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城的衣服好漂亮,还有首饰,咱们打扮得美美的,峻哥回来准喜欢死了。”
门开了,达娃眼珠亮亮的:“喂,现在就去啊。”
达娃没见识过的七彩霓虹,车水马龙,让她快乐极了,像头小牛似的往前倾着身子,使劲拉虞敏走。
买了一件坠满珠子的毛衣,买了一双高跟皮鞋,达娃欢喜坏了,一个劲地催虞敏带她去喝酒。虞敏应着,带她进了夜来香酒吧。
音乐很吵,灯很暗,虞敏让达娃在吧台上坐了,对酒保说:“这个女孩酒量大着呢!你让她痛快喝,我来埋单。”
达娃两手拍着台面,兴奋地叫起来。
虞敏嘴边泛起一丝笑:“达娃,姐姐刚才忘了点东西,你等我回来。”
达娃笑着连连点头,她笑起来的确是惑人。
虞敏在酒吧对面的公园坐下,她耐心等着,有几个巡警上去了,夜来香是“嗑丸”的顽地,这是一个学生偶然说的,她总算见识了。
好一会儿,她看到几个人被巡警拉下来,那个哭闹着的,达娃,她喊什么,她喊姐姐姐姐吗,她真的不知道姐姐的名字啊。
没有身份证,暂住证,又没钱可罚,最多也不过在收容所住几天,遣返回老家吧,不会受什么苦的,也许强过以后离开。
她想着,慢慢地站起来回家,走了好一段路,才觉察到手里的袋子,还装着达娃的新衣新鞋,有些沉的,刚才竟然不察觉,一下子心里有些伤感。
她想了想,把袋子轻轻放在路边。
10
达娃不告而别,颜峻怎能责怪虞敏。
她哭得眼睛鼻子都红了,一遍遍地对不起,梨花带雨似的。
其实,是他先对不起她,他何尝不察,而这女人只楚楚地忍受,并不说什么,颜峻心软,轻轻拥她入怀。
算了,算了。
颜峻抚着她颤巍巍的背,放眼却发现墙上新贴了几张可爱的婴儿的纸画。
他无心地笑着说:“你喜欢这种画啊,上次婴儿爬行比赛我还拍了几辑,比这漂亮可爱得多!”
“你也喜欢小孩吗?”虞敏轻问道。
“喜欢,小孩谁不喜欢。”颜峻随口应着。
虞敏蓦地抬起头,紧紧看着他:“假如有人告诉你,你就要有个小孩,你会怎样?”
颜峻愣住,强笑着:“搞不好下一句,我会说亲爱的我们该奉子成婚了,哈哈哈。”
虞敏不笑,只镇定地看他。
颜峻停住笑,声音低下去:“别玩这个,你要的承诺,我没本事给。”
虞敏低头一笑,手掌慢慢地摸着肚子,眼圈渐渐红了。
颜峻张开手臂想抱她,虞敏抬起手挡住。
“给我句真话,在你心里,虞敏能排名第几?”
“第一位。”
“那达娃康蓓呢?”
“真话!也是第一,是另起一行的第一。”
“人人都是第一名,真公平,那么,谁是第一行?”
“排名不分先后。我是对每个都认真的,都爱,每个人都不一样。”
“每一个,呵,都认真过,都爱过。”虞敏苍凉地笑起来,笑出一脸眼泪,“你就这一点好,从不肯哄人,一点也不肯哄。”
颜峻不忍,手指粗砾地擦她的眼泪。
“其实,如果有一天我必须停下来,我最想停在你身旁。”
“那我等……”虞敏的泪水湿了颜峻的前胸。
颜峻也潸然泪涌。
11
挨近旧历年,天彻底地冷了。
圣诞节的时候,颜峻托快递公司送了礼物来,是一件有民族风味的粗针毛衣,他刚去了云南。
毛衣已经套不下了,整日穿着风衣也掩不住腹部的隆起。
系里抓计生的文姨私下里找她几次,催她的结婚证。
“年轻人思想新潮,可咱们系计生这一环不能出岔子,和先进挂钩啊!”
