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看到一队蚂蚁在行军,你会发现有一些蚂蚁掉队或者迷路。蚂蚁大军没有时间等它们,只会继续前进。有时候,掉队的蚂蚁会死掉,即便如此,也不会对行进的队伍产生什么影响。死蚂蚁的遗体会带来些许不安,但这不安最终会被克服,到时死去的蚂蚁也就显得无足轻重了。其余蚂蚁照样忙忙碌碌,循规蹈矩,在离开巢穴赶往别处,或是从别处赶回巢穴时,遇到迎面赶来的同类,照样会一丝不苟、客客气气地打招呼。
惠斯曼斯神父死后的情形也是一样。要是在过去,他的死会激起众怒,大家会千方百计把凶手找出来。但现在,我们这些留在这里的人——仍旧是外人,不算定居者,也不算游客,待在这里只是因为没有更好的地方可去——低下头继续干自己的事。
惠斯曼斯神父之死只给我们带来了一个警示,那就是我们应该好好照应自己,不应忘记我们所处的环境。奇怪的是,尽管我们埋头干自己的事,结果却通过自己的所作所为,逐步在实现神父对小镇的预言。他说小镇的退步是暂时的,在每一次退步之后,欧洲文明都会卷土重来,在河湾扎下更深的根。小镇会从头再来,而且一次比一次进步。恢复和平之后,小镇不是单纯在重建,而是切切实实在发展。叛乱和神父之死很快被人淡忘。
我们没有惠斯曼斯神父那样长远的视野。我们有些人对非洲人和他们的前途有明确的认识,不过我们都没有神父那种对未来的信念。要不是相信非洲这一带会发生变化,我们是不会来做生意的。因为没有任何意义。抛开表象不论,我们对自己的态度和神父对自己的态度实质上是一致的。他觉得自己是宏大历史进程的一个环节,他若在天有灵,想必也不会觉得自己的死有多么重要,不会觉得他的死应该造成什么不安。我们也是这种感觉,只是角度有所不同。
我们都是简单的人,有自己的文明,却除了这里没有其他家园。情况允许的时候,我们也会像蚂蚁一样,做些不得不做的复杂烦琐的事。我们偶尔会得到一些回报聊以自慰,不过,无论时运好坏,我们都清楚自己是可以牺牲的,我们的辛劳随时可能付诸东流,我们自己可能被击得粉碎,别人会来替代我们。别人会在更好的时候来,这正是让我们痛苦的地方。而我们只能像蚂蚁一样,继续维持我们的生活。
处在这种境况中的我们一会儿从绝望的谷底跃上乐观的巅峰,一会儿又从巅峰跌入谷底。眼下我们处在繁荣期。我们能感觉到首都统治者的智慧,还有能力;市面上大量铜钞在流通。秩序和金钱这两样东西就足以让我们建立信心。只要有一点儿信心,我们就可以维持很久。信心也让我们释放出自己的能量。我们没有足够的才智,也没有大把资金,我们有的只是能量。
各种各样的项目在启动。各个政府部门也恢复了生气,小镇终于成为一个可以正常运转的地方了。我们本来就有汽船提供航运服务,机场现在也被修葺一新,并得到拓宽。首都来的飞机开始在此起降,士兵也被空运到镇上来。旧城区住满了人,新城区也在陆续建造,但这一切都不能应付不断从村里迁来的人。镇中心的街道和广场上一直有人搭棚或扎营居住,现在又多了公共汽车,以及更多出租车。我们甚至有了一套新的电话系统,虽然太复杂,大大超出了我们的需要,但这正是首都的大人物希望为我们提供的。
城区的垃圾堆越来越多,从中可以看出人口的增长速度。他们不像我们那样,在油桶里把垃圾焚烧掉,而是直接扔到破烂的街道上——都是细细的、灰烬一样的非洲垃圾。这些垃圾堆一下雨就平了,但日积月累,越来越多,越来越结实,一个个像小山一般,堆得和城区那些盒子状的水泥房屋一样高。
