擦肩(1 / 2)

一念,半生 陈麒凌 7753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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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春寒细雨,点滴的湿,点滴的冷。

从中大北门走到南门,也不过半个钟头,可是韩煦,她忽然笑了,仰着头移开伞,纷纷的细雨丝,亮晶晶地沾了她的发和睫:“十年呵……”

路上极静,假日,午后,又是雨天。

整片芳草树荫,整条红砖小道,整个飘雨的天地,仿佛都是她的。

她的鞋子已经湿透了,但仍然走得不慌不忙,走得好安心。

背包里的硕士研究生录取通知,贴着背,连着心,暖而熨帖。

环境地理资源专业,谁都不懂她好好一个儿科医师,竟突然间放弃了一切,在家里闭门苦读一年,选择了这个专业。

这世上只有一个人会懂。

只是不知道,她还有没有机会,让他去懂。

2

和毕盛的初次见面是在火车上。

那是1995年8月23日。

从昆明开往广州的普通列车,没有空调,没有水,硬座,两天两夜。

至今韩煦还记得那年的票价,72块,因为那张车票,一直都藏着,小心地。

17岁的韩煦是什么模样啊?

眼珠乌亮,睫毛忽闪,黑发极短,身量极矮小。因为矮小所以拼了命去证明自己的胆识,和人赌敢独自闯西南,背了个大包头也不回地就去,去了一个月,口袋里除了一张车票钱,就够买两包压缩饼干。

她自己用小剪子,把头发剪得零碎短促,使自己看起来像个男孩,私下里的壮胆和避嫌,就算是吧,她知道自己还算俊俏。

果然,那天毕盛从背后走来,重重地按她的肩膀。

“小兄弟,咱们哥俩儿挤挤算了。”不等她答应,他就坐下来,一下子,他的脸,笑着的英气勃勃的脸,就到了她的眼前,这么近。

她的脸一下子红了,而他的话还没说完:“那两个姐姐说,女人要和女人扎推坐,男人靠边去!”

邻座的两个女生笑吟吟地看过来,一个道:“毕盛,你也不看清楚,你扎推的是兄弟啊,还是妹妹啊。”

毕盛大窘,又马上站起来,红着脸说对不起。

韩煦从没见过男人害羞也会这么好看,当然她的生活圈子男生极少,她读卫校护理,二年级。

他还是坐在她身边了。后来她猜,也许是有些不放心的意思吧。

他亲切地问过她:“小妹妹,你家大人呢?”

韩煦尽量严肃地说:“就我一个大人出来的。”

他的女同学惊讶地说:“呵,你才多大啊,有14岁吗?”

这话令韩煦恼火,她气自己穿着宽大的T恤,全无发育的形迹,她气自己个子小又被人看小,气那两个女生的修长曲线,气乎乎地大声说:“我都18岁了!”

气得干脆再添一岁。

“18岁出门远行,也顶厉害啊!”毕盛是这么真诚地赞美。

但是他在她身边坐下,两天两夜的时间,帮她挡住拥挤的人潮,提醒她什么时候到站,给她看行李打开水,讲笑话解闷儿。

韩煦第一次觉得,路上有个人照顾,可真好。

3

车近广西的时候,天开始热了。

这趟车没空调,日头烤得车厢似火,这时候毕盛就站着扇风,让韩煦一个人坐得宽敞。

半夜韩煦靠着座背睡了,兴许是太累,不知什么时候,头挨上了他的肩膀,不知睡了多久,不知挨了多久,只知道突然醒来的时候,见他醒坐着,动也不敢动的样子,衬衫已经湿了大半。

他的两个女同学热得难受,就来埋怨毕盛。

“毕盛,要不是你做好事,我们早就坐空调卧铺,舒舒服服地到广州了!”

“毕盛,回去我们一定要把你的奖学金吃光才解恨!”

这时候他总是满头大汗地笑着:“好好,任吃任宰任罚!”

他们三个是中大的研究生,毕盛读环境地理资源,那两个女生读旅游地理经济,结伴去路南县考察地貌,毕盛带队。在一个彝族山寨里,他把大部分的费用,还包括自己的手表相机,都留给了那两个刚刚失去父亲的彝族小孩。

他原是个这么善良的人,原是对每一个都这么好,对她也不例外。

可是怎么这个想法,会令韩煦有点不高兴了。

吃饭的时候,毕盛又递过来一罐八宝粥,还是那句:“来,帮帮我,减轻负担。”

“我不吃。”韩煦说。

“该饿了。”

“我不饿。”韩煦固执地说,“我自己有东西吃。”

“那给点儿我尝尝好吗?”