她每次都温顺地点头,一点窘迫,一点不安。
她的肚子这么大了,孩子在里面温暖地成长,颜峻却寄来这么窄的毛衣。
她有多久没见他了。
那次,他买了一部1600万像素的数码相机,口袋里一分钱也没有了,就涎着脸来赖吃赖喝,夜宵吃白粥橄榄菜鱼露虾仔煲,他爱吃吃得太饱,躺在沙发上捧着肚皮动弹不得。
那次,他不知怎的攒了一袋子掉扣子开了线的衣服裤子,求虞敏为他针线。夜凉凉的,虞敏在沙发上穿针引线,他坐在脚边的地毯上看电视,忽然说背脊痒了,帮他挠挠。虞敏低下身子,肚子触了他的后颈,他一动不动,没头没脑地说一句:“我也会养他的。”
他和一个模特在一起,“明日之星”那次认识的,尽管他没说,但相机里存了许多相片。他身上常常带着一股味,模特用的馥郁的香水味。
他们之间算什么呢?虞敏不再想了,她只能往前走:沉住气,还是憋住气?
然后他说去云南给人拍写真集,就很久很久,没消息了。
南方的冬天其实最冷,屋里屋外都阴阴湿湿的,没有暖气,没有炭火。
上完最后一节课,虞敏走出教室,学生三三两两地从她身边钻过,她走得更加小心,走廊那边文姨正和人说话,她避了身子,调头匆匆走另外一边楼梯,总觉得文姨在后边叫她,不知是真是假,她唯有走得更快。
前边有什么,她真的不知道,可是她必须走了。
12
小女孩生在3月尾,人说3月生的女孩都漂亮,所以妈妈叫她靓靓,顾叔叔叫她靓妹仔。
是怎样跳跃至此的呢,那些个虞敏不愿回顾的日子。
辞了职她就一直找地方,找个能躲起来生孩子的地方。父母远在江北,她绝不能这样回去,有个大学室友在粤西的小县教书,嫁的是个医生,室友保证说可以不必准生证在医院生孩子,只要交些钱。
她收拾东西用了大半个月,断断续续地,东西不多,只是一天挨了一天地,好像不死心似的,赌赌他会不会来。
他没来,电话也没有一个,本来他就不是喜欢用电话的人。
她也不给他任何消息,倔强地,谁知这伤害的是谁。
黄昏在流花车站等车,万灯如火,人如川流,但是没一个和她有关。城市这么挤,天地这么大,她就这么孤零零的一个,腆着肚子,蹒跚着,还有脚边的两个大旅行包。来不及伤感,就上车,就遇劫。
在省站上车的两个男人,半路用刀子洗劫了全车,虞敏的钱包和手机也在其中,旅行包还被捅了几个窟窿,奶瓶衣服露出来,她想捡拾,肚子太大,弯不下来,车里乱哄哄的,没人想到帮她。
肚子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疼的,她忍着,竟能忍到终点站。正是子夜时分,人一个个地排着下车,她疼得全身是汗,座位下已经见了红,不得已,见一个人正经过,颤抖着拉住他的衣服,艰难地从牙齿里迸出两个字:“求你……”
靓靓生在凌晨4点50分,早产20天。
第二天晚上,虞敏才有力气看清孩子,还有恩人。
这是个生得很亲切的男人,30多岁,眉眼敦厚,笑容朴实。他给孩子换纸尿裤,冲奶粉,招呼护士换针水。
“谢谢……”虞敏说。
“行了行了,你只要告诉我怎样通知孩子他爸。”男人忙说,“他得赶快来,带上户口簿、准生证办手续,他肯定喜欢死了,这孩子多好!”
虞敏头向着里墙:“我们什么都没有了,没有钱没有手机没有证件……没有爸爸。”
男人反应不过来:“啊?没有爸爸?”
