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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伯利安 丹·西蒙斯 24191 字 2024-02-19
🎁网红美女,夜夜笙歌

草之海上,旭日东升,那景象真是美。领事站在船尾甲板的最高处,欣赏着这一切。在他站完岗后,他打算好好睡上一觉,但是实在睡不着,只好作罢,最后爬上甲板,看着夜幕褪去,白天到来。暴雨前线的低云遮蔽了天空,整个世界被旭日点燃,上下反射着灿烂的金色光辉。风力运输船的船帆、绳索和风化的甲板得到光线短暂的赐福,几分钟后,太阳便被天顶上的云层挡住了,色彩再一次从这世界涌了出来。寒风紧随着黑幕,吹了起来,它们似乎是从笼头山脉的雪峰上吹下来的。现在,笼头山脉似乎只是东北的地平线上一个黑色的污点。

布劳恩·拉米亚和马丁·塞利纳斯一起走到领事所在的船尾甲板,两人手里都拿着一杯咖啡,那肯定是在厨房里煮的。寒风“咻咻”地扑打向索具。布劳恩·拉米亚那一头浓密的卷发被风吹动,仿若黑色祥云。

“早安。”塞利纳斯低声说。他喝着咖啡,但是却眯着眼睛,望着被风吹皱的草之海。

“早上好,”领事应道,他感到颇为讶异,自己一夜没睡,却还是如此警觉,如此精神焕发,“我们现在正逆风而行,不过运输船的时间算得很准,我们肯定会在黄昏前抵达山脉。”

“嗬。”塞利纳斯评论道,鼻子埋在了咖啡杯中。

“昨晚我没睡。”布劳恩·拉米亚说,“我一直在想温特伯的故事。”

“我没觉得……”诗人开口道,然后突然闭上了嘴,温特伯已经走上了甲板,他的小宝宝躺在他胸前的婴儿筐中,朝外张望。

“大家早上好,”温特伯说,环顾四周,然后深吸了一口气,“唔,真凉快,是不是?”

“他妈的冷死了,”塞利纳斯说,“到北面时,肯定更加冷。”

“我想我得下去穿件夹克。”拉米亚说,但是她还没动,甲板下便传来一声尖叫。

“血!”

真的,到处都是血。海特·马斯蒂恩的小舱整洁得让人不自在——床没睡过,被子叠得方方正正,旅行箱和其他小箱子都堆在角落里,长袍叠好,放在了椅子上。一切井然有序,除了一塌糊涂的鲜血,大片大片地洒在甲板上、舱壁上、天花板上。六名朝圣者挤在门口,不愿走进去。

“我刚才正要上甲板,”霍伊特神父说,声音相当奇怪,没有任何起伏,“门微微开着。透过门缝,我瞥见了……墙上的血迹。”

“真的是血吗?”马丁·塞利纳斯问。

布劳恩·拉米亚走进房间,摸了摸舱壁上的一大块血污,手指伸到嘴边。“是血。”她四下看了看,接着走到衣柜边,在空空荡荡的架子和衣架上扫了眼,然后走到小小的舷窗边。窗是从里面闩着的。

雷纳·霍伊特的气色看上去比平常更为不佳,他踉踉跄跄地走到一把椅子旁。“他死了吗?”

“见鬼,现在我们还什么都不知道,除了两件事,那就是:一、马斯蒂恩船长不在房间里;二、这里有一大摊血。”拉米亚说。她在自己的裤腿上擦了擦手。“现在,我们得好好把船搜查一遍。”

“正是,”卡萨德上校说,“但如果找不到船长呢?”

布劳恩·拉米亚打开舷窗。新鲜空气驱散了血腥的屠宰场气味,带来了轮子的隆隆声,船下草儿的飒飒声。“如果我们没找到马斯蒂恩船长,”她说,“那我们可以假定,他离开了船,要么是出于自愿,要么就是被谁强迫带走的。”

“可是有血……”霍伊特神父开口。

“血证明不了任何事,”卡萨德帮他结束了这句话,“拉米亚女士说得对。我们不知道马斯蒂恩的血型,也不知道他的基因型。有谁看见或听见什么了吗?”

沉默,除了表示否定的咕哝声。众人摇着头。

马丁·塞利纳斯左右四顾:“你们这些人有没有觉得,这是我们那伯劳好友的杰作呢?”

“我们不知道,”拉米亚厉声说道,“或许,是谁有意想让我们觉得这是伯劳干的呢。”

“这样做没有任何意义。”霍伊特说,他仍然在大口喘气。

“不管怎么样,”拉米亚说,“我们先两人一组搜查一下。除了我之外,谁还有武器?”

“我有,”卡萨德上校说,“如果需要,我另外还有好多。”

“我没有。”霍伊特说。

诗人摇摇头。

索尔·温特伯带着他的孩子回到了通道里。现在他再一次朝里面看进来。“我什么都没有。”他说。

“我没有。”领事说。破晓前的两小时,也就是他站岗结束后,他就把死亡之杖还给卡萨德了。

“好吧,”拉米亚说,“神父和我到下甲板搜查。塞利纳斯,你和上校一道,搜查中甲板。温特伯先生,你和领事检查上面的一切。看看有什么不对头的事,或者有没有搏斗的痕迹。”

“有个问题。”塞利纳斯说。

“什么?”

“谁他妈选你做舞会皇后的?”

