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大人物 14(2 / 2)

大河湾 V·S·奈保尔 7996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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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太紧张了,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又过了一会儿,她转过身来看着我说:“你不能老是坐在那把椅子上啊。”

我走到床前,坐到她身边。她的身体绵软,柔韧,还很温暖。以前我只有一两次感到她是这样。这时候,我掰开她的双腿,她把腿稍稍弓起来——平滑的凹面中间是一道凸起——然后我开始向她两腿之间吐唾沫,不住地吐,一直到嘴都干了。她勃然大怒,所有的绵软柔韧全部消失。她大叫:“你给我停下!”然后又是一阵猛打。每打一下,我的手都会痛。到最后,她滚到床的另一侧,坐起身,开始拨电话。这个时候她会给谁打电话呢?她会向谁求助呢?她对谁这么信任?

她拿起电话说:“雷蒙德。哦,雷蒙德。不,不。我没事。我很抱歉。我马上回来。”

她穿上裙子和鞋子,穿过刚才自己打开的门匆匆迈入外面的走道。没有停歇,没有犹豫:我听到下楼梯时噼里啪啦的脚步声——此刻听来这声音多么刺耳!床上什么也没有发生,却乱得一团糟——自从她来过之后头一次这么乱:我再也没法享受家庭主妇式的服务了。枕头上还留有她枕过的痕迹,床单上还有她留下的褶皱:这一切,看一点少一点,对我来说无比宝贵,这些留在布上的痕迹很快就会消失。我躺在她刚才躺的地方,感受她留下的气息。

梅迪在门外叫我:“萨林姆?”过了一会儿又叫了一声:“萨林姆。”然后,他穿着短裤和背心走了进来。

我说:“唉,阿里,阿里啊!今天晚上发生了很糟糕的事。我朝她身上吐唾沫了。她让我吐唾沫了。”

“人总会吵吵闹闹的。都过了三年,不会就这么结束的。”

“阿里,不是这么回事。我不想再和她有任何关系。我不想要她了,我不想要她了。这才是我无法忍受的。都完了。”

“你不能待在屋子里,出去走走吧。我回去穿上裤子和衬衫,陪你一起散散步。我们一起散步。我们一直走到河边。走,我陪你去散步。”

河,晚上的河。不,不要。

“我对你们家比你还要了解,萨林姆。你最好出去走走,散散心,这是最好的办法。”

“我就在这儿待着。”

他站了一会儿,回自己屋子去了。但是我知道,他还在等待,在观察。我肿起来的那只手手背钻心地疼,小拇指失去了知觉。我手上的皮肤青一块,紫一块——这也成为遗迹了。

电话响起来的时候,我已经准备好了。

“萨林姆,我不想离开。你怎么样?”

“糟透了。你呢?”

“刚离开的时候,我开得很慢,但一过了桥,我就开得飞快,目的是回来打电话给你。”

“我就知道你会打电话来的。我在等。”

“你想不想让我回来?路上没什么人。我只要二十分钟就能赶到。唉,萨林姆,我的样子太可怕了。我的脸惨不忍睹,这样子好多天都出不了门。”

“在我眼中,你永远是那么美丽。这你是知道的。”

“看到你的样子,我应该给你一些安定片才对。不过我忘了,回到车上才想起来。你应该想办法睡着。煮点儿热牛奶,想办法入睡。喝点儿热饮料会起作用的。让梅迪给你煮点儿热牛奶。”

这一刻,她的口气如此亲密,如此像个妻子!在电话里说话容易一点儿。挂了电话,我在黑夜里睁着眼睛等待天亮,等着她再打电话过来。梅迪已经睡了。他的门开着,我能听到他呼吸的声音。

天亮了,我突然觉得那个晚上成了过去。白色窗户上油漆的纹路开始显露出来。此时,在深切的伤痛之中,我悟出了一些东西。我无法用言语表述出来。我尝试了,但说不清楚,而且言语会让我的感悟消失。我隐约感到人生来就是为了变老的,为了完成生命的跨度,获取人生阅历。人活着是为了获取人生阅历,而阅历在本质上是无形的。快乐和痛苦——首先是痛苦——都没有什么意义。感受痛苦和寻求快乐一样,都没有任何意义。这感悟很快消失了,稀薄而虚幻,仿佛是一场梦。但我记得我有过感悟,记得我认识了痛苦的虚幻。