韩煦只好掏出那包皱巴巴的压缩饼干,她两块钱在车站买的,灰乎乎硬邦邦的几块。

毕盛拿了一块,咬了一口,一嘴都是干巴巴的粉末。

“哎,这个好吃,我跟你换了!”毕盛整包抢过来,像宝似的。

韩煦手里捧着八宝粥,眼底潮热却作不得声。

抬眼看他满嘴是粉末胡子,又忍不住天真地笑起来。

4

忘记那个小站的名字了。

慢车,每个小站都眷顾,人,一站站地蜂拥上来,又一站站地消散。

这么热的天,这么慢的车,好像永远到不了尽头,有时又宁愿它这么慢下去。

那个小站,有孩子上来卖粽子,人站着挤着乱着。

懵懂中突然听得一个女同学喊:“哎呀毕盛你的包。”

大家站起来,那个卖粽子的孩子已经泥鳅似的滑下车了。

“糟了我们的资料全在里面!”毕盛想追,左突右闪,可人丛叠得密实,过道上担子麻袋的根本挤不出去。

韩煦望向窗外,卖粽子的孩子在站台笑。

她生气了,她一生气就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一下子推上车窗,两手抓住窗沿,腾地就跃出去了。

她敏捷落地,拔腿就追,身后毕盛喊她,她不管,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抢回来。

毕盛也想跳下去,可是车窗只能打开这么多,他个子太大,塞了一半就卡住了,只能探着身子干急。

这真是个厉害的小姑娘,他在这边看着急着也激赏着。

她快得像一只矫健的羚羊,追上对手,揪起衣领,一把扯过包,还不忘踢了人家一脚,全然不顾四周呼喝着围过来的混混。

火车慢慢地开了。

“快!快回来!”他拼命地喊着,声音都哑了。

总算来得及抓住她的手臂,半拉半抱地把她弄上车,一把搂在怀里,什么声音都在后面,只听得怦怦怦的心跳。

她耳根灼灼的热,他脸上深深的红。

依约的是他怀里一浪浪潮暖的气息,有点迷糊,有点醉。

那感觉至今依然如此真切,就像昨天,就像刚才。

“傻孩子,你不要命了。”他放开她。

她好像突然害羞了,什么也不肯说。

两个人默默地,就这么一路看窗外的风景。

看火车在深峻的山岭中穿行,轰隆轰隆地,单调而安稳地响着。

转弯处,岭上的一朵白云,火车长长的车厢,倏地就钻过去了。

她笑了,回过头,原来他也在笑,两个人马上又不笑了。

5

很多时候,韩煦是装睡的。

她半眯缝着眼,看毕盛的侧面,心里直想笑。看他的下巴,是怎样在这两天两夜里,密密地长了一茬胡子根儿,看他本来干净的脸,又怎样被这一把汗一把灰地污染。看他犯瞌睡时候头一点一点地钓鱼,还有他高高卷起的袖子,胳膊上结实生动的肌肉。

她更喜欢听他们说话。

他们说中大的新网球场有多么宽敞,岭南学院的新图书馆多么气派,报告厅某位教授的讲座有多么精彩,谁获得了英国大学的奖学金,谁的硕士论文上了学报。

还有许多她似懂非懂的名词,什么网上冲浪、什么纳米技术、什么雅虎华尔街、什么地表沉积与生态环境。

这个时候她就觉得他们很遥远、很高大、很陌生。

大城市,名牌大学,研究生,光环闪闪。

而自己,不过是一个小城、一所小卫校的一个中专生,将来是一家小医院的一个小护士。

她仰头看他,原来自己站得好低。

本来也是毫不相干的,各有各的生活。

可是这会儿她心里莫名涌起的悲哀,竟越发浓重、急切、苍凉。她再看一眼谈笑风生的毕盛,火车渐渐接近终点,就好像手里抓不住的一把沙子,只能眼睁睁看着掌心渐渐虚空。

真是不甘心啊。

毕盛问她要地址了。他把自己的日记本翻开,最后一页,洁白的一整页,放在她手里,很小心,很殷切。

下意识地,韩煦写了家里的地址。

“学校的呢?”