没人愿意搬动那些垃圾。出租车里满是消毒剂的味道,非常刺鼻。卫生部门的官员对出租车抓得非常紧,就是为了消毒的问题。在殖民时代,依照法律,卫生部门每年要给公共交通工具消毒一次。消毒员可以收取费用,纳入自己的腰包。这个传统大家还没有忘记,所以很多人想从事消毒这一行。现在的出租车和卡车可不是每年消毒一次了,无论什么时候,只要被拦住了就要消毒,每一次都要收费。消毒者坐在官方的吉普车里,在垃圾堆之间和出租车、卡车捉起了迷藏。镇上那些布满红色尘土的马路很久没人修整维护了,现在车水马龙,路面很快变得凹凸不平。消毒的人在后面追,反消毒的人在前面逃,但有趣的是,逃的追的都不快,都是在坑坑洼洼的路面上颠来颠去,仿佛深海行舟。
包括卫生官员在内,这些通过市政服务迅速聚敛财富的人一个个精力充沛,或者有了机会就会变得精力充沛——海关官员、警察,甚至还有军人。政府机构不管实质上多么空虚,人员却比以前充实多了。有事总可以找到人,只要你的方法对路,总可以把事情办妥。
正如惠斯曼斯神父说的那样,河湾的小镇又一次恢复了印度洋地区的人和欧洲人到来前的面貌,重新成为这个幅员辽阔的地区的交易中心。商人们不远万里来到这里。他们的旅程比扎贝思的还要艰险,有时需要一周时间才能到达。汽船到了镇上就不再前进,在急流上游只有独木舟(有的装上了舷外发动机)和汽艇出没。我们的小镇成了货物集散地,我收购了好些代理处,纳扎努丁以前经营的那几个也重新开张了。通过这些代理处,我开始批发一些以前零卖的东西。
代理处大有赚头。产品越是简单,生意就越简单,越兴旺。这种业务不同于零售。以电池为例,货还没有到的时候,我就大量地买进卖出,甚至不用亲手接触,也不用亲眼看见。好像买进卖出的都是一些话语,或纸上的想法,这简直是在做游戏——到后来某一天,电池真的到货了,你也只须去海关的仓库走一趟,亲眼看到它们真的存在,真的是某个地方的工人生产出来的。如此有用、如此必要的东西——其实用普通牛皮纸包一包就可以了,但生产它们的工人却不辞劳苦,为它们贴上漂亮的标签,印上动人的宣传语。贸易,商品!多么神奇啊!我们制造不了,但可以买进卖出。我们甚至不知道它们的原理是什么。只要有钱,就可以把这些神奇的东西吸引到丛林深处来,让我们如此随意地买进卖出!
首都来的销售员大多是欧洲人,他们现在不坐汽船了,喜欢坐飞机来回。如果坐汽船,过来要花七天时间,回去要花五天。到了镇上,他们就住进凡·德尔·魏登旅馆。他们为小镇的生活增添了一点儿新的色彩。在希腊俱乐部,在酒吧,他们终于带来了欧洲和大城市的气氛。在这种气氛之下,我能够想象纳扎努丁在故事里描述的那种生活。
马赫什的商店和凡·德尔·魏登旅馆对门,中间只隔一条马路,旅馆里人来人往,全落在马赫什眼中。激动之下,他和旅馆里的人做起了生意。马赫什这人有些奇怪,脑子里总想着做一笔惊天动地的大生意,但遇到不值一提的小买卖,他也肯花力气,甚至耗上好几周的时间。
有一次,他买了一台用来雕刻字母和数字的机器,同时还买了一大堆硬塑料牌子以备刻字之用。他想刻一些标志牌在镇上卖。他在家练起了这门手艺,舒芭说那机器吵得不得了。马赫什无论在家还是在店里,逢人就拿出他练习用的标志牌,仿佛牌子上漂亮的字母是他本人而不是机器刻出来的。刻字机既现代又准确,更主要的是刻出来的东西确实有“工业生产”的味道,这让马赫什激动不已。他以为其他人也会像他一样激动。
刻字机是马赫什从住在凡·德尔·魏登旅馆的一个商人那里买来的。他做生意的方法一贯随意,到了考虑刻字订单的时候,他只想着穿过马路去凡·德尔·魏登旅馆——卖机器给他的商人就是从马路对面走到他店里的。他寄希望于凡·德尔·魏登旅馆,他希望把所有房间号码都重做一遍,把洗手间等处的所有“男”、“女”标志牌换掉,还想给楼下每个房间门上都贴上解说牌。真要做成了凡·德尔·魏登旅馆的生意,足以让他忙上几周,这样完全可以收回买机器的成本。但是旅馆的主人(一对意大利中年夫妇,平时总躲着,凡事由他们的非洲总管出面)对马赫什的想法根本不买账。我们也没几个人想在三角形牌子上刻自己的名字,摆在自己的桌子上。马赫什的想法最终成了泡影。刻字机也渐渐被遗忘了。
