隐忽现,房间被涂上了五光十色的色彩。有时,黑暗会持续好几秒,直到下一阵炮火猛烈倾泻。

领事摸索着自己的旅行包,从中掏出一个奇怪的装置,那东西比通信志大,有着古怪的装饰,前面有一个液晶触显,看上去像是那些历史全息像里的东西。

“秘密超光发射器?”布劳恩·拉米亚干巴巴地问。

领事的笑容中毫无幽默感:“这是个古老的通信志。出现于大流亡时期。”他从腰袋中掏出一块标准的微碟,插了进去。“跟霍伊特神父一样,我也必须先讲述其他人的故事,这样你们才能懂得我的故事。”

“真是要命啊,”马丁·塞利纳斯冷笑道,“他妈的这堆人中,难道我是唯一一个能够直截了当讲故事的人吗?我要多长时间……”

领事的行动把他自己都吓坏了。他站起身,旋即转向塞利纳斯,抓住那矮男人的斗篷和衬衣前襟,把他猛地压在墙上,拎在包装箱上。领事膝盖顶着塞利纳斯的小腹,前臂擒着他的喉咙:“再废话,诗人,我就让你去见阎王。”

塞利纳斯开始挣扎,但是他感觉气管被压得更紧了,他瞥到领事的眼神,于是停止了挣扎。他的脸色惨白。

卡萨德上校静静地,几乎是轻轻地将两人分开。“不会有评论了。”他说。他摸着皮带上的死亡之杖。

马丁·塞利纳斯走到圈子的远侧,他仍在揉脖子,一声不吭地跌落在一只箱子上。领事大步走向门口,吸了好几口气,然后走回人群。他对着每个人,除了诗人,说道:“对不起。只是……我从没想过要把这个故事讲给别人听。”

外面的光线涌现出红色,然后是白色,紧接着是蓝光,之后褪变成近乎黑暗。

“我们都了解,”布劳恩·拉米亚轻轻说,“我们都跟你一样,有过这种感觉。”

领事摸摸下嘴唇,点点头,艰难地清了清嗓子。他走到古老通信志旁,坐了下来。“录音没有这个仪器那么古老。”他说,“录的时间大约是在五十标准年前。录音放完后,我还会继续讲下去。”他顿了顿,似乎还有什么东西要讲,然后他摇摇头,大拇指按了按古旧的触显。

没有视频。声音是一个年轻男子的。背景声中,可以听见微风吹过青草、拂过嫩枝的声音,远处是滚滚的海浪声。

外面,亮光发狂闪动,远方太空站的拍子在加速。领事紧张地等待着爆裂声和冲击声。但是没有。他闭上眼睛,和众人一起倾听。

领事的故事:忆希莉

我登上陡峭的山岭,往希莉的墓地爬去,此时正值岛屿回归赤道群岛浅海的日子。天气真是棒极了,但我讨厌这样。天空静如传说中旧地的海洋,浅海荡漾,泛起深蓝色的波纹,温暖的微风自海上拂来,身旁山坡上,红褐色的柳草像层层涟漪散开。

这样的日子,不若有低沉灰暗的愁云惨霾;不若有薄霭甚或漫天大雾,令得首站港口的船桅滴落水珠,将灯塔的号角从沉睡中唤醒;不若有强烈的海洋西蒙风掠过南部寒冷的山包,横扫它跟前的移动小岛和牧岛海豚,将它们驱赶到环礁和石峰的避风处。

怎样都会比现在好。这样一个温暖的春日,当太阳从碧蓝如斯的穹顶掠过,我想奔跑,想纵情跳跃,想在柔软的草丛中打滚,重温当初我和希莉在此地的恣情山水。

就在此地。我停下脚步,四处瞭望。柳草在带着咸味的阵阵微柔南风中飘摇起伏,如同某种巨兽的皮毛。我伸手遮挡住阳光,向地平线远眺,却没搜寻到任何移动的东西。而远处的火山熔岩礁之上,海面突变,强有力的滔天波浪翻涌而来。

“希莉。”我轻声呼唤着,不由自主叫出了她的名字。人群在一百米外的斜坡停住,注视着我,依着同一个节奏呼吸。这列由哀悼者和司仪神父组成的队伍绵延了一公里长,直排到城市边缘的白色建筑。我辨认出队伍前端我的小儿子那头发花白几近秃顶的脑袋,他正穿着霸主政府蓝金相间的长袍。我知道自己应该等着他,与他并肩而行,尽管他和其他那些年老力衰的理事会成员赶不上我经历过飞船特训的年轻肌肉和稳健的步伐。何况礼仪规定我应该和他走在一起,还有我的孙女莉拉和九岁大的孙子。