“哦……我们学习挺紧张的,老师不赞成通信。”

“对啊,你该正读高中吧,正是学习紧张的时候。”

“哦,是啊是啊。”

“是重点高中吧?”

“哦,是啊,是重点,省重点高中,还是。”她这么自然地撒了谎,她实在不忍心不撒谎,尽管隐隐地,她觉得自己必会后悔。

6

下车的时候,大家都疲惫之极,狼狈之极。

一路上风尘暑热,现在毕盛和韩煦就像一大一小两个黑人,只有眼睛还是亮晶晶的。

韩煦低着脑袋硬生生地说:“好了,现在我要转车了,你也走你的吧。”

冷不防毕盛拉过她的行李包:“什么这么重?”

“石头,点苍山上捡的石头。”

“真厉害!”毕盛笑叹着,已经一手提了她的包大步走在前面。

韩煦无力抵抗,只能快步跟他走,乖乖地由他买票,由他送上长途客车,由他安排坐好,也由他在她手里塞了面包和水。

“将就点吃,我也只够买这个了。”他带着歉意地说。

她的心上上下下、悲悲喜喜,却不懂得说一句温柔体己话。

憋了很久出口却横横地:“我又不是小孩子,你何必这么照顾!”

毕盛笑了:“我知道你是个顶厉害顶厉害的小姑娘,”他停住,深深望她一眼,慢慢地说道,“但我还是喜欢照顾你。”

便不再说话,径直下车扬手再见,大步走远。

看来往的人流是怎样把他遮盖了啊,越来越远,极目再极目,连一点衣服的颜色也望不见了。

韩煦移开眼,这才发现手里的面包,已经被自己揉碎了。

7

多么琐碎冗长的情节,韩煦笑着摇头,可是十年温故常新,她喜欢这么细细地想起,细细地沉迷。

细雨渐收,她不再乱逛,下午约了导师见面,该回去换身衣服。

经过孙中山的青铜雕像,她的脚步慢了。

雕像下那一大片草地,眼下汪汪地亮湿着,茫茫地寂寞在烟水里。

数码相机在背囊里,好想现在就照张相。

毕盛最喜欢这一大片草地,他说夏天的早上,绝早,高大的桉树上小雀儿在叫,露水闪闪的,他就来这儿读英语;晚饭后,夕阳在天,他的舍友会来这里弹吉他,唱老狼的《流浪歌手的情人》,总有飘着花裙子的女同学,远远地站着聆听。

他寄过一张照片,坐在这片草地上,一个人微笑。那封信他说,真希望你能来中大,来看看、来玩玩,或者来读书,怎么都行,你来就好。

他的信很准时,每周一下午,一定到。

所以那段日子,每个周一下午的班会,韩煦总是心神不定,下课铃一响,抓了书包就往家跑。

她家离卫校不远,只坐三个站,可是很多时候,她不耐烦等那班车,就干脆跑回去了。

她在风里跑着,在斜阳里跑着,绕过一棵棵开着花儿的紫荆树,绕过水龙般的车和喇叭,穿过幽深的巷子,转弯,再转弯,她家,古旧的红砖墙外,挂着一个生了锈的绿色邮箱,捏着小小的钥匙,扭锁,开箱——果然,他的信一定在里面,静静地安详地等她。

他永远用白色的长长的信封,右下角印着“中山大学”,淡绿色的字,优雅而亲切。

她把信小心地塞在书包隔层,愉快地舒口气,这才慢慢地进屋,和婆婆打了招呼,洗米煮饭。

她能忍住不马上看信,就好像一个小孩舍不得吃一块糖,留一会儿再留一会儿,那快乐和期待就要漫溢,她舍不得一口饮尽,要一点点地啜品。

直到睡前,明明躺下了,信就贴在胸口,最近心的位置。

叹气很久,辗转很久,才爬起来扭亮台灯,一点一点地撕开信封,一点一点地展开信纸,一个字一个字地看进眼里。

其实,那些信从没有什么热烈的字句,甚至暧昧的,都没有。

多是一页,有时两页,毕盛的信就像他的治学态度一样严整有序。

第一段是问候,问她学习、身体、心情。第二段是介绍自己这一周的要事简况,学校同学的一些趣事。最后一段比较活泼,会说到自己喜欢的一首歌,自己的梦想,极少极少的,会有一两句像是想念的话,像寄那张相片时说的“怎么都行,你来就好”。