马赫什每次提出新点子,总是神神秘秘。有一次,他想从日本进口一种机器,用来刻吃冰激凌用的木铲和木勺,一开始他没有把他的想法和我直说,只是把商人送他的样品给了我一个,是用纸包着的小木勺。我看了看那小小的船形勺子。有什么可说的?他叫我用鼻子闻闻这勺子,然后叫我用舌头舔舔。我按他的话做了,见他看着我的样子,我觉得可能会有什么让我吃惊的东西。不过并没有什么好吃惊的,他只是要告诉我冰激凌勺子和铲子不应该有气味,也不应该有味道——这倒是我从来没有考虑过的。
他想知道本地有没有那种日本良木。要是在进口机器的同时也从日本进口木头,免不了会有很多麻烦,且会把勺子、铲子的价格抬得比冰激凌还要高。所以那几周我们心里想的嘴里说的都是木头。马赫什的想法勾起了我的兴趣,我为之着迷,开始换了一种眼光来打量各种树木。我们找机会在一起闻木头,舔木头,我们尝过很多种木头,包括开运输公司的道莱特从东部给我们捎来的品种。但到后来,我突然想到,本地人的口味比较独特,在制造木勺子的机器到来之前,我们是不是要先了解一下他们喜不喜欢冰激凌?有可能他们不喜欢呢?否则为什么别的人没有想到冰激凌的主意?镇上毕竟还有意大利人。还有,怎么制造冰激凌呢?到哪里去找牛奶和鸡蛋?
马赫什问我:“做冰激凌还要用鸡蛋吗?”
我说:“我不知道。我在问你啊。”
令马赫什心醉神迷的不是冰激凌,而是造冰激凌勺的那种简单的机器,更准确地说,最吸引他的是成为镇上唯一拥有这种机器的人。当初舒芭遇到他的时候,他是个修摩托车的,舒芭对他的钟情使他超越不了当初那个他。所以他一直对小型机器或者电动工具这些东西情有独钟,觉得这些东西是神奇的谋生手段。
在海岸的时候,我认识我们那个群体中一些像马赫什这样的人。我想只要某些机器还没有在本地生产出来,就会有这种人存在。他们善于动手,有自己独特的禀赋。他们对进口的机器总是很着迷。这是他们才智的一部分。但进口到这些机器后,他们的所作所为就有些变味了,让人感觉他们不仅拥有机器本身,甚至还拥有机器的专利。他们希望自己是世界上唯一拥有这些神奇工具的人。马赫什总是在寻找可以独家代理的小型进口机器,巴不得通过这些小东西走上权势和财富的捷径。从这方面说,马赫什并不比把现代商品贩卖到村里的商贩强多少。
我有时在想,镇上发生了这么多事,马赫什一直都在,真不知道他是怎么熬过来的。无疑,这说明他心态平和,聪明或者说精明。但我觉得,另外一个原因是他这人很随意,没有疑惑或深沉的焦虑。此外,别看他总是在说要搬到一个更好的国家去(这里人人都这样说),其实他并没有远大的志向。他在这地方很合适,换个地方很难混得好。
舒芭就是他的生命。她总是告诉他,或者通过自己的钟情向他表明他的出色。我敢说他对自己的看法和舒芭对他的看法一样。除此之外,他都不是太在乎,凡事随波逐流。他现在的态度随意得无以复加,往常还稍稍藏着掖着,现在竟放胆做一些让人心惊肉跳的所谓“生意”。不管什么业务,他一概来者不拒。现在他的业务多半来自军队。
新的军队我不太喜欢。武士部落的那些人虽然野蛮一些,但我还是更喜欢他们。我能理解他们的部落自豪感,并对此持宽容态度,我也喜欢他们的直率。新军队的军官们属于另一类人。他们没有武士的规矩,根本没有规矩可言。他们在许多方面和费迪南很像,年岁也和他差不多:一样咄咄逼人,但没有费迪南那种潜藏在内心的温和。