这事儿真见鬼。这些人真要命。

我转过身,慢慢跑上陡峭的山坡。汗水逐渐浸透我宽松的棉衬衫,然后我抵达了山脊蜿蜒的顶峰,看到了墓冢。

希莉的墓地。

我停下脚步。尽管阳光灿烂温暖,照耀在寂静陵墓那毫无瑕疵的白石之上,闪闪发光,但风儿依然寒意料峭。封印的墓穴入口深草葱茏,几排乌木旗杆上挂着褪色的节庆三角旗,它们排列在狭窄的砾石小径旁。

我绕着坟墓,走走停停,最后走到了数米之外陡峭的悬崖边缘。柳草弯倒四伏,受人践踏,无礼的郊游人曾经在这铺过毯子。我还看见几个火圈,是用正圆纯白的石头摆出来的,那些石头都窃自砾石小径的边缘。

我情不自禁地笑了。我知道从这里能望见怎样的风景——外港天然防波堤宏大的曲线,首站低矮的白色建筑,还有停泊所上下浮动的双体船五颜六色的船体和桅杆。在会众厅方向的鹅卵石海滩边,有个年轻女子正走向水面,身着一袭白裙。蓦然间我以为那是希莉,顿时心跳加速。我几乎准备好要举起双臂,以回应她向我挥手致意,可是她并没有挥手。我默默看着远处的身影转身离开,消失在古老船坞的阴影中。

在我的上方,在悬崖之外的远方,一只宽翼托马斯鹰正乘着袅袅上升的热气绕着澙湖盘旋,红外线的眼力扫视着漂移的蓝藻河床,寻找格陵兰海豹或冬眠未醒的猎物。大自然真是乏味,我边想边坐在柔软的草丛中。这样的日子里,大自然把一切都搞得乱七八糟,这只鸟本来早就从蓬勃发展的城市边缘污染的水域逃之夭夭了,而大自然竟然又把它扔回这里搜寻猎物,真是太迟钝了。

我的记忆中还有另一只托马斯鹰,那是我和希莉共度的第一晚,当时我和她来到这座山顶,我记得洒在它双翼的月华,它古怪的厉叫不时响起,在绝壁间回荡,似乎穿透了山脚村庄中煤气灯光上头的黑暗天空。

当年希莉芳龄十六……不,还没到十六……头顶上点缀过鹰翼的月光将她光洁的皮肤涂抹成乳白色,在她乳房柔软的圆周下投上阴影。当鸟儿的厉叫划破夜空,我们负疚地望向星辰,希莉说道:“‘那刺进你惊恐的耳膜中的,不是云雀,是夜莺的声音。’”

“啥?”我问。希莉当时快要满十六岁,我十九。但是希莉知道星空下书中所讲的慢步和戏剧的韵律,而我只知道星星。

“放松,年轻的船员。”她轻声说着,把我拉了下来,让我躺在她身边,“不过是只老托鹰在捕猎而已。是只笨鸟。过来,船员。过来,梅闰。”

“洛杉矶”号正在那一刻升离了地平线,像一粒随风飘荡的灰烬向西飘去,飘过希莉的星球茂伊约上空诡异的星群。我靠近她躺下,向她描述伟大的霍金驱动神行舰的工作原理,它捕捉高能太阳光,因而得以在夜幕降临之时持续飞行。整个过程中我的手顺着她光滑的身侧向下抚去,她的皮肤仿若丝绒,令我兴奋异常,她的呼吸急促地印在我的肩膀上。我低下头,把脸贴在她的脖弯里,贴上她缠结的头发上的汗水和精油芳香。

“希莉。”我说,这次是由衷地叫出了她的名字。在我身下,在山顶之下,在白色坟茔的阴影之下,人群站立着,慢吞吞地移动。他们对我不耐烦起来,希望我赶快给坟墓解开封印,进入其中,度过我的独处时间,那里冰凉死寂的空洞已经更迭了希莉的温暖。他们想让我向它告别,于是乎他们就能继续未完成的典礼和仪式,打开远距传输器的大门,加入等待多时的霸主环网。

