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一切重新回归于安静。
安静,漫长的安静。如同不化坚冰一般的久远安静。在那之后,或许过了一百年,或许过了一千年,或许过了更长的时间。那个细弱的低语又一次地响了起来。
‘安娜斯塔西娅·尼古拉耶芙娜·罗曼诺娃,你是否愿意为了人类的存续而战?’
【你说……什么?】
从永久的寂静中再度浮现出能够认知的景观,那是一颗暗红的星球。大地干涸,大海汽化蒸发。猩红色的雷电在浓厚的积云中回荡,城市与荒野之间遍布着永不停息的火焰与滚动的熔岩。而在天穹的顶端,一轮环形的光带覆盖了整个视界。
那是地球,相对于死去少女而言的未来地球。来自于未知之处的大灾害将人类史连同地球表面一起焚烧殆尽。仅有南极的冰盖之上还残存着点点生机。
那个声音又一次问道。
——‘你是否愿意为了人类的存续而战?’
她视野中的一切又一次地发生了变化,她看到时间在倒流,火焰从人们以及建筑或者其它的什么东西上面脱离,飞向天空。汇入天穹上的光带,而光带逐渐缩小,消失,从有至无然后还原出蔚蓝苍穹。而地表的时间重新开始流动。
二十一世纪的诸多常识在她的脑海中涌动。她看到一片又一片一望无际的丰收原野,看到连绵不绝的工厂轰鸣运作,将金属和化石材料加工成为各种各样在她那个时代只有大贵族才能够接触得到,甚至连皇族都想象不出的各种日用或者非日用对象。她还看到一栋又一栋高楼大厦拔地而起,人们安居乐业,餐餐都有充足的肉类和蔬菜——她还想去更遥远的地方去看到更多。但在她想要将视线偏向黑暗角落的时候,眼中的一切却又再度归于静止。
天空中浮现出了巨大的光轮,无尽辉光自天穹顶端洒落。那便是将会在未来降下,将整个人世焚毁殆尽的灭世浩劫。而当光辉坠落到平流层的位置之时,她突然便发现自己恢复了行动能力,手可以动,脚可以动。同时还有着许多源自于未知之地所赋予的力量之时自脑海中骤然爆发。她甚至感觉自己只要向着天空伸出手,便可以凭空制作出覆盖千百平方公里的巨大冰层,而自己只要稍稍努力,甚至便有可能将自天穹上降下的光带自此隔断!
只要伸出手,就可以拯救这座城市。只要付出努力,就可以从灾劫中救下万千黎民。
只要伸出手就可以了。
只要伸出手……
她下意识地便朝着天空伸出手……
【可是,凭什么呢?】——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念头从她的脑海中一掠而过。
她的手僵在了抬起一半的路上,而下一刻自天穹顶端坠下的光带便轰然击中了地表。被直击的城市在顷刻间便直接汽化,而火炎随即向着四面八方席卷而去,焚烧田野,毁坏森林,将大地上的芸芸众生如同草芥一般尽数抹去。
所有人都死了,毛发燃烧,血肉熔毁,在短暂的剎那之间少女视野中所见的一切活物都化作了焚烧着的骷髅。而这些燃烧着的骸骨却像是如同还活着一般发出无声的尖叫,伸出的骸骨五指尽数抓向她所在的地方!
——‘为什么不救?’
那个声音在她耳边低语。
——‘你怎么可以不救?’
那个声音在她耳边斥责。
——‘你还配当人吗?’
那个声音在她耳边怒骂。
那个声音很细,但却无孔不入。那个声音很杂,但却又呈现出了各种好像她所认识的人的特征。像是她以前的家庭教师,像是宫廷陷落之前照料过她的女仆,像是她偶尔出门时在街道上看到的商贩,像是她被册封头衔时报名的礼官。
像是她的父亲,像是她的母亲,像是……和她一起赴死的姐姐。
“我……”她的心中突然涌现出浓烈的罪恶感,而这感觉促使着她,让她承认自己的过错,承认自己的罪责。
“我……”
她突然感觉有些冷。下意识抱住自己的双臂时,却发现那个在死前沾染了自己鲜血的精巧布偶正在自己的怀中。而更多的冷气从布偶中涌出,涌向她的心脏。
于是,那被强加的罪恶感被无言的冰冷所驱除。
“我,”她的声线变得平稳。“凭什么要救?”
——‘凭你有罪,生来便有大罪。’
她眼前的一切再次变换,时间回调,年度向前回调了一百多个年头——二十世纪早期的沙俄在她的眼眸中重现。而她所能辨别的区域从未来的城市转变成了百多年前的田野。
她看到农奴辛勤地在田地里耕作,终日劳累却始终没有办法填饱自己的肚子。农奴的儿子面黄肌瘦,女儿满脸病容。而税负仍在增加,因为占有土地和农奴的贵族打算购买一件珍宝,用以庆贺沙皇最小的女儿,安娜斯塔西娅公主殿下的十岁生辰!
于是,农奴在这个冬天没有获得足以养活全家的食物。农奴的女儿病饿而死,农奴的妻子想要去林间采集野果却被冬狼咬杀。绝望的农奴甚至找不到一根合适的房梁,在一天一夜的哀恸之后将自己挂上了一颗歪脖子树。而当第二天的太阳升起之时,只有农奴的儿子一人在树下无助地号哭!
画面定格在了农奴儿子的那张绝望哭泣的脸上。
——‘你生来就有原罪,你的血液中流淌着污秽。你欠他们的,你应该偿还。’
那个声音又一次地响了起来。而这一次它的说服力显然比先前要强出许多。
于是罪恶感在一瞬间又涌进了她的心脏。然而在她被这压抑感迫使着开口之前,从布偶中涌出的另一道寒流却又冻结了她那颗因自责而跳动的心。
她突然发现那张被定格的脸有些眼熟,那张稚嫩的脸,那张痛苦的脸。那张刚毅的脸,那张决然的脸——那张脸,不正是在七年后于叶卡捷琳娜堡处决了她全家的士兵的脸吗?
于是她内心的罪恶感又一次地褪去,她的内心重新变得坚定。
“我不欠他们的。”她平静,而且肯定地说道:“因为他们早已从我这里夺走了我所拥有的一切,讨还了所有的血。”
——‘还不够,远远不够,你永远都还不清!’
“你说不够,那么是谁来决定到底够还是不够的呢?是谁决定了何为罪孽?是谁决定了应该如何偿还?”
——‘全天下的人决定了你的罪孽,全天下的人决定了你还需要偿还更多的血!’
“但我不承认。”少女怀中的布偶弥散出更多的冷气,她语气随之愈发淡薄。“我不承认你那一套。我不承认你的判决。你若是想要,那就来拿。就如同你们在克里姆林宫时所做的那样,就如同你们在叶卡捷琳娜堡所做的那样。而我会击败你们,毁灭你们,让你们带着你们的罪孽妄想坠下九重的深渊。”
——‘你不配当人。你甚至不愿意保护你的子民。’
“罗曼诺夫家族的‘人’,在一百多年前就已经死绝了。忠于罗曼诺夫家族的人,在这一百多年来也早就一个都不剩了。现在生活在那片寒冷土地之上的,无一例外,全部都是逆贼的子孙。”她的语气冷漠,她的脚下结出寒霜。
“我不会救你们的,就如同你们当年没有放过我一样。既然冻土上的住民们不需要罗曼诺夫,那么身为罗曼洛夫的末裔,我也不需要你们!”
她的语气决绝,不留余地。而她的意志坚毅而稳固,即便是那自承‘人类’的发言者也只有无言。
于是,所有的景象全数褪去,重新回归到了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