他们穿军装的样子和费迪南穿运动校服的样子很相似:他们也把自己看成非洲的新人,同时也是新非洲的人。他们大肆显摆国旗和总统肖像(这两样东西现在总是形影不离)。一开始我还以为这代表了一种新型的、建设性的自豪感,后来才发现没有这么复杂。国旗和总统肖像只是他们的神物,是壮声势用的。这班年轻人看不到自己的国家需要建设什么。对他们来说,该有的都有,伸手索取便是。他们相信凭自己的身份,索取是名正言顺的事。军官们级别越高,就越腐败——如果“腐败”一词用在他们身上还有意义的话。
这些人带着枪,开着吉普,四处偷象牙,偷黄金。象牙、黄金——再加上奴隶就齐了,和过去的非洲没什么两样。要是有奴隶市场,我敢说他们一定会涉足。偷到了黄金等物,特别是象牙,他们总是找当地的商人脱手。整个非洲大陆的各国政府和官员明着宣布象牙交易非法,自己却暗中在做这种买卖,造成走私猖獗的局面。我很谨慎,不想蹚这池浑水。我担心的是当地政府。他们连自己的法律都能破坏,就别说毁个人了。他们今天可能还是你的业务伙伴,明天就有可能成为你的监狱看守,甚至更糟糕。
但马赫什不在乎这些。我看他就像个孩子,送上门的糖他都吃,也不管糖里有没有毒。当然,他已不是孩子,他清楚这些糖果是有毒的。
他说:“哦,他们是会为难你。真遇上了,给他们塞些钱就行了,仅此而已。你只要塞给他们一些钱。在算成本的时候,你得把这些考虑进去。我想这些事你不太理解吧,萨林姆,确实不好理解。并非这里的人不讲对错,而是没有公理。”
有两次他打电话过来,说的都是不着边际的话。说来也怪,我居然听出他是在求助,只好跑到他家去拿东西。
第一次是某个下午,他打来电话东拉西扯地说着我托他买网球和鞋子的事情,接完电话,我开车到他家门口,在外面按喇叭。他没有下来,而是把客厅的窗户打开,对着大街上喊:“我派人把网球鞋给你送去。稍候片刻,萨林姆!”然后他仍站在窗前,转过身用土话对屋里的人叫道:“Phonse!Aoutchikong pour Mis'Salim!”Aoutchikong是从法语词caoutchouc演化而来,意思是橡胶,在当地土语中指帆布鞋。在众目睽睽之下,男仆伊尔德丰斯拿着什么东西下来了,外面用报纸草草包着。我接过来,将它扔到车后座,一刻不停地开走了。后来我发现,报纸包着的是一卷外国钞票。天一黑,我就把它埋到外边楼梯下的洞里。不过,为马赫什做这种事只会让他变本加厉。第二次我给他埋的是象牙。埋象牙!我们生活在什么年代?人们要象牙干吗?顶多是刻一些烟斗、小雕像之类的垃圾(而且如今的做工让人无法恭维)。
不过,马赫什还是从这类交易中赚到钱了,他很感激我的帮忙,投桃报李,我的黄金储备有所增加。他说这里没有公理。我难以适应,而他却驾轻就熟。他总是那么冷静而随意,从来不会性急。这一点着实让我佩服。不过,这种随意也会使他陷入荒唐的境地。
有一天,马赫什摆出谈论生意时专用的那副神神秘秘、过分无辜的神情,对我说:“萨林姆,你总在看国外的报纸。你有没有注意铜市的行情?行情到底怎么样?”确实,铜的行情很好,这我们都知道,我们这里之所以这么繁荣,归根到底是铜在支撑着。马赫什接着又说:“这是美国人打的那场战争闹的。听说他们在这两年消耗的铜比过去两个世纪全世界消耗的还要多。”这都是市面繁荣时说的话,是凡·德尔·魏登旅馆的商人们谈论的话题。马赫什就住在马路对面,这些话免不了传到他耳朵里。要没有这些话,他对外界发生的事情不会像现在这么清楚。
他从铜转向其他金属。我们无知无畏地谈了一会儿锡和铅的未来行情。然后马赫什话锋一转:“铀你觉得怎么样?现在什么价格?”