“我是名私家侦探。”拉米亚说,平视着诗人。

马丁·塞利纳斯耸耸肩:“我们的霍伊特是某个被人遗忘的宗教的神父,但那并不等于说,在他念弥撒的时候,我们就要跪在那儿听他宣讲。”

“好吧,”布劳恩·拉米亚叹息道,“我给你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女人闪电般地挪动了一下,完全是眨眼工夫,领事几乎没有看清她是怎么动的。前一秒她正站在敞开的舱门口,下一秒,她就穿越了半间客舱,只用一只胳膊就把马丁·塞利纳斯举离了甲板。她那巨大的手掐住了诗人的细脖子。“听好,”她说,“不如你就什么也别想,照我说的做,如何?”

“呃,好——”马丁·塞利纳斯挤出了几个字眼。

“很好。”拉米亚冷冷地说,把诗人丢在了甲板上。塞利纳斯踉踉跄跄朝后退了一米,几乎坐在了霍伊特神父身上。

“来了。”卡萨德回来了,带着两把小型神经击昏器。他把其中一把递给温特伯。“你有什么?”卡萨德问拉米亚。

女人把手伸进宽松外衣的口袋,拿出一把古老的手枪。

卡萨德盯着这件古物看了会儿,然后点点头。“跟你的搭档在一起,”他说,“别开枪,除非你断定看到什么东西,并且能肯定那是危险的东西。”

“那东西便是我要射杀的婊子。”塞利纳斯说,还在揉他的脖子。

布劳恩·拉米亚向诗人走了半步。费德曼·卡萨德说:“闭嘴。我们快把这事解决了。”塞利纳斯跟着上校出了客舱。

索尔·温特伯朝领事走去,把手里的击昏器递给他。“我抱着瑞秋,不想拿着这东西。我们上去吧?”

领事接过武器,点点头。

找不到海特·马斯蒂恩,风力运输船里再也没有圣徒的巨树之音的一丝形迹。搜寻了一小时后,大家重又聚在了失踪男人的客舱中。舱里的血看上去变黑了,变干了。

“有没有可能,我们漏掉了什么东西?”霍伊特神父说,“比如秘密通道?或者隐蔽车厢?”

“有可能,”卡萨德说,“但是我用热动侦测器对船彻底清查过。如果船上有什么东西大过老鼠,侦测器就能侦测到。但我什么也没发现。”

“假如你有这些侦测器,”塞利纳斯说,“你他妈干吗还叫我们在船底下,在通道里摸爬滚打了一小时?”

“因为,有一些装备或者衣服,是可以将人隐藏起来的,即使热动搜寻也无济于事。”

“这么说来,我自己回答自己的问题吧,”霍伊特说,他停顿了一秒钟,一阵明显的痛苦巨浪穿袭了他的身体,“只要有合适的装备或者衣服,马斯蒂恩船长可能正藏在某个秘密车厢里。”

“理论上说得通,但是不可能,”布劳恩·拉米亚说,“我猜……他已经不在船上了。”

“伯劳。”马丁·塞利纳斯的口吻中带着厌恶。这不是一句问句。

“也许吧,”拉米亚说,“上校,你和领事晚上站岗的那四个小时里,你们能确信,你们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看到吗?”

两人点点头。

“船非常安静,”卡萨德说,“如果有一丁点儿打斗的声音。即使在我上去站岗前,我也会听到的。”

“而我站岗完毕后,也没有睡着,”领事说,“马斯蒂恩的房间就在我的隔壁,但我什么声音也没听到。”

“啊,”塞利纳斯说,“我们已经听到这两位的陈词了,他们在黑夜里拿着武器悄悄走动,然后这位可怜虫就被杀了。他们说自己是无辜的。下个案子!”

“如果马斯蒂恩被杀了,”卡萨德说,“那用的也不可能是死亡之杖。我所知道的现代无声武器,是不可能留下那么多血迹的。我们没有听见枪声——也没有找到弹孔——所以,我认为拉米亚女士的自动手枪也排除了嫌疑。如果这是马斯蒂恩船长的血,那我想,凶器,是一把利器。”

“伯劳便是一把利器。”马丁·塞利纳斯说。

拉米亚走到小堆的行李旁:“争论解决不了问题。来,我们看看马斯蒂恩留下了什么东西。”

霍伊特神父犹犹豫豫地举起一只手:“那是……嗯,私人物件,不是么?我觉得我们无权查看。”

布劳恩·拉米亚抱起双臂:“瞧,神父,如果马斯蒂恩已经死了,那么对他来说,这些东西也无所谓了。如果他仍然活着,看看他的东西,也许会给我们一些主意,让我们知道他到底去了哪里。不管是死是活,我们必须找到线索。”

霍伊特将信将疑,但还是点了点头。最终,事实上并没有太多涉及隐私的东西。马斯蒂恩的第一个箱子仅仅装了几件替换的亚麻衣服,还有一本《缪尔的生命之书》。第二个袋子中装着一百包分门别类包着的种子,曾快干处理过,现在正依偎在湿土中。

“不管到什么世界,圣徒们都要种上至少一百棵永恒之树的后代,”领事解释,“种子很少会发芽。但这是一项仪式。”

布劳恩·拉米亚朝大型金属箱走去,箱子安坐在大堆物件的底下。

“别碰那东西!”领事大叫。

“为什么不能碰?”

“那是个莫比斯立方体,”卡萨德上校代领事回答,“围绕在零阻抗的密蔽场中的一个碳-碳壳。”

“然后呢?”拉米亚问,“莫比斯立方体可以将史前古物和其他东西封在里面。它们并不会爆炸,也不会发生其他什么事。”

“当然不会,”领事承认,“但是说不定它里面的东西会爆炸呢。如果真会爆炸,那很可能已经爆炸了。”

“像这么大的一个立方体可以容纳一千吨的受控核弹,只要装在这个盒子里,在点火的一纳秒内也能相安无事。”费德曼·卡萨德补充道。

拉米亚对着箱子怒目而视:“那我们怎么知道里面的东西有没有杀死马斯蒂恩呢?”