这事儿真见鬼。这些人真要命。

柳草细密纵横生长,我拔起一根藤须,咀嚼它甜蜜的茎秆儿,凝视着天边首座回徙小岛的归航。阴影依旧在晨光中拉得狭长。时日尚早。我会坐在这里怀念上一阵子。

我会想念希莉。

希莉是一个……怎么说好呢?……一只小鸟,我想,这是我对她的第一印象。那天她戴着一种鲜艳鸟羽制成的假面,当她取下假面,加入我们的花序四对方舞,火炬的焰光在她的发丝上映出深赤褐色的光泽。她双颊绯红,面若桃花,尽管隔着人头攒动的广场,我还是见到了她碧绿眼珠的惊鸿一瞥,与她面容和秀发上夏日的热情交相辉映。自然,那是节日之夜。从海港吹来清润的微风,火炬跳跃着蹦出星花,颓垣上,为路过的岛屿而吹奏的悠远笛声,几乎都被淹没在海浪声和风里三角旗的猎猎响声中了。希莉那时正接近十六岁的花季,她的美丽比挤满人群的广场四周任何一把火炬都耀眼。我在舞蹈的人群中艰难跋涉到了她的身旁。

对我来说,这是五年前的事。而对我们来说,已经是六十五年前了。一切恍如昨日。

这不太好讲。

该从何开始呢?

“老弟,我们去找个小妞,如何?”迈克·沃朔说道。他又矮又胖,肥嘟嘟的脸活像一幅手法精妙的漫画版佛像,而在那时候,迈克对我来说就是神明。我们都是神明:虽不是长生不老,却也寿命极长;虽未超凡入圣,也还算生活逍遥。霸主选定我们参与它珍贵的量子跃迁神行舰中的一艘的船务,神仙的生活比这也好不了多少吧?在这艘万神殿般的飞船中,就只有迈克,聪明、机智、不逊的迈克,比年轻的梅闰·阿斯比克略微年长位高。

“哈。那可能性为零。”我说。我们刚和远距传输器建筑队人员一起值了十二小时的班,正在清洗全身。现在我们负责送工人们往返于茂伊约外大约十六万三千公里的选定奇点,这跟自霸主空间跃迁而来的四个月时间相比,实在是惨淡无味。整个旅途的超光速时段中,我们都是熟练的专家,四十九名恒星飞船专家照管着大约两百名紧张的乘客。现在乘客都穿上了抗性航服,而我们船员则摇身一变,降为服务人员。在建筑人员奋力将巨型的奇点密蔽场安就其位的过程中,我们都是光荣的卡车司机。

“可能性为零。”我又说了一遍,“除非那些地面上的人在租给我们的隔离小岛上修了座妓院。”

“不,他们没有。”迈克笑道。我和他在行星上的三天休闲放松假就快到了,但是从辛格船长的简令和同船水手的抱怨声中,我们得知,盼望已久的地面活动时间只能在霸主管辖的小岛上度过,而那小岛总共也就二十八平方公里的面积。它根本都不是我们听说过的任何一个移动小岛,只是赤道附近的一座火山峰。一到那里,我们将依靠脚下真实的重力行进,在未经过滤的空气中呼吸,享受品尝非合成食物的机会。不过我们总归能够有点其他的期望,看看能否在去免税商店购买本地手工艺品的时候,同茂伊约的殖民者们有所交流。可即便是这些土特产,也是霸主的精明商人在贩卖。所以,许多同船水手选择在“洛杉矶”号上度过休闲放松假。

“那我们去哪儿能找到小妞,迈克?在远距传输器启用以前,殖民地就是雷池禁区。那可是本地时间六十年之后的事情。你该不会是说神行舰船厢里的梅吉吧?”

“跟着我,老弟,”迈克说,“有志者,事竟成。”

我紧跟着迈克。登陆飞船中只有我们五个人。从高空轨道降落至实体星球的大气层总是让我感到战栗,特别是像茂伊约这种看起来像极了旧地的星球。我一直紧盯着星球蓝白相间的边缘,直到下方的海洋清晰可辨,我们已经置身大气层,以三倍声速的速度平稳地滑动,接近晨昏线。

我们那时都是神灵。但即使是神灵,也有从他高高的宝座上下凡的时候。

希莉的身体总是令我惊艳。那时候我们在群岛上,宽敞的树屋在巨浪般翻涌的树帆下摇摆,我们在其中度过了三个礼拜,牧岛海豚像骑马侍从一样与我们并驾齐驱,酷热的夕阳将傍晚装满无尽的奇景,夜星撒满天穹,我们这座岛的尾波点缀着一千个漩涡,反射着头顶的星丛,波光粼粼。刻在我脑海里的依然是希莉的胴体。因为某些原因——羞涩、多年的分别——我们在群岛逗留的头几天她穿着分体式泳装,柔软白皙的乳房和小腹直到我非走不可的时候,都远没有晒到像其他部位一样黑。