光线越来越亮,透过漆成白色的窗户照进来。经过昨晚,这个房间变了。它似乎变得陈旧了。现在唯一的遗迹是我疼痛的手,不过如果仔细找的话,兴许还能发现她的一两根头发。我穿上衣服,走到楼下,放弃了清晨散步的想法,开着车子在慢慢苏醒的小镇上兜圈子。周围的五光十色让我精神起来了。我想,清晨我应该多出来兜兜风才是。

快到七点的时候,我开到了镇中心,来到汉堡王。人行道上摆放着还没有收走的垃圾,装在袋子和纸箱子里。伊尔德丰斯也在,他身上的夹克现在和店里的装潢一样陈旧。虽然时候还早,他已经在喝酒了。和大部分非洲人一样,他需要喝一点儿当地的淡啤酒来振作精神。我和伊尔德丰斯认识已经有几年了,而且我是今天的第一个客人,但他没怎么理睬我。喝过啤酒之后,他目光呆滞,越过我直直地盯着街上。他下嘴唇的一道沟纹里放了一根牙签,放得很巧妙很稳当,说话或者嘴张开的时候牙签也纹丝不动,就像是在表演一项绝技。

我叫了一声,把他从神游中拉回来,他给我送过来一杯咖啡,还有面包卷,外加一片干奶酪。这点东西就要二百法郎,将近六美元。这些日子,物价真是离谱。

快到八点钟,马赫什来了。他近来对自己很马虎。原来他对自己短小精悍的身材很是自豪。不过现在他只剩短小了,我看他已经变成了一个普通的矮胖子。

马赫什一来,伊尔德丰斯陡然一变。眼神不再那么迷蒙,牙签也不见了,他开始窜来窜去,面带微笑,欢迎每一位清晨的客人——主要是从凡·德尔·魏登过来的客人。

我希望马赫什能注意到我的状况,但是他提也没提,甚至见到我也没感到吃惊。

他说:“舒芭想见你,萨林姆。”

“她还好吗?”

“她比原来好些了。我想是好些了。她想见你。你一定要到我们家来。来吃顿饭。来吃中饭。你明天过来吃中饭。”

扎贝思帮我打发了上午的时间。今天是扎贝思进货的日子。暴乱发生后,她的生意开始滑坡,这些日子她带来的新闻都是村里遇到的麻烦。警察和军队到处绑架年轻人:这是政府使出来的新招术。报纸上只字未提,但丛林里又在打仗了。扎贝思似乎站在反叛者一边,但我不是很肯定。我尽量保持中立。

我问费迪南情况怎么样。费迪南在首都的实习期已经结束了,将要被委以重任。上次听扎贝思说,费迪南可能会继任本地专员,原来的专员在暴乱发生后不久就丢了饭碗。专员这位置很不好坐,但费迪南的部落背景混杂,是接任的好人选。

扎贝思轻描淡写地说出了“专员”这个要职(我想到那本公立中学体育馆捐款登记簿,想到上面省长的亲笔签名——一签就是一整页,气派得像个皇族)。扎贝思说:“我想费南会当专员,萨林姆。如果他们让他活下去的话。”

“什么叫‘如果让他活下去的话’,贝思?”

“我是说如果他们不杀他的话。我不知道我想不想让他做这份工作,萨林姆。两方都会想杀他。总统会第一个想到杀他,作为祭品。总统是个好忌妒的人,萨林姆。他不会让任何人在这个位置上坐大。只有他的照片遍地都是。看看报纸吧。他的照片天天都登出来,比任何人的照片都要大。你自己看看吧。”

前一天从首都来的报纸就放在桌子上,扎贝思拿过来指给我看。她指的是总统在一个南部省份向一批官员发表讲话的照片。

“你看看,萨林姆。他本人这么大,而其他人小得几乎看不见。都看不清谁是谁。”

官员们穿着总统设计的制服:短袖夹克,领巾替代了衬衫和领带。他们整整齐齐地坐在拥挤的听众席上,从照片上看,确实难以分辨。但是扎贝思要我看的并不是这个,她并不把照片当照片看,也不管距离和透视效果,只关心印出来的人物实际占据的版面。其实,她还让我看到了我以前没有注意过的事情:报上登出来的照片里,只有外宾和总统占的版面一样大。和本地人在一起,总统总是以居高临下的形象出现。有时他的照片和其他人的照片占的版面一样大,但他只登出头像,而其他人则是全身照。比如这张总统对南部官员讲话的照片,就是从总统肩膀上方拍的,总统的肩膀、头部和帽子占了照片的大部分空间,官员们穿着差不多的衣服像一个个小圆点一样密密麻麻挤在一起。

