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曲云阔原本想说,他不爱喝酒，也不喝酒。

然而面对周安易的盛情相邀，他竟很难说出那个“不”字。

即便只是从这个男人的只字片语间,曲云阔都能感受到——这是个和孟瑶一直都保持着往来的，和孟瑶已相识多年的朋友。

于是此刻在他眼前的,便不是一座开在闹市中的酒楼了。

而是他根本就无法让自己错过的,藏有着密宝的洞穴了。

当曲云阔又认真地看向周安易时,他便说了声：“好，多谢。”

周安易自是兴高采烈地把人给招呼进店,只是曲云阔的这番表现倒真的让他感到有些好奇了。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位大人在孟瑶还未考取进士的时候，就应是有官职在身的了。

他看起来分明应当是和孟瑶差不多的年纪，然而在那个时候，他看起来就已是让人轻易得罪不起的人。

现在两人间的误会解除了，而时间又已过了好些年。

当周安易再次看到这位大人的时候,这位大人倒是看起话。

倒是……比周安易平日里会见到的那些小官吏们，都还要待人亲切了许多。

周安易来不及多想,只是笑呵呵地问：“敢问大人如何称呼？”

这就又把曲云阔给难住了。

周安易虽然为人老实，可到底是个生意人。

见面前的这位大人似是有些为难，立马就说道：“大人要是不便将姓氏告知小人，便不说吧。”

“敝姓武。文治武功的武。”

曲云阔不常笑。

但他也知道，自己面无表情时的样子，很容易便会拒人于千里之外。

于是……他便在周安易看向他的时候,同对方微微笑了一下。

这倒是让周安易一个愣神,转而笑得更发自内心,也更高兴了。

在两人一道进店之后,曲云阔看到了一个正坐在小桌子上认真看书的小女孩。

这明明是一间人来人往、热热闹闹的酒楼。

可那小女孩却是坐得笔直，表情严肃，仿佛一点都不会为外界所扰。

这也就让人在一看到她之后，会忍不住多看几眼。

周安易见状，立马高兴地介绍道：“这是我的女儿，果果。”

随着周安易此言，六年前孟瑶于一布庄内怀里抱着一个婴孩的记忆，便浮现于曲云阔的眼前。

而在那个时候，站在孟瑶身边男子，则正是这个周安易。

“她竟已长这么大了。”

当年曲云阔于马车上看到她时，果果还是一个身在襁褓中的小婴孩。

待到数年之后曲云阔再次看到她时，当年的小婴孩已是能跑会跳，也能读书识字的小孩了。

这也让曲云阔如此清晰，且具体地感受到他和孟瑶错过彼此的时光，究竟有多长。

曲云阔和周安易提起了自己曾见过果果的事。

周安易则在努力想了好一会儿之后，才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难怪难怪。

“居然会这么巧？”

周安易不禁感慨了一声，而后说道：“那时候孟瑶正要去给她的舅舅祭扫，我媳妇儿就让她在路过我家的布庄时，进来拿一壶菊花酒带去。刚好我家有，而且这酒带去祭扫也应景。”

说罢，周安易就笑道：“那我可不就得让她抱抱我的女儿，好让我家果果也沾沾她的文气么？”

周安易就又夸起自家媳妇儿，说他媳妇儿虽然开的是布庄，可酿酒的手艺却是一绝。

这般高兴的话滔滔不绝地于周安易的口中说出。

曲云阔却是在周安易把他带到了那张刚刚收拾出来的靠窗的桌子前时，愣在了那里。

“你方才说，孟瑶当时正去给她的舅舅祭扫？”

周安易还以为这个话题都过了，也已经准备好了七八句接着往下夸自己媳妇儿的话呢。被曲云阔这么一问，他竟有些回不过神来。

好半天后，他才有些不明白地回答道：“对啊。”

周安易又道：“孟瑶经常去看她舅舅啊。今年她回家，也去给她舅舅祭扫了啊。”

这般话语在周安易口中是如此的稀松平常。

他好像也已过了替孟瑶为此事而难过的时候。

毕竟么，这件事早就已经过去了。

可在曲云阔这里，却是并非如此。

曲云阔问道：“乐五郎？”

“对对对，就是那位十四岁的时候就考中了明经科的乐家五郎。”

这便又是让曲云阔记起……

那又是他从别人的口中所得知的，他已然错过了的，于孟瑶而言很重要的事。

而今日他在未有防备知晓听到这些，心情和六年前的那一次，又是不同了。

只不过此刻他眼前之人是周安易，而并非徐戎。

此人也不会认为……很多事他原本就该知道。

于是曲云阔便也就能开口问出他一直都没能弄明白的事。

“但乐五郎……不是就比孟瑶大了十岁吗？”

“可不是么，所以大家才都说他可惜。”

“他是怎么故去的？”

周安易见这位大人知道的似乎不少，连孟瑶和她的这位舅舅之间所差的年岁都那么清楚，便也就回答道：

“好像是因为一直都没等到官位，郁郁不得志，生病死的。原本他还想着可以考个制科。但这不是……圣上开恩降制科的那年，他就……”

说到这里，周安易也就没能忍住，多说了一句：“要不是这样，孟瑶也不会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她都要考进士科的。”

可是话说到这里，周安易就又觉得自己说得有些多了。

正好别的桌的客人喊他呢，他就表示他得去招呼店里的客人了。

急急忙忙地走了，生怕自己留下越多。

但周安易也是立马叫了个店里的伙计过去招待曲云阔。

伙计颇为热情地给曲云阔介绍起了他们店里卖得不错的几款酒。

可他说了好久的话，都不见这位贵客有什么反应。

正当伙计以为自己不知道哪儿得罪了这位客人时，曲云阔却是看向他，报出了自己还记得的那个酒的名字。

“好咧！店里的好多客人都喜欢这款呢。您稍等！”