我还记得和她第一次的情景。我们躺在首站港口上方柔软的草丛中,月光被草叶编织成一个个三角形。她丝质的紧身裤和细密的柳草浑然一体。那时我们都有着孩子般的纯朴;对某些过早到来的事情还有着些许的犹豫。但我们也骄傲。多年以后,正是同样的骄傲令她在驻南藤恩霸主领事馆的台阶上凛然面对愤怒的分裂主义暴民,并让他们羞愧地回了老家。

我记得自己的第五次登陆,那是我们第四次重逢。我极少见到她哭泣,那是其中一次。当时她才高望重,雍容华贵。她已经四次被选举加入全局,而霸主理事会也向她征求建议和指导。她的自强独立就像黄袍加身,咄咄逼人的骄傲大放华彩。然而,我们两人在菲瓦荣南部的砖石别墅独处时,别过脸去的却是希莉。我有些惴惴不安,有点害怕这个有权有势的陌生人,她的确是希莉——昂首挺胸、双眼充满自信的希莉。但她转脸面对着墙壁,满眼泪花地对我说道:“走开。走开,梅闰。我不想你见到我。我已经是个老太婆,皮肤松弛,满身皱纹。快走开。”

我承认我那次对她有些粗暴。我用左手钳住她的手腕——用了很大的力道,连我自己都惊讶万分——然后抓住衣襟一把扯下了她的丝绸长袍。我亲吻她的肩膀,她的脖颈,她紧致的小腹上褪色的妊娠纹,还有在她四十年前因掠行艇迫降而在大腿上留下的伤疤,亲吻她日渐花白的头发,亲吻她曾经光滑的脸颊上刻出的岁月之痕,亲吻她的泪珠。

“老天,迈克,这是违法的。”我对他说道,我的这位朋友刚从背包中拿出霍鹰飞毯并把它摊了开来。我们身处241岛,这是他们为我们精选的休闲放松度假点,霸主商人给这座鸟不生蛋的破烂火山起了如此浪漫的名字。241岛距离最古老的殖民地不足五十公里,不过倒还不如在它五十光年之外呢。只要“洛杉矶”号船员或者远距传输器工人在这儿,当地船只一律不准驶入这座岛屿。茂伊约殖民者有几架古式掠行艇能够正常运行,但是依照双方的合约,任何飞行器都不能飞越对方的领空。这样,除了宿舍、海水浴场和免税商店之外,岛上几乎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吸引我们船员。某天,当最后的部件通过“洛杉矶”号载入系统,远距传输器建设完成,霸主当局可能会将241岛开发成旅游商贸中心。可是在那一刻到来之前,这里依然将是一片不毛之地,只有一处登陆飞船着陆点,一些新完工的本地白色石质建筑物,和一小群生活无趣的维护人员。迈克向上级报告说,我俩将会外出三天,去这座小岛最为陡峭和难以接近的另一端攀岩。

“苍天在上,我可不想去攀岩,”我对他说,“还不如待在‘洛杉矶号’上,插入刺激模拟玩玩呢。”

“闭嘴,跟着我。”迈克说,于是我闭了嘴乖乖跟着他,活像万神殿里的卑微小神跟随着年长智慧的神灵。斜坡上布满了叶缘锋利的灌木丛,我们在其中艰难跋涉了两个小时,终于到达拍岸惊涛之上数百米的熔岩崖际。这里地处这颗酷热星球的赤道附近,但是在这个八面迎风的绝壁,风声呼号,我的牙齿不住打战。西天浓暗的卷云中间,落日只是一个红色迹点,我可不希望黑夜完全降临的时候自己还暴露在野外。

“拜托,”我对他说,“我们得避开这风,生个火。我不知道在这些该死的石头上面怎样才能支起帐篷。”

迈克坐了下来,点燃了一支大麻烟。“看看你的背包,老弟。”

我迟疑了一下。他的声音不带感情,但这正是蓄意搞恶作剧的人在一桶冷水即将浇下之前的那种故作平静的语调。我蹲下身,开始在尼龙背包中翻找。背包是空的,里面只有一点陈旧的流沫填充块将它塞得鼓鼓囊囊。另外还有一套小丑服,从面具到脚趾上的铃铛一应俱全。