虞敏的眼泪静静地流淌在枕上,她轻轻地吸了吸鼻子:“再求你……”
13
男人有个奇怪的名字,顾东西。他7岁的女儿燕子,在生他气的时候,就狠狠叫,坏东西。
顾东西的前妻跟一个外乡人走了多年,他在城里开着一家土产超市,郊外还有一个小果园,放假了,女儿就和老母亲在果园里的小楼住。
虞敏在果园里坐月子,她恢复得很好,果园里有现成的土鸡,顾妈妈每天炖一只,黄油油香喷喷的端在她跟前,七岁的燕子一点一点蹭过来,眼睛不眨地看她,这个阿姨真好看。
真是遇到了好人家,在果园里过得舒服,她甚至没再去找那个大学室友。顾家当她是自己人,没有特别客气的,有什么吃什么,说话也随随便便,只是一点,她的来历,她不说,他们也不问。
孩子大了点,虞敏就主动教燕子学英语,顾东西几个姐妹的小孩,也过来学。初夏的早晨,开着细白花朵的荔枝树下,孩子们围坐在虞敏身边,跟她一起唱《The More We Get Together》。
顾东西带着农工给果树上肥,他戴着斗笠,卷着裤管,叉着腰,远远地看他们,能看很久很久。
天热了,果园里的土鸡就要落盘出雏了,燕子早早就唤了虞敏来看。
湿漉漉的小黄鸡破壳而出,摇摇晃晃地站住。燕子已经跳上去,在它前面站一站,便往前开步走。那小鸡毫不犹豫地跟在她后面,她转弯,它转弯;她停住,它就停住;她飞跑,它也蹒跚地紧追。
孵蛋的母鸡慢了一步,徒然地在后面咯咯叫着,小鸡雏却看也不看妈妈一眼。
燕子得意地大笑:“我是母鸡妈妈!”
顾东西解释道:“初生的小鸡,第一眼看到会动的,就以为是妈妈,以后也总是死心眼地跟着人家走。”
阳光正射过来,虞敏微笑着眯起眼睛。
却不说话,顾东西回头看她,静静两行泪水淌在脸上。
“怎么?哪儿不舒服?”
虞敏笑着挥袖拭眼睛:“没有,没有。”
顾东西拧着眉头看她:“信得过大哥,就说句实话。”
更多的眼泪纷纷落下,虞敏低下头去:“那分明是我嘛,也不管认没认错,只知道一味死心眼地,走下去……”
风过林梢,这一树哗啦啦响的叶子啊。
14
寒尽暑来,靓靓的小贝牙,一颗颗地长了满口,都能啃玉米吃了。虞敏没闲着,孩子有顾妈妈带,她先是帮顾东西搞土产出口的朋友翻译资料,年初又说服顾东西自己干,有单子,有货源,语言沟通不成问题,一开始就很顺。
有时加班到深夜,虞敏耗在电脑前,顾东西帮不上忙,只能买了夜宵,打着呵欠陪到底。
终于完工,虞敏笑眯眯地说:“老板恭喜,这一单你又赚大了。”
顾东西端过一碗莲子雪耳汤给她:“我只要你不这么辛苦就好,赚大赚小又怎样。”
“我欠你的啊,白吃白住不要钱啊?”虞敏俏皮地说。
顾东西直看她,熬夜的布着血丝的眼睛,好一阵不语,忽然叹了气,站起来,大手掌轻轻拍一下电脑台:“是我欠你的。”
虞敏突然不敢作声了,低头良久,看见顾东西那双旧皮鞋,才道:“我给你买双鞋吧。”
其实这样下去也好,日子简单宁静,有些人有些事情,眼不见,思不寻,也慢慢沉下去了,好像。
10月秋交会,是顾东西的公司第一次参展,虞敏得去。
下了车她就变得有点沉默,还是流花车站,还是那么多那么多的人啊,那年的气味和痛好像又扑面涌来,她匆匆扶住顾东西的臂:“我晕车了。”
展销会挺顺利的,展位虽然有点偏,但虞敏聪明,略施促销小技巧,就把各路客商引来了。
第五天,近尾声,展品大甩卖,过来很多人。
碰到熟人了,这世界本来就小,那个举着钱高声喊着“Miss虞,Miss虞,真的是你啊”的女人,不是康蓓吗?
康蓓挤到她跟前,一口气地说:“你说有多巧,刚刚我在二号厅看见颜峻他抓着我的手臂一个劲地打听你,没想到,一转身你竟然在这儿!”