卡萨德指着箱子唯一的一条接缝,上面有条微微闪光的绿色饰带。“箱子密封着。一旦启封,如果想要将莫比斯立方体再次激活,那就要将它拿到一个可以产生密蔽场的地方。所以,不管里面有什么,它都没有伤到马斯蒂恩船长。”

“那就没办法弄清楚啦?”拉米亚沉思着。

“我有个很好的推测。”领事说。

其他人盯着他。瑞秋开始哭叫,索尔从育婴包中拿了条取暖带出来。

“记得吗,”领事说,“昨天在边陲,马斯蒂恩先生把立方体里的东西当成救世主来看?他提到这东西的时候,就好像它是个秘密武器,对不对?”

“里面是武器?”拉米亚说。

“当然!”卡萨德突然说,“那是一只尔格!”

“尔格?”马丁·塞利纳斯盯着小小的箱子,“我以为尔格是圣徒用在巨树之舰上的力场生物呢。”

“的确是这样,”领事说,“这些生物是在三个世纪前,在毕宿五附近的小行星上发现的。身体跟猫的脊梁骨一般大小,大部分属于压电神经系统,生存在硅质软骨下,但是它们以力场为能源,并且能反过来操纵力场,甚至能操控小型神行舰产生的大型力场。”

“那么,你怎么把这一切塞进这小小的盒子中呢?”塞利纳斯问,眼睛盯着莫比斯立方体,“镜像?”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卡萨德应道,“这东西的场能可以被缩减……它可以不吃,但不会饿死。跟我们的冰冻沉眠有点像。此外,这肯定是一只小东西。可以这么说,这是只幼崽。”

拉米亚抚摸着金属外壳:“圣徒控制这些东西吗?和它们交流?”

“对,”卡萨德说,“没人清楚他们是如何做到的。这是圣徒兄弟会的秘密之一。但是海特·马斯蒂恩肯定十分清楚,尔格可以帮他对付……”

“伯劳,”马丁·塞利纳斯替他结束话语,“圣徒觉得,当他面对大哀之君时,这能量小精灵会是一件秘密武器。”诗人狂笑着。

霍伊特神父清清嗓子:“教会接受了霸主的判决……这些生物……尔格……不是有意识的生命……因此不能作为救世主的候选者。”

“哦,他们是有意识的,确实有,神父。”领事说,“他们的理解能力比我们想象的更高。但是如果你是说智慧生命的话……自知的生命……那么,你正在和聪明的蚱蜢打交道。蚱蜢可以成为救世主的候选者吗?”

霍伊特没有吭声。布劳恩·拉米亚说:“啊,马斯蒂恩船长显然觉得这东西会成为他的救世主,但当中出了什么岔子。”她环顾着血污的舱壁,盯着甲板上干掉的污迹。“我们出去吧。”

暴风从东北驰来,越刮越猛,风力运输船抢风而行。破烂的白云在风暴前线的低矮灰顶下急速奔驰。寒风阵阵,青草互相鞭挞,被压弯了腰。曲曲扭扭的闪电照亮地平线,紧接着便是滚滚洪雷,它们仿佛射向风力运输船船首的子弹,在发出警告。朝圣者默不作声地望着,直到第一阵冰雨泻下来,把他们赶进了下面船尾的大舱中。

“这是从他长袍的口袋里找到的。”布劳恩·拉米亚说,拿出一张纸片,上面写着“5”。

“这么说,马斯蒂恩本来是下一个讲故事的人。”领事嘀咕着。

马丁·塞利纳斯坐在椅子上,翘着椅子腿,后背碰到高高的窗户。暴雷将他色鬼的面容映现出来,看上去真像个恶魔。“还有一种可能性,”他说,“也许,哪个还没有讲故事的人抽到了第五签,然后杀死了圣徒,跟他交换了纸条。”

拉米亚盯着诗人。“那就是我和领事。”她说,语气相当冷静。

塞利纳斯耸耸肩。

布劳恩·拉米亚从外衣中抽出另一张纸:“我抽到了六号。我能达到什么目的?不是一样轮到我。”

“那么,也许凶手不想让马斯蒂恩将要说的东西说出口。”诗人说。他再次耸了耸肩。“就我个人而言,我觉得伯劳已经开始对我们屠杀了。为什么我们以为到得了光阴冢呢?在从这里到济慈半程远的地方,这东西的杀戮就已经开始了。”

“这跟其他杀戮不同,”索尔·温特伯说,“这是伯劳朝圣。”

“伯劳朝圣又怎样?”

众人沉默不语,领事走到窗前。疾风卷着劲雨,将草海遮掩了起来,雨滴打在铅条镶嵌的窗玻璃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运输车又开始抢风而行,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车子朝右舷猛烈歪去。

“拉米亚女士,”卡萨德上校问,“你觉得现在讲故事可以吗?”