“他在谋杀这些人,萨林姆。他们内心在呐喊。他也知道他们在呐喊。而且你知道,萨林姆,他那里的东西不是什么神物,什么也不是。”

扎贝思在看店里挂的总统肖像,总统手里拿着酋长的手杖,上边刻着各式各样的形象。手杖中间是一个矮壮敦实的人形,腆着大肚子,据说神物就在那肚子里头。

扎贝思说:“那东西什么都不是!我给你讲讲总统这个人吧。他手下有个人,总统无论到什么地方,都由这人打前锋。这人每次都是车子还没停稳就跳出来,对总统不利的东西都跟着这人走了,不会纠缠总统。这都是我亲眼见过的,萨林姆。我还要告诉你:每次跳出来混到人群中的这个人是白人。”

“但是总统没有到这里来过啊,贝思。”

“我见过了。我见到那人了。不要说你不知道啊。”

梅迪那一整天表现得都不错。他只字不提前一晚发生的事,对我既敬畏(这是对一个举止狂暴的受伤的人表现出来的敬畏)又体贴。我记得在海岸那些年,每次家里大吵一番后,都会出现这种情景。我想他也记得那些场景,所以言行举止恢复到原来的样子。到最后,我是在演给他看,算是帮他。

我同意他在半下午把我送回家,他说他今天负责关门。往常打烊后,他总是回他自己家,但这次没有,而是回我的公寓了,让我知道他就在我身边,不会离开我。我能听到他蹑手蹑脚走动的声音。他这样做没必要,但他的关注让我感到安慰。我躺在床上,脑海里不时浮现前一天某个模模糊糊的场景(不,是前一天本身),慢慢地就睡着了。

时间飞快地溜走。每次醒来,我都很迷惑。无论是下午的阳光,还是喧闹的黑暗,都好像有点儿不对劲。就这样,第二个晚上过去了。电话铃没有响,我也没有打电话。早上,梅迪送来咖啡。

我如约到马赫什和舒芭家吃中饭——我感觉,去汉堡王,接到午饭邀请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们家的帘子都拉上了,挡住了外面的强光。屋里的波斯地毯、铜器,还有其他花里胡哨的小玩意儿都还是我记忆中的样子,一点儿没有改变。午饭时大家都没怎么说话,这顿饭并没有多少团聚或和解的用意。我们都没有谈到近来的时事。地产价值这个话题——过去马赫什很喜欢谈论,现在一提起来大家都垂头丧气——也没人提起。我们说的话都是评论吃的东西。

最后,舒芭问起耶苇特的情况。她是第一次这样做。我把过去发生的事情和她讲了讲,她说:“我很难过,我想类似的事情二十年内不会再次发生在你身上了。”我一直对舒芭有成见,她生活方式保守,心里总怀有怨恨,但如今竟说出这样饱含同情和睿智的话来,让我有些吃惊。

饭后马赫什清理了饭桌,端来雀巢咖啡——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看到他们家的任何仆人。舒芭把一幅窗帘拉开一些,让更多阳光照进来。她走进阳光中,在靠背长椅上坐下——椅子是铁管框架,扶手呈船桨状,牢固而厚实——示意我坐过去。“过来,萨林姆。”

我坐了过去,她仔细地打量了我一番。然后,她把头扬起来,让我看她的侧面:“你看到我脸上有什么东西了吗?”

这问题我没有听懂。

她叫道:“萨林姆!”脸转过来正对着我,头仍然扬着,盯着我的眼睛:“我现在是不是破相了?看看我眼睛周围和我的左腮。特别是左腮。你看到什么了?”

马赫什把杯子放到一张矮桌上,站到我身边,和我一起看。他说:“萨林姆什么也没有看到。”

舒芭说:“你让他自己说。看看我的左眼。看看我左眼下方的皮肤,还有颧骨。”她把脸抬起来,像是在摆硬币头像的造型。

我很费力地寻找她要我看的东西,这才发现她眼睛下面有些发青,开始我还以为那是疾病和疲惫的迹象,但仔细一看原来是一些瘀斑,在左颧骨上方还有一点儿淡淡的青紫,在她白皙的皮肤上隐约可见。因为刚才没看见,现在看见了,想忽略也不行。我发现这就是她说的破相,她也发现我看到了。她的脸上顿时流露出忧伤和认命的神情。

