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战斗 17(2 / 2)

大河湾 V·S·奈保尔 6521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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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罗斯普把我交给前面秘书办公室的人。这里的内院四周围了一圈宽阔的走廊,走廊三面垂着巨大的芦苇帘子,挡住了外面的阳光。穿过细条状的光和阴影,看着它们似乎在随着你的移动而移动,感觉怪怪的。勤务兵把我带进一间屋子,刚从走廊的明亮光线中走出来,我的眼前还有光斑在晃动。然后,我被带入里面的房间。

果然是费迪南,围着圆点领巾,穿着短袖夹克,看起来很陌生,但也出人意料地平凡。我以为他会耍点派头,表现出一点儿神气,一点儿傲气,一点儿炫耀。可他没有,他看起来有些孤独,还有点儿憔悴,仿佛刚从发烧中恢复过来。他无意于在我面前显摆自己。

新粉刷过的墙上挂着比真人还大的总统肖像,只有一张脸——那脸生气勃勃。在那张脸下方,费迪南显得很渺小,穿着那身毫无个性的制服,就像报上集体照里那些官员。毕竟,他和其他高官是一样的。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认为他就应该有所不同。这些人处处仰总统的鼻息,永远精神紧张。他们施展着自己的权力,与此同时一直害怕自己也被毁掉。他们战战兢兢,半死不活。

费迪南说:“我妈妈说你走了。听说你还在这儿,我很吃惊。”

“我去伦敦待了六个星期。回来后就一直没有见过你母亲。”

“她不做生意了。你也要这样。你得离开。你得马上离开。这里没有什么好让你牵挂的。他们现在已经把你关进监狱了。以前没有这样做过。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意味着他们以后还会这样干。我不可能总在这儿救你出来。我不知道普罗斯普这班人要你掏多少钱,但是下次他们只会得寸进尺,越要越多。现在就这世道。你知道的。这次在监狱里他们还没怎么整你,这只是因为他们还没有想到。他们仍旧觉得你不是那种人。你是外国人,所以他们没有兴趣整你,他们只是拷打丛林里的人。不过有朝一日,他们会对你狠起来,发现你和其他人一样,到了那时候,你就会吃大苦头了。你得走。把一切抛到脑后,离开这儿。现在没有飞机了,所有座位都留给为总统到访打前锋的官员了。这些访问都会采取这样的安全措施。但是星期二有班汽船,也就是明天。你就乘这班船。这可能是最后一班船了。这一带到时候遍地都是官员。你不要惹人注意。不要带很多行李。不要告诉任何人。我会安排普罗斯普到机场帮忙。”

“我会按你说的去做。你现在怎么样,费迪南?”

“你不用问了。你不要以为就你倒霉。谁都倒霉。糟透了。普罗斯普日子不好过,接管你商店那人日子也不好过,没有人好过。大家都在干等着,在等死,每个人在内心深处都知道。我们在被人谋杀。一切都失去了意义,所以每个人都变得这么疯狂。大家都想捞一把就走。但是往哪里走呢?这就是人们发疯的原因。他们感觉自己失去了可以回去的地方。我在首都做实习官员的时候就感觉到了。我觉得我被利用了。我觉得我的书白读了。我觉得自己受到了愚弄。我所得到的一切都是为了毁灭我。我开始希望能回到孩提时,忘了书,忘了和书相关的一切。丛林原本与世隔绝。但现在没有地方可以回去了。我出差去过很多村庄。简直是梦魇!到处都是那个人造的机场,外国公司造的机场——现在没有一处安全的地方了。”

他的脸从一开始就像一个面具,现在他开始暴露出他的狂热。

我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我会做我必须做的。”

他一直是这样的风格。

他的桌子上有一块玻璃镇纸——半球形的水晶,上面刻着小小的花朵。他把镇纸放在左手掌上,盯着它看。

他说:“你得走,去买船票。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的地方。我经常回忆那一天。当时在汽船上我们有四个人。那是中午,我们在酒吧里喝了啤酒。有主任的妻子——你是和她一起走的。还有那个讲师,也就是你的朋友,他和我一起旅行。那时我们都很开心。最后一天,告别的日子。旅途也很愉快。但到了终点情况就不同了。我做了一个梦,萨林姆。我做了一个可怕的梦。”

他把镇纸从掌心拿下来,放回到桌子上。

他说:“早上七点要处决一个人,所以我们要碰个头。我们准备去观刑。是我们中间一个人要被杀头,可这人自己不知道。他以为自己是去观刑的。我们在一个我描述不出来的地方见面。可能是家里的什么地方——我感觉我母亲也在场。我很慌张,我把什么东西弄脏了,很丢人,我努力想弄干净,遮起来不被人看到,因为我得七点钟去观刑。我们等着这个人。我们和平常一样跟他打招呼。在梦中,这时问题出现了。我们是否该把这人留下,让他独自乘车去刑场?还是鼓起勇气和他在一起,和他友好地说话,直到最后时刻?我们是乘同一辆车呢,还是乘两辆车?”