我回答说:“我想铀是不会公开报价的吧。”
他用那种无辜的眼神看了我一眼:“不过价格一定很高吧?这里有个家伙想把一块铀脱手。”
“他们现在论块卖铀了?是什么样子的?”
“我没有见过,不过这家伙说想卖到一百万美元。”
我们就像这样。前不久我们还四处觅食,吃上面蒙了一层灰的罐头,用火盆或者在地上挖洞生火做饭,但现在说起“一百万”这样的字眼来眼睛都不眨一下,就好像我们一向谈的都是这种大生意。
马赫什说:“我告诉这位将军,铀只能卖给外面的大国家,他说好,让我去卖。你知道老曼西尼吧?他在这里好几个国家做过领事。我总是在想,这应该是一桩好买卖。所以我去找曼西尼。我把情况和他直说了,曼西尼不但毫无兴趣,反而勃然大怒。他跑到门口,把门关上,靠在上面,然后叫我滚蛋。他的脸都气红了,通红通红的。这里每个人都害怕首都的大人物。萨林姆,你说我该怎么和将军交代呢?他也很害怕。他说那块铀他是从一个高度机密的地方偷出来的。我可不想得罪将军。我不希望给他留下我没有尽力的印象。你觉得我怎么和他说才好?说正经的,说正经的。”
“你说他害怕了?”
“非常害怕。”
“那你就说他被人监视了,这样他就不会再来找你。”
我拿出我的科学杂志和儿童版百科全书(我开始喜欢上这些东西了),查阅有关铀的内容。这种东西我们都听说过,但不是很了解,就像石油。过去通过看书或谈话,我以为石油是随着地下水流动的。后来我从百科全书中发现,储藏石油的容器其实是石头,甚至是大理石,石油藏在它们里面的小穴中。我想将军的思路和我当初相似,他听说铀很值钱,便以为它是一种非常珍贵的金属,一种金块一样的东西。领事曼西尼肯定也是这么想的。我看了书才知道,数以吨计的粗矿石经过加工、精炼,才会形成比重很大的小块。
将军提出卖“一块”铀,可能是受骗上当了。但不知何故,他后来再也没有找过马赫什。可能马赫什对他说他被监视了吧。不久,他就被调去别的地方,离开了我们小镇。这是新总统的用人方法:他给手下的人足够的权势,但是不会让他们在任何一个地方落脚生根,成为一方霸主。他真给我们省了不少麻烦。
马赫什同往常一样镇定自如。受惊吓的只有曼西尼,那个领事。
在那些日子里,我们都像这样。我们觉得四周都是宝贝,就等着我们去捡了。给我们这种感觉的是丛林。在空虚而闲散的那段时间,大家对丛林漠不关心。叛乱时期,丛林让我们感到压抑。现在,丛林让我们兴奋——未经开发的土地,未经发掘的宝藏。我们忘了那些先行者,他们也曾有过和我们一样的感觉。
这繁荣也有我一份。这期间我也在小打小闹地折腾。不过我总是感觉烦躁不安。大家对和平适应得太快了,这有点像健康——身体健康的时候,你不会有多在意,你不会惦记着生病时对健康的渴盼。在一派和平繁荣的气氛之下,我第一次感觉到小镇的平凡。
我的公寓、商店、商店外面的集市、希腊俱乐部、酒吧、生机盎然的大河、独木舟、水葫芦——这一切我是如此熟悉。特别是在酷热的下午,那强烈的阳光,黑黑的影子,以及那种静止的感觉——似乎人类的希望在此终结了。
我不希望像马赫什及其他人那样在河湾了此一生。在内心深处,我总是认为自己和他们不一样。我仍然觉得自己只是过客。不过我的归宿在哪里呢?我说不上来。我从来没有积极地思考过这个问题。我等着某种启示的降临,等着这启示指引我找到归宿,去过我仍在期待的“生活”。