拉米亚抱起双臂,盯着窗玻璃,那上面泛着条条雨迹。“不。等我们下了这条该死的船再说吧。这里到处都是死人的臭味。”

风力运输船于午后抵达朝圣者歇脚地的码头,但暴风雨和暗淡无力的光线让疲倦的乘客觉得已经是傍晚了。这是他们旅程的倒数第二个舞台,在这场戏开始的时候,领事曾指望,会有伯劳神庙的代表跟他们见面,但现在,这个朝圣者歇脚地在领事眼里,似乎跟边陲一样空寂。

运输船向山麓小丘驶近,笼头山脉映入眼帘,那初次的印象真是激动人心,就跟远航后初见陆地一般。虽然冷冷的雨滴仍旧连绵不绝,但是六名自封的朝圣者还是赶紧来到甲板上,一睹为快。山麓小丘凋零萎靡,富有美感,那褐色的婀娜曲线和兀然隆起的丘峦,和草之海单调的翠绿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灰白的平面暗示出远处九千米的顶峰,低云很快横亘其上,但即便被云彩截去了顶端,那景象还是令人叹为观止。万年雪线之下,便是曾经的朝圣者歇脚地——一堆堆破烂不堪的小屋和廉价旅馆。

“如果他们毁掉了缆车索道,我们就完了。”领事嘀咕着。虽然他之前尽量不去想这事,但现在却让他一阵反胃。

“我看见最前面的五座塔楼了,”卡萨德上校说,他正拿着动力望远镜观察,“看上去似乎完好如初。”

“看见车厢了吗?”

“没……等等,看到了。站台门口有一辆。”

“有移动的吗?”马丁·塞利纳斯问,他显然知道,如果缆车索道坏掉了,他们的境地将变得非常艰难。

“没有。”

领事摇摇头。即使天气坏透了,即使没有乘客,车厢还是会一直开动着的,这样做是为了让巨型索道保持伸展,不至于结冰。

风力运输船还没有收起风帆,还没有探出踏板,六人便已经把行李搬到了甲板上。现在,每个人都穿着厚厚的外衣,抵御这恶劣的天气——卡萨德披着军部的热迷彩斗篷;布劳恩·拉米亚穿着长长的外衣,它被叫作堑壕衣,人们很早就忘了这名字的缘起;马丁·塞利纳斯裹着厚厚的毛衣,变幻莫测的风刮着,上面的毛泛起波纹,时而显出黑色,时而显出灰色;霍伊特神父一身长长的黑色着装,比以前更像是一个稻草人;索尔·温特伯穿着厚厚的鹅绒夹克,把他和孩子一并裹了起来;领事穿着薄薄的大衣,但这件衣服很保暖,是妻子在几十年前给他的。

“马斯蒂恩船长的东西怎么办?”索尔问。他们已经站在了踏板的顶上。卡萨德已经前去打探村庄了。

“我来拿,”拉米亚说,“我们把他的东西带上。”

“我总觉得不好,”霍伊特神父说,“我是说,就这样走掉。我们总得……做些什么,来缅怀一下死去的人。”

“有可能死了。”拉米亚提醒道,她只用一只手,便轻而易举地拎起了四十公斤重的背包。

霍伊特面露疑色:“你真的相信马斯蒂恩先生可能还活着吗?”

“不。”拉米亚说。雪花落在她的黑发上。

卡萨德在码头尽头向他们挥手,他们搬着行李离开了寂静的风力运输船,没人回头看一眼。

“那里没人吗?”他们向上校走去,拉米亚叫道。

高大男人的斗篷显出灰黑的变色龙模式,隐没在黑暗中。

“没人。”

“尸体呢?”

“没有,”卡萨德说,他转过身,朝索尔和领事看去,“你们从船上的厨房拿了东西吗?”

两人点点头。

“什么东西?”塞利纳斯问。

“食物,够我们吃一星期了。”卡萨德说,他转身向山上的缆车站望去。领事第一次注意到,上校臂弯里夹着一把长长的突击武器,它在斗篷下隐约可见。“我们不知道前面会不会有食物。”

我们活得了一周的时间吗?领事想。他没有吭声。

他们往返了两次,把装备搬到了站台里。寒风吹过敞开的窗户,吹过黑色建筑的碎裂圆顶,尖利地啸叫着。返回时,领事和雷纳·霍伊特合力抬着马斯蒂恩的莫比斯立方体,他抬着一端,而霍伊特气喘吁吁地抬着另一端。

“我们为什么要把尔格带在身边?”霍伊特大口喘着气,来到通向站台的金属阶梯的底部。站台上铁锈斑驳陆离,仿若橙色的地衣。

“我也不知道。”领事说。他也在大口喘气。

站在终端站台上,他们可以眺望到草之海的远方。风力运输船蹲坐在原处,船帆收起,成了一个了无生气的黑东西。暴风雪掠过大草原,无数的高高草茎上,似乎正泛着白色浪花。

“把东西抬上缆车,”卡萨德喊道,“我到上面去,看看能不能在操纵舱里把这行走装置重启一下。”

“难道它不是自动的?”马丁·塞利纳斯问,他那小脑袋几乎隐没在厚厚的毛皮中,“就像风力运输船一样?”

“我想不是,”卡萨德说,“进去。我去看看可不可以让它开动。”

“如果它开了,你没来怎么办?”拉米亚对着上校远去的背影喊道。

“不会的。”

缆车里冷得要命。前车厢里有把金属椅子,小小的后车厢有十几张破烂床铺,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东西。车子很大——至少有八米长,五米宽。前后车厢中间由细薄的金属舱壁隔断,没有门,仅仅开了个口子。后车厢的角落里有个小型洗漱台,差不多跟马桶一般大小。窗台齐腰高,窗户一直升到舱顶。

朝圣者们把行李堆在宽阔地板的中央,嗵嗵嗵地走来走去,挥着手臂,或者用其他办法让身子暖和起来。马丁·塞利纳斯笔挺地躺在一条长椅上,全身缩在毛皮中,只露出脚和头顶。“我忘了,”他说,“他妈的怎么把暖气打开啊?”