“你……这……你他妈疯了吗?”我语无伦次地嚷道。天色正迅速暗下去,风暴有百分之五十的几率刮向南方,困住我们。脚下的涛声像饥饿的野兽,令人焦躁不安。要是我知道在黑暗中独自摸回贸易综合区的路,我现在说不定已经在考虑要不要把迈克·沃朔的尸体丢到千仞之下的海洋里喂鱼。

“现在看看我的背包里有什么。”迈克说。他抓出一些流沫块,又拿出一些珠宝,都是些我见过的复兴之矢工艺制品,一个惯性指南针,一支有可能被船务安全局标为藏匿武器的激光笔,以及另一套小丑服——他比我胖许多,这一套是为他的体格量身定做的,还有一张霍鹰飞毯。

“老天,迈克,”我伸手摩挲着这条旧毯精妙的装置,说道,“这是违法的。”

“在出发地我压根就没见着什么报关人,”迈克笑道,“而且我严重怀疑本地人有没有交通管制法令。”

“说得没错,不过……”我声音低了下来,将飞毯完全铺开。它宽有一米多一点,大约两米长。华丽的纤维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褪色,可是飞行控制线还像新铜一样闪闪发亮。“你从哪买到的?”我问,“这还能用吗?”

“从嘉登买的,”迈克说,然后把我的衣服和他的其他装备都塞进了背包,“当然还能用。”

老头弗拉基米尔·肖洛霍夫是个旧地移民、鳞翅目昆虫学硕士、电磁系统工程师,他在新地有一个漂亮的年幼侄女,自从他首次为她手工制出第一张霍鹰飞毯以来,已经过去一个多世纪了。传说她的侄女很鄙视这个礼物,但是几十年过去,这个玩具竟然变得相当流行,真是匪夷所思——对它趋之若鹜的不仅是孩子,更多的是家财万贯的大人,直到大多数霸主星球相继宣布它非法。操作危险、用废弃隔离单纤维做原料,在管制空域简直是无法无天,而今,霍鹰飞毯已经仅仅存留在睡前故事、博物馆和一些殖民星球中,成为了一项珍奇之物。

“这东西可值不少子儿。”我说。

“三十马克。”迈克说,他稳稳地坐上毯子的中心,“卡弗涅市场的那个老贩子以为这东西不值钱。这不过只是……对他而言嘛。我带它回到飞船上,充好电,重调了惯性芯片,瞧啊!”迈克用手掌按了按设计精妙的机关,飞毯立即硬挺起来,浮到岩架上方五十厘米处。

我疑虑重重地盯着这一切。“好吧,”我说,“但要是它……”

“不会的,”迈克说道,不耐烦地拍着身后的飞毯,“我已经将它充足了电,也知道怎样控制它。来吧,爬上来,不然就退后。我想在这场风暴迫近之前,先去兜兜风。”

“但我觉得这不……”

“得了,梅闰,快决定。我没多少时间。”

我又犹豫了一两秒钟。如果我们离开岛屿时被当场抓住,两人都会被开除船籍。现在船上的工作已经成为了我的生活。在我接受八方使团签署的茂伊约协定之时,就已经下了这个决心。不只如此,现在我距离文明社会可有两百光年外加五年半量子跃迁的路程。即使他们带我们回到霸主辖空,整个往返旅程也会让我们落后朋友与家人十一年。时间债永远无法弥补。

我爬上盘旋的霍鹰飞毯,坐在迈克身后。他把背包塞到我俩中间,吩咐我抓紧,然后敲击着飞行装置。飞毯升到岩石上方五米高的空中,航线迅速校准向左,而后仿佛出膛子弹般射了出去,身下就是异域的海洋,下面三百米的海面,愈加浓重的黑暗中,海浪溅出白色的水花。我们从怒吼的水域上方高高升起,往南进发,一头没入夜色。

仅仅几秒间的决定,决定了整个未来。

我记得我们第二次重逢时和希莉的谈话,那时我们刚刚首次拜访了菲瓦荣附近海滨沿途的别墅,正沿着沙滩漫步。阿龙被我们留在城市里由玛格丽特照管着。幸好是这样。我和那个孩子在一起并不真正觉得舒坦。在我心里,只有他绿色眼睛里毋庸置疑的庄严、令人烦扰的千篇一律的深色短卷发和略微上翘的短鼻子把他和我……和我们……联系在了一起。除此之外,就是每当希莉斥责他时他脸上一闪而过的冷笑,希莉从没发现这点,而我都看在眼里。这种玩世不恭又分寸恰当的冷笑竟然在一个十岁孩子的身上表现得如此老练。这一点我一清二楚。可我早该想到这种事情是后天习得的,不可能遗传。

“你什么都不懂。”希莉对我说。她正在一个浅潮汐池中赤脚蹚水,不时举起一枚精致的圆号形状的贝壳,仔细检查它是否有瑕疵,然后又将它扔回满是淤泥的浑水。

“我受过良好训练。”我回答。

“是啊,我当然相信你受过良好训练,”希莉表示同意,“我也知道你本领高强,梅闰。不过你还是什么都不懂!”