马赫什说:“现在没那么明显了。是你指点他才看到的。”

舒芭说:“我和家人说我要嫁给马赫什,我的弟兄们扬言要泼硫酸毁我的容。你看,真的发生了。父亲去世的时候,他们拍了电报过来。我以为他们是要我回去参加葬礼。这种局面下回去真是糟透了——父亲去世了,国家局势一片混乱,非洲人又如此可怕。我觉得每个人都站在悬崖边上。但是我不能告诉他们这些。你问他们以后怎么办,他们总是自欺欺人地说一切都会好的,没什么好担忧的。你还得跟着他们一起自欺欺人。我们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了?

“一天早晨,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是中了什么邪,干了一件大蠢事。那里有个信德女孩,听她自己说以前在英国读书,回来后开了一家美发店。那地方是高原,阳光非常刺眼,我开了好长时间的车,走访老朋友,或者只是瞎转悠。过去钟爱的一些地方现在再去看觉得很不喜欢,我不得不把车停下来。因为一直开着车到处跑,我觉得我的皮肤变得又黑又脏。我下车进了美发店,问那信德女孩有没有我可以用的面霜之类的东西,她说有。她在我脸上涂了点儿东西,我痛得大叫,让她住手。她用了过氧化氢。我捂着火烧火燎的脸赶回家,那幢死亡之屋真正成了我的哀痛之屋。

“打这以后,我无法在家里继续待下去。我不得不遮住脸不让任何人看到。然后我跑回这里,和之前一样躲着不见人。现在我什么地方也不能去,只在晚上偶尔出去走走。现在受伤的地方好多了。但我还是要小心。萨林姆,你什么都不要说。你心里的话都写在眼睛里了。我现在不能出国。我真想走,真想一走了之。我们也不是没钱。可以去纽约、伦敦、巴黎。你知道巴黎吗?那里有个皮肤专家,据说他换皮肤的技术无人能比。我要能去巴黎就好了。去了那里,之后就可以去任何地方,比如瑞士——对了,瑞士用英文怎么说?”

“Switzerland.”

“你看看,一直待在家里,我的英文都忘了。瑞士是个好地方,我总是这么想,如果能拿到签证的话。”

马赫什一直看着舒芭的脸,他的表情既有鼓励,也有些恼怒。他穿着红色棉衬衫,领子又挺括又漂亮,领口敞开着——这是他从舒芭那里学来的时尚穿法。

我终于离开了。我很庆幸,终于摆脱了他们在客厅里制造出来的过度自我关注的气氛。换皮肤、皮肤——我离开了很长时间,这些词还是让我感到不舒服。

他们关注的不只是皮肤上的污点。他们和外界完全脱离了联系。过去,他们还能仰赖尊贵的身世背景(被别人以讹传讹),现在只有孤零零地待在非洲,无人庇护,没有依靠。他们已经开始腐烂。我和他们差不多。要是我现在不采取行动,我的命运到头来就和他们一样。时时盯着自己;强迫别人看自己身上的斑点——使得自己无法出门的斑点;还有小屋里弥漫的癫狂!

我决定和外界恢复联系,脱离小镇的狭窄空间,对那些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的人履行我的义务。我给纳扎努丁写了一封信,说我要到伦敦去看看,我的信写得很简单,没有明说去伦敦的目的,让他自己去想好了。不过,这算是什么决定啊!我已经没有了选择的余地,过去的家和群体几乎不复存在,义务可以说已经没有意义,而且也没有一个安全的家等着我。

我终于乘飞机离开了。飞机先飞到大陆东部,然后折向北方。飞机在本地的机场停降,我不必去首都。所以直到现在我还无缘去首都。

这架前往欧洲的飞机是晚间航班,我在上面睡着了。靠窗坐的是一位女士,她出来到走道的时候,碰到了我的腿,把我弄醒了。我在想:“但这是耶苇特啊。这么说,她还是和我在一起。我要等她回来。”接下来十几秒钟,我一直醒着,等着。接着我醒悟过来,发觉刚才的想法完全是白日梦。我意识到自己正孤身一人飞向陌生的命运。这让我感到痛苦。

<hr/><ol><li>[12]费迪南的昵称。&#8203;</li><li>[13]巴基斯坦四大民族之一,主要分布在巴基斯坦信德省及印度西部,母语称为信德语。&#8203;</li><li>[14]有漂白作用。&#8203;</li></o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