领事朝黑色的照明仪板瞥了一眼:“这是电暖。上校开动缆车的时候,就会有暖气了。”

“开不开得动还说不定呢。”塞利纳斯说。

索尔·温特伯给瑞秋换了尿布。现在,他又把她包在了婴儿暖衣中,抱在胸前摇晃着。“我以前从没来过这里,”他说,“你们两个都来过?”

“对。”诗人说。

“我没有,”领事说,“但我见过缆车的照片。”

“卡萨德说过,他曾经是沿着这条路回济慈的。”布劳恩·拉米亚在另一间房间里叫道。

“我想……”索尔·温特伯甫一开口,便被打断,齿轮发出巨大的研磨声,车身猛烈倾斜,摇晃起来,令人晕头转向。接着,缆绳突然动了起来,车子开始摇摇摆摆地前进。每个人都冲到面朝站台一侧的窗户前。

先前,在卡萨德爬上长长的阶梯,跑到操纵舱之前,他已经把装备扔到了车厢里。现在,只见他跑出了操纵舱的大门,从长长的阶梯上一滑而下,朝缆车飞奔而来。车子已经远离站台的装载区。

“他过不来了。”霍伊特神父小声说道。

还有最后十米,卡萨德全速冲刺,双腿长得不可思议,有点像卡通人物贴纸。

缆车滑出了装载槽,摇摇晃晃脱离了站台。车子和站台之间,已经隔开一段距离。八米之下是坚硬的山岩。站台甲板上覆着的冰面上,有着一条条裂纹。卡萨德全速跑来,但车子已经驶离。

“快!”布劳恩·拉米亚尖叫道。其他人也一同喊着。

领事抬头望去,缆绳上包着一层冰,随着车子向前向上驶去,它们正噼啪作响,碎落下来。他重新回头看去,太远了,卡萨德肯定过不来了。

费德曼·卡萨德跑到了站台边缘,速度快得不可思议。领事第二次想起在卢瑟斯动物园上看见过的旧地美洲豹。他隐隐想象着,上校的脚滑倒在一块冰块上,长腿水平探出,然后无声地坠向下面的雪岩。然而,卡萨德似乎飞了起来,那一刻,时间被定住了,他的长臂张开,斗篷飞在身后。接着,他消失在了车子后面。

传来一声“砰”,一分钟的漫长等待,没人说话,没人动弹。现在,他们已经升到了四十米的高空,正朝第一座塔攀去。又过了一秒钟,大伙看见卡萨德出现在了车子的弯角上,他紧紧抓着一溜儿冰凹和金属把手,费力前行。布劳恩·拉米亚猛地把舱门拉开。十只手把卡萨德拉进了车子。

“感谢上帝。”霍伊特神父吁了口气。

上校深深吸了口气,顽强一笑:“那儿有个紧急制动手刹。我用沙包把拉刹压住了。我可不想让车子回去再来一次。”

马丁·塞利纳斯指着迅速迫近的维护塔,以及远处上方的云幕。缆绳一路向上,消失在远方。“现在,我猜,不管愿意不愿意,我们都要穿山越岭了。”

“穿越要多长时间?”霍伊特问。

“十二小时。也许不要那么多。有时,如果风太大、冻得太厉害,操纵者会把车停下来。”

“我们这次可不会停下来。”卡萨德说。

“除非缆绳在哪里断了,”诗人说,“或者我们撞到什么拦路虎。”

“闭嘴,”拉米亚说,“谁想热点饭吃?”

“快瞧。”领事说。

他们走到前窗边。缆车升到了最后一个婀娜的褐色山麓小丘上,相距一百多米。他们朝几千米的下方及身后瞥了最后一眼,那儿有站台、朝圣者歇脚地的破屋和静止不动的风力运输船。

然后,雪花和厚云将它们包了起来。

缆车上没有真正的烹饪设备,但是后舱有一台冰箱,还有一台微波仪,可以用来加热食物。拉米亚和温特伯把运输船厨房上带出来的各种肉和蔬菜搅在一起,做出了一道还算过得去的炖肉。马丁·塞利纳斯拿出酒瓶,那是他从“贝纳勒斯”号和运输船上拿的,他选了瓶海伯利安勃艮第葡萄酒,配着炖肉喝着。

就在众人快解决完晚饭的时候,原先紧贴着窗子的黑暗突然一下明亮起来,接着那黑暗全部消散了。领事从椅子上站起来,望着突然重现的落日。日光照进缆车,车子里充满了超凡入圣的金色光芒。

大伙不约而同发出叹息。看样子,黑暗几小时前便降临了,但是现在,他们乘着缆车升到了云海上,群山就像一座座列岛,矗立在这儿,辉煌的夕阳正热情款待着它们。海伯利安的天空从白天的蓝绿光芒转而变深,成了夜晚的湛青色,而金红色的太阳点燃了云塔,点燃了冰与石的巨顶。领事举目四顾,一分多钟前,他的朝圣者同伴在昏暗的光线下看上去又黑又小,而现在,大家都沐浴在金色的夕阳下,熠熠生辉。

马丁·塞利纳斯举起酒杯:“的确啊,这样好多了。”

领事抬头向他们的旅行线望去,巨大的缆绳延伸向远方,缩成一条细线,然后不见了踪影。上方几公里的顶峰处,是下一个金光闪闪的维护塔。

“总共有一百九十二座塔,”塞利纳斯语气平平地说着,活像一个导游在兴致索然地作介绍,“每座塔都是由耐用合金和晶须碳建造而成,高八十三米。”

