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停在一间杂货店的骑楼下。
“阿拓!等一下别跑,陪我下盘棋!”
一个赤裸上身的中年人抠着肚脐,热情地喊道。
“等我家教完了!等着被我电!”
阿拓拉着我走进杂货店,踏踏踏爬上水泥楼梯。我好像渐渐习惯了这种场面,这,就是阿拓的世界。
“你好,我叫小才,欢迎你参观不可思议的人体奇妙物语。”
一个瘦到几乎要被医生空投到麦当劳的男人站起来郑重地跟我握手。
他就是阿拓的家教学生,补每一科,因为他每一科都很烂。
小才的房间堆满了不切实际的道具跟玩偶,还有很多本漫画跟录影带,参考书当然不可避免灌了一大柜,柜子的中间还塞了一个充气娃娃。
“你好,请问什么是人体奇妙物语?”我伸出手,但才与他的手心碰到一下,小才就夸张地往后一飞!我吓了一大跳,错愕地看着躺在地板上的小才重考生。
他居然口吐白沫,手脚还抽搐了两下。
“不会吧?阿拓?”我赶紧看向阿拓,他却在哈哈大笑。
小才慢条斯理地站了起来,摇摇头,好像正试图清醒。
“人体真的很不可思议,我们都是靠微弱的生物电流在神经丛里传递信息,但你刚刚从手心发出的生物电流非常惊人,也许连你本人也不知道?”
小才深呼吸,伸出手,要我再碰他一下。
“不会吧?还有,你刚刚是不是在骗我的?”我看到阿拓已经笑倒在床上,实在是给他很怀疑。
“你别理阿拓,他刚刚被我点了笑穴。来,再碰我一次,观察我皮肤的反应。”小才脱掉上衣,露出精瘦的排骨身体。
我忍不住好奇,轻轻将手指放在他的掌心。
小才的手臂皮肤居然一阵鸡皮疙瘩,而且还像井然有序的波浪一样往胸口、肚子、背上跑去,就像起疹子一样。
“人体真的很奇妙吧?我练了很久才练出来的。”小才深深吸了一口气,鸡皮疙瘩瞬间消失。
我实在被搞糊涂了,他是在玩什么把戏?
我瞪着阿拓,阿拓只好揉着肚子解释道:“小才是个努力型的人体表演家,很厉害的!小才号称拥有一千种奇妙的才艺!包你大开眼界!”
原来如此,要学会一千种才艺,难怪考不上大学。
“听阿拓说你心情不好?让我帮你占卜占卜。”小才叹口气,语重心长地拍拍我的肩膀。然后从我的发际抽出一张扑克牌,老把戏。
我一看,是张红心七。
“原来是恋爱方面的问题。简单,小才叔叔帮你。”小才闭上眼睛,拍拍脸,不知道在瞎搞什么。
“啊?你在做什么?不是要上课吗?”我觉得小才先生真是荒谬透顶。
“注意看!”阿拓大叫。
突然,小才的鼻孔喷出两道白色的液体,天!
我吓得往旁边一闪,但衣服还是不免沾到一些。
“好脏啊!你干什么!”我傻眼。
“牛奶。”小才的语气平静中带点得意。
“小才这一招很神秘哩!他死都不告诉我他是怎么练的!”阿拓兴奋到脸都红了。
我觉得好无聊好无聊。
记得几年前在张菲主持的欢乐龙虎榜看过一个搞笑艺人表演喝牛奶,然后从鼻子里流出的戏码,但他至少还需要喝个牛奶当素材,然而,我的确没看到小才什么时候偷喝牛奶了。
那牛奶难道可以事先储藏在他的鼻腔里?
无聊,但神秘!
“人体的不可思议不是喷牛奶就可以说得清楚的。”小才语重心长,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
我很害怕他会再朝着我吐牛奶,于是赶紧往后退两大步。
阿拓却赶紧跳下床,从小才的书桌上拿起一个火柴盒,火柴棒一划。
小才接过燃烧的火柴,眼睛眯成一条线,嘴里鼓胀得老大。
糟糕!他要喷火!
我遮起眼睛,考虑要不要来段应景的尖叫。
“呼!”小才用力吹熄火柴。
是的,他只是吹熄了火柴。
但我依然惊魂未定。
“以为我要喷火吧?错了,如果我要喷火,我一定不靠火柴。”小才充满志气的眼神,说,“我要靠自己喷出来!”