“你们应该乘同一辆车。如果乘两辆,半路上你会改变主意。”

“去买汽船票吧。”

汽船售票处开放的时间毫无规律,这点人所共知。我坐在门口的木凳上,直到卖票的人来开门营业。豪华舱的票有售,我立刻订了一张。这样,一上午的时间就过去了。下午汽船就到,所以码头大门外的集市已经形成了。我想到汉堡王去看望一下马赫什,但转念一想,还是决定不去。那地方太公开,太热闹,而且午饭时间有很多官员在里面。我不得不这样看待这个镇子,这种感觉很奇怪。

我在蒂弗里要了点儿小吃。蒂弗里这些日子有点儿萎靡,好像等着被“激进化”。这里还保持着欧洲的气氛,还有一些欧洲技工和他们的家人在用餐,男人们在酒吧喝啤酒。我想:“这些人会有什么下场呢?”不过他们是受到保护的。我买了点儿面包、奶酪,还有几听昂贵的罐头——这是我最后一次在镇上采购了。然后我决定在家里度过剩下的时间。我不想做任何事,不想去任何地方,不想看任何东西,不想和任何人说话。想到还得打电话给马赫什,我都觉得是个负担。

傍晚的时候,我听到外面楼梯上有脚步声。是梅迪。我很吃惊。通常这个时候他应该和他的家人在一起。

他走进客厅,说:“我听说他们把你放出来了,萨林姆。”

他看上去很苦恼,很混乱。把我举报给普罗斯普之后,他那几天的日子肯定也很不好过。这是他想要和我谈的问题,但我不想谈。三天前那个时刻的震惊已经过去了,我脑子里还有很多别的事情。

我们没有谈几句。很快,我们似乎就没有什么可谈的了。我和他之间以前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沉默。他站了一会儿,进了自己的房间,最后又回到客厅。

他说:“你得把我一起带走,萨林姆。”

“我什么地方也不去。”

“你不能把我丢在这儿。”

“那你家人怎么办?我怎么把你带走呢,梅迪?现在世道变了。要签证、护照这些东西。我自己的都不知道能不能办好。我不知道我要去哪里,也不知道将来做什么,我也没什么钱。我现在是自身难保。”

“萨林姆,这里的局势会变得很糟糕。你不知道外面都在说些什么。总统一来,不知道要发生多少可怕的事情。一开始他们只准备杀公职人员。现在解放军说这样不够,他们说要和上次一样,而且要比上次更彻底。一开始他们说要设立人民法庭,要在广场上处决人。现在他们说要杀更多人,每个人手上都要沾满鲜血。他们要把所有识字的人杀掉,把所有穿过夹克、围过领巾的人杀掉,把所有穿仆人制服的人杀掉。他们要杀掉所有的主人和他们的仆人。等他们杀完了,以后不会有人知道这里曾经有这么个地方。他们要一直杀下去。他们说这是回归本原的唯一办法,否则就太迟了。这样的杀戮要延续好几天。他们说宁可多杀几天,也不要永远死去。等总统一来,情况会变得很糟糕。”

我努力安慰他。“他们总是这样说。自从暴乱开始后,他们就说有朝一日,他们要看到一切都付之一炬。他们总是这样说,因为他们希望这样的事情发生。但是真的会发生什么事,谁也不知道。总统是个明白人。你知道的。他应该知道他们在筹划一些事情,等着他到来。所以他会把他们的兴致吊起来,然后说不定就不来了。你知道总统的为人。你知道他是怎么玩弄老百姓的。”

“解放军不只是丛林里的那些家伙,萨林姆。所有人都是解放军。你看到的所有人。我一个人在这里怎么活得下去?”

“那你就得碰运气了。我们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这里每个人都在碰运气。我想他们不会找你麻烦的——你也不要吓唬他们。不过,你要把车子藏起来。不要让车子吸引来他们。别看他们口口声声说要回归本原,但他们肯定会对车子感兴趣的。如果他们想起来了,问你,你就让他们找普罗斯普。另外,你要永远记住,这地方还会繁荣起来的。”

“那我怎么谋生呢?商店没有了,我也没有钱。你没给过我钱。你把钱给别人了,而我找你要你都没给。”

我说:“阿里!我确实给别人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那样做。我本应该给你一些。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没给你。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我从来没把你跟钱联系在一起。你现在才让我想起来了。你肯定气坏了吧。你为什么早不告诉我?”