父亲不时从海岸写信过来,信中说他希望我安定下来——也就是和纳扎努丁的女儿结婚。这件事似乎已经成了家人的承诺。而我却比以前更想退缩。不过我有时也在想:在这个地方之外,还有种完整的生活在等着我,有种种关系将我同某块土地联系起来,让我知道自己有所归属。偶尔这么想想,也不失安慰。但在内心,我知道事实并非如此。我知道,对我们来说,世界已经不再那么安全了。
我担心的事最终还是发生了。纳扎努丁在乌干达开轧棉厂,那儿出事了。到目前为止,乌干达一直是个安全的地方,治理得井井有条,接纳周边各国涌来的难民,纳扎努丁以前就跟我们说过这国家,力图激起我们的兴趣。而现在,乌干达的国王被赶下王位,被迫逃亡。据道莱特带回的说法,有支军队失去控制了。我记得纳扎努丁和我说过,尽管运气一直不错,他结局不会好。我想他的运气应该到头了。但我错了。纳扎努丁还是那么好运。乌干达的动乱并没有持续多久,倒霉的只有那位国王。那里的局势不久就恢复正常了。但是,我开始对纳扎努丁和他的家庭感到害怕,我不再认为娶他的女儿是天经地义的家庭义务。这种义务只会让我感到压抑,我索性把它抛到脑后,决定不到万不得已就不作考虑。
繁荣归繁荣,我却心怀焦虑,几乎和开始时一样不满和不安。这不只是外在压力或是自己的孤独和性情使然。我的不满和不安也同这个地方本身有关,同和平环境下这里所发生的改变有关。改变怪不得任何人,它是自然而然发生的。叛乱期间,我对森林和大河之美有着敏锐的感觉,我还向自己许诺,一旦和平了,就一定要接触这种美,了解它,拥有它。我的诺言都没有兑现。真的和平了,我却不再环顾四周。现在,我感觉这个地方的神秘和魔力不复存在了。
在那些恐惧的日子里,我觉得我们通过非洲人触到了大河上、森林里的神灵,一切都充满了紧张意味。现在,这些神灵似乎都离开了,就如同惠斯曼斯神父死后神灵离开了面具一样。那些日子里,我们对非洲人感到紧张,哪个非洲人都不敢小瞧。我们是入侵者,是凡夫俗子,而他们是有神灵保佑的人。现在神灵离开了,他们也成了凡夫俗子,邋遢而又贫穷。我们不费吹灰之力就成了真正的主人,我们有他们所欠缺的才干和技能。而且我们非常简单。在这片重新变得平凡的大地上,我们为自己安排了平凡的生活——酒吧、妓院、夜总会。唉,都无法让人满足。不过除此之外,我们又能做什么呢?我们只是尽我们所能。我们只是遵循着马赫什的箴言:我们要继续下去。
马赫什自己却不只是继续。他做成了一桩成功的生意。他一直在看购物目录,填写优惠券,写信索取详细信息,后来他终于找到了梦寐以求的业务,找到了可以全套进口的东西,这东西让他踏上了生意和财富的捷径。他把汉堡王连锁店带到了镇上。
这是我未曾料想到的。马赫什以前一直经营着一家奇怪的小店,卖各种铁器、电器、照相机、双筒望远镜和各式各样的小工具。我甚至说不准小镇人会不会吃汉堡王。但他却毫不怀疑。
他说:“他们做过市场调研,决定在非洲大举发展。他们在西海岸一个法国统治的地区设立了地区分公司。那家伙几天前过来了,做了各种测量和估算。他们不只给你送酱汁来,你知道,萨林姆,他们把整个商店都照搬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