“那你刚刚是在做什么?”我摸着起伏不定的胸口,看看小才,看看已经笑死了的阿拓。
“声东击西。”小才得意扬扬地宣布。
“声东击西?”我摸不着头绪。
小才仰起头,双手从嘴巴里慢慢拉出一条湿湿的领带,然后打了个结,套上脖子。原来他趁着我刚刚闭上眼睛避火的时候,塞了条领带到喉咙里。
“还蛮了不起的喔。”我开始欣赏这个万年重考生无聊的幽默了。
后来小才还表演了恶心的头皮屑龙卷风,搞得我跟阿拓一边大叫一边躲来躲去,然后又露了一手我看不出破绽的隔空取物,正当我讶异不已时,他又开始表演无聊的一边倒立一边刷牙,最后是用屁股踢毽子。
真是很谜样的一个人,我开始相信他体内可能真堆满一千个无聊当有趣的把戏。
一个半小时过去了,家教时间也过去,阿拓抱着上半身赤裸的小才感谢他今晚超越魔术师的表演,我也应他的要求弹了他的左乳表示赞赏。
“下次让你见识我一分钟表演二十个人体奥秘的惊人造诣。”小才忧郁地说,“全世界只有七点五人办得到,这是宿命。”
然后我不想知道是哪七个半人。
<h2>7.6</h2>
我跟阿拓走下楼,那个爱抠脏肚脐的中年男子果然摆了盘象棋等着。
于是阿拓跟我坐着长板凳,开始跟这个名叫勇伯的中年男子对弈。
阿拓一边下棋一边跟我介绍小才的传奇。
勇伯是小才的爸,小才从小体弱多病,所以常常躲在小房间里看电视跟勇伯租来的日本综艺节目录影带,因此迷上了日本搞怪节目里各种奇怪的烂把戏,整天在房间里研究奇怪的道具跟自己的身体,展开了无师自通的揣摩跟研发体术之旅,一心一意要当世界上第一个“奇妙人体师”。
“到底什么叫奇妙人体师?比魔术师还厉害吗?”我问,拿着勇伯请客的饮料。
“小才说,人体师所有的把戏都是来自人体,其他只是障眼法。”阿拓炮掉了勇伯的马,说:“魔术师都是靠手法跟道具。”
“当奇妙人体师可以赚大钱吼?我可是很期待呐!”勇伯的车反抽了阿拓的炮。
小才的奇妙人体师之路还满坎坷的,所有的同学都把他当做科学怪人,学校老师也把他视为“眼中钉”或教学上的污点,校长甚至还把他叫到司令台辱骂一番,要他好好振作用功读书。幸好勇伯跟勇妈还算放给他去,不然小才大概要离家出走、先当个流浪魔术师吧。
而阿拓,那个常常发现怪人怪世界的阿拓,当然把小才当做宝,家教费自砍一半,因为他通常都花一半的时间教他算题目,然后花一半的时间看表演。
半个小时后,勇伯将了阿拓一军。
“你还早啦!”勇伯拍拍阿拓的肩膀,叹口气,“我可是将命赌在象棋上的男人,怎么跟我比。”
真是犬子无虎父。
“怎么?有没有比较开心呐!”阿拓载着我回家,他像个小孩子一样大声叫道。
“嗯,心情好很多,想到没被火喷花脸,心情就加了一百分!”我哈哈大笑,很没矜持地张开双手。
“我们一起期待小才可以人体喷火的那天吧!”阿拓大叫。“哈哈哈哈哈哈哈……”我们不约而同大笑。
车子停在巷口,我下车,再次跟阿拓道谢,让我见识到未来轰动武林的奇妙人体师。
“明天是星期天,那……”阿拓说到一半,却难得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
“我知道,金刀婶明天开炉啊!我整整想念了两个星期!”我笑笑,“你很奇怪喔,居然吞吞吐吐的。”
“不是啦,我是想到每次假日都约你出来,但你又高三了,读书很重要……”阿拓的表情有些愧疚,有些高兴。
“高三也要吃饭啊,尤其是那么好吃又便宜的大餐怎么可以错过?不过你不要再请我啦,我也有打工啊,我自己付钱。”我拍拍阿拓的肩膀,要他放轻松放轻松。
“那我明天晚上六点来接你。晚安。”阿拓很高兴地戴上安全帽,发动车子。
“晚安。”我挥挥手,走进巷子里。
我慢慢走着,回想瘦骨如柴的小才非常local的搞笑表演,不禁发笑。
<h2>7.7</h2>
“所以你跟那个马子被拉子追走的阿拓,昨天又去吃了洗衣店的大餐?”
