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浩如春水的思念可以一夜间就毁掉他苦心的筑堤。
他小声地对自己说,只是看看她,看完就走,好像这一眼可以支撑许多个日子的饥馑。
现在他终于来了,山城的阳光很好,街上的扰攘很好,幽深的巷子很好,指路的阿姨很好。
他敲门,老式的粤西双面木门,敲门声笃笃,他的心也笃笃。
门很迟才开,是一位和善的婆婆,他记得韩煦在信里曾经提到过的。
“婆婆好,我是广州来的,阿煦的朋友。”
“我知道,你是客人。”婆婆说方言,毕盛最多能听一半。
“阿煦在家吗?”他向里张望,好像那个敏捷的小姑娘随时都会跳出来。
“无在屋啊,行出了。你跟我入来坐喽。”婆婆引路,斟茶,指指茶几上的一封信。
毕盛站起来接过茶,惦记着那信,手颤了颤,几滴茶泼了衣服。
信说临时参加一个全封闭的英语补习班,不能在家等他非常抱歉,等等。
近晚的阳光渐褪,毕盛感到有点凉。他还是笑着留下礼物,陪婆婆说了一会儿话,虽然,天知道他们是否能互相听懂。
不肯留下用饭,怕麻烦老人,毕盛在车站买了个盒饭,匆匆赶夜车回去了。
夜晚是颇有一些凉意的,毕竟是冬天。车窗外是黑黑的田野,一阵阵地,他心里有一些难受,马上又为她开脱,快高考了,当然是补习班比他重要,她还小呢,小女生,怎能要求她什么,都是自己不好,冲动地要来,差点给她添麻烦。不能急,要耐心,要冷静,要等,既然值得去等,既然决心去等。
可是,讲完了道理,心还是有点痛。
11
一分一秒地挨到下午5点半,韩煦不行了,她感到心怦怦怦地,要蹦出腔子。
她跑出学校,往家里跑,不行,她得见他,行行好老天爷,我得见他。
她在风里跑着,在斜阳里跑着,绕过一棵棵开着花儿的紫荆树,绕过水龙般的车和喇叭,穿过幽深的巷子,转弯,再转弯。
家门紧闭着,她侧耳去听,里面静悄悄的。她慌着掏出钥匙开门,半推半撞地,客厅里只有婆婆在吃水烟,只有婆婆,只有她。
“他呢?”她绝望地,声音里有哭的喊。
“客人走了,走了大半个钟了,买咗好多礼。”婆婆笑眯眯地说。
韩煦的腿软极了,扶着椅子,她捧紧抱紧那重重的礼物,好像仅剩的依傍。
一层层细心的包装,高考参考书,厚厚的,新新的,还有脑黄金,红桃K,还有太阳神猴头菇,他想得真细,补脑补血补细胞的,这几乎是那个年代所有最热的保健品,他也是靠奖学金生活的,偶尔帮导师翻译一点资料,一直想装call机都舍不得。
“好靓仔的啊!”婆婆满意地说,“好有心!”
韩煦又是愧悔又是心疼,坐了12小时的车,热饭没吃一口又回去,他饿不饿,他生气吗,他会原谅她吗?