千百种滋味争先恐后地爬上心头,虞敏无暇遍尝。
转眼,好像周围的人和声都一拥退下,退出干净的一圈。她的眼神茫然急切,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理,只拨开人丛,直直朝二号厅奔去。
颜峻风神潇洒依旧,穿着摄影背心,挎着相机包,微笑的眼神里有一点点狡黠。
奇怪自己的平静,虞敏只是慢慢地慢慢地,悄然挨近了他身侧,吸了口气,轻轻地唤出他的名字。
颜峻回头,脸上的惊诧瞬息变成狂喜,他不说话,一把搂过她,好大的劲,然而他更使劲地抱紧她。她透不过气,只好稍稍把头偏斜一点,在他臂弯的缝隙里,她看见离他们很近的地方,站着顾东西的那双新皮鞋,那双突然刹住的、定定的、怔怔的新皮鞋。
15
日子转了一个圈,仿佛又回到原地。
虞敏攀着阳台的栏杆,等颜峻回来吃饭,这间公寓的小阳台像极了从前的宿舍,攀着的感觉也像,看金红色的落日一点点地沉下去,等不到头似的。
不同的是有了靓靓,小女孩在厅里玩芭比娃娃,她给它换上红色的晚礼服,等王子赴宴的汽车。
离开顾家,着实让心里难过了好久,每个人都是。
还没走的时候,顾妈妈每每说着话就流出泪,抱着靓靓不松手。
走的那天,找不到手提包,是燕子藏了,扁着嘴死也不肯说放哪儿了,惹得顾东西发火,抬手就是一巴掌。那是他第一次打孩子,孩子哭了,他也哭了,最后大家都抱着头哭了。
其实虞敏问过他:“大哥,你说我该回去吗?”
男人寂落落地看她:“我知道我没本事留你,但是只要有一点点可能,什么我都愿意。”
虞敏低了头:“欠你太多了,可是这辈子,我没法给得完整,所以不给。大哥,这条路我已经走了一半,我不甘心,只能走到底,回不了头了。”
顾东西凄然一笑:“我何尝不是?”
虞敏默然。
车要开的时候,顾东西把靓靓抱上车,亲亲她的脸蛋。
然后他转身握住了虞敏的手,她纤弱的手被那双大巴掌合握起来,厚实温暖又绵软的手掌,像一间安稳的屋子。
“什么时候需要我,只要一个电话。”他顿顿,“不管在哪儿,我都到!”
虞敏酸楚地说:“说不定有天走投无路,只好回来……”
“那我等!”他依依地再看她一眼,突然松开手,背脊直直的,大踏着步走了。
靓靓在屋里喊:“妈咪,我肚子都瘪瘪了,我们不等叔叔好吧?”
父女俩第一次见,颜峻蹲下来,眼睛亮亮地瞅着靓靓:“嗨,小姑娘,你怎么长得这么像我啊?”
靓靓认生,扁着嘴看妈妈。
虞敏嗔道:“哪家的孩子不像爸爸?”
颜峻用指头勾勾小孩的鼻子:“真有趣,我没干什么,白得了个这么大的孩子,生命真有趣,真奇妙!”
虞敏冷笑不语,孩子一生下就这么大了,省却种种琐细烦恼过程,他当然觉得有趣。
靓靓叫颜峻叔叔,虞敏不安,颜峻却说这样好,当人家爸爸,好严重,需要时间转弯,先这么叫着吧。
先这么叫着?那是他亲生的女儿,他宁愿她叫叔叔?
虞敏不舒服,一直不舒服。
一切都没改变,他偶尔回来,和孩子玩,和她温存,把剩菜吃光,留些钱在冰箱上,但这里只是他经过的无数小站中的一个,也许停的时间多些,但不是终点。
太阳完全落下去了,他还没来。
16
昨晚颜峻留在她这儿,早上犹自酣睡,虞敏把他的外套挂好,钱夹的边角露出来,她打开,和以前一样,拉链的暗层里,藏着一个浅红色的安全套。
她的心有点忡忡,便分外留了意。
她们母女吃了晚饭,靓靓洗完澡的时候,颜峻才来。
喝了点酒,脸庞微红,臭醺醺地要抱靓靓。
“先洗个澡吧。”虞敏不动声色地。
浴室的水哗啦啦响,她马上去寻他的钱夹,急急地翻出来,拉开拉链,里里外外地拨拉,没有。
早上那只浅红色的安全套,果然不见了,如她料想。
她把钱夹放回原处,若无其事地给靓靓讲睡前故事。
“靓靓,咱们今天关灯躺在床上讲好吗?”
“我要看着图画讲。”
“关灯讲吧,好女儿,就这一回。”
讲完故事,靓靓静下去,想是睡着了。
虞敏一动不动躺着,像个死人。
良久,她极轻微地抽一下鼻子,冷不防靓靓胖胖的小手摸上她的脸。
“妈咪,叔叔气你哭了。”
她轻轻把女儿搂在怀里,软软胖胖香香的小身体,笑着说:“没有啊,是我自己气自己。”
靓靓道:“谁要是气你哭,我就恼死他,不跟他说话。”
小女孩懂得保护母亲了,虞敏感慨里一些欣慰,快三岁半了,别的孩子都上幼儿园了。
屋外洗了澡的颜峻在轻松地哼着歌。
那晚他们吵起来,说来是为了靓靓。靓靓三岁半,还没有入户口,没有户口,就上不了幼儿园,以后小学中学大学,怎么办?