小青张大嘴巴,筷子上的卤蛋停在便当上。
“什么马子拉子的,阿拓就是阿拓,他是个好人。”我喝着养乐多。
“吃完大餐呢?又去那个黑道大哥家里看电影?”小青听得很投入。
“没啊,去那个铁头家里唱歌,他有个很不错的家庭KTV喔。”我笑道,“而且他还表演少林寺铁头功碎了好几块砖头,我看得都呆了,他还以为我不信,还接着拿好几块砖头砸在自己头上,我跟阿拓笑都笑死了。”
午餐时间,小青把便当拿到我的桌上,跟我面对面吃饭。我说过小青跟我都是女校里很独立的存在,不过小青还比我先进,她前天交了个男友,对方可是爱逛金石堂的新竹中学篮球队队长,这件事已成为班上的粉红大八卦。
“我说,你们每个星期都出去,很危险呢,阿拓会不会喜欢上你?”小青的表情很古怪。
“你没看见阿拓每次邀我吃饭啊看电影啊的表情,不然你就不会想那么多。”我很自然地反驳,更何况我喜欢的男生是泽于那型,阿拓如果真的出槌喜欢上我,也影响不了我的猎男计划。
“怎么说?”小青。
“他根本就不会扭扭捏捏,也不会有那种‘好不容易下定决心’的壮士表情啊!”我说。
小青点点头,说那倒也是。
小青跟我描述他的校队男朋友还没追到她前,每次约她都像便秘一年般神色紧张,深怕被拒绝,也深怕小青心底不喜欢他。
然而阿拓在我面前就是一杯装在玻璃杯里的白开水,他的喜怒哀乐都藏不住,如果他喜欢上我,我也能提前看出来,提醒他别越界了。
但我想,阿拓跟我真的只是很好的、虽然才刚起步的朋友,因为昨天在铁头家里,他还跟我讨论了泽于的事。
“我觉得你应该找时间约泽于出去走一走,聊一聊,这样才可以让他多认识你,也可以让你多了解他啊。”阿拓建议。一旁的铁头正在唱周杰伦的《可爱女人》。
“女生约男生?好丢脸!”我严词拒绝,万一我真的主动约泽于,以后回忆起来真是要有多尴尬就有多尴尬。
“干吗丢脸?你只要拿出那次在咖啡店里骂我同学的一半勇气就可以啦!”阿拓嘻嘻笑道:“而且泽于会感激你的,帮他省了很多纸条。”
阿拓就是笨。
许多爱情小说开宗明义就说了,恋爱最甜美的部分就是暧昧,那种状况不明、彼此猜测的过程,往往让人脸红心跳,往往教人连做梦都无法忘记每一次说话时的紧张。
对我来说什么是暧昧?跟泽于不停传纸条聊天打气就是最好的暧昧。
比较起来,大剌剌开诚布公有什么意思呢?
泽于有张纸条上写着:
“谢谢你,让我每次来这里喝咖啡都充满朝气地离开。”
光一句话就让我发呆了快半小时,阿不思要用叉子戳我我才醒过来。
还有一张也是经典。
“谢谢你,你的笑容比肯亚还香。我会加油的。”
你说,收到这样的纸条会不会乐歪?我可是傻了一整个晚上。
放学时,小青的男友在校门口等她,完全无视教官的质疑眼光。
真是勇敢的情侣档。
“祝你今天幸运啰。”小青压着男友的头向我点头,挥挥手。
“嗯嗯,拜拜。”我朝气十足地挥手。
我骑到地下道时,才发觉我好像不知道小青男友的名字。
小青有提过吗?好像叫阿哲?阿蔗?阿瑟?
当我想着这个无聊问题时,我已经来到等一个人咖啡店。推开门,然后整个人当机。
泽于来了。
但他没坐在孤独的角落陪伴他孤独的笔记本电脑,而是坐在柔软的双人沙发。
然后肯亚不再是肯亚,而是两杯巧克力脆片圣代。
“你不喜欢太甜,何必呢?”我呆呆看着泽于身旁的女生。
“回神。”阿不思拎着我走到柜台。
“我好想哭。”我看着泽于的背影,还有他旁边高挑的女孩。是泽于新的女友吗?
依旧乌黑的长发,但这次的女孩不若上次文静典雅,而是侃侃而谈。
不只是侃侃而谈,她简直就是肢体语言的行家,举手、挽发、敲桌、击掌,看得泽于心花怒放的。
或许她也是辩论社的?要不就是手语社的?