伙计很快就给端来了一壶酒，还有四碟小菜。那小菜分别是酱鸭，炒花生，爽口芹菜，白切羊肉。

伙计原本还想等客人开口问他的时候，说小菜是他们东家特意送的。

可眼前的这位看起。

伙计虽然心里疑惑，却也还是没有多说什么，收起托盘，笑眯眯地走了。

曲云阔独自一人在那里坐了好一会儿。

而后他才将酒壶的盖子打开，并直接从酒壶的壶口喝起了酒。

他这样做，或许是因为……

他曾在乐五郎去世后不久的一个雨夜，见到过孟瑶。

但在那个时候，他还对孟瑶说：

‘只要你好好把心思放在课业上，考中明经科，应当不会有太大问题。’

想到这里，曲云阔就笑了。

他也又喝了一大口酒。

借酒消愁愁更愁的道理，他从来就懂。

可做一个时时刻刻都清醒着的人，又能如何呢？

此刻曲云阔分明身在一个十分热闹的地方。

可酒楼里的这份热闹，与他无关。

食客们的欢言笑语，和他无关。

当那些声音与气氛传递到他这里的时候，便仿佛会立刻转向，流往别处。

曲云阔在这里坐了许久。

他留在这里，自是想要从周安易那里得知更多与孟瑶有关的事。

可是金风玉鹭楼的老板却仿佛一直在忙。

即便偶尔和他眼神相触，也是友好地笑了一下后就立马挪开了视线。

于是曲云阔便知道，他其实该走了。

他在桌子上留了一小锭金子，而后离开。

当曲云阔经过周安易的女儿果果时，已经看了很久的书的小女孩显得有些紧张，她也赶忙将自己正在看的那本《论语》合了起来。

但是她的动作太大了。

也是一个不小心，把被她放在了《论语》里头的连环画给翻到了地上。

而且好巧不巧的，那本连环画还刚好翻到了曲云阔的脚边。

先前来店里的客人们已经和周安易夸过她好多回了。

说她小小年纪就有定力，读书认真。

果果毕竟还小，脸皮也薄。

在知道自己露馅可之后，她的整张脸都红了。

他们一个大人，一个小孩，相互面对着。

曲云阔在好好地看了看这个小女孩之后，弯下腰来，将那本连环画捡起来。

果果着急起来，想要从她自己的小桌子前起来，却见眼前的这个人竟是细心地给她把连环画上的灰给拍了拍，而后才把书还给她。

曲云阔原本是想和这个小时候还被孟瑶抱过的小女孩笑一笑的。

就好像先前在进到酒楼里的时候，他对周安易也笑了一笑那样。

但在此时，他却是再难做到这一点了。

果果也恰好是在盯着曲云阔看了好一会儿之后，别别扭扭也委委屈屈地哭了起来。

这下子，周安易到底还是不躲被他请来了店里的贵客了。

见到女儿哭了，当爹爹的就立马赶过来，把女儿抱起来哄。

这倒是让曲云阔站在了一个容易被人误会的位置了。

只不过，他还是趁周安易不注意，把那本连环画压在了小女孩用来装样子的《论语》下面。

这一幕被果果看在了眼里，果果也就不哭了。

但她却是抽了抽鼻子，且抓着爹爹的衣服，眼睛则一直盯着这就离了店的那位客人。

“爹爹，那个哥哥看到我在看小人书了。”

“看到就看到呗，他难道还骂你了？”

“没有没有。但是他像……像夫子。像是比夫子厉害好多的……夫子！”

“可不是么。人家在好多年前就已经当官了。你们夫子过来，也只能给他当学生。”

此时那位“武大人”既已离去，周安易便能在这里抱着女儿好好地说话了。

怎料，正在店里收拾桌子的伙计突然惊呼一声。

“东家！刚才的那位大人，他留下了一锭金子。”

啊？

这又是怎么回事？

周安易连忙放下女儿，拿起那锭金子追了出去，却愣是没能在人群中找到那位“武大人”的身影。

这让周安易完全摸不着头脑，都想立马写信去问孟瑶了。

其实，曲云阔是走进前面不远处的那间书店了。

他来到武康大街，原本就是想要先去到那家书店的。

在他第一次见到孟瑶的时候，孟瑶便是刚从那间书店里出来。

如今，这间书店不仅还在，生意还比以前更红火。

店主把边上的一个店面也给盘下来，做了和他的书店连在了一起的茶馆。

这样一来，不光国子监里的学生喜欢来这里，盛京城里的其他读书人也会爱来这里。

而好巧不巧的，当曲云阔刚一进到店里，他便听到有人问起比当年要富态了不少的书店店主：

“这国子监里的学生，考上进士的人也是不少。怎么这么多年来，那么多人都来来去去的，老板最常提起，也最爱夸的，还是那孟瑶呢？”

“那自然是因为孟学士身上有过人之处，也同寻常人不一样啊。”

此时书店的老板正和几个经常来他店里的熟客以及朋友坐在一个茶台前，聊着天。

听到这样的话语，曲云阔便立刻找了一个距离那里不远的地方，背对着书店的老板坐了下来。

“哟，老板。考上了进士的人，在您这儿还是寻常人啊？”

“你这话，可就折煞我了。”

书店老板自知这种话解释得多了，反而不好。

于是只是开口说道：“你们别看孟学士现在风风光光的，但在她刚进国子监的时候，可是不被人看好的。那时候我也想不到，她将来，竟还能考中进士呢。”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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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