这一腔柔情悱恻跌宕,上冲下蹿,如何按捺这长长的夜,长长的思念。
好像为了补偿,好像为了顺他欢喜,韩煦写信给毕盛,好的,我就报考中大的岭南学院吧,我一定努力考上,我一定要去中大,你等我。
写完双颊似火,却又想象他看到这信的欣慰,想象他的高兴,这激动使她暂时忘了,这谎拖得她越走越远,回头已难。或者她也顾不上了,像夏天撞向路灯的小飞蛾,只要那一瞬的光焰。
毕竟当时年纪小啊,不懂得,就算是假以爱的名义,可骗了还是骗了啊。
12
中大校道上的人多了起来,迎面的年轻父母,牵着个孩子,想是第一次来,指指这个,问问那个,快活的新鲜的趣味,韩煦笑着望他。
想起,当年她第一次来中大,终于,勇决地。
实习很苦,在妇产科,她给产妇插尿管、清洁下身,甚至她们便秘的时候,她要戴着透明的手套,给她们用开塞露。
轮值夜班的时候,天寒地冻,白褂子外面也只能松松披一件棉衣,寂静子夜,倦极想打个盹,却总有呼天号地的产妇惨叫着送来,她惊她怕她手忙脚乱,心时刻抽紧,跟在医生和护士长的后面,搬这个拿那个,不小心就被骂个淋头,连委屈地抽一下鼻子,都没空。
偶尔回到家,连盼信的力气也减了,看着毕盛的信里越来越多的高考命题方向、模拟题和招生简章,她更感到无比遥远、无比漠然、无比不相干,心里遂抹了一把灰似的,却掩不住汩汩的悲哀。
她的回信越来越短,心乏了,没有力气了,这强弩之末,这戏近尾声。
他却只当她全力备战高考。
他知道她的成绩在全级排名30名之内,他知道她的第一志愿报了中大经济管理,他知道她第三次模拟考试又连晋四名。
他心情很好,每一天早上的阳光,斑斑点点的金色射进窗子,他感到日子好像一朵徐徐绽开的花儿,一天舒展一点儿,就要完全地张扬地盛放。
韩煦却出奇地冷静,实习回来,已经没课了,只是毕业的手续要奔走一下。她在家里坐着,等着去一个县医院报到。
高考的三天,喧嚷的酷暑和挣扎,她坐在窗子里,听路过的学生欷歔着题目的深浅。
她坐着,好像等待倒数的宣判。
7月10日,高考结束的第二天,毕盛的信又来了,那是他最后的一封信,只是当时,看起来无论如何,也不像是最后。
他说这个暑假他不回海丰老家了,一是跟导师去河南鲁山做个矿山考察,一是等她的好消息,他相信她一定能考上,他有预感。
“我会一直在中大等你,在这里等你。夏天的草地真漂亮,真想和你照张相,就在孙中山雕像下面的草地上可好?
“虽然我知道,你实在是个顶厉害的小姑娘,可我还是好想,一直在你身边照顾你。”
夏天的蝉在窗外一大片聒噪,偶尔停下来,悄无声息的午后,是谁在细细长长地哭?
13
其实他不知道,高考前她去了一次中大。
仲夏,黄昏,韩煦在北门下的车。
她从没来过,不知道南门是正门,的士司机问她南门北门,她错以为北和北京一样该是正的。
中大以一场豪雨迎接她的初来乍到,夏天的雷阵雨,来得快走得疾,可是在毫无遮蔽的北门珠江岸边,已经足以把她浇透。
她还没看清自己今天有多漂亮,新买的凉鞋,跟细高细高,白底淡黄碎花上衣,蔚蓝的长裙子,编得又紧又密的乌黑发亮的辫子。
她今天是个多漂亮的女孩子,高挑,娇俏,雅致又温柔。
她费尽心思维护这漂亮,下了汽车在旅馆里精心装扮,怕挤公共汽车脏了衣服,狠心打了30多元的出租。
她湿淋淋地且跑且闪,雨铺天盖地,脚下一滑,折了一只鞋跟。
索性站住,哪儿跑去,她反而痴笑了。
怎么计算,算不过这场雨,就像怎么计算,算不过这个命。
她就这么湿淋淋地走在中大的校道上,光着脚,拎着鞋,偶尔有打着伞的人匆匆看她一眼。
她无暇沮丧,更多的是茫然。
树丛里的路灯一盏盏亮起来。
研究生楼很好找,她到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
我这是干什么来了?