“我们肯定在很高的地方。”布劳恩·拉米亚的声音很轻。

“缆车旅行总长九十六公里,最高点在枯窠山的顶峰,这座山是笼头山脉的第五高峰,高度达九千二百四十六米。”马丁·塞利纳斯单调而低沉地说道。

卡萨德上校左右四顾:“车舱被加压了,刚才我觉察到了压力变化。”

“大家瞧。”布劳恩·拉米亚说。

太阳好长时间都栖息在云彩水平线上。现在,它已经沉浸了下去,仿佛从下面将暴风云的内部点燃了,并沿着整个世界的西方边缘,投下了五光十色的华丽衣饰。雪檐和雨凇仍然在西部高峰的侧面闪耀,这些高峰拔地而起,比慢慢上升的缆车还要高一千来米。此时,还有不少明亮的星辰出现在渐渐变黑的苍穹之中。

领事转过身,看着布劳恩·拉米亚:“拉米亚女士,为什么不在现在讲讲你的故事呢?抵达要塞或入睡前,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呢。”

拉米亚呷完最后一点酒:“还有谁想现在听?”

玫瑰红的暮光射下,众人齐齐点头。马丁·塞利纳斯耸耸肩。

“好吧。”布劳恩·拉米亚说。她放下空杯子,把双脚抬到椅子上,手肘撑在膝盖上,开始了她的故事。

侦探的故事:漫长的告别

他刚走进办公室,我便知道这个案子不同寻常。他太美了。我不是指他长得女性化,或者像全息电视上的那些名模一样带着女人气,仅仅是……美啊。

他个子不高,和我差不多,而我是在卢瑟斯的一点三倍重力场中出生成长的。只消一眼,我就看出这位来访者不是来自卢瑟斯——他结实的身材按环网的标准来说,真是匀称至极,看起来不但健美而且瘦削。他的面部带有一种坚毅的表情。低垂的眉梢、高高的颧骨、紧凑的鼻梁、坚实的下巴,还有宽阔的唇线——从侧面看深具美感,又略显固执。他有一双淡褐色的大眼睛,年龄看起来在二十七八标准岁上下。

当然,他刚走进来的时候我可没想那么多。我的第一反应是,他是客户么?第二反应则变成了:天,这个家伙可真美。

“拉米亚女士?”

“嗯。”

“全网调查中心的布劳恩·拉米亚女士么?”

“对。”

他环顾四周,似乎觉得难以置信。我明白他的感受。我的办公室位于老工业蜂巢的第二十三层,坐落在卢瑟斯铁猪地带的旧坑道区中。三扇大窗户面对着九号维修壕沟,那里总是黑乎乎的,由于上层蜂巢有个大型过滤器老是在渗漏,因此我这里总感觉阴雨连绵。窗外大半是废弃的自动装载坞,要不就是锈蚀的钢架。

管它的,这地方便宜。我的顾客也是打电话联系的多,登门造访的毕竟是少数。

“我可以坐下吗?”他问了一句,显然对一个真正的调查机构能在这样一个贫民窟里运作感到满意。

“当然,”我说着,挥手指了指他旁边的椅子,“你是……”

“乔尼。”他答道。

他看起来不像是那种轻易就与人变得亲密无间的角色。他身上散发着金钱的气息,倒不是因为着装——那身衣服是再普通不过的黑灰色休闲装,虽然面料的质地比较讲究——而是因为感觉,让我觉得这人来自上流社会。他的口音有些特别。我很擅长分辨方言,这是职业需要,但却无法确认这家伙的籍贯,他大概不是本地人。

“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吗,乔尼?”我把手中的苏格兰威士忌伸了过去,他进来的时候,我正要把这瓶酒放到一边。

叫作乔尼的小伙摇了摇头。或许他以为我要他直接拿着瓶子喝。见鬼,我才不是那么没教养的人呢。冷水壶旁边就有纸杯。“拉米亚女士,”他开口了,彬彬有礼的口音仍然让我觉得难以捉摸,“我需要一名侦探。”

“我就是。”

他迟疑了。戒心十足。许多顾客在跟我谈案子的时候都会犹豫不决。这也难怪,我接手的案子有百分之九十五都是离婚或者家庭事务。我等着他下决心。

“这件事情是相当机密的。”最后他说。

“嗯,先……啊,乔尼,我的大部分案子都是些机密问题。我和寰网公司有协议,涉及顾客的所有问题都按《隐私权保护法》处理。包括我们现在见面这件事在内,一切都是保密的。就算你不打算雇佣我,保密法仍然适用。”这基本上是在吹牛皮,因为当局随时都可以查看我的文件,但我觉得无论如何得让这个人放松一点。天啊,他长得可真美。

“好吧,”他应道,再次四下打量了一番,然后向我靠了过来,“拉米亚女士,我想让你调查一件谋杀案。”

我的注意力又集中起来。我的脚原来懒懒地架在桌上,现在我坐了起来,身子靠向前。“谋杀案!你确定是谋杀吗?报警了吗?”

“和警方没有关系。”

“不可能,”说这话的时候我又有种沮丧的感觉,觉得这个人不是什么顾客,完全是个疯子,“向当局隐瞒谋杀案可是犯罪。”我心里想说的其实是:乔尼,你是那个谋杀犯么?

他微笑起来,又摇摇头:“这个案子不是。”

“你的意思是?”