“我是不结婚的,这么多年,你该知道得很清楚。”
“那靓靓呢?她就永远是黑户口,永远不上学吗?”
“我也爱靓靓,我也会养她,但我不能因为这,就放弃我的人生。”
“那我们的呢?我们的人生呢?”
“虞敏你该知道,每个人只能为自己负责。别逼我,能给的我会给。”
“你能给什么?”虞敏喊着,“你什么都不能给!”
颜峻不作声,只换了衣服开门而去。
她跌坐在沙发上,屋子里沉沉的灯。
17
吵架很伤人的,就像蜜蜂万不得已蜇人,自己也要丧生。
有两个星期颜峻都没来,这一套虞敏太熟,但是她再没当年的耐心,她开始怀疑自己回来,自己回来的自信,凭什么自信?
新工作是出版社的外文编辑,下个月上班,靓靓怎么办,找人带当然可以,但是这小女孩不同了,她整天磨妈妈买一只有米老鼠的书包,买回来,她把宝贝家当一样一样放进去,背在肩上照镜子臭美。
附近有一家幼儿园叫蓓蕾,每天早上出操,靓靓都吵着要去看,矮矮的小人儿抓着幼儿园的铁栏杆,看得眼睛都不肯眨一下。
虞敏难过极了。
这更让她痛下决心,为孩子、为自己,她得要个说法。
6月了,颜峻出游的时间又到了,他找楼下干中介的老梁订了部二手的三菱。这天老梁把车开回来,上来送钥匙。
“颜峻不在啊,那小虞你跟他说,刹车有个零件要换,估计20公里以内都没问题,不过安全第一,最好你让他马上换。”
虞敏应了,颜峻刚巧打电话说过来。
“车送来了吧。”他兴冲冲地提着背囊进门,抓起桌子上的钥匙,“今天天气好,咱们三个去远足怎么样,马上收拾东西,咦,靓靓呢?”
“在楼下黄阿姨那儿。”
“愣着干吗?收拾东西去啊。”
“颜峻,我必须和你谈谈。”
“呵,干吗这么严肃?如果是老问题,就算了,今天天气好极了,别动气。”
“我不是求你,而是你应该,给我们个名分。”
“名分这个词,呵呵,虞敏,告诉我,名分有什么用,绑在一起到死有什么用,能保证什么,爱情还是幸福?”
“我不管!五年,五年你知道吗,我的人生搞成这样,我问你要过什么,现在你不该给我一个结果?!”
“其实,五年的时间,可以领略多少活着的有趣,我从不限制你,错在你自己总是放不开!”
“你够了!你逍遥自在四方,自私自利不负责任没心没肺,你有什么资格说我!我受的苦你何曾体谅哪怕一点点。”虞敏声泪俱下,“我有什么错?我只是想要一个自己爱的男人,一辈子在一起好好过日子。”
“一辈子守着一个人,呵,我还是不懂,为什么你还是这种想法?”
“对对对,一辈子一个男人绑在一起到老到死!每个女人都会这样想!”
“对不起,错的是,我不是你找的那个人。”他把背囊挎上左肩。
“不许走,你还想走到哪里?”虞敏急急地拉住他。
“我说过我的脚停不下来。”
“哼,没有停不下来的脚,有时候我真想砍了你的脚。”
颜峻奇异地望她一眼,这不是他认识的虞敏,那个温柔雅静恬淡即使有些死心眼,但永远善解人意的虞敏。
他硬硬地答:“等你砍了我的脚再说吧。”
“靓靓要上学!求你为她想想!”虞敏追上去。
颜峻已经一溜地下到二楼了。
突然她想起了什么,匆匆跑到阳台上唤他,他漠然地上车,发动车子,眼皮抬都不抬。
她停住呼唤,怨毒地看着他绝尘远去。
18
颜峻的车子在琴线山道10公里的转弯处翻下。
虞敏赶到医院,腿软得像草。
医生从急救室里出来,笑着舒了口气:“他命大,从那么高的崖翻下来,都没事,不过左腿骨折,可能以后会有点跛。”
虞敏闭上眼睛,整个人松懈下来,奇怪心里竟有点失落。
颜峻裹在白纱布里,可他还是远远地就朝虞敏伸出了手。
虞敏忙心疼地握住他的手。
“如果上帝要,原来他能这么容易拿走我。”颜峻哽咽了喉咙,他想用手背擦一下眼睛,牵动了输液管上下摇曳,“最后的那一刻,才知道,自己最放不下的……”
“是谁?”虞敏期待地问道。
“我在想靓靓。完了,如果我死了,她怎么入户口上学啊?”