这一刻她还在问自己。
然而她总算来了,这就是中大,他的中大,她来了,走过了,看过了,完成了,她有点轻松。
衣服黏湿在身上,时而冷时而热。她在研究生楼前的东湖边儿坐下。
他近在咫尺了,楼里一扇扇窗里的灯,有一盏是他的。
她浑身一阵温暖转而又一阵凄酸。
校园暗暗的,但笑语声是明亮的。向左,这条干净的路,栽满了紫荆树,不是开花的季节,满树都是圆圆的叶子,他每天都踩的路,每天都踩,她想他走路的样子。
在网球场,她扶着围墙,他踩过的路,他扶过的墙。
在游泳馆,她摸着栏杆,他也摸过的,他游过的水。
他踩过的中大的路,她也踩过了。
好了,这就行了。她想笑笑,却打了个喷嚏。
身后有相拥快行的情侣,她卑微地急忙闪身,微弱灯光下,那男生儒雅女生脱俗,笑声明朗飞扬,她躲得更深了,躲在高深的丛林里,越见自己的虚弱矮小。
她险些忘记,她是粤西小县的小护士,穿着廉价的软底布鞋在弥漫消毒水味的走廊上端着痰盂小跑……
这是他的中大,不是她的。
她心里清清楚楚,无论如何,她不会去见他了。
转身再看一眼那楼上的灯火,她踉跄地离开。
朦胧中似乎有个声音在无助哀切地喊,从今以后,也许再也见不着了啊。她加快步子,咬牙甩头不去想。
小小身体的热,暖不过衣裙的湿,她冷,很冷。
就这么,谁想得到呢,火车上的初初相见,也竟是一生中的唯一。
14
她给他的最后一封信,早就写好了。
她说他不必等下去,从头到尾都是她的一场玩笑,希望他不要当真。她去不了中大,她不是重点高中的学生,她只是个卫校的小护士,没办法,当年成绩不好,上不了重点,就想早点出来工作,现在好了,她有工作了,说不定很快就会嫁个医生,她的师姐们都是这样的。
她说谢谢你,实在是谢谢你。
对不起,实在是对不起。
1996年7月28日,高考成绩发布那天,她去寄信。信封半倚在邮筒边沿,她的手里全是汗。
后边的人催促了她的决心,她指间一松,信封倏地飘下去。
完了。
她失魂落魄地回家,饭也不吃就上床睡觉,睡了一天一夜。
如果这信太过残忍,你可知道,每一刀都是先插在我的心上。
他再没信来。
他果然不肯原谅她,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奢求他的原谅?
秋去冬来,春天的紫荆又开了一树一树。
他不再有任何消息,他终于放弃她,她彻底绝望。
一切都完了。
15
宋教授是她的导师,人很年轻,不过30出头。第一眼韩煦就想到,毕盛也和他仿佛年纪吧,日后也许可以从这里打听他的消息。
不等她问开课计划,宋教授劈头就问:“你是学医出身的?”
韩煦忙答:“我知道基础可能会薄弱些,但我肯下功夫的。”
“不是不是,我不怀疑你的能力和勤奋,要不怎会一年时间攻克了专业课?我只是好奇,你为什么好好的医生不干了,跑来考这个专业?”
韩煦斟酌着:“也许——是因为喜欢吧。”
“我就更好奇了,这个专业挺偏的,有时还要下矿山钻油田的,你一个女孩子,嗯,27岁了,好像过了做梦的年纪啊,呵呵。”
“还是因为喜欢吧。”
“行啊,难得你这么真诚地喜欢,我收你这个徒弟吧。”宋教授爽朗一笑,韩煦如释重负。
其实,她很久不做梦了。
刚毕业那两年,太苦了,行业欺生,她常常被排值夜班,搽着风油精提神,白天又睡不着,随时被人喊去顶班。不服,人家冷冷答,你年轻又没拍拖结婚的,不找你找谁啊,不愿意啊,考医学院当医生去呗。
她就当真了,倒不完全为一口气,只想过得好点儿。
第二年成人高考,还真给她考上了广医,去读书,老老实实安安静静地坐在图书馆背解剖图,偶尔看看窗外的紫荆树,湛江也有紫荆树,也开花,有紫有红有香有蕊,但她总觉得,这花必不如中大的鲜艳热烈。
偶尔她还会想,偶尔到成为一种习惯、一种顽疾,治不好的,也不去治。
直觉他越来越远,远不可及,可是却还清晰无比,凿在石头上似的。
大学读完就做了儿科的医生,工作不忙,小孩子无非感冒喉咙发炎,不伤脑筋。接着很自然地,五官科的姚医生开始约她出去,去得多了,淡淡地,也就开始谈婚论嫁。
那天她是想着,要结婚了,也该把东西收拾一下,该扔的就扔掉吧。
老家的阁楼上,她扭亮那个小灯泡,光沉沉的,她收拾衣服收拾鞋直到抽屉里的小发夹也清理好了,回头,就剩下那口箱子了。
整整八年,她不敢碰,那箱子上全是积尘。
掀开来,扑鼻的尘味儿,里面是毕盛给她的一切物事,信、卡片、相片、书,还有那年他省吃俭用买的脑黄金,早已经变质了,巨人集团倒下了,史玉柱出来还债了,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拿在手里,痴痴看了一晚,不知是梦是醒。
时间有改变她的,她的身量也匀称婀娜,她的面容更沉静美丽,只是为什么,就是忘不了,忘不了,时间一点也帮不了她啊。
16
没人知道,她是如何一下子就清楚爽利了。
上三楼五官科找姚,病人多,她穿着白衣长褂静静倚着门。
看姚冷峻地忙着,这么近却这么远,这么熟又这么生,如果不用心,也许可以跟他过些平常的生活,可是……
姚起身走近她:“有事?”