欣喜中的一点怅然,韩煦希望里面还有点什么,可是又怕里面还有点什么。

8

回信最难写的是,她的重点高中学习生活。

韩煦绝少撒谎,这次的谎让她为难。突然地说出真相吧,毕盛会怎样看她,少女的好强和虚荣,让她迟疑着,迟疑着,而她最迟疑的是,害怕因此失去。

他,多么多么好啊,即使自己不妄想什么,难道保持着这种距离、这种联系,常常获知一些他的消息气息,也算过分吗?

她含糊地原谅了自己。

为了让信的内容充实,她真的买了一套高二的课本,似懂非懂地自学起来。

她频繁地去一中找从前的同学雪芬,跟着人家自习,跟着人家打饭,在宿舍听人家评论老师、男生和高考题。

再把别人的故事换个角色,在小台灯下回信,写着写着,甚至有时候真的以为那就是自己。

毕盛从信中看到一个勤奋而优秀的重点高中学生韩煦,她的物理测验考了全班第三名,作文被老师推荐给校报了,她周六日都要补课,她最喜欢的老师是数学老师,因为他能用最快的方法算出微积分。

果然,毕盛给予她很多的赞赏和鼓励,他热心地把自己的学习方法倾囊而授,学英语一定要背熟一些范文,写议论文可以经常看看报纸的社论,《读者》里的一些小故事可以成为文章论据。

信,就这么一来一往的,虽不热烈频密,但也不疏远生分。这按时收发的温情和关切,渐渐长成生命里亲密的习惯,长成无须宣扬的默契。

那时候,韩煦常常想,这样就很好了,这样就很满足了。

他是她精神上的灯塔,远远的,淡淡的,一些光明。不管将来,不想以后,只要目前。

可是他终于讲到将来。

寒假快到的时候,他的信写道:“想好要读的大学了吗?需要我帮你出出主意吗?你一直说对经济感兴趣,中大的岭南学院有很棒的教授。”

韩煦的不安爬上心头,那不安其实潜伏已久。

恰巧学校刚刚发下实习的安排,韩煦,即将以产科护士的身份,到一个县城妇幼保健院实习两个月。

9

这封信她一直没回,也是因为忙着准备实习的事,也是因为不知道怎么回答。

毕盛的信又来了,这回他说:“我想去看看你,主要想带一些复习参考书给你,16日下午,你在家等我就好,我能找到。”

这消息让人既喜又悲。

韩煦每日里坐立不安地,一会儿哼着调子,一会儿又闷声闷气。

她父母都在外地工作,家里只有一个70岁的婆婆,婆婆不懂她怎么了,一会儿洗窗帘,一会儿擦地,皱着眉头又抿着嘴笑。

“明天有客人来!”韩煦对婆婆说。

婆婆哦了一声。

“明天有个客人来,研究生,比大学生还厉害的。”吃饭的时候,韩煦又说。

婆婆又哦了一声。

韩煦叹了口气。

做梦都想见他,不是吗?可是现在不行,她慌得很,在衣柜的镜子前照前照后,为什么自己还是这样矮小,她挺挺胸,还是那么微弱的起伏。

她拉开衣柜,她没有好衣服见他,她穿什么见他?

坐在桌子前面,把脸贴在镜子前,为什么鼻子上有一粒痘痘,虽然现在很小,但明天会长大长红的,一定会的。

最担心的,说什么好呢?

写信,她可以构思可以盘算可以修改,见面,她怕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

实质上,她怕她的重点高中生的身份,纸一样地撑不住啊。

他仆仆风尘地来,坐了12个钟头班车地来,如果他失望——

可是她想见他,想见他,她趴在桌子上,烦乱透顶。

10

毕盛来了。

他的行李装满了参考书和脑黄金,那年最热卖的补品,很重。

本来他想忍住,等韩煦高考完了,再来。就像每一封信,他都刻意忍住的火热和期盼,要耐心,要冷静,要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