虞敏眼泪盈盈地看他。
“还有,一直没告诉你,我给靓靓存了点钱,你怀她的时候就开的户头。”
虞敏咬住唇,一颗眼泪直掉下来。
“还有,我的保险单,受益人填的是你。”
虞敏按捺不住,伏在他臂上哭了起来。
“是不是上天都在警告我?”颜峻喃喃地,“停下来好好过日子。”
夏天的早晨,公寓面前的草坪绿得逼人眼。
活着真好,然而活着不是件可以放肆无忌的事情,生命的转折有时候只是一瞬,或者一线。
颜峻显然有些改变,这改变终于来了。
他已经走得很好了,除了左腿有点跛,虞敏拉颜峻坐下,给他擦擦汗:“歇歇吧,不能走太多。”
“是啊,我只好在你面前停下来。”颜峻一语双关地笑着。
虞敏不应。
楼下的老梁去上班,远远地喊过来:“哎哟颜峻,我不是叫小虞告诉你那个刹车的零件要换,只能将就20公里吗,你是不是没换?”
颜峻怔怔,马上说:“是我大意,下次不敢了。”
老梁唠叨着走了,颜峻抬头笑嘻嘻地看了虞敏一眼。
“那天我……”虞敏不安地嗫嚅着。
颜峻握了握她的手,冰凉而干涩。他又记起多年前那个夏天,那个白衣飘然的虞敏,那温凉柔软的指尖,不觉心头一阵怆然,他笑笑:“不要紧。”
风一阵一阵地吹到脸上,很凉爽,有成群的大雁飞过,在淡蓝色的天空。
“IQ抢答,天高任鸟飞,你说哪一种鸟不能像它们一样飞?”颜峻目送着那群鸟。
虞敏疑惑地看他,却不回答。
“答案是,跛了脚的青鸟。呵呵。”
虞敏面有不悦。
“好好,这次是个正经问题,你说,一个跛脚的新郎能抱得起你吗?”颜峻轻描淡写地说。
“什么?”虞敏道。
“一个跛脚的新郎,有抱起你的力气吗?你知道花车来的时候,还有什么进洞房啊什么的,众目睽睽地要这一套……”
虞敏笑着止住急涌到眼角的泪:“那我最好先减一下肥。”
“那我只好加强锻炼了。”颜峻站起来,一瘸一拐地往前走去。
满腔的情绪此起彼伏、上下奔突。虞敏坐不住了,她掏出电话,打给谁呢,她随便地按了康蓓的手机。
康蓓还在睡,声音迷迷糊糊的。
“康蓓,颜峻刚才向我求婚……”
“什么啊?”
“颜峻刚才向我求婚,你还记得吗?我说过不放弃,因为我跟你们不一样!”那边沉默不语。
“他肯为我停下来,我能留住他。”
“恭喜你,虞老师,我没想到你那么爱他,终于让你等到,大团圆结局!”
虞敏微笑着关上电话,靓靓抓了只瓢虫,摊开手心让妈妈看。
“其实我有那么爱他吗?”虞敏的笑容突然收住,“但是我这么死心眼……”
“我知道我知道,就像我买米老鼠书包,非要那个不可,妈咪也说我死心眼。”靓靓牙尖嘴利。
虞敏轻轻掐掐她的脸蛋。
19
这天晚上顾东西打电话来。
龙眼收成很好,成箩成箩等着靓靓来吃,妈妈想你,燕子想你,我也……反正我们等你,你什么时候来?你来吗?
让我想想。
那你好好想想,再给我电话,我去接你。
挂上电话,虞敏把灯关了。
靓靓睡了,颜峻在新房子忙,难得她一个人,一刻,完全是自己的。
月亮很好,银子似的照得她全身透明。
她要好好睡觉,好好地香香地睡一大觉,做梦也好,不做更好。
她什么也不要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