她简短地说:“我不想结婚了。”
姚医生素知韩煦的特立独行,但也情急问道:“你看我证明都开了,这又是为什么?”
“我想考研,考中大。”
“你想去中山医进修是吧,可以啊,结了婚也可以啊。”
“不是中山医,我要考环境地理资源专业,中大的。”
“你不是说真的吧,换专业可不是说换就换的。”
“对,所以我打算辞职,在家复习一年。”
“你一时冲动是吧,你想想清楚。”
韩煦低头喃喃自语:“不想了,想了八年了。”
她突然很心急,年华是一倏忽的事,生命是一倏忽的事,只怕来不及。
她必须解决那个箱子,必须面对那些痛,否则她这辈子,都别想轻松地忘却,都别想宁静地活着。
她要明明白白证明,给他看,她能,她没有撒谎,尽管已经晚点。
还有,最要紧的,她还不曾告诉他,她曾经爱他,她一直爱。
怎么能不让他知道?
来得及吗,你看,一眨眼地,青春就快剩个尾巴了。
宋教授给她开书目和课表,韩煦接过来看了一会儿,问:“宋教授,江肖明教授不上我们的课吗?”
宋教授看她:“咦,你知道江教授?”
“我以前在图书馆里看过一本《环境地理学》,是他写的。”
“那本书很旧了吧。”
“好像是1996年1月的。”
“那就是了,当年他还送我们一本呢,我那时还是他的研究生。”宋教授不由嗟叹起,“可惜那也是他最后一本书了。”
“哦?”
“1996年暑假,他带了一个研究生去河南鲁山,‘7·14’矿难你知道不?死了20多个人,他们俩刚好也在下面——”
1996年,7月14日,河南鲁山,7月14日,1996年。
韩煦飞快地计算着,手脚冰凉冰凉。
“那个研究生,也在里面,不会吧,不会吧。”
“最可惜就是他了,那么年轻,海丰人,长得很帅,很有才华,好像连恋爱都没谈过呢。”
韩煦头昏昏沉沉的,心里乱极躁极悲极。
“他的论文还得过奖,在年会上宣读过,呐,我找给你看看。”宋教授在书架上翻到一本论文集,指给她看,“这观点、这思路,真是真是,唉,太可惜了。”
韩煦低下头来,那个名字,那个名字,瞬间模糊了,啪地,一大颗眼泪掉下来,洇湿了,那两个字。
毕盛。
17
又下雨了。
湿云如梦,尘粉似的雨。韩煦脚马不停蹄地走,心马不停蹄地疼。
7月11日,7月14日,7月28日。
她突然狠狠地咬紧嘴唇。
也就是说,他走的时候,还没有看到她的信,还不知道她是在骗他。
也就是说,他直到最后一刻,还相信她会考出好成绩,9月里就会在中大相见。
也就是说,他根本没有机会看信,根本没有机会生气或者原谅。
他早就不在这里了,他早就没了,而这么多年,她一无所知。
她哪里会想到,她骗他,真的骗了一辈子。
该如何,让他知道,她爱他。
却原来,年华是一倏忽的事,生命是一倏忽的事,真的来不及。
再也来不及。
雨下大了。
孙中山青铜雕像前,韩煦拿着相机央求一个打伞的女孩。
“请你,请你,帮我照张相。”
“可是下这么大的雨。”
“帮我照张相吧,照张吧……”雨打湿了她的头发衣服,她脸上都是水,“照一张吧,很快的,很快的。”
女孩当她是个狂热的旅游者,只好夹着伞端起相机。
韩煦坐在那片草地上,微笑,雨水打湿那微笑,她不断地眨眼,还是微笑。
雨越下越大,女孩看看镜头,再看看镜头。
只看到茫茫的雨,只看到茫茫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