我被激怒了,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低着头沿池边走着。我从沙里挖出一块白色熔岩石,将它远远扔进海湾。雨云正在东边的地平线一带聚集,我发现自己多么渴望回到船上。开始我不情愿回去,现在我发现那是个错误。这是我第三次在茂伊约小住,诗人和她的公民称这是我们的第二次重逢。还有五个月我就要满二十一周岁了。希莉刚在三周之前庆祝了自己的三十七岁生日。

“我去过的很多地方,你根本都没见过。”最后我说。这话连我自己听起来都觉得既任性又幼稚。

“嗯,是啊。”希莉说着,热烈鼓掌。在一秒间,我似乎从她的热情中瞥见了我的另外一个希莉——我曾经在九个月的漫长回程中日日梦见的年轻女孩。但是很快那个形象又淡入了严酷的现实,我又明明白白地看见她的短发、松弛的颈部肌肉以及手背上突出的静脉,那手曾经是多么诱人啊。“你去过的那些地方我永远也见不到。”希莉激动地说道。她的声音还是一点没变。几乎没变。“梅闰,我亲爱的,你已经看到过我完全无法想象出的东西。关于宇宙,你知道的兴许比我不清楚是否存在的东西还多。但是,我亲爱的,你仍旧什么都不懂!”

“你到底在说什么,希莉?”我坐在湿沙带边一根半没入沙滩的原木上。我的膝盖弯起,像一面篱栅横在我们中间。

希莉大步跨出潮汐池,跪在我面前。她握住我的手,尽管我的手更大更重,手指和骨头都更粗壮,但我依然能感受到她指间的强大握力。我想象着这是我多年不在她身边而催生出的力量。“一个人活着是为了真正地懂事,我亲爱的。生下阿龙让我明白了这一点。养儿育女能够帮助一个人擦亮眼睛,看清什么是真实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

希莉斜眼瞟着其他的地方,看了几秒,又漫不经心地捋回一束头发。她的左手紧紧攥着我的双手。“我也不太清楚,”她柔声说,“我想当事情变得不太重要的时候,人总会有感觉。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如果你有整整三十年在充满陌生人的屋子演说的经历,那么比起只有十五年这种经历的你来说,感受到的压力就会小很多。你知道从那间屋子和屋子里的人那里能得到什么东西,你也会去寻找那样东西。如果那东西不存在了,你也会预先感知到这点,并离开去做自己的事情。而你仅仅是逐渐弄明白了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却没时间去领会其中的区别。你听懂我说什么了吗,梅闰?有没有明白我的一点点意思?”

“不。”我说。

希莉点点头,紧咬下唇。但是好一阵子她都没有再次开口。相反,她靠过来吻了我。她的双唇干燥,带着一丝犹疑。我退缩了一下,望见她头顶的天空,想要略微思考思考。但是接下来我就感受到她舌尖的温暖徐徐而来,于是闭上双眼。在我们身后,潮水向我们逼近。我感到令人心怡的温暖,希莉解开我衬衫的扣子,尖利的指甲划过我胸膛,我站起身来。有一刻我感到我们之间不甚实在,我睁开双眼,正看见她在解自己白色衣服前襟的最后一颗扣子。她的乳房比我记忆中的丰满,更有坠感,乳晕更宽也更黑了。寒风刺骨,我将衣物从她肩膀拉下,让我们的上身贴在一起,顺着原木滑向温暖的沙地。我向她贴得更近,一直想着之前我为什么竟会以为她比我强壮。她的皮肤咸咸的。

希莉用手帮助了我。她的短发紧紧贴在泛白的原木、白棉布和沙地上。我的脉搏比潮汐的节拍跳动得更为疾速。

“你明白吗,梅闰?”我们的温暖融为一体,过了几秒钟,她轻声问我。

“明白。”我轻声回答她。其实我并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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