“卡通小丸子的姊姊常说,人生就是不断地在后悔。”老板娘替我倒了杯热牛奶,淡淡地注解。
“说不定花心的人喜欢喝肯亚。抄在笔记本上吧。”阿不思摸摸我的头,落井下石。我好想哭。
于是我拿着一根拖把前进。在他们俩的大沙发旁绕来绕去偷听他们说话。
“对方辩友,你的说法我不能苟同,高科技产业接受政府的优惠措施不具社会公义的原因根本不是高科技产业不具独特性,而是在产业利益本身没有回馈给社会,这完全是单向的利益供输,也是变相的政策买票……”那女生说得头头是道,但语气却伶俐中带着几分撒娇。
“不不不,对方辩友你的论点已经完全偏掉了,甚至偏向了我方,我在这里郑重质疑对方辩友是否接受了我方的贿赂,特别是爱情的贿赂?”泽于呵着那女孩痒,女孩忍不住跟泽于打闹了起来。
又听了他们的谈话一阵,我确定这女生是辩论社的大四学姐。
泽于这次打的是高射炮。
正当我快要昏倒在地板上时,我发觉我的背被泽于碰了一下。
我蹑手蹑脚地回到柜台转头一看,果然是一张红色纸条贴在我的背上。
“写什么?”阿不思走来,手里还抽压着奶泡。
“我的新女友几分?”我念着纸条上的字句,有些恍神。
“九十分,是我喜欢的那一型。”阿不思再度落井下石。
“你帮我追走她,我请你喝一百杯咖啡。”我灵魂出窍。
“我不喝咖啡。”阿不思说。
<h2>7.8</h2>
后来整个高三上学期,泽于都定下来跟那辩论社的学姐出双入对。
那学姐叫什么我始终没有听见,只知道泽于都叫她对方辩友或是法官大人的,我听得心烦意乱,但自始至终泽于的对方辩友都不晓得我跟泽于不仅认识还会偷偷传纸条,这个小秘密可是暧昧的美好默契。
历经了三次模拟考跟三次月考,还有跟小青晚上留在学校念书的二〇〇〇、二〇〇一读秒跨年,日历总算撕到了寒假。
“你们要玩咖啡店吗?我可以把钥匙留给你们开party喔!”老板娘晃着钥匙。阿不思打了个疲惫的哈欠。
老板娘发了年终奖金后就回彰化老家过年,咖啡店自然暂时停业。
不去打工,跟泽于没有相遇的条件,我整天魂不守舍,怅然若失自己为什么没有他的电话号码,要在马路上萍水相逢,我又自认没有言情小说女主角那么幸运。
不过,我还有阿拓的解闷专线电话。
于是寒假的三个周日,我们都到洗衣店楼上享用金刀婶的梦幻过年大餐。
“这道菜可了不起了,叫西子捧心之沉鱼落雁!”
铁头拍拍坚硬无比的脑袋,看着桌上的鱼跟燕饺被莲心围拱着。
也去看了五次电影。
“你知道刀子刺进入肉里的感觉吗?其实,要看刺到的是哪团内脏而定。”
暴哥慢条斯理地解说,布幔上放映的是安迪·贾西亚主演的《角头情圣》。
念书当然也是生活的重点。
寒假里阿拓除了教小才功课,也会指点我数学。
阿拓的数学本来就不赖,教起来尤其好,总是用最简单的方式告诉我解题的窍门。
他在知道我的第一志愿兼唯一志愿是台湾“交大”管理科学后,也提早加强了我概率、线性代数跟排列组合的项目,他说反正这些都是管科必修的数学科目,不如趁现在打好基础,好像我一定会考上似的。
“不要想那么多,好好念书,几个月之后你就是台湾‘交大’的新鲜人了。”阿拓监督着我跟小才算数学,自己则捧了一本密密麻麻的原文书趴在小才的床上画线。
高三下学期。
为了专心冲刺课业,小青辞去了金石堂的工作,我也改成周二、周四到咖啡店打工,其余的时间都拿来啃书,这段期间我在洗衣店跟铁头聊天时,意外发现他是个历史地理的自修狂,不管是什么问题都难不倒他。
铁头这种人当然很得意啦,于是每个星期天都在洗衣店担任我免费的史地小老师,吃饱饭就在客厅地上铺开地图,用说故事跟逻辑推演的方式,告诉我第二次世界大战各国的军事政治是怎么运作的、几个参战国与名将是怎么在欧洲大陆鏖战,我听得一愣一愣,然后惊觉历史原来是要跟地理一起读的。
“你怎么会懂这么多?”我讶异铁头的渊博知识,还以为他只是个铁头功迷。
“如果你注意到卡拉OK墙壁上满柜子的书,啊哈!你就不会这么惊讶了。”铁头很转地笑着。
最后两个月,正当我为了英文跟国文一直无法更上一层楼的时候,阿拓更找来了直排轮社的强大奥援。
“想当初我联考时,英文可是九十二的超高分哩!”社长阿爆笑嘻嘻地拿出厚厚的参考书跟考卷。
“我号称国文绝地大师,愿原力与你同在。”大界王拍肚子抖动眉毛。
在这两个从天而降的救星的特训下,我连在梦里都会念英文,跟小青问个话都用文言文。
就在联考结果发布的那一天,阿拓带我去市区的网吧。
我在电脑前紧张地键入名字跟身份证号码。
几秒钟后,在二〇〇一年的夏天。
“恭喜你,台湾‘交大’管科新鲜人!”阿拓大吼大叫地跳到网吧椅子上举起双手。
“好开心啊!好开心啊!”我大叫大哭,让阿拓紧紧握住我的手,用奔腾不已的内力庆贺。