“我还以为你心里有数呢,萨林姆。”

“我心里没数。我现在心里也没数。但等这一切都结束了,你还有我的车和房子。车子如果保下来,能值不少钱。另外我会通过马赫什给你寄钱过来。这都好安排。”

他并没有得到多少安慰。不过事已至此,我也只能这样了。他也认识到了这一点,不再逼我。他走了,回自己家去了。

最后我还是没有给马赫什打电话,我想以后再写信给他。第二天一早,码头的安全保卫并没有很夸张,但那些官员都很紧张。个个都像有任务在身,这对我有利。他们对一个外国人的离开不是很有兴趣,他们更关注的是纪念碑周围和码头前面集市上那些陌生的非洲面孔。尽管如此,还是不断有人拦住我检查。

一个女官员在看完我的证件还给我的时候说:“你为什么今天离开?总统今天下午就要来了。你不想见一见吗?”这女人是本地人。她这话里是不是有什么讽刺意味?但我不敢有半点儿讽刺,我说:“我很想见一见,公民。可惜我不得不离开。”她笑了笑,挥手放我走。

我终于上了汽船。豪华舱里很热,舱门正对着河面,河上阳光刺眼。甲板上也有阳光。我想去找个阴凉的地方,可那阴凉处正对着码头,到那里去不是个好主意。

码头上有个士兵在向我打手势。我们对视了一眼,他就开始爬舷梯。我想:“我不能单独和他在一起,得有证人在边上。”

我来到酒吧。酒吧侍者站在空荡荡的货架前。一个胳膊粗壮光滑的胖子正坐在一张桌子旁边喝酒,像是汽船上的什么领导。

我坐到中间的桌子旁边,那士兵很快就出现在门口。他在门口待了一会儿,看来有点儿顾忌那胖子。但之后他克服了自己的紧张,走到我的桌子旁边,侧过身子小声说:“你的事情我为你办妥了。我为你办妥了。”

他微笑着,他是在向我讨钱,一个可能即将走向战场的人在向我讨钱。我无动于衷。那胖子狠狠地瞪过来。士兵看到了,开始往后退,仍然笑着,打着手势,要我忘了刚才的要求。在这之后,我尽量不出现在人前。

我们在正午前后离开。这些日子驳船不再拖在汽船后面——这被看成是殖民时代的做法——而是绑在汽船前部。汽船一会儿就过了小镇。小镇那一侧的河岸虽然长满了树木,但还能依稀辨认出殖民时代修建庄园和豪宅的地方。

上午的闷热才过去,暴雨马上就来了,在银色的闪电下方,树木葱茏的河岸衬着黑色的天幕,显得鲜翠欲滴。翠绿之下,是鲜红的土地。风刮起来了,弄乱了河岸在水里的倒影。雨落下来了,但没持续多久,船开了一会儿雨就停了。不久,我们进入真正的森林,每当经过村庄或集市,总有人撑着独木舟出来靠近我们。整个阴沉沉的下午都是这样。

空中起了薄雾,落日变成橘黄色,倒映在浑浊的河面上,洒下无数破碎的金色线条。接着,我们驶入一片金光之中。前面有村庄——因为远处有独木舟划过来。在一片光亮之中,独木舟和上面的人影影绰绰,看不分明。独木舟靠近之后,我们才发现上面根本没有东西卖。他们只是拼命地想和我们绑到一起。他们正从河岸那里逃离。这些独木舟在汽船、驳船边挤来挤去,磕磕碰碰,有很多翻掉了。汽船和驳船之间的狭窄空间塞满了水葫芦。我们继续前进。夜幕降临了。

在黑暗之中,突然传来很大很杂乱的声响,船停了。驳船、独木舟和汽船上很多地方都有人在喊叫。带枪的年轻人上了汽船,想把汽船夺过来。但他们失败了。我们上方的船桥上有个年轻人身上在流血。船长,也就是那个胖子,仍控制着汽船。这是我们后来才知道的。

这时候,我们看到汽船上的探照灯照在河岸上,照在驳船上的乘客身上。驳船已经和汽船脱开了,正在河边的水葫芦丛中斜着漂流。探照灯照亮了驳船上的乘客,他们待在栅栏和铁丝笼子后面,可能还不知道驳船脱离了汽船在独自漂流。后来又传来了枪声。探照灯关上了,看不到驳船了。汽船又发动了,在一片黑暗中沿河而下,离开了打仗的区域。空中肯定满是蛾子和各种飞虫。探照灯开着的时候,能看到成千上万的虫子,在白色的灯光下,白茫茫一片。

一九七七年七月至一九七八年八月

<hr/><ol><li>[16]原文为Prosper,意思是“发达、繁荣”。&#8203;</li></o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