“我是说,拉米亚女士,这件谋杀案发生了,但不管是本地还是霸主的警方都毫不知情,他们也无权管辖。”

“不可能。”我又说了这句话。窗外,工业焊接机迸发的火星泻落进壕沟,又一阵铁锈雨一同落下。“说说看。”

“这件谋杀案发生在环网和保护体之外。那里没有管辖者。”

听起来有那么一点道理。不过就我自己的经历来说,我还想象不出他说的是什么地方。即使在偏地定居地和殖民世界,也有警察存在。莫非是在什么太空船上面?不对不对,那里有星系运输当局,他们管着那地方呢。

“明白了,”我说,我已经有好几周都没有接到什么案子了,“好吧,说说细节吧。”

“如果你没有接手这个案子,谈话内容也会完全保密吗?”

“绝对保密。”

“那么,如果你接受了,你只会向我一个人报告么?”

“那当然。”

我未来的客户迟疑了一下,手指揉着下巴。他的双手看起来也很优雅。“好吧。”他终于下了决心。

“从头开始吧,”我说,“谁被谋杀了?”

乔尼坐直了身子,活像一个认真听讲的小学生。毫无疑问,他的态度相当诚恳。他说:“我。”

这个故事花了十分钟才讲完。听完以后,我不再觉得他是个疯子了。我才是疯子,或者说如果接手这个案子,我就会变成个疯子。

乔尼的真名实姓其实是一大串包含数字、字母以及密码集的代码,写下来的长度甚至超过我的手臂。他是一个智能生控人——赛伯人。

我听说过赛伯人。谁没听说过呢?我还指责我的前夫是其中一员呢。但我从没想到我会真和他们面对面,而且还是一个帅得要命的赛伯人。

乔尼是一个人工智能。他的意识,或者自我一类的东西,漂浮在技术内核万方数据网的数据平面的某个地方。大概除了现任的议院首席执行官或者人工智能垃圾回收器,没人知道技术内核在哪里,我也一样。三个世纪以前,人工智能平静地脱离了人类的控制,那时我还没出生;它们以盟友的姿态继续为霸主服务,比如提供全局咨询服务,监控数据网,偶尔也使用他们的预测能力帮助我们避免严重错误或自然灾害,基本上,技术内核从事着它们自己的私事,这些事难以破译,显然也不关人类什么事。

对我来说,这听起来挺公平。

一般来说,人工智能通过数据网与人类及其机器进行交往。必要的话,它们也可以造出交互式全息像——我记得在茂伊约组合期间,技术内核在签署盟约时派出的使者,看起来就很像以前的全息明星狄龙·巴斯威特。

赛伯人却完全是另一回事。由于从人类基因库中定制,因此他们在外形上与人类非常相像,行为举止也比机器人更人性化。但技术内核与霸主之间达成的协议只允许少数赛伯人存在。

我盯着乔尼。从人工智能的角度来说,坐在桌子另一边这个漂亮的躯体和迷人的人格,和他一天中所操纵的成千上万传感器、控制端、自动元件或其他遥控物体一样,仅仅是小小的附加品而已,或许稍微复杂一点,但并不比它们重要多少。扔掉一个叫作“乔尼”的东西,对别的人工智能来说,大概和我剪掉一片手指甲的感觉一样,无伤大雅。

真是浪费,我心想。

“原来你是赛伯人。”

“对,我有许可证,还有世界网使用者的通行证。”

“好吧,”我对他说道,“就是说有个人……谋杀了你的赛伯人形体,然后你希望我找出这个人?”

“不。”这个年轻人说。他有一头棕红的卷发,这发型和口音一样让我费解,那有点像从前流行的发式,但我感觉似曾相识。“被谋杀的不只是这个躯体。那个攻击者也谋杀了我。”

“你?”

“对。”

“你的……啊……人工智能……也被谋杀了?”

“正是如此。”

我百思不得其解。人工智能是不可能死亡的。至少就目前环网所知而言,还没有过先例。“我不明白。”我说。

乔尼点点头:“我想这个……按照多数人的想法来说……还是和人类的死亡不同,人死时人格也会毁灭。但人工智能的个体意识并不会终止。不过,因为受到攻击,我……被中断了。虽然我拥有……呃……或许得说记忆、个性等等的复制记录,但还是遭受了损失。有一些数据在攻击中被毁了。从这个意义上讲,的确是一起谋杀。”

“明白了,”这不是实话,我深吸了一口气,“既然发生了这种事,为何不去找人工智能当局呢……或者霸主的网络警察?他们不是管这些事的么?”

“因为一些私人原因。”

我看着这个极具魅力的年轻人,试图把他和赛伯人的身份对上号。

“我不能求助于这些机构,这很重要,也很有必要。”

我扬了扬眉毛。这种话就好像是我平常那些老主顾们会说的。

“我向你保证,”他继续道,“没有任何不合法的东西。也不关道德问题。只是……我觉得很为难,这很难说清楚。”

我双手抱在胸前:“瞧,乔尼。这故事仅是一厢情愿。你说自己是赛伯人,其实你也可能是个会讲故事的艺术家呢。”

他好像吃了一惊:“我完全没想到。你想要我怎样证实身份呢?”

我毫不犹豫地说:“把一百万马克转入我超网上的活期账户。”

乔尼笑了。就在这个时候,我的电话铃响了起来,一个面露沧桑的人影出现了,他的背后浮着超网的代码标志。“打扰了,拉米亚女士,我们想询问一下……那个,现在您的账户上有了一笔如此巨大的金额,您是否愿向我们的长期储蓄期权或者市场信托基金进行投资呢?”

“稍候吧。”我答道。

银行经理点点头,消失了。

“这显然不是模拟。”我说。

乔尼的微笑让人心情愉快:“是的,但即便如此,也不算是满意的证明,是吧?”

“还不算。”

他耸耸肩:“假定我的身份就如我所说,你会接这个案子吗?”

“嗯,”我叹了口气,“但是还有一点。我收的报酬不是一百万马克。每天五百再加上其他费用。”

面前的赛伯人点点头:“就是说你同意接手了?”

我站起身来,戴上帽子,从窗边的衣架上拿过一件旧外套。弯腰摸到书桌最底层抽屉里的手枪,动作流畅地塞进大衣口袋。那是我父亲的手枪。“走吧。”我说。

“好,”乔尼回答,“去哪儿?”

“我想知道你是在哪儿被谋杀的。”

大众普遍认为,卢瑟斯上出生的人从不愿离开蜂巢一步,哪怕是比购物商场更空旷一点的地方都会立刻使他们出现恐旷症。但事实上,我大部分的生意都来自……或涉及……外部世界。对那些欠债不还的家伙进行跳跃式追踪,那些家伙改变身份,利用远距传输器逃往远处,试图重获新生;要不然就是寻找那些见异思迁的丈夫,他们以为到另一个星球上约会就神不知鬼不觉了,诸如此类。当然,还包括寻找失踪的孩子和消失的父母。

就算如此,当通过铁猪区中央广场的远距传输器,来到一片无限延伸的空旷岩石高原时,我还是十分惊讶,以至于迟疑了一下。除了身后远距传输器的青铜色矩形传送门外,这个地方再也没有其他文明世界的标志。空气中充满了臭鸡蛋的气味。令人作呕的暗淡云团,把整片天空都染成了锅炉一般的黄棕色。周围的地表则呈现出灰色的鳞片状,看不到任何生命的存在,连一片苔藓都没有。完全想象不出地平线到底有多远,感觉上置身高处,视野辽阔,可远处也没有任何树木、灌木或动物存在的迹象。

“我们到底在什么地方?”我问道。我知道所有的环网世界,之前我一向对此很自信。

“末睇。”乔尼回答,听上去像是“魔笛”。

“我从没听过这个地方。”我一边说,一只手伸进了衣袋,摸索着父亲留下的自动手枪,摸着那珍珠枪柄。

“这地方还没正式加入环网,”这个赛伯人说,“从记录上看,这是帕瓦蒂的殖民地。但离军部的基地只有几光分的距离,这里的远距传输器连接早在末睇加入保护体之前就建立起来了。”

我望着这片荒芜之地。二氧化硫的恶臭让人作呕,同时我也怕这腐蚀性气体会毁掉我身上的套装。“殖民地?在这附近吗?”

“不是。在这个星球的另一面,那里有几个小城市。”

“最近的定居地叫什么?”

“楠达德维。那个小镇大约有三百人,在南边两千公里开外。”

“那为什么把传送门建在这里?”

“这是个待开发的矿址,”乔尼答道,他指向那片灰色高原,“那里有重金属。联盟批准在星球的这面修建一百来个远距传输器,这样一旦进行开采,来回会很方便。”

“嗯,”我说,“这个地方很适合谋杀。你当时为什么要来这里?”

“我不知道。这部分记忆丢失了。”

“有谁和你在一起?”

“我也不知道。”

“你知道什么?”

年轻人把他优雅的双手插进了衣兜:“不管是谁……还是什么东西……攻击了我,所用的是在技术内核那里被称作II型艾滋病毒的武器。”

“那是什么东西?”

“II型艾滋病毒是在大流亡前人类的一种疫病,”乔尼说,“它会使免疫系统失灵。这种……病毒,对人工智能也同样有效。不到一秒钟的时间,它便能渗透安全系统,将致命的噬菌程序作用于宿主……作用于人工智能自身。作用于我。”

“那么,你不会以自然方式感染上这种病毒么?”

乔尼笑了起来:“不可能。这就像问一个被子弹射中的人,他会不会自己撞在了子弹上。”

我耸耸肩:“听着,如果你需要的是数据网或人工智能专家,那你可找错人了。像其他两百亿木头人一样,我知道怎么接入数据网,但仅此而已。我对灵魂世界一无所知。”我用了这个古老的词语,想看看会不会把他惹毛。

“我知道,”乔尼仍然一脸平静,“我想让你帮忙的不是这个。”

“那你想让我做什么?”

“找出是谁带我来这的,是谁杀害了我。还有他的动机。”

“好吧。那为什么你觉得这就是谋杀发生的地方呢?”

“因为这是我……复制重组后,重新控制赛伯体的地方。”

“你是说,当病毒毁灭你时,你的赛伯体也失去了行动能力,是吗?”

“对。”

“那种状态持续了多久?”

“我的死亡吗?大约有一分钟吧,然后我的人格备份被激活了。”

我笑出声来,实在是忍不住。

“你笑什么,拉米亚女士?”

“你的死亡概念啊。”我答道。

一丝悲伤掠过那双淡褐色的眼睛:“或许对你来说很好笑,但你完全不了解对技术内核的成员来说,丧失一分钟……连接……意味着什么。那是万古的时间和信息。数千年无法交流的死寂。”

“对,”我没费太大力气,忍住了眼泪,“那么,在你切换人格记录带或者别的什么东西时,你的身体,你的赛伯体在做什么?”

“我想应该是处于昏迷状态。”

“它不能自动解决这种问题吗?”

“嗯,本来可以,但如果系统崩溃了就不行了。”

“那你